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我家的牛，十分老实，眼眸里没有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凶光。牛的眼睛特别大，总使人联想到雨后大地上的水洼，一览无余，倒映着蓝天白云。后来，我离开山林里的老家，去几百里之外的一所学校读书，学校坐落在平原地带，附近不远是浩渺的洞庭湖。周末，偶尔会去湖边玩耍，湖水舔舐堤岸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仿佛温柔的絮语，我突然想起了我家牛的那双眼睛。从此之后，当我再和我家的牛对视时，那温柔的眼眸使我联想起来的，就不再是小水洼了，而是无边无际的湖泊。

有时候，和这双眼睛对视久了，我的内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刺痛，伴随而来的，还有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我走过去，用手抚摸着牛的身体，将牛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山坡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我听见了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我在埋怨我家的牛，我说，牛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凶悍一点呢？哪怕凶悍那么一点点，我想，我家的牛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的，我家的牛特别老实。和人相处，它没有丝毫反抗意识，无论大人和小孩，都可以驾驭它，都可以用鞭子肆意抽打它。和其他动物相处，也是如此。我家养过一头黑山羊。黑山羊没有专门的牲厩，冬天天气寒冷，我们将黑山羊赶进牛栏里。刚开始，黑山羊死活不肯进去，咩咩叫个不停，那哀求的声音仿佛告诉我们，它害怕这个庞然大物。黑山羊的担心不无道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家的牛虽然老实，逆来顺受，但这种老实应该是有限度的，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地盘被侵占而最终忍无可忍呢？

担心却是多余的。牛和羊相安无事。半夜里，我跟随父亲去给牛添草料，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牛和羊各自卧躺在一个角落里。久了，羊渐渐变得心安理得，俨然将牛栏的那个角落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每天傍晚，从山坡上吃完草回来，不需要我们驱赶，它径直走进牛栏里。

牛是否真正老实，最好的检验方法，就是将它赶进牛群里。冬天，选一个日光照耀的山坡，我们将牛赶过去。山坡上，草木茂盛。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牛，总共有十多头，统统去掉了鼻子上的缰绳，任由它们在草丛里巡游、嬉闹。我们这些放牛的孩子，则在山坡上躺下来，聊天或者注视头顶的天空发呆。草丛里，时不时有响动传来。有时，一头牛和另一头牛为了一块草地相互用犄角顶撞起来;有时，一头牛和另一头牛你追我赶，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有着什么深仇大恨。这个时候，我家的牛总是游离在山坡的边缘地带，十分谨慎地吃着草。一旦其他牛朝它走来，它会主动放弃脚下的草地，远远地避开。有一次，土豆家的牛看中了我家牛脚下那块草地。或许，它嫌弃我家牛避让的动作迟缓了一点，它怒火中烧，一路追赶，晃动头上的犄角，一次次朝我家的牛顶去。几个回合下来，我家牛屁股上面，赫然出现几道醒目的伤痕。我责怪土豆，土豆无奈地耸耸肩，那意思十分明了，他负不了这个责任。

仔细想来，这个事情怎么能怪土豆呢？只能怪我家的牛太胆小，才出现这样难堪的局面。趁土豆在山坡上睡着了，我唆使我家的牛，去跟土豆家的牛打一架，一雪前耻。站在土豆家的牛面前，我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将它的气势压下去。我想，有了我撑腰，我家的牛总可以大胆地较量一回吧？让我无比泄气的是，它只顾埋头吃草，似乎完全忘记了那几道伤疤带给它的疼痛。

我家的牛，其实，并不完全是我家的牛。村子里，很少有谁家拥有一头完整的牛。一头牛，往往有好几个主人。我家的牛就有四个主人。也就是说，我家的牛，我们只拥有它的四分之一。但是，我们不说我们拥有它的四分之一。习惯的称呼是，我们拥有这头牛的一条腿。小时候的我，很较真。我常常问父亲，牛有四条腿，归我们所有的，到底是哪一条腿呢？关于这个问题，父亲总是笑而不语。

主人多了，也就意味着牛的负担重了。我家的牛要负担四个家庭的田土翻耕。春耕或者夏耕，四个家庭轮流进行。往往，完成了一个家庭的耕田任务，来不及卸下肩上的木轭，紧接着，便开始了另一个家庭的田土翻耕。这期间，往往是披星戴月。我记得很多个这样的夜晚，繁星满天，父亲吆喝着我家的牛在耕田，而田埂上，还站着牛的另一个主人。完成了我家的耕田任务之后，在星辉的照耀下，牛喘着粗气，在牛绳的牵引下，朝另一个村子蹒跚走去。有一年夏耕，我家轮到了最后。夏耕需要抢时间。稍稍怠慢，就会错过栽种季节。父亲有些着急。他一刻不停地吆喝着牛，希望它能走快一点。牛却越走越慢了，最后，竟然站立着，一动不动。父亲的吆喝无济于事。父亲手中的鞭子带着尖利的呼啸声，雨点一样落在牛身上。凡鞭子抽打过的地方，从皮毛下面，鼓起一道道伤痕。牛依然一动不动。突然，猝不及防的父亲听见了一声巨响。

事后，父亲告诉我们，我家的牛像一块巨石那样，轟隆一声，倒在积水的田野里。牛实在是太累了。父亲摇头叹息。他不再吆喝，任由我家的牛躺在水田里。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缓过劲来的牛再次爬起来，继续拖动着身后的犁铧。父亲讲述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悔意。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想，牛一定用那双眼眸注视过父亲，它用目光告诉父亲，它走不动了，它筋疲力尽了。可是，父亲没有读懂牛的眼神，父亲手中的鞭子不管不顾地落下来。我接着想，如果我家的牛，眼神里多一点凶光，多一点反抗意识，父亲会不会停止手中的鞭子呢？

或许是我家的牛太老实了，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处处护着它。放牛的时候，从田埂上走过去，我故意放慢脚步，这样，我家的牛就可以偷偷吃一口稻穗。冬天的夜晚，去给牛添加草料时，我们总是用手中的木叉朝房梁上的干稻草多捣几下，这样，就可以多漏一些稻草下来。母亲的怜悯之心尤甚，过年的时候，她总是不会忘记给牛打牙祭。有一次，已经是春天了，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时，雨还没有停。我去给牛添草料。母亲突然说：“今天是牛的生日，要给牛打牙祭啊。”我愣住了。我想，母亲怎么知道今天是牛的生日呢？也许，母亲确实记得我家的牛是这一天出生的吧。我在心里暗暗佩服母亲的记性真好，一边在母亲的吩咐下给牛准备打牙祭的东西。

临出门的时候，母亲问我：“干薯丝拿了吗？”我说：“拿了。”母亲问我：“稻米拿了吗？”我说：“拿了。”最后，母亲还交代我别忘记带上一撮食盐。我将带去的这些东西放在木盆里。我家的牛翕动着鼻翼，慢慢走过来。黑暗中，牛大口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牛将头抬起，久久注视我。牛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当牛用星星一样的眼眸注视着我的时候，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