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霁善

申请季结束那个寒假，我曾经去我们家楼下的一家音像店打过工。

打假期工，大概和开车、打牌一样，并列为“这世上那么多人都学得会”的事情之一。但我从小就害怕这种事——“很多人都学得会”。比如我高中进了市重点的国际部，那儿上全美前一百名大学的概率是75%，只要跟着好好混，基本都能進个还行的大学，因为“大家都在这概率里”。

我很怕成为概率外的少数人。去打工的第一天，带我的是比我大四岁的逸姐。她高挑纤细，留着及腰长发，戴黑框眼镜，不太爱笑。

逸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在音像店卖卖碟子很简单的，正常人都学得会。”

我背后一身冷汗。每次我只要抱着那样的念头——这件事情，一万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能搞定，我应该不会搞不定——那么，我就一定会搞砸这件事，无一例外。

三天过去，我没能成功学会结账、学会把影碟分类放好、学会办理退换手续。不耐烦的客人排起了长龙，催逸姐赶紧换个熟练工来。

逸姐叹气，“小姜啊，以后你一个人值班可怎么办呢？”我坐在一整排“拉美电影”影碟下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逸姐拍了拍我的头，“你要用心学啊。”

可我没法不分心。同班同学的录取通知一份份都下来了，我的却还杳无音讯。我越来越担心自己成为那25%的例外。逸姐说，她有办法，只要我和她值一次夜班就会明白了。

这家音像店六点半打烊，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我和逸姐留了下来。我在她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把货架上所有的东西都撤了下来，然后换上了另一批货品。那是许多浅棕色的光碟，上面标着5%、10%……我问逸姐这是什么，她答道：“成功率。”

每天入夜，这家音像店就会成为一个贩售“成功率”的奇怪商铺。

一个人想去做某件事，基本都会喜欢估算自己有多少概率能成功。比如高三时有50%的可能考上一本，大四时有30%的可能考研成功。普通人有10%的可能在28岁前结婚，5%的可能无病无灾快快乐乐寿终正寝……

音像店里的这些标有百分数的棕色光碟，就可以增加你想做的事的成功率。相对应，你付出的就是“失败率”——某个负面随机事件的发生率。

逸姐说，如果我想试试，不妨买个15%的“藤校录取成功率”。代价就是，我出车祸或者失足落水身亡之类意外的概率同样提升15%。我不禁一抖，头皮发麻。“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前几年有个客人买了100%统治全宇宙的成功率，在付款的刹那心梗，死了。”逸姐瞥了忧心忡忡、面色惨白的我一眼。这世间，所有事物都有其代价，幸运女神不会莫名馈赠。

我的手在标着15%的棕色光碟前僵住了，“那上一所好大学的代价……会不会很严重？”

“一般来说，对人生改变程度越大的事件，代价就会相应地更重。有人买了100%上985大学的成功率，结果大三的时候查出来骨癌。小姜你要是害怕，拿个5%的也可以，影响不大的。”逸姐从货架底端拿了个只有巴掌大的光碟，但我还是没敢接过来。

来这儿购买成功率的有各种人：有希望早日康复的老人;有戴着黑口罩、大墨镜的女团成员希望自己早日红透半边天;还有想自杀的姑娘，咬着嘴唇买了100%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成功率。付款成功时，她在柜台前瞬间隐匿了踪影。

起初我不由得惊愕万分，后来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

逸姐娴熟地替人们结账。她天天值夜班，从未请过假。她好像没有家人朋友，像是个和人类世界毫无关联的外星人。

“逸姐，你不找个男朋友吗？”我有次忍不住问她，“你几年后也会转行吧？然后过上正常人的普通生活。”

她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我不会转行，也不想再组建家庭。”

逸姐以前曾经是这家“音像店”的客人。她十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无法忍受痛苦的治疗，便在一个深夜爬窗私自离开了医院。

她进入这家音像店，买了100%的成功率永生不死，不再被疾病侵扰。

一周后，她的白血病奇迹般痊愈了。为了庆祝，全家决定一起去邻市的海边旅游。途中不知怎的，她家的车不受控制地撞上了高速公路的护栏。车侧翻，坠下半山腰。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迟到的补录通知下来了，甚至比我的预期好很多，我进了一所美国西海岸的一流名校。那天我第一次看见逸姐笑了。她坦白说，其实她替我买了30%的成功率，把负面概率算她账上了。反正她是永生体质，没朋友没家没牵挂，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愣住了，“还能代买概率？”

她说：“普通人当然不能，不过我是这一任的成功率管理员，偶尔假公济私一下问题不大。”

那天下班前，我去买了15%的成功率。她问我买了干什么。我眨眨眼睛，“保密。”

寒假结束了，逸姐以为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过我每天在大洋彼岸继续“值夜班”——放学后打开电脑连通音像店视频监控，从中国时间的晚上七点到凌晨。每天从学校回出租屋，逸姐都会远程送我一份100%成功率的平安。她说，都记在她账上好了。

暑假回国，我又开始了在音像店打工的生活，一切和半年前无二。直到有天来了个光头小男孩，个子不高，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医院的蓝条纹病员服。他拿着5%概率的光碟，许愿让爸爸妈妈不要因为他手术费的事情离婚。

大概是记起自己以前的经历，逸姐断然拒绝做未成年人的生意。光头小男孩乖乖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临走出店的时候，他突然夺了架子上一张标着100%的光碟，飞奔出门，消失在黑得无以复加的夜色里。

我们俩面面相觑了一秒，立刻拔腿追了出去。

我一边用电子锁关店门，一边问逸姐：“那个孩子抢了那张光碟会怎么样？”

逸姐从不曾如此情绪失控，她近乎在嘶吼：“会消失！那是张100%概率的消失光碟！他会连人带光碟一起被销毁！”

我们追过马路，小孩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变得透明，他自己也发现了异样，茫然停下脚步。

逸姐一把抢回光碟，几乎是同一秒，她消失了。

那大抵是彻彻底底的消失，100%不死的成功率也失去了作用。逸姐从这个世界被抹去，永远无法复原。

音像店歇业四年后，我顺利从大学毕业，成了新的成功率商铺管理员。顾客们照旧在夜里造访，有不少新面孔，生意冷清却又稳定。有人祈求健康，也有人祈求金钱，事情轻重不同，成功率一视同仁。

我的口袋里永远有一张没有兑现的15%成功率光碟。那是我曾经最想许的愿望——我想有15% 的可能，成为逸姐永远的朋友，让逸姐快乐起来。

现在我已经能熟练地结账、退换货、处理投诉和顾客的五花八门需求。只是柜台后面，或许永远只有我一人，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只有逸姐一个人一样。

寒意忽至，想来春节这个合家团圆的日子也不远了。傍晚六点半，我收拾着架上的碟片，突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望见一个高高瘦瘦披着长发的清秀轮廓，是逸姐？我一时愣住，盯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面孔出神。

“小姜现在做事很利索啊，”她笑着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头，“我是永生体质，所以身上既背着100%的消失率，又有100%的存活成功率。”

上涌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她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怕黑，以后我陪你值夜班吧。”

我拉开柜台最左边的第二个抽屉，放在那儿的标着15%的棕色光碟不见了踪影。我的15%成功率已经被兑现了。

我用力止住泪水，跳起来抱了逸姐一下。她摸摸我的头，一如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温柔如春风。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