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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暴力:重读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

2020-04-19孙伟

文学教育 2020年3期
关键词:欲望他者莫里森

孙伟

内容摘要:在莫里森的小说《最蓝的眼睛》中,悲剧主人公佩科拉盼望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并不是空穴来风。其一,生活在景观社会的她,不可避免地会暴露在白人话语的辐射之下,并将白人身体美的标准内化为自我意识的部分。其二,佩科拉内心始终涌动着超越的欲望,而蓝色的眼睛,这一无法获得的符号是其集中象征,另外,这种超越的欲望中包含着还死的本能。其三,在自我意识的建构过程中,原本作为主体的佩科拉,完完全全接受了白人话语,没有完成对该话语的对话或批判,最终成为自我的他者,这象征着黑人在自我认同过程当中可能出现的失败结局。

关键词:托妮·莫里森 《最蓝的眼睛》 景观 欲望 他者

一.引言

美国著名小说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自1970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就一直活跃在美国文坛,笔耕不辍,被目为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重要作家。1993年,莫里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此后愈发引来学术界的更多关注。随着理论思潮的更新,莫里森的作品所具有的复杂内涵得到愈发细致的探讨,尤其是她创作早期的小说,比如《最蓝的眼睛》《所罗门之歌》。

尽管是小说处女作,但《最蓝的眼睛》所包含的复杂性,似乎一直没有得到穷尽,常读常新。仅是该书出版后不久旋即被禁,一波三折之后再次面世这一事件,或许便暗示了该书的“挑衅”意味。《最蓝的眼睛》讲述了一个黑人女孩佩科拉的不幸经历,她总是渴望拥有白人女孩的蓝眼睛,却始终未能如愿,生活在贫寒家庭的她,还遭受到来自亲生父亲的侵犯,精神失常,恍恍惚惚之际,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终于变成蓝色。但她还是希冀眼睛能够更蓝,甚至是最蓝。一个黑人女孩,心心念念拥有部分白人女孩生来便带有的蓝眼睛,这一点确实不常见;蓝色的眼睛还无法满足,而且是“最蓝”,这一违反色彩学、并带有争议种族美的愿望,似乎有着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以下试详析之。

二.作为景观的蓝色眼睛

能够拥有一双蓝眼睛是佩科拉的愿望。但这个愿望最初始于何时,在小说中并不清楚,但它显然不是自出生起,而产生于后天的生活环境。佩科拉与父母亲住在一个黑人社区里,家庭贫寒,受到的教育颇为有限。父亲乔利·布里德洛夫酗酒成性,母亲波莉则唯唯诺诺,在白人宅邸从事家政工作。在这个黑人家庭中,亲情极为稀罕,帮助、协作、义务、责任,更是无从谈起。家庭如此,佩科拉就读的学校,同样没有显示出温情的迹象。“老师们总是这样对待她:他们尽量避免瞥到她,只有当全班每个人都必须回答问题时才点到她的名字。她还知道,当学校里某个女孩想狠狠羞辱某个男孩,或者要他立马作出答复时,她会喊‘鲍比喜欢佩科拉!鲍比喜欢佩科拉!”i显然,作为育人的重要机构,学校非但没能够在纠正种族歧视的问题上有所作为,反而助长了这一恶劣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莫里森并没有直接提及,但显而易见的是,佩科拉就读的学校,已经放弃了种族隔离,同时接收黑人子女与白人子女。不过,取消显性的种族隔离,并不曾代表隐性的种族隔离就此消失,更何况,同样严重的种族歧视,依然形塑并牢牢统治着美国社会。

家庭、学校都没有构成佩科拉成长的有力环境,彼时的美国社会同样令人失望。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俄亥俄州,在当时,白人始终掌握着社会生活的话语霸权,无论是物质生产实践,还是精神领域,他们一以贯之地以自己的标准——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倾向爱好等——衡量一切,甚至是美的领域。在小说中,即便是远离白人的黑人社区,仍然无法摆脱白人的话语霸权所留下的痕迹,这在佩科拉因自家遭父亲焚毁后而寄居的麦克蒂尔家中的物件带有的种种特征即可窥见一斑。在麦克蒂尔家中,用来盛牛奶的是“印着秀兰·邓波儿头像的蓝白色杯子”ii,“圣诞节最贵重、最特别、最动人的礼物总是蓝眼睛的大号娃娃”iii,无须赘述的是,蓝眼睛是白人的象征。更加不可思议而又确定无疑的是,“大人、大女孩、商店、杂志、报纸、橱窗标志——全世界公认所有的女孩都会把那种蓝眼睛、黄头发和粉红色皮肤的娃娃当作宝贝”iv由此可见,白人的审美标准,已经根深蒂固地成了当时美国社会普遍的美的标准,这不可避免将有色人种边缘化,特别是那些本就敏感脆弱的有色人种。

在某种程度上,那个年代的美国可以被称作“景观社会”,也即“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v。换而言之,在佩科拉生活的世界中,到处充斥着白人美的标准,从洋娃娃的蓝色眼睛到杯子上印制的童星秀兰·邓波尔,再到商店橱窗的丰富展示,一切都彰显了佩科拉本人的不足与缺陷:没有蓝眼睛。它们不断地发出自己的暗示,对这个缺乏关爱、少人关注的女孩来说,它们不再是“一种由大众传播技术制造的视觉欺骗,事实上,它是已经物化了的世界观”vi,它们割裂了佩科拉对本真与符号的理解,前者遭遇放逐,无法构成佩科拉体认现实、并最终建立完整的身份认同的有效途径,且为后者取而代之。

三.作为欲望的蓝色眼睛

表面上看,佩科拉的心愿是拥有一双蓝眼睛,这双蓝眼睛是由血肉组成的物质。然而,某种程度上,她的心愿是一种形而上的欲望。在列维纳斯看来,“形而上的欲望不渴求回归,因为它渴求的并非我们出生其上的土地,而是一片对每一属性而言都堪称陌生的土地,它不是我们的故土,我们永远不该去往那儿。”vii换言之,形而上的欲望乍看之下或许来自现实生活,但其实,现实生活中的残缺感、不满足,远非其真正或全部始源。在佩科拉的例子中,拥有蓝色眼睛的同学,她们表现出的优越感,似乎构成了佩科拉自卑、怯懦的理由,但正如先前提及的景观社会中各式蓝色眼睛符号所具有的物化力量,作为符号的蓝色眼睛,其实还具有阿尔都塞所谓“询唤”的功能,它们始终标识佩科拉的残缺。

关于欲望是否能够得到满足,叔本华说,“我们的现实生活在没有受到情欲的驱动时会变得无聊而乏味;一旦受到情欲的驱动,很快就会变得痛苦不堪。”viii在这里,“情欲”一词可以理解为广义的欲望,情欲是其中的突出表现。形而下的欲望难以满足,形而上的欲望,同样也不例外。列维纳斯强调,形而上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人能满足的欲望,只在满足之欺骗层面或不满足及自我构成肉感的欲望之愤怒层面上与形而上的欲望相似”ix。简言之,现实中的各种欲望,比如马斯洛所谓各个层次的需求,在特定阶段大多能够得到满足,但是形而上的欲望,似乎具有本体论的含义,无法取消,也无法彻底满足并由此进入下一階段。佩科拉本人的意识经历,正好为理解这种形而上的欲望提供了一份样本。尽管莫里森在小说中并没有实现佩科拉的欲望,但可以想象,即便拥有了蓝色眼睛,黑色的皮肤、厚厚的嘴唇,以及身体上其他标志其为黑人的部分,也会成为她接触世界时的痛点。因此,很难说佩科拉是因为权力的询唤方才发现自身的残缺,还是因为内心的残缺感投射到身体,进而在身体上开始了希望“漂白”的过程,或者两个过程同时进行。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混杂了残缺感的形而上的欲望,在不断驱动着她向上帝祈求,希望拥有属于白人的蓝色眼睛。

如果佩科拉生活在美容工业甚嚣尘上的当代,简单的美瞳或许能稍稍满足她最初的欲望,也即通过拥有蓝色眼睛变美,尽管这并非实际上的占有。但这在无意间将佩科拉的困境简单化了,因为她那看似具有建设性的形而上的欲望,即通过否认现实、寻求(他人的力量来)改变现实的欲望,内在便具有自我毁灭的破坏性,它集中表现为一种死亡冲动。在向上帝的祈求中,佩科拉曾希望上帝让自己消失。“她紧紧闭上双眼。身体的某些小部位逐渐消散。一会儿慢一会儿快。然后又放慢了。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没了。然后是前臂,直到胳膊肘。现在轮到脚了。对,这样挺好。双腿同时不见了。大腿以上最难消失。”x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死亡冲动是一种“破坏本能”或“死的本能”,它和“爱欲本能”相对,目的是“取消联结,故而带来毁灭。就破坏本能来说,我们可以设想它的最终目标是使勃勃生机变成无机状态”xi。不过,弗洛伊德的“死的本能”,往往指的是主体对外界、对他者的进攻与侵犯,可在佩科拉的例子中,她那死的本能,针对的则主要是自己。她不是通过伤害霸凌者以进行复仇,而是在接受白人身体美标准的前提下,否认现实的自己,从精神蔓延到肉体,直至她完全消失。

这种否认的姿態,起初带有超越性的趋势,表明佩科拉不愿意为自我的身体束缚,渴望进行超越。用萨特的术语来说,此刻的佩科拉,或多或少算是“自为的存在”,拒绝先天的定义,拒绝静止不变的本质;渴望拥有一双蓝色眼睛,进而收获他人的承认、赞同与喜爱,无疑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谋划。然而,这一心愿的危险在于,它割裂了身体与自我的历史联系。就身体本身而言,黑人也好,白人也好,本质上没有差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黑人的惨痛历史却表明,他们在白人的话语体系中,总是不可触碰的肮脏存在,他们“历来被白人视为‘另类”,某些人往往会“难以保持真我,潜移默化地形成了‘黑即丑的观念”xii。因而,这种对白人话语霸权的无意识接受,看似具有建设性,实际上却在自我瓦解,且显然是对黑人主体性的背叛,使自我沦为“他者”。

四.美的暴力:当主体变为他者

在个体生命的成长过程中,除却良好的体质,健全的道德判断力,确立身份认同,建立主体意识,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甚至尤为重要的部分,弗洛伊德甚至认为,“自我在功能上的重要性在这个事实中表现出来,这就是把对能动性的正常控制转移给自我。”xiii然而,在一个允许并纵容种族歧视的年代里,在一个处处充斥着白人身体美标准的景观社会里,无助而敏感的黑人女孩佩科拉,势必难以逃脱“出现黑白异化、自我疏离和否定自己的身体”xiv等倾向。

关于个体如何发展或建立起自我,不少精神分析学家给出了独到的见解,尤其是拉康。拉康将主体发生、发展的复杂过程具体分为三个阶段,它们依次发生在实在界、想象界以及象征界。实在界是一个完整、统一的世界,婴儿或个体在其中没有任何缺乏或不完美,但它“并不是现实生活的客观世界,而是一种脱离语言符号秩序的‘缺场的在场”xv。想象界对应的阶段往往会被人称作“镜像阶段”,此时,婴儿或个体依赖视觉将镜中人看作自己,从而建立起自我,离开了母亲,丧失了统一,却通过与镜中人达成认同返归统一。到了第三阶段,婴儿进入了语言所标识的象征界,然而,语言自身所带有的外部世界的标志,与婴儿或个体的统一感相冲突,故其欲望始终是“要成为他者的欲望,要成为象征界的中心(语言自身的中心)的欲望,它永远都不能满足”xvi。希望拥有一双美丽蓝眼睛的佩科拉,无疑是拉康式精神分析的典型案例。

不能不再次提及佩科拉生活其中的家庭。她的母亲波莉,始终对自己身为黑人感到不满。她使尽各种方法将自己打扮成白人,包括留着白人女性的发型,学习她们的生活习惯、说话方式,甚至是她们做礼拜这一细节。在耳濡目染下,佩科拉对白人抱以敬意,自然不算奇怪,何况相比酗酒令其厌恶的父亲,她对母亲更加亲近。不过,在佩科拉的生命中,母亲曾经在白人女孩面前教训自己,甚至表示出厌恶的情绪。与代表和谐的母亲的分离,是佩科拉希冀拥有一双蓝色眼睛的部分原因。她迫切希望理解母亲与自己为何会走向分离,而她的关注点,不知不觉移至白人拥有的蓝色眼睛上面。因此,她的欲望是一种成为他者的欲望,始终停留在象征界,感受到自身的匮乏。

这种匮乏的来源,既包括前述景观社会的以假替真的符号,它们本身催生或驱动欲望,又包括主体自我结构发展的不健全,即佩科拉始终渴望成为他者,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尽管“自我是意象建构,而且必须区别于无意识主体”xvii,她始终感觉残缺,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实在界的属性之一,也是在世的本真体验,还包括影响深远的白人话语,黑人在该话语体系中沦为白人的他者,其历史连同身体一齐遭到否定,而不具备反思意识的佩科拉,完完全全接受了白人话语,没能建立正确的自我认知,没有完成对该话语的对话或批判,最终使自己成为他者,这象征着黑人在自我认同过程当中可能出现的失败结局。

五.结语

综上所述,佩科拉期盼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并不是空穴来风。其一,蓝色眼睛是现代社会丰富的景观之一,它由掌握社会生活话语霸权的白人生产出来,暗含美的标准,蓝色的眼睛象征着美,而黑色或其他颜色的眼睛,则是丑陋的。而自小生活在景观社会的佩科拉,不可避免地暴露在此类话语的辐射中。其二,蓝色的眼睛寄托了佩科拉的欲望,即否认现实的自我,寻求超越,但这种行动中包含着死的本能。其三,希望拥有蓝色眼睛表明佩科拉的欲望,始终是成为他者,故表明她一直停留在象征界,感受到自身的缺乏,而且,这种希望成为他者的欲望,肯定了白人就身体美的标准所建立的一整套话语体系,在该话语体系中,黑人始终是历史的他者,自我的他者。

注 释

i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第51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

ii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第23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

iii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第24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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