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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三记

2020-04-13马国福

雪莲 2020年3期
关键词:腊梅花骨朵海棠

马国福

海棠记

多年以后,当一盆垂垂老矣的竹节海棠,面对它三四百盆分布在江海大地六县一市的徒子、徒孙、曾孙、玄孙、来孙、弟孙、乃孙、云孙、耳孙们时,会不会想起十年前它的主人乘坐绿皮火车,把它从长江源头带到长江入海处江海平原南通市。植物参天道地,俗人沉浮烟火。而我就是沉浮人间烟火的那个俗人,背负着根深蒂固的植物情结,从高原到平原谋生定居。

大概十年前的春节,我回青海乐都老家探亲。假期将满,临走时姐姐给我说,我给你从阳台的花盆里剪两支海棠给你带到南通,花很好养,开放时特别美,一串一串如同葡萄,花期也很长。

这花外形酷似竹子,叶大,枝翠、叶子上有斑点,颇有点红楼梦里湘妃竹的感觉。竹节脆且易断,如何把它从两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带回南方,这让我颇费心思。

姐姐帮我想了个办法,找一些吸水的卷纸,泡在水里湿透,用这些纸包在竹节海棠底端,再用细绳子抓紧,把海棠轻轻放进从一侧纵向剖开的矿泉水瓶子里再装进酒盒子,和火车上吃的食物放一起,随身携带,避免在行李架上被挤压坏。

就这样我带着酒盒小心翼翼地把它带上了火车,铺位安顿好后,我第一时间把它毕恭毕敬地放在铺位之间的小餐桌上,颇有点供的意思,像供奉自己最珍惜最庄严的家谱。

一路上火车跨越湟水河、黄河、祁连山、渭河、华山、八百里秦川、南门峡、淮河、长江,最终抵达南通,这一番经历和路程让我不由得想起韩寒《平凡之路》的歌词:

谜一样的 沉默着的 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 想挣扎无法自拔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绝望着 也渴望着 也哭也笑平凡着 向前走 就这么走

就算你被给过什么 向前走 就这么走就算你被夺走什么

向前走 就这么走 就算你会错过什么向前走 就这么走。

一株竹节海棠的户籍就这样改写了。到家后我把它栽到阳台的花盆里,它就这样孤零零安营扎寨,如一个孤独的司令官,一个人活成一支部队驻守这有限的阳台上的疆场和光阴。

半个月的光景,海棠完全复苏过来,腰杆挺拔,如同肺叶的叶片舒展开来,仿佛要投入到一场全新的事业当中,开劈新的生机。我家阳台朝南,采光非常好,一个多月的时间,海棠完全大变样,长高了很多。正是阳春时节,青春的阳光每天从窗外冲进来,鼓动着海棠不断拔节,仿佛教唆它,长大后跟着它私奔。哪个少年不怀春?那朵花儿没有心事?不久海棠开始结了花骨朵,起初花骨朵在叶子的雏形中紧紧地包裹着,表皮的一层如襁褓,若隐若现的那一点点红如襁褓中的婴儿。渐渐地渐渐地,这襁褓被里边的花骨朵一天天撑大,这些初生的婴儿准备施展拳脚开创美丽新世界。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它们冲破襁褓束缚的那一刻,革命取得了胜利。那么弱小的花骨朵,攒足了劲儿,撕裂了那层禁锢它面容的包袱,它们抓住了那束教诲它们的光,从此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启蒙导师,导师教会了它们发表红色的独立宣言。

两个月的时间海棠长了好几节,海棠花再也不是婴儿的模样了,一簇簇一簇簇,象古代宫廷里的有棱有角的宫灯一样撑开了,一枝花箭子上能开出几十朵花来。花的叶柄密密麻麻极其有规律,如化学课本里的分子结构图,又如原子般的裂变图,一层层一层层,加倍裂变,衍生,再裂变。时间长了,新枝上爆出的花葡萄一样密集,把新枝吊弯了,我给它命名花葡萄。有时候,我用手托起整个花球,确实有份量,而且份量不轻。

花儿在生长突破的时候也是在吃苦吧?从孕育花骨朵,经历怀胎分娩的种种艰辛,花开成了自己的佛。它用喜悦成全自己,她用凋零深沉自己。

一个夏天,家里的海棠长到了近两米,一盆花里开出了近十箭花,整个海棠颇有儿孙满堂的喜庆。花越长越高,时间长了,就很少再开花了。莫非它生病了?想念遥远的那个家了?花也会有乡愁的吧?

我打电话向远方的姐夫请教,他是养花高手,他说把花从骨节上方一寸处再剪下来泡在水瓶里。过段时间就会从关节处重新爆出新枝,结出新花苞。我说我舍不得剪啊,姐夫说舍不得剪那它只长个子不开花。

犹豫再三,我痛下决心,拿起了“罪恶”的剪刀。那段时间网络上流传着“待我长发及腰,哥哥娶我可好”“待我长发及腰,各种版本的如何如何。我也不免俗,在剪海棠的时候做了一首打油诗:你已长发及腰,我给你两刀真好。为了你的前程曼妙,阵痛过后是你的荣耀。

茂盛的海棠花,在刀刃给予的短暂疼痛中修行着。当我的剪刀穿过它的身体时,我明显感觉到花的惊悚,似乎它的肌肉在收紧,神经在痉挛。然后,有清澈的汁液缓缓渗出,是泪?是气血?是控诉?是阵痛过后的欣慰?是仇恨?是慈悲?是感激?我说不清,只有花自己知晓。

这是不是手术的手术。养花需要一颗慈悲心,练就这颗慈悲心实属不易。

后来,我把剪下来的海棠水培了半個月时间后带到办公室栽到花盆里。或许是我办公室的风水好,那海棠在向阳的窗台上开得格外妖娆茂盛。几个月时间,又长到了两米多高,机关里的同事经过我的办公室后,都不由得进来赞美一番这英雄的海棠,感慨我这边的风水好,花愿意开。或许花和人一样,也有虚荣,这种虚荣会助长它的灵性,越赞美越旺盛,越赞美越机灵。

有的同事有事没事就喜欢到我办公室串门,一进门眼巴巴地盯着吊满宫灯般的海棠赞美个不停,有的还拍照发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有的拜托我一定给他水培一两支。不断有同事向我求海棠枝,我把剪下来泡在水瓶里的海棠枝让他们自选。他她们挑选了如意的花枝脸上带着满足的喜悦和期待走了,而我却有点失落,尽管她们对我连连感谢,有的甚至给我回馈礼物,但我总觉得有一种嫁女儿的悲壮与不舍。一支支海棠流落到了市里、县里、区里、镇里、村里。那一年,我们机关里大大小小的二十几个办公室里都有我“分娩”出去的海棠花。他们遵照我的养花心得,也不断地剪枝水培分别送给亲朋好友。

海棠在不同的空间里轮回,涅槃。我们单位是一个处级单位,单位名称的最后三个字“管理处”,同事们笑称说:竹节海棠是我们的处花。我想,这不是我的荣耀,而是海棠花经历一次次阵痛后自身修来的荣耀和福报。

嗯,真是英雄的母亲花,最不需要计划生育的母亲花。

我经常在微信里晒出忠实记录花开花谢的图片和文字,看的南京、苏州、盐城的作家朋友们个个心里痒痒,她们纷纷向我求花。于是我找来硬纸盒子给她们小心翼翼地包装好顺丰快递出去。我快递出去的不是花,是一种对美的期待,流转,希望。我知道,只有懂它的人们才配拥有这样同频的共鸣与珍惜,每一支花抵达它的新主人家门时,我都有一种日本茶道精神中“一期一会”的庄重。我交给你们一支花,如同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你们要庄重承诺,善待这个孩子,善待它给予你们的颜色和悲喜。

苏州的作家王一梅、东台的作家丁立梅,她们收到我的花后精心伺候,花开后都给我拍来图片,分享那份喜悦和快乐。美衍生美,美在美中做乘法,美在美中腾挪分娩。所以我说,竹节海棠是最英雄的母亲。

而今,被我分离出去后再被同事朋友分离出去的海棠保守估计起码有几百支了,如果那一天把这些花收集起来,开一个认祖归宗的大会,那该有多壮观啊?那些花子花孙们,对着自己的祖宗虔敬跪拜、倾诉,是多么生动庄严而又无与伦比的美啊?!

人与花是两个世界,人与花的伦理就是亲情的伦理、友情的伦理、爱情的伦理。至于修到何种层级的伦理关系,那就看我们粗糙粗鄙的日常外表下,是否有一颗细腻善良的心来对待这些植物界的使者们。

花是使者,它让人间尘色因一颗慈悲的心而俗烟渐无、尘心顿尽。

梅花记

梅花是在一个雾霾深重的早上抵达北京城的。

朋友来信说,清晨收到了我顺丰快递的还带着雨水气息的腊梅花,打开包装盒子的一刹那香气扑面而来如催泪弹一样差点晕过去。

晚上我在一个世俗的酒局上,朋友说下了班,小心翼翼地举着梅花,去挤拥挤不堪的地铁,更牛的是花骨朵几乎一个也没有掉落。

这事又酷又拽,又诗意又浪漫。你想吧,在沉闷的地铁里,腊梅花如一道闪电,照亮那些雾霾天戴着口罩疲倦的面容。生存和梦想早已充满褶皱,一支支来自南方的腊梅在城市的地铁里,如神的眼睛慈祥地抚慰那些因为房价物价股价波动而麻木冰冷的心。腊梅的幽香如神的手指,抚过表情不一的脸庞,告诉他们,尘世疲惫,有泪可挥,但不要觉得人世悲凉,还有一个角落一盏灯火在等待着你的临门。

这个时候,梅花如繁星,有了黄金的炫目,有了神的道德。

我不知道车厢内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们会以怎样的目光和心态去打量一个举着梅花的人。梅花如火炬,它是慢的,地铁是快的。它是地铁里流动的春天,具有教科書般的意义。地面上是雾霾,地下远离雾霾,两种世界里,相比于人的喧嚣,梅花是安静的;相比于城市的坚硬,梅花是柔软的;相比于机器和铁轨的强大,梅花是柔弱的。我这样写,梅花就有了一种牧师和修女的意味。

车厢门开开关关,乘客上上下下。总有一缕梅花香被他们带到车厢外,消失在人海中。这南方的气息,在北方的寒冷中溶解皈依于一种虚无的“有”。

梅花在拯救我们的眼睛。北方的冬天是八大山人的枯笔,干、涩、硬、焦。而梅花的出现,如一滴墨水落在生宣纸上。它唤醒了一张纸的生命情感,从而让一张纸有了呼吸和表情。水漫漶,纸的肌理起伏,它们联手缔造了一份美和中国韵味。而梅花作为一种植物,它拯救了我们审视自我省察世界。为了生存,我们无暇去顾及一树梅花在异乡逼仄的空间里众神莅临,玉树临风,让这一方埋头将目光停泊在手机屏幕上的人们发生位移,审美的位移,情怀的位移。暂时把目光从低处解放出来,仰望点什么。坐对一束梅花,供奉一份诗情。

朋友在微信里作打油诗:折花逢顺丰,寄与北漂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感慨道:一眨眼奔四了,还有老友记得咱还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时光真好。箱子里的花骨朵被我收集起来带回家了,因为昨天办公室太香了,梅枝被别人抢去了几枝,她们说过了四十多年没见过腊梅(这是真的,北京春天才有红梅,腊梅极少),转了两趟地铁,一个多小时,大家看到腊梅时,分明看到了眼里的光。昨夜拿了两个骨朵放在枕头上,今早上这一片都是香的。

朋友曾在南方工作生活多年,深谙南方冬天腊梅的那份幽美。冬天一直念念不忘腊梅,叮嘱我方便时快递数枝腊梅于她。如何快递腊梅,我颇费心思。好在我平时有收集有用物品旧物再利用的习惯,由于经常有人买我的书,我把收到的快递纸盒子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攒起来,给远方的读者朋友们寄书时再利用。

那天下着冬雨,我和同事打着伞,拿了一把剪刀到单位后面巷子的老旧小区里“偷”梅花。彼时,我们心惊胆颤,颇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梅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大半,很多花已经完全盛开了,花赏半开,全开了就少了很多美感。我们转来转去,在那棵有二十多年树龄的老梅树下寻找还有花骨朵的梅枝。我们分工很明确,我负责挑选形态好的花枝,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几枝带有梅骨朵的,同事负责剪,剪刀用力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惊得梅花树上的雨水纷纷落在我们身上和脸上,说不出的感觉,感觉连雨水也是香甜的,真想喝上一口。当时我有一种遐想,把腊梅上的雨水收集起来,放在缸里,静止一段时间,泡老茶喝。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在的天空被太多的工业废气污染,这份诗意想法只能是奢望了。

古有踏雪寻梅,今有冒雨偷梅,一雅一俗,真是两极世界啊。在回去的路上我又很自私地安慰自己: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到了办公室我把那些还蘸着雨水的梅枝找了一个较大的盒子,刚好我以前留存的纸盒子的长宽高恰恰能装得下这十几枝梅花。为了防止梅花在快递运输过程中被震落,我像包装一件昂贵的瓷器艺术品一样,小心地用有气泡的塑料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再填上几张旧报纸揉成一团放进盒子里,纸盒的容积满了,梅花再也不会松动受伤了。

去年12月18日那天,我到花市买了一大盆腊梅。花市有两种腊梅,一种是简易塑料花盆里的梅桩不是太老的,几十元一盆;还有一种是梅桩较粗花骨头较密,花盆很大质地较好的几百元一盆。

我看中了一大盆梅树高大造型参差不齐花骨朵密密麻麻起码有几百朵的梅。由于盆子大,那盆梅足有三十几斤,抱起来太沉了。我家里有很多大的空花盆,我和老板还价,如果不要花盆只要梅花可以不。他说这个上釉的花盆比梅花贵,你不要当然可以。我再种盆梅进去,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非常吃力地弯腰曲背虾米一样把花盆搬到路边,由于花盆太重,他的脸都涨红了。

他拿出一把小铲子,费力地沿着花盆边缘,一点一点挖,梅树已经有五年多了,根系如铸铁一般,牢牢地嵌进了花盆,根系密密匝匝胀满了花盆。他铲的时候,树上的梅骨朵几个几个凋落,这让我看得很揪心很心疼。不停地提醒他,轻点轻点,不要让花骨朵掉落了。然而,我的提醒仍然无济于事,也许是他急于求成,无论怎样卖力,花盆里板结的泥和根系微乎其微地被松动。眼看着花骨朵越掉越多,我赶紧给他说,不要再挖了!我连花盆都买了。

他喜笑颜开,卯足了劲吃力地把梅花搬到了我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为了防止转向时车龙头碰到梅花,我让他用细绳子把散逸的梅树拢了拢,扎了几圈,紧了很多,车龙头再也碰不到梅花了。

一盆梅花,就像一个我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我们不早也不晚,在茫茫花海中相遇了。这如同张爱玲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我缓缓地骑着车,一路腊梅的幽香随风飘逸,如一支昂扬出阵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红绿灯,穿过市区的河流,经过饭店超市理发店包子铺宠物店茶市五金店水果铺,我不知道梅花是否以它的香和这些邻居街坊颔首致意打招呼,我要去走亲戚啦,我要去新亲戚家啦。

我住的是高层,幸亏有了电梯,否则我一个人把这几十斤重的花盆走楼梯搬上去,我的腰早已会断掉。

问题来了,南方的冬天湿冷,北方的冬天干冷。我家里开了地暖,梅花会不会因此而水土不服?会不会因为吹不到寒风披不上寒霜喝不到雪水而因此黯然销魂?会不会因为接不到地气而抱怨人性让花骨朵干枯?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揪心。

家里东南阳台角落里有一个实木的花架,高度刚好够到窗户底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抱起梅盆放在花架上。我的胳膊疼的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腰也倍觉难受。我轻轻地解开了梅梢上的绳子,并打开窗户通风。想着让室外的寒风慈悲地光顾这孤独的梅花,实际上梅花也不孤独,花架下我养了三角梅竹节海棠君子兰菖蒲石竹铜钱草等。

有几朵将开未开的腊梅如婴儿即将睁开的眼睛,它们洁净纤尘不染,淡淡的幽香如婴儿肉体那与身俱来的体香。还有的花骨朵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如一个心细的游子给远方的亲人快递珍爱的礼品,意恐路上被摔碎,一层又一层,不放心再包上一层,直到把礼物包得严严实实,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畅想着远方的亲人收到这礼物后的喜悦和欣喜。密密麻麻的梅骨朵仿佛集体陷入一种深长的梦境,恬淡平和,不急不躁,等着寒风的利剑送来报春的军令。如果有一天,风掌握它的密码,一层层打开这些腊梅的包袱,我们会看见比黄金还黄金的心:这些香来自梅花树的哪个关节哪个穴位哪个器官?我们肉眼看不出它幽暗深处的光亮和喜悦,而香气是它的血液,在树皮下的纹理下流动,这是一条细小的香河,河网纵横交错,输送着金光和美德。

人对植物的依恋如同对最欣赏最亲近的人的依恋,很大程度上这种依恋有一种恋母情结。因为植物都有母性的气息和光辉,它们来自土地和自然,一生都在给予,而我们的母亲也如同植物,一生都在忘我给予。所以母性的光辉中就有植物的清凉幽香淡然。

每天早上起床,我顾不上洗脸,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客廳阳台看梅花是否有了一丝新的变化和动静。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梅花仿佛在和我赌气。它纹丝不动:谁让你把我搬进有地暖的房子?我就不开,我就自绝自闭。我就要回到有寒风冰霜的世界,你看着办吧。

眼看着开始鲜黄的花骨朵一天天变枯黄,我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怕是迟早有一天就要枯死。美,最怕的不是等待,而是不被懂,被辜负。怪不得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与人如此,人与植物何尝不如此?

内人数落我说腊梅本来就应该生长在冰天雪地的地方,而你非要把它搬进室内,你这不是对它好,而是对它的害。这个常识我懂,我只是想和这些植物保持灵魂密友的关系,时间长了植物会教诲一个人不争。如果不信,你看看我们周围世界的人,那些喜欢花花草草的人,十有八九是与外界不争或者不屑于去争的。正如老树的一句打油诗:人生无非过云楼,此生只向花低头。

如果再这样让梅花在室内生长下去,这注定是悲剧的美学。不能眼睁睁看着梅花就这样和我由知音关系变为对峙关系。这是梅花的叛乱与革命。它要突围,我必须给它活下去的尊严。我想了想,我去年买了一盆腊梅移栽到了楼下单元门口,竟然活了,虽然夏天的时候,被除草师傅的除草机割伤了根部的皮,但今年还是开了很多梅花。内人说我买花栽到小区是一种救赎,因为我经常剪小区里的月季、南天竹、茶花、红梅、樱花等带到家中插花。

每次喝酒或者不喝酒回家,遇到小区的保安兄弟,我都会发好烟给他们,很多次整包都给他们。他们对我很好,好多次我酒喝多了,他们帮我拎东西上楼或者送我上楼。我妈经常教导我: “小人情买转大地方,对人真诚一点”,人家都会对我们好。我妈没有文化,她也不懂得刻意钻营和他人拉关系,无非是保持做人的本分和天性,天性使然,修路渡己渡他人。

1月4日,我想到了物业的保安兄弟,我留有他的电话,请他帮忙和我一起把梅花移栽到楼下的空地里。他很乐意地答应了,不到十分钟他推着一个小推车来到我家门口。他真是有心人,我让他带把铁锹他真带了。平时我烟抽的很少,我给了他一整包好烟,他不收,在我的再三请让下他接受了。我们一起把沉重的花盆放在推车上运到了楼下草坪里空白的地方。地方也是他帮我选的。

他用铁锹挖坑,由于小区里的土质不是很好,我准备了一些肥料,他挖下去一层,我撒上一点肥料,直到挖出脸盆大的坑。把梅花从花盆里分出来实在是太费劲了。我小心而又用力地往上提树桩,他一点一点挖槽。梅花的根实在是太结实了,不是花盆包围了它,而是它如一个钳子牢牢地钳住了花盆,甚至可以说是咬住了花盆,颇有“立根原在破岩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师傅每铲一下,花骨朵就会掉落很多。我不停地啰嗦:“轻些,小心些,不要让花骨朵再掉了”。实际上我的啰嗦提醒是徒然。如果不用力,梅花不可能从密实如城墙般的花盆里移出来。

师傅满头大汗,衬衣领子都湿了,梅花终于从盆里提了出来,密密匝匝的根系如鸟巢。几百个花骨朵已经掉落了一大半,看着那些掉在地上阵亡的花骨朵,我的心仿佛被铁蹄轮番践踏,后悔、心疼、不舍。早知如此,我就应该买简易塑料花盆的梅花,回家一把提出来就可以栽到楼下了。

我们合力如移动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把梅花栽到挖好的坑里,然后我用脚踩实了坑,在梅树周围用土拢了一个稍微凸起的圈以便收集雨水。

一盆梅花经历了从地下到高处,再从高处回归到低处的波折涅槃。由于根系受损,我不知它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活过来,心里默默祈祷它坚强,给它起了外号:梅坚强。默念着:梅坚强梅坚强,你一定要挺住,不要辜负我,要活过来啊。

此后,我隔三差五在早上上班前去看望它,没有任何动静。我感觉它要抛弃我了,但是我还是不死心。

春节前我请好了回青海探亲的15天假,我想着等探亲假满回来后它会好转的吧。

人算不如天算。春节从武汉蔓延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爆發了。为了控制疫情,钟南山院士呼吁公民取消外出,宅在家里。形势超乎想象的严峻。正月初二我取消了回青海的往返机票。为了控制疫情传播,国家延长了假期,原本正月初七上班的延长到正月初十。我从海安岳父家回到南通的家后,惊喜地发现,那棵梅花树终于活过来。它终于从坐禅不语不闻不问的禅修状态中走出来了。好几朵花骨朵都盛开了,如一个邮差从他的包里掏出一封封信,等着收信人喜悦阅读。那一刻,我真有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场的冲动。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都有霜,或许是霜的佛性点化了自我封闭的梅花。霜落在梅树上,如一层层薄薄的袈裟,袈裟在身,慈航普渡。梅花感应着这份召唤,寒风如打铁的匠人,一次次抡起无形之锤,锻打梅的筋骨。梅在漩涡里,霜的漩涡,风的漩涡里,苦难的漩涡里,自省自修他修,它在自己的身体内部自我革命,突围,用一脉幽香给春天寄出了情书和钥匙。

沙枣记

每年端午节的时候,沙枣花仿佛约好了似的,准时盛开了。它们迎来了自己的节日,在一味味浓郁的香中,让整个巷子一下子变得富有。只要你走进有沙枣树的巷子、院落、庄廓边,沙枣花香就会很热情地侵占你的鼻孔,让你的鼻孔一下子变成一个香水仓库。

那香味如同一个司令官,你总是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只要靠近,放慢脚步,鼻子不由得轻轻抽搐几下,嘴微微开合,驻足,仰望枣树上一串串的花儿,行注目礼,仿佛得到某种谕旨,不由得念念有词:真是太香了。

沙枣花稠密,枣树简直就是一座香料宫殿,你不知道,它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枣花肤色很白,内里金黄,两种不同的颜色同时集合在同一种花上,如加冕的王子仙子,用世俗的话来讲,枣树可是植物界有金矿的主啊。

端午节前夕,河湟一带就有风俗,折柳或者枣树枝,压在大门口房门顶上和屋檐顶上。枣树枝更多的是找个罐头瓶子或者青稞酒瓶子,里面盛满水,把缀满枣花的树枝插在里面,整个屋子里淡淡的枣花香一直在轻盈飘逸飞翔。你看不见花香的翅膀,但是它能随着穿堂的风,在屋子里巡视一番,翅翼过处,香味无痕,却有余韵。

记忆中的村子里,不管一个人家的家境如何,端午节前后那段时间,只要你随便走进一家门,他们家正屋的面柜上,肯定会三三两两地在玻璃瓶罐中插着正在盛开的沙枣花。依稀记得,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屋里都有两个很大的木头做的面柜,把自家地里种的粮食在村里的磨面房里磨好了放进面柜,一个面柜可以放好几百斤甚至上千斤面,如今,随着市场化大潮,面柜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在渐行渐远华丽转身的乡村谢幕,落的隐于仓库一脚,满腹孤寂落寞。我那时候年少,不懂得为何家家户户都会有折柳悬压,把柳枝用砖头压在屋檐上面的风俗,把沙枣花枝泡在瓶子里的仪式。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朴素的美学仪式,一种敬畏之心,一种感恩之情,一种对风调雨顺美好日子的庄重憧憬。

试想,天天与农具握手,与田野促膝,与农作物相伴的身子,忙累了一天半晌,进门洗手,折枝供奉在中堂前,这不就是一种源于那方土地上的虔敬仪式吗?手接触过泥土,花扎根于泥土,我们肉体的供养源自泥土,手把一束花供在重要的位置,供奉的是对天地乾坤的感恩,供奉的是老实巴交的人源自古老农业那木讷中纤细的心。再忙也忘不了头顶三尺的天地神灵,再累也不会对桌上的花木熟视无睹。没有多少文化的他们不可能说出“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话,而是隐身于农业田园的日常劳作中,心中不忘祖先的教诲。这种教诲就是我们的初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对天地的态度就是对父母的态度。

桌上的枣花见证了一双粗粝的手捧出一颗柔软朴素的心,花朵玲珑,初心可鉴。

年少时的我很调皮,时常爬到家门口的枣树上,猴子一样,蹿到树冠部分,天真地在树杈之间对着一个用丝麻、棉絮、破布、甚至动物的毛发严丝合缝累筑成的鸟巢端详探究老半天,并出神发呆。鸟是自然界最高明的建筑师之一,它们不懂什么叫结构力学材料力学,但深谙建筑之道,一层一层一圈一圈一丝一缕,择树的最高处,选择最牢固最合适风水最好的枝桠垒巢。它们是非常灵验的风水先生,上知天文 下知地理。鸟在沙枣树上营生,沙枣树护佑着鸟孵化、成长、飞翔。相比于人的狭小格局、见识、气度、胸襟,大自然里的树木、鸟类在高处,它们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学者,在天空中俯瞰一个村庄的繁衍生息,生死轮回,按照天空的伦理秩序繁衍生息,它们有大格局。

掩隐在沙枣花香中的鸟巢仿佛也沾染了花的香气,居住在其中的麻雀、喜鹊羽毛上也蘸染了枣花香,颇有点乡野贵族的气息。

老家青海六七月的时候青色的沙枣果吃起来很涩,含在嘴里立马吐出来,有点沙、有点酸、有点苦,如少年时我们生病了不喜欢吃却被父母强行灌进嘴里的中药。到了九十月份后,沙枣飘黄,秋天的日光给它们披上了一件件袈裟,耀眼而又高贵。天蓝得格外纯粹,比宝石还蓝,蓝得看上去如同假的,给人以不真实之感。云白得格外清晰,如参禅悟道之人进入妙境,如潜心于哲学的人进入物我两相忘之玄虚。风格外清逸,如一张无形的过滤网,过滤掉天空的细小甚微的杂质,替天行道,让蓝天白云保持洁净之身。

十月的时候老家已经有霜了。经历了霜的造访点化,成熟的沙枣果似乎瞬间顿悟,仿佛从霜手上领取了什么秘密,打开了什么暗语,几天时间就变甜了,糖份一天比一天多。

仔细玩味,霜真了不起。它承受时间的压力,替时间代言,做他的使者。霜是大自然的法官。它与生俱来的严肃苛刻让天地万物在肃穆中安静,褪去喧哗与骚动,经历法官的考验。考验过关者,一律颁发黄色红色嘉奖令,考验不过关者,一律闭门思过,在葱茏绿色中继续服役,直到褪掉火气与顽劣。霜很有耐心,每天的造访如老师的家访,把天地草木当作她的学生查漏补缺,驯服那些桀骜不驯的顽固分子,让他们恭良谦卑。青灰色的霜,冷冰冰的脸色下,有一颗慈爱的心。他善于严肃中感化,给秋天的果实一道道暗语,让它们各自领取,然后各自领悟,一点一点把体内的苦和涩,在黑夜里、在阳光下、在风霜中兑换成一点一滴的甜。

霜的一生寿命短暂,他的一生是呕心沥血的一生。我想,如果用一种生灵来匹配他,那非杜鹃莫属了,为啥?想想杜鹃啼血的典故就知道了。

他在短时间内完成自己庄严使命就隐身告退。颇有点英国诗人兰德《生与死》中的味道,恕我引用: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枣的酸涩被霜驯服。霜的生命臣服于日光。天地光华万物轮回,不就是一种服与不服的秩序在运转吗?植物的服从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的恩泽就是它们的颜色服饰姿态,果实体内的水分糖分养分。霜在替天行道,请你不要吝啬对他的赞美。

秋天让枣树做了减法,剩下的就是乘法了。枣树叶子掉光以后,就剩下一串串金黄的小枣果高悬在枝头,佛珠一样闪着金光。风吹日晒有的枣失去了水分,一天天瘪下去,寒冷借走了它体内的甜分,也不知道来年是否会记得归还。有的早被高原的紫外线灼伤,表皮上卷起一点点黑斑,像皮肤病患者的标签。冬日的蓝天如幕布,纯粹、清澈,一眼望到底,苍穹下,白杨树沿着门口的小溪排列阵局。枣树没有白杨树高大,身姿也没有白杨树伟岸挺拔,皮肤也没有白杨树紧凑标致,相反它松松垮垮的褐色衣裳,一片一缕翘起来,凌乱,加上树洞、结痂,更有点像乞丐服。几个硕大的喜鹊窝稳稳地架在白杨树树杈上,一两个麻雀窝拳头一般蜷缩在枣枝叉上,因了枣的肤色,有点大户人家的意思了。尽管这是在西北干燥的冬天,没有南方冬天烟雨迷蒙的气韵,但有一份空旷疏朗寂寞冷的萧瑟,如果倪瓒再世来游于湟水谷地,他是否会画出更具韵致的《渔庄秋霁图》?

想归想,实际上,西北的冬天更像油画一样静穆。缺水少绿,冰天雪地的世界,仿佛世界按下了暂停键。偶有几只喜鹊飞过,喳喳的大嗓门如一把剪刀,剪裂了这份静谧。萧瑟之境见天地疏朗,但未免让人内心难过。上天最慷慨地把世界上最干净的蓝偷偷赐予西北,也把梵高的蓝色星辰赐给了西北。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诗人海子的两首诗:

询 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日 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他写的是秋天,我写的是冬天。枣树的颜色是黄的,西北的土质以黄色居多,西北人的皮肤褐红色居多。这几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概括了西北人的文化性格:吃苦耐劳、隐忍坚韧。脑海里蹦出四个字:早、枣、灶、造。早是美德和形象,所以西北人习惯于起早贪黑。枣是吉祥,在农家建新房上大梁的仪式上,撒糖果环节盘子里大的糖果里有枣和核桃。枣是人丁兴旺,娶媳妇是新房里摆上红枣寓意早生贵子。灶,是农耕文化的遗产,多年前家家户户有土灶,烧柴禾麦草,现在土灶被液化气取代了,灶成为农耕文化的记忆。造:是那双洒落在民间的枣树枝一样的双手不甘于枯寂,默默地缔造改造命运的格局,让日子朝著更美好的风向偏移挺进。

多年后,我家在靠近109国道的地方建了新房,把以前的庄廓给了哥哥,因影响采光,哥哥在重修大门时把那棵枣树的头给锯了。每年春天,枣树依然固执地蓬发出新枝条,并开出花来。

现在,枣树毅然活着,像个从战场下退役的壮士,尽管身负重伤导致伤残,它毅然向上开掘着天空,仿佛上面藏着它的什么,他非要找回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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