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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边地忆想

2020-04-13郭文涟

雪莲 2020年3期
关键词:伊犁河枫叶

郭文涟

时令上刚入晚秋,边塞西域已是阵阵寒冷入侵,小城连续几日阴雨连绵,看不到逶迤起伏的婆罗科努山,看不到蜿蜒流淌的伊犁河,甚或是远处的楼房和树木也都朦朦胧胧被阴云密雾遮盖起来,使得人的眼前一片迷迷茫茫。大街上的行人稀疏寥寥,即使有那么几个,也大多穿起了冬日里的衣服,或缩着脖颈,噤若寒蝉;或举一把冷色的小雨伞,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

在这样的天气里,是极适合于诵读唐诗宋词的。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自己喜欢在雨雾蒙蒙的日子里诵读唐诗宋词,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才能真正读出唐诗宋词的意味来。而且我能在这样的日子里长久地一个人静静地呆坐着,使自己的灵魂沉浸在一片雨意茫茫的烟雾里,穿越时空,穿越层层的云雾,好像是隐隐约约地寻找到了一个个仙逝千年的故人,我与他们交流着千年不变的一种情感,一种飘逸着的灵魂。

傍晚时分,窗外珠帘似的雨水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在读了一卷《唐宋诗词鉴赏》之后,习惯性地拿起笔记写起日记来了。奇怪的是,我在那洁净的纸上刷刷刷地泻出一串串雨点似的文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写了一些什么……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夜里孤灯独坐,聆听着敲打在窗棂玻璃上的涔涔泠泠的雨点声和窗外轻轻呜咽着的秋风撕扯落叶的声音,心里不禁又想起那些漂泊在外凄苦寂寞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我所熟悉的朋友。当年的我们手里揣着一张小小的纸张,就从天南地北抛妻别子路远迢迢地来到冀东大地那片热土上,欲施展拳脚大干一番,以实现自己真正的人生价值;但是仅仅不到一年便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如同经霜的枫叶,飘逸在苍茫寂寥的苍穹里,从此不知去向。那个从伏牛山里出来的名叫建学的朋友,在接到自己妻子遭遇车祸后匆忙赶回家里后便杳无音信。听说他的妻子车祸后不幸身亡,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真不知这些年里他是怎样带着幼小的孩子在生活的河流中苦苦挣扎着的。他那个当小学老师的妻子我是见过的,是一个不算漂亮却很年青很温顺很善良很富有同情心的女子,是伏牛山下一个小学教师的女儿,是家中最小最令人疼爱的女儿,但也就是这样一个女儿也听从了那张纸上的召唤,拉着一车家具跟随我那朋友在异乡之地结了婚,安了家。但不到一年,终究还是不能忍受离家在外的那份清苦和寂寞,返回故里继续当她的小学教师;而建学则觉得不混出个人模人样来,难见江东父老乡亲,因而继续在外闯荡,不想半年不到,噩耗传来,连夜奔丧,结果一去再无音信。我几次书信寻找,但伏牛山麓似乎山高路远,壑深林密,阴雨霏霏,一月难见几日放晴,建学友如石沉大海,踪影难觅……

还有那个名叫艳辉漂亮的如同一支小梅花鹿的清丽女子,在我孤寂困难的时候,曾给予了我多少帮助和慰籍啊。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回家返乡上路的时候,她早早地起来给我煮了六个鸡蛋招呼我过来,希望我六六大顺,一路平安;并且驱车二百多公里将我送至車站,又给我买了一篮又红又大的苹果。我在西去的列车上,三天两夜辗转不能入睡,我思索着在外漂泊的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回想着我那几十平方米小屋里的一景一物,我忆想着我那小屋楼下的那棵姿影婆娑的枫树,每当秋天寂寥的时候,它似乎是在一夜间洇染而红,红的如同清晨天际里飞涌着的朝霞,一派绚丽多彩。尤其是秋日大地的肤色一片金黄的时候,那一轮圆月清清亮亮地从天际摇橹上来,那风儿一阵阵地从暗夜无边的苍茫处吹过来,清清凉凉却又寂寞无穷,即使飘逸着一支羽毛也是轻柔柔地在月亮下闪烁着羽翼的翎光。那座整日嘈杂的楼房里,静得仿佛只有我和艳辉。她似乎很懂我的心思,在一个月圆的晚上给我送来了《郭小川诗选》,书中就夹着几片赤红了的枫叶。我的心被这真情深深地激动着。那是我多少年来一直比较喜欢的一本诗集,那是我在著名作家杨朔的《香山红叶》里就已读懂了的一片红叶。我重温着这本诗集里的那些我已非常熟悉的每一首诗,并把那几片枫叶珍藏了很久,我的心胸因此而辽远宽广起来。于是我在一个月高风凉的夜晚,写过一首名曰《静悄悄的十月》的长诗,赠给那个知我心思的清丽女子。记得头两句是这样的:“静悄悄的十月,孕育着一个绚丽如虹的早晨/静悄悄的十月,秋风一阵阵从遥远的西部吹来……”西部,我的西部,我仍是离不开我的苍茫辽远的西部,我仍是离不开我日思夜想着的在西部大地上流淌着的伊犁河。是艳辉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回去吧,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那终究是养育自己成长的地方啊!”

“霜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在外漂泊了两年后,我终于下决心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苍茫辽远的西部,回到了我日思梦想的伊犁河。记得我回来的时候恰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戈壁荒漠上朗日当空,苍凉无边。可是当我进入伊犁河谷的时候,却是泠泠瑟瑟的连绵细雨,满树的黄叶几乎在一夜间挣脱了树木枝桠,和那泠泠的雨水一起凄然地横躺在泥地里。一行行大雁排着人字形在雨水停歇的铅云下低低地飞过,洒落下阵阵凄鸣的哀叫,我的脑海里即刻涌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心里蹒跚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是想我那些四散而去的朋友?还是想那些个漂泊时的酸甜苦辣?抑或是想那个善解人意给我以枫叶的艳辉?

是,又都不是。我难以名状,只好用一支笔书写着我心中泛起的一阵阵潮水,漂泊归来的思绪,阿勒泰草原上的陨石,雪落昭苏,守望皮里青……已到苏州一带辗转的艳辉是极喜欢读我的这些信手拈来的东西,归来的日子里,我们常常书信往来。我的作品一经发表便先寄于她。她读了总是回复我长长的书信,她说,我的作品是一种隔着山,隔着海,压抑到了极致的一种哀伤,一种苍凉,一种淡定,一种从容舒畅和潇洒飘逸,含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的美。循着那种美的感觉,她真希望来西部看看,来伊犁河谷听听那伊犁河的涛声,来探寻一下细君姑娘究竟是在哪个山坡里写下了令人感伤千年之久的《黄鹄歌》。然而就在她准备着启程来我这里的时候,她却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在一次意外的游历中溺水而亡,她的那位年轻有为的丈夫为救她也跃入水中,结果也因不谙水性,随她而去……

呜呼!痛哉!惜哉!悲哉!那些日子里,虽是暮秋时节,天地间一派苍茫寂寥,但我悲哀的心绪无以名状,我的眼前似乎总是飘动着那么一片江风,那么一堆渔火,那么一树枫叶,期盼着那翁然作响的钟声能持续不断地在我耳畔响起,使我能从那失去友人的伤痛阴影中走出来。一日做梦,我不觉又回到了我那漂泊时居住的小屋,看到了我楼下生长着的那棵枫树,它还是那么生气勃勃,枝叶繁茂。我还梦到那个从西北嘉峪关来的老胡,我们又在一起给那些年轻的职工们教唱《黄河大合唱》;我还梦到我和艳辉、建学还有湖北山区来的那个名叫谭海清的土家族小伙子一起在唐山医院送别好友杨百军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秋高星寒的夜晚,刚刚目睹了年仅三十岁的好友百军的离去,我们都思绪万千,感慨不已,艳辉则是惊得一阵阵身子发冷……就在这样的睡梦中,我身子发冷心惊而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做了一个梦,一个多么有趣而又苍凉如水的梦啊!那时正值清晨时分,我安睡不着,索性披衣走上凉台,蒙蒙的大地,沉沉的雾气,秋雨珠帘似地下着,远处的农田果园,近处的楼房舍宇,一派萧萧瑟瑟,冷清凄迷。还有那一川西去的伊犁河,都迷蒙在了苍苍茫茫的烟雨中,浸润着一种漫天满地而又难以名状的情愫……

“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今晚,又是一片秋雨潇潇,冷风瑟瑟。雨敲打着门窗,风吹落了白杨树叶满街飘移,昏鸦在四处躲雨的夜空里不时地鸣叫着。虽说那些漂泊的日子已经离我渐渐远去,但那些在漂泊中相遇相知的朋友,却越来越像是一座座雕塑屹立在我的心海中,成为我一生的珍贵财富。他们那些清纯而真挚的友情,一直在我的心里珍藏着,如同秋日晚霞滴血的高空里那排着人字形悠然远去的大雁,那一阵阵隔空洒下的令人心醉的鸣叫声,就好像是一首首令人撕心裂肺的诗,一支支让我激情涌动永生难忘的歌。想至此,我灵然一动,仿佛一瞬间跨越了上千年,脑海中又浮现出唐人张继描绘的画面: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于是我的感觉好像变了,我想,我终究不过是一位枫桥夜泊的旅人,内心里始终敏感而飘移着委婉缥缈的思绪,血管里一直涌流着一股清澈浪漫之水,喜欢穿越戈壁沙漠寻找域外的江枫渔火,喜欢在月落乌啼冷霜满天的清晨歌吟人生的曲折与辉煌,喜欢结交美丽善良而灵魂飘逸高贵的朋友,那是千年不变的一种珍贵友情,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精神财富。想到这里,我又好像走进了张继的诗里,伫立在那寒山寺外的石拱桥上,故人不在,友人难觅,而钟声依然,心绪依然。只有粗犷、浑厚而悠远的钟声徐徐飘来,将我那多愁善感而又狭窄的心胸一次次开启、扩展,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条枫叶铺就的山路,我像是又寻觅到了一片可以与之对话的天空,可以与失去的朋友交流的平台,他们的灵魂如风一样徐徐而至,轻柔而温存,娓娓动听地向我叙说着那值得珍藏的如烟往事和弥足珍贵的友情。因而一时间,那些在尘世里染有的喜怒哀乐、荣辱眷慕等等一切,皆付诸漠远,我的胸中开始豁然起来,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新湿润裹挟着霜雪冰凉的气息,正透过那窗棂的缝隙潺潺悠悠地飘移进来,沁人心脾。我拉开窗帘,见连绵起伏的边寨婆罗科努山上一片雪白,而东方的天际里正燃烧着一片紫红色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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