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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粑节来客

2020-04-02伍仕云

长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牛儿糍粑老妇人

伍仕云

明天就是打粑节了,睡前,孩子再三告诉奶奶,起来时一定要喊他。他要早起去放“警官”。“警官”是一头牛的名字。一年前,当奶奶牵回一头两角尖尖的黄牛时,孩子就琢磨着给牛儿起个威风点的名字。一连想了好几天,直到看见带盘盘帽的威武警官铐走那个自称是基督使者的传神人时,孩子哎呀一声,就给牛儿取了“警官”这个名字。

现在,“警官”昂扬的脖子伸出圈门,张口冒气,哞哞直叫。孩子呀一声跳下床,跑到堂屋,奶奶不在,火塘里的火很旺,蓝焰焰的舌头突突往上跳,烧得三脚架上的蒸锅热气直冒。门外,涌动的阳光白花花的,有蜜蜂从中飞舞。

看不到奶奶,孩子蹲下来,那白花花的光像春水那样淌进屋,还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孩子撑住下巴,那光似乎淌得更快了。孩子揉揉惺忪的眼睛,树叶和摇曳着尾巴的蝌蚪也跟着淌进来了。孩子想捧住游到面前的几只蝌蚪,这时一个略微佝偻的老妇人出现在坝子里。她穿一身青布衫,蓝色头帕裹住一头雪白的银发,说她是孩子的奶奶,都显得太老了。可她就是孩子的奶奶。她和孩子都是辛未年出生的,不过她大孙子五轮,刚好一甲子,但无尽的回忆和漫长的等待总是让她觉得,她大孙子远不止五轮,至少也是一个世纪。

她刚从水边回来,手里拿着刷把和洗净的筲箕。她抬脚走进门槛,眼睛一鼓。

“天,”她说,“你看你,光溜溜地就跑出来了,要是感冒,我可没钱给你买药吃。”

孩子拧起胸前的红肚兜,说:“不会感冒,穿了红肚兜。”

“穿了红肚兜?”老妇人一笑,皱纹多出几条,说,“说得倒好听,也不看看,尿床的那个小把把都没遮圆。”

孩子又呀一声,捂住前面半蹲下来,挨挨蹭蹭,朝老妇人身上猴去。

“少蝎蝎螫螫的,让开,我在忙。”说着,老妇人把筲箕放在屋中央的大木盆里,坐到火边的草凳上。

“奶奶,”孩子说,“昨晚说好了喊我的,可您没喊,一个人就偷跑起来了,害我睡到现在。”

“谁说我没喊?”老妇人往火里加了一块柴,像平时讲故事那样说道,“我不仅喊了,还左一声右一声,可有些人儿被瞌睡虫迷上了,就是不醒。”

孩子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却问:“您真的喊了,奶奶?”

“算了,”老妇人说,“我重三遍四喊干了口,叫渴了舌,还不如只鸡喔喔扯两声管用。”

每天天亮,只要大红公鸡飞上围墙喔喔叫,不用谁喊,哪怕在梦中追蝴蝶抓蜻蜓,孩子也会醒来,只是大红公鸡上月被几个亲戚给借走了。想着被那几个亲戚借走的公鸡,孩子钻进奶奶怀里问道:

“奶奶,他们要借好久才会把我们的公鸡还回来?”

“等他们的母鸡孵出小鸡就还回来了。”老妇人脸上安详,说毕,眼睛陡然增大,哎哟一声嗔道:

“大清晨早,光溜溜的就在这里淘气胡羼,快去把衣服给我穿好。”

屁股上挨了一下,孩子努嘴咂舌,三步两转跑回耳房。老妇人站起来,竟一时想不起要干什么。她捶捶脖颈,感慨人老了,忘性大。顿了顿,看到挂在墙上的长柄铁勺,她才兴然过去拿来铁勺,眯起眼揭开锅盖搅了搅,舀起米,伸手捏了捏。米还有点硬。她放下勺子,盖好锅盖,刚吁口气,孩子像看见熟识的亲戚来那样慌跑出门。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打粑节,老妇人知道孙子是为了“警官”才这样慌天忙地的。不过还是叫住了他。

“回来!”老妇人喊道,“脸都没洗就往外跑,让人家见了,会说你没家教。”

老妇人的两个眼睛直直盯住孩子。孩子笑着退回到她身边,给她捏肩膀,捶背。老妇人闭上眼睛,很享受。孩子捏着捶着,捏着捶着,渐渐远了,就要出门槛了。老妇人睁开眼,眉一皱,孩子只得停步。这时,对面圈里的“警官”又叫了起来。

“您听,奶奶。”孩子望着牛圈说,“‘警官催我快点放它了。”

“它怕真的催你了!”老妇人说,“快拿洗脸盆来洗脸。”

孩子嘟着嘴,从墙脚端上放有洗脸帕的洗脸盆过来。老妇人提起火边的茶壶,倾斜,沸水汩汩从茶壶嘴里涌出。

“奶奶,”孩子说,“说个谜给你猜。”

“眼屎大点,能说几个谜!”老妇人的神情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期盼。

“好。听好!”孩子说,“一个老者黑又黑,屙尿不屙屎。”

“这不是我说给你的,能猜不出来?”

“万一您忘了呢?”

“不就是我手上这个,天天见到的,忘得了?”

茶壶太大,水是满的,老妇人青筋遍布的手有点颤。

“好!再说一个给您猜。”说着,孩子黏上身去,“一个老者八十八,清早起来遍地爬。”

老妇人放下茶壶,叫孩子快洗脸。孩子却要老妇人先猜。

“我猜着了,”老妇人说,“明早你扫地?”

意识到奶奶已经猜到了,不等奶奶说出口,孩子便笑着转到奶奶背后,把身子歪朝前来:

“奶奶,我重说一个给您猜,看您猜不猜得着。”

“都是我说给你的,哪个猜不着?”老妇人说,“不要再腻烦我了,我还有正事要忙,快点洗脸。”

“那您说一个给我猜就不烦您了。”孩子展眼來到前面,蹲在洗脸盆前,眼睛睁大,有点可怜。

老妇人看在眼里,要是没有事忙,她会说很多谜给孩子猜,还会给他讲故事,还会带他玩“猜云”的游戏。毕竟孩子缺母少父,周围的人觉得这种有父母生无父母养的孩子会很没家教,会说很多脏话,心理也不健全,所以不准他们的孩子和他玩。没有同伴,孩子从小就染上了孤独的气质,总是傻呆呆坐在门前,两眼无神。老妇人知道孙子的心灵是清透的,可照此下去,她也担心孙子会变得孤僻,与生活脱节,于是用心引导,给他讲故事,陪他说话,叫他多抬头看看天空,多爬爬树子,多说说话,哪怕自言自语也行。不承想孩子现在成天闹麻麻的,像只八哥,不是问这就是问那,总有说不完的话,想叫他闭嘴,心又不忍。老妇人出口长气,只得说一个谜,她说:

“那听好,一个老者背背豆,一路走一路漏。”

“羊子。”孩子叫起来。

“哪是羊子哦。”

“明明就是,奶奶耍賴。”

“是你自己没记性,还说我耍赖,好好想想。”

“哦!”孩子大叫道,“是羊子屙屎。”笑得咯咯的。

猜着了,孩子方才洗脸,伸手入盆,烫得龇牙咧嘴。他几步跑到碗柜旁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咦一声又道:

“奶奶,再说一个给您猜。一个老者九十九,清早起来吃冷酒。”

瓢大水满,又在说话,水泼泼洒洒,溅得一地。老妇人上前接过瓢,倒进洗脸盆半瓢水,剩下的倒进蒸锅后,说道:

“说不听,老是这样慌三忙四的,不稳重。”

“您还没猜呢,奶奶!”

老妇人拿起瓢做出要敲孩子脑袋的样子。孩子耸肩。“这还用猜?”说着,老妇人上前把瓢放在水缸上。等她转身,见孩子抓起滴水的洗脸帕擦两下就准备倒洗脸水,忙走过来捉住孩子的细胳膊,拧干毛巾后,重新给他洗了一遍。还没等老妇人开口说教,“警官”又在圈里叫起来了。

“奶奶,‘警官又催我了。”孩子说,“昨天我就和它说好的,今天是打粑节,是它们牛儿的节日,我要早早起来放它,把它放得饱饱的,还要喂它饲料,还要给它打糍粑。”

“还怕它听得懂你的话……”

还没等老妇人把话说完,孩子已经端着洗脸水跑出去了。老妇人走出来挂毛巾,孩子已经来到圈门前,牵出了“警官”。老妇人朝那边看去,明媚的太阳照得孙子刺眼。而他面前的“警官”,皮毛更是红得像火红的日历。

这是头新品种黄牛,又高又胖,已经有小牛了,如果按时生产,顶多一月就会下小牛。老妇人眼见好像一分钟也等不得的孙子,叫他不要走远,就在房子周围放放就行,等一下还要给“警官”行“挂角礼”。

孩子没有牛高,但他知道每年农历十月初一这天是打粑节。打粑节是牛儿的节日,这天,牛儿最尊贵,吃好喝好,一点农活也不用干。有牛儿的人家,这天要早早起来蒸糯米打糍粑,糍粑舂好后,得先粘一点在牛角上,还要给牛戴红花,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昨天下午收牛回来,孩子正好看见奶奶坐在坝子里,用小簸箕找糯米里的沙子,眼睛都快盯到簸箕里去了。他忙关好牛,跑来和奶奶一起找。现在糯米正在蒸锅里,孩子知道,等一下,奶奶会把米舀在筲箕里沥水,差不多后,又放在蒸锅里蒸,蒸熟后就倒进石碓里舂。

想到这些,想到去年打糍粑的场景,孩子向奶奶应了一声“好”后,拉着“警官”走出了朝门。

要给“警官”行“挂角礼”,不能放远,孩子就把牛牵到房子斜上方的鱼塘边。那里的李子树上有不少干薯藤。孩子爬上树丢下干薯藤,“警官”伸出舌条,卷进干薯藤,嚼得脆响。想到牛儿有水草两个肚皮,孩子跳下来,把干薯藤在鱼塘的浅水里打湿后递给“警官”吃。

“警官”只是闻闻,继续大嚼它的干薯藤。

孩子又爬上李子树,看着下面的烂泥塘。以前,里面喂有很多鱼,可今天不见几条明晚又不见几条,现在连鱼影子都看不到了,不然可以看看“警官”会不会像猫一样吃鱼。想着,一队大雁从后山飞出,掠过长空,向南飞去,没一丝叫声。这队大雁只有七八只,不多,现在已经晚了,九月才是大雁成群飞过的月份。

那只大红公鸡就是在九月被借走的。孩子记得,那天他坐在围墙上看大雁南飞。那天的大雁很多,一队队的,像箭一样从后山那边射出来。当太阳快要沉下后山时,有几个人从眼前这条通往公路的笔直小路下来。狗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跑出朝门就冲上去咬,却被他们接连的泥巴石头打跑了。狗跑了,他去唤狗。这时奶奶出来了,他看着那几个人跟奶奶走进朝门,差不多十分钟后,那几个人抱着鸡出来了。他蹲在路边,把狗勒在腋窝下,那几个人走过他面前时,和他打招呼,还叫狗不要乱咬人。

孩子并不认识这些人,等他们走远后,孩子跑到奶奶身边,看着那几个人说:

“奶奶,你看,他们把我们的公鸡抓走了。”

“没有,他们是我们的亲戚。他们没有好的公鸡,我们的是乌骨鸡,皮毛好看,他们借去作种鸡。”

“是亲戚噢!”孩子把狗勒得更紧,“难怪他们叫我要听您的话,还跟我再见,还叫我们的狗不要乱咬人,咬伤了人要赔钱。”

“他们说的是。”奶奶指着远去的人,“你看,他们现在还转身望我们。”

孩子朝那天那几个亲戚离去的直路望去,想起去年也有一帮人从那条路下来。走时,他们赶走了一头猪。但孩子记得,奶奶说他们也是亲戚。他们牵走猪,是因为他们曾借过钱给父亲,对父亲有恩。

孩子并不知道父亲的长相,但他猜时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父亲。昨晚,他又看见他来到梦里,还拉住他的手,把他送上他的肩膀,在坝子里转圈,还把他往上一推,让他长出翅膀,乘着风飞到天上去。

奶奶说梦见飞,是在长个子。孩子止不住兴奋,一下从树上飞下来,叫“警官”不要跑,好好吃薯藤。他则张开两臂,“嘘嘘嘘”叫着,逆风朝下面冲去。

嘎吱一声,朝门开了,屋檐下,老妇人正拿着刷把洗碓窝,旁边摆了一盆水,水里有勺子,有抹布,还有一个深而亮的太阳。孩子蹿一蹿,来到盆边。

“奶奶,我来帮你洗。”说着,孩子就要伸手下去。

“要你操心!”

老妇人知道孩子想耍水,眼睛一瞪,孩子赶快把衣袖放下。今年,孩子星位不正,犯水关,忌戏水。老妇人缝了一个红肚兜给孩子穿上避水,也少不得再三交代。但见了水,孩子便将这些叮咛忘得一干二净。一个人时,老妇人最担心的就是孙子去耍水,特别是生水。

“水还有生的?”最初交代,孩子很惊奇,并问哪种叫生水。

“没烧过的就叫生水。”老妇人慢慢给孩子解释。

现在被瞪后,孩子知道盆里的就是生水,他庆幸鱼塘边的事没被奶奶看见。不能帮忙,孩子便在一旁观看,问东问西,话不停。老妇人一会儿抹,一会儿刷,一会儿舀水来倒,忙得不可开交,偶尔还得回答孩子两句,实在没多少精神。孩子倒是精力充沛,歪歪曲曲唱起了歌:

我的桌上没有菜

都赖他们拿走我的鸡

他们拿走我的鸡

让我没有蛋

还说为我好,还说为我好

因为鸡娃再不能啄吃

我的大白菜

我的大白菜

这歌不知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老妇人吁口气,放下刷把。孩子趁机拿起刷把说要帮忙,却差点被地上的水滑倒。

“瞧你绊手绊脚的,”老妇人说,“只会越帮越忙。”

“怎会越帮越忙?”孩子一把抓住碓窝站稳,“我可以帮你刷碓窝,可以帮你舀里面的水,还可以帮你看火。”

“那去攒一下火吧,话口袋。”老妇人没好气地说。

孩子跑进屋,三脚架上的蒸锅变成了铁锅,铁锅里的木甑子正冒出热气。看着热气,孩子已经看到了圆个圆个的糍粑。他吞下清口水,把火攒好,又跑出来问奶奶。

“奶奶,”他说,“咋不用蒸锅蒸饭?木甑子又笨又重。”

“今天是打粑节,木甑子蒸饭更香。”老妇人回道,孩子则在眼前晃来晃去。

“打粑节?”孩子提高声音,“为哪样要有打粑节?”

“为了感谢牛儿。”

“为哪样要感谢牛儿?”

“都说十月初一不打粑,牛儿会甩枷。”

“牛儿为哪样要甩枷?”

“它拉不动了,你说它甩不甩?”

“它为哪样拉不动了?”

“哎呀,拿把锄头去地里挖树根根吧!”

“为哪样要挖树根根?”

“话痨子,没神气跟你扯。”

这些老妇人早就跟孩子说过,孩子咯咯笑出声来。这时,朝门又嘎吱一声。来人咳咳呛呛,脸色煞白,嘴皮烧糊,穿一身蓝色的老式抄襟衣,裹了一条青色帕子。孩子扭头,见是老邻居罗婆婆,跑上去就拉住她的手,给她说他们马上要打糍粑。见孩子兴奋,她干咳几声,连连说好。走到屋檐下,她有气无力地说:

“幺姐,你比我大两岁,还打得起糍粑。我这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中用了,也是活一天算一天。”

老妇人把老邻居让进屋。屋里满是饭香。老妇人一面叫她坐,一面揭开甑盖,说饭好了,可以打了。

“看来我大年三十晚上的脚洗得好。”老邻居看着孩子,挤出笑容。

“洗得好!”孩子说,“罗婆婆,三十晚上,您的脚到底洗没洗噢?”

“那是罗婆婆,没老没少的。”老妇人把筲箕和勺子拿过来,又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帮忙打糍粑,我还正愁找不到帮手。”说着,把热腾腾的糯米饭舀进筲箕。

“幺姐,这篇书你就不要想了。”她长吁一声,“前天躺了一天,昨天请人抓了副中药,谁知药罐烂了,来跟你借药罐。”

见老邻居确实鼻塞声浊,神虚气弱,老妇人不再相留,叫孙子把药罐给她送去。话才说完,孩子提着药罐耳朵已经跑出朝门。回来时,在半路遇到拄着棍子小步往家里赶的老邻居,孩子说:

“罗婆婆,药罐我放门前了。”说毕,抬腿就走。

跑进朝门,见奶奶拿着碓杵已经打上了糍粑,孩子兴冲冲的,也要打。

“想打得很,给你。”老妇人在门墩上坐下。

个子太小,糯米太黏,孩子吃力地扬起碓杵舂下去就拔不起来。他靠在碓窝边,费了大劲才拔起来,老妇人在一边笑,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孩子觉得是自己的个子太矮,进屋搬出一个矮凳子垫上,确实要好一点,但舂几下,又放下碓杵。

“太糍了。”孩子懒懒地说。

“糍粑糍粑,不糍就不叫糍粑了。”老妇人故意打趣道,“先前,不知是哪个想舂得很。”

孩子又埋头舂了几下,舂得脸红气喘,撂下碓杵,蹲在奶奶面前,说力气用干了。

“力气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还在。”老妇人笑着示意孩子继续舂。

“警官”在上面叫起来了。

“我要去看‘警官了。”孩子说着就要往外跑。

这时朝门嘎吱两声,进来三男一女。他们穿得很好,还提着公文包。孩子不認识他们,瞅一眼,就跑到奶奶身后。他们走过来,那个女的还低头看碓窝,并说在外面就闻到了糍粑的香味。老妇人接女人的话,叫他们尝尝,不嫌弃的话。他们嘴上说好,却谁也没尝,四下打量。孩子循着他们的眼睛转动,院子里有阳光,有盆,有黄菊,有仙人掌,有鸡香草,有柴火,有牛圈,有烤烟房。烤烟房的墙上还挂有一把把捆好的花生。孩子偷瞄着他们的眼睛,有点害怕,老妇人把他拉到怀前,说:

“躲哪样呢?来的是叔叔阿姨,快叫他们屋里坐。”

没等孩子开口,其中一个便问老妇人:“吴家任在家没有?”

老妇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请他们屋里坐。坐下后,她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水。他们有说有笑,问孩子几岁了,读没读书。孩子怕生,有点放不开,但一来二去,很快就跟他们熟络起来,还请他们帮忙打糍粑。老妇人睃孩子一眼,说来的是客人。那女的说没事。戴眼镜的男的出于新鲜,说着走出门槛,真的拿起碓杵打起了糍粑。孩子围上去。其余的也在一旁等着,想试试手。

一进朝门,老妇人就知道他们是来找儿子的。最近几年,因为儿子,每年都要来几拨人:有来催儿子的公粮的;有来追儿子的贷款的;有来收儿子的赌债的;有的是因为被儿子坑骗而来;而有的是因为媳妇或是女儿被儿子拐走而来。这七那八,总之鬼多怪多。

老妇人知道他们是信用社的,儿子在信用社贷有款,他们来过好几回了,但各是一个户口,娘是娘儿是儿,各了各账,她并不担心,既然他们图新鲜想打糍粑,听凭他们打吧。她坐在靠墙的板凳上,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朝门外。这些年,她凭着一股劲守住自己的破家,给儿子带孩子,为儿子赔这还那,儿子倒好,在外面坑蒙拐骗,嫖赌吃喝,照面也不回来打一个。养错儿子找错店,她真希望哪一天起来,收到的是儿子死亡的消息,而非熟人的骂声,以及一张张借条和欠单。不过,为儿子赔出去那么多,家里所剩无几了,她已变得坦然,不像开初,当那些人来拉这拿那时,还哭哭啼啼,和他们大吵大闹。现在,一天两顿能够保证,不用等米下锅,孙子也平平安安,她很满足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孙子。孙子不再像三四岁那样,见了生人就躲起来,现在他会缠人了。见孙子拿着那个女人的金色纽扣问这问那,她叫他过来。孩子放开,说糍粑起丝丝了。老妇人见碓杵上确实扯起长长的丝线,忙出去把糍粑拿来放在桌上的簸箕里。

今年稻谷扬花期间,风和日暖,水源充足,糯米饱满,黏性好。为了不黏手,她抓了两把粉面撒在簸箕里,快速做了大小差不多的几个糍粑放在簸箕边沿。孩子见圆个圆个的糍粑,耶一声。

“奶奶,”孩子说道,“不是要先行‘挂角礼么?”

老妇人心一紧,脸一沉。孩子不再说话。老妇人赶快打开碗柜,端出昨天就熬好的芝麻红糖,叫他们吃糍粑。他们没有客气,拿糍粑蘸紅糖,有吃有笑,还叫孩子一起吃。孩子没有,今天是打粑节,他知道要行了“挂角礼”才能吃,不然牛儿知道了会生气,不仅耕地不老实,还不会保佑来年的收成。

孩子看着他们吃,小声吞口水,心里默默为他们数着:三个叔叔每人已经吃了两个,那个阿姨一个还没吃完。

老妇人又赶快做了几个递在他们面前,那个戴眼镜的说够了,太甜,道了声谢。另外两个男的各自又吃了一个,女的吃完那个就不要了。吃过后,戴眼镜的看看另外三个,又看看老妇人,说他们是信用社的……

老妇人预料的还是来了。

“同志,稍等一下。”她看看孙子,“来!给你罗婆婆送两个糍粑去,让她尝尝鲜。”

她拣了三个糍粑装在碗里。孩子接过碗,像长有翅膀那样,飞哒哒跑出去了。

等孩子回来,那个阿姨已经来到朝门外的光秃杏树下,而戴眼镜的叔叔刚走出朝门。阿姨和孩子打招呼,叫他要听奶奶的话,还跟他再见。孩子有点不舍,突然头上有只手。是戴眼镜的叔叔,他也跟孩子再见。孩子有点失落,低头转过身,另外两个叔叔也出来了,其中一个端着奶奶的铜烟壶边走边吸烟。路过孩子身旁时,拍一下孩子的肩膀。

“走了。”他的声音高扬。

孩子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和他们再见。但他们走得太快了,头也没回,都没看见孩子“再见”的那只手,更没看见那只手的投影如何在地上的阳光里摆动。

“叔叔阿姨已经走了。”老妇人放下孩子的手。

孩子转身,像会失去什么那样,紧紧抱住奶奶,一个劲地往奶奶身上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抬起头。

“怪了,奶奶,”孩子眼睛有点湿润,“他们怎么把你的铜烟壶拿走了?”

这个铜烟壶是母亲给的陪嫁品。老妇人还记得,1951年出嫁时,守寡近二十年的母亲说家里已经拿不出什么了,值钱一点的,早已拿去打点那些拉兵派款的太爷了。她不要什么嫁妆,只想要那只很通人性的青狗。可母亲说哪有拿狗来当嫁妆的,并说她几个姐姐出嫁都是给了丰厚嫁妆的,不能亏负她。几个姐姐出嫁时还是旧社会,而她出嫁已是新社会了,无需旧社会那一套。但她还是没拗过母亲。母亲不仅为她做了嫁衣,请了花轿,还把自己的首饰给了她,觉得还不够,又东翻西找,找出两个铜烟壶和一根铜烟杆给她。当时,她还笑称自己不抽烟,用不上。但她知道母亲是在为她打算。后来,儿子病时,卖了那支铜烟杆,女儿夭亡时,卖了那个铜烟壶,剩下这个,她迟迟没卖,因为人生一次次的绝望叫她吸上了烟。不过,两年前她听从了医生的建议,狠狠地将烟戒了。

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看着远去的铜烟壶,老妇人拉近孩子,说:

“没有的事。你看我不吃烟了,留着也没用,叔叔喜欢,就卖给他了。”

远处传来喊人吃饭的声音,太阳已到头顶。老妇人接过孩子手上的碗,叫他去拉“警官”回来行“挂角礼”。

孩子兴奋地飞跑到鱼塘边,拉着“警官”边走边和它说话。进了朝门,孩子把“警官”拉到圈门前,老妇人捏了一点糍粑拿着过来,给“警官”的两只角各粘了一点。

“只那么一点啊奶奶!”孩子张大嘴巴。

“‘挂角礼只是一个礼节,意思一下就行了。”

“可我昨晚给‘警官说了要一只角挂一个的。”

“‘警官记性不好,昨晚说的,今早它早就忘了。”老妇人说,“快去把红花拿来。”

红花昨天就扎好了。孩子跑进屋拿出这朵纸扎的红花。老妇人用糍粑将红花粘在“警官”额头,并叽叽咕咕念了一通,“警官”就进圈歇凉去了。

孩子希望奶奶教他念。老妇人没有,拉着孙子进屋,叫孙子吃糍粑。而她趁热,把剩下的糍粑做成个。簸箕里已经摆满了糍粑,孩子拿了一个就往外跑。她知道孙子要干什么,不一会,孙子失落地回来了。

“牛儿吃草,”她说,“哪会吃你那糍粑,粘牙,把它牙齿粘掉了,就不能吃草了。”

孩子龇龇牙,舔口抹嘴,蘸糖吃了两个糍粑,甜得要喝水。他刚到水缸边,老妇人叫他喝开水。他倒了一杯开水冷着,想起昨晚说的喂“警官”饲料的事。老妇人说下午再喂。

“那我再拉‘警官出去放放。”说着孩子就要走。

“中午了,热得很,下午再放。”老妇人说,“早上只吃糍粑,不做饭了的,不吃饱,饿了我可不管。”

孩子只得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后,又吃了一个。老妇人将所有的糍粑捏完,拿碗给自己倒了一点糖,蘸吃糍粑。吃过后,她收拾好碗筷,又拣了几个包有糖的糍粑装在碗里,准备给老邻居送去,顺便看她有没有好一点。

老妇人走在前面,孩子跟着。走到梨树下的水塘边时,一只被捆紧双脚的母鸡浮在水面。

“奶奶,”孩子问道,“为何要把鸡捆来丢在水上?”

“它已经抱窝了,”老妇人说,“我们又没有鸡蛋给她抱,捆来丢在水上,醒得快。”

“是不是醒了它就下蛋?”

“是的。”

孩子看一眼捆得可怜的母鸡,把奶奶手中的碗拿过来端着,跟着奶奶朝下走。

两家只是坎上坎下,不几分钟就到了。孩子敲门,老妇人见老邻居头发蓬乱,说话吃力,知道不便打扰,于是叫孙子把碗放在桌上便告辞。刚走到老邻居的屋后,远远就看见了支书和主任,他们带着一帮花花绿绿的人从直路下来,像打老虎一样。

还是等等再回去吧!没神气跟他们说理。老妇人挡住正要抬头往上看的孙子。

“咦!”她说,“刚才我好像看见地牯牛打的漩涡了,要不我们去看看?”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孩子嚷着。

“嘘,小声点,不要吵着罗婆婆睡觉。”

“嘘!”

孩子猫着腰,拉着奶奶轻声回到屋前。屋檐下,漏斗状的旋涡排对排行对行。老妇人在拐角的一个小木墩上坐下,孩子捡起一根竹签就往窝里刨。

“不能刨,只能看。”老妇人压低声音说,“不然地牯牛会飞进耳朵。”

“那我用纸把耳朵塞住。”

孩子拿出纸塞住自己的耳朵,连奶奶的也塞住。

“奶奶,”孩子小声地说,“现在就不怕地牯牛飞进我们的耳朵了。”

说完,就趴在那些旋涡前刨起来。

老妇人侧身朝上偷望,支书他们已到水边,幸好他们直走,没有下来。转念,她又觉得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遇上也不怕,反正每年他们都会带上七七八八的人来几次的。特别是去年,几个像模像样的人上门就自报家门,说是来收什么税的,当时身上总共还拿不出十元钱,就拿了两只公鸡作抵,一只算五十元。后来,主任又带着人来收,听说已交,主任很同情,说上当受骗了上当受骗了。虽然听很多人说有不少城里的二流子冒充政府工作人员,到村里收费要税,可她记得当时村里的文书也在,还拿有盖着公章的条子。不过村里人都在传言,说他们是一伙的。

管他一伙不一伙,风风雨雨几十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们总喜欢乱来。老妇人又侧身偷望,支书他们已经往那边去了。她收回目光,孙子快要刨到老邻居的大门前了。她走过去,扯扯孙子的衣肩。

“走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回去看看‘警官的红花掉没掉。”

“好的,奶奶!”

孩子摊开手,把一只只地牯牛翻倒在窝里,走了。

来到水边,梨树突兀的枝条伸向碧蓝的天空,水塘很干净。

“奶奶,手好黏。”孩子搓搓手说,“我去洗个手吧。”

老妇人挡住孩子,说道:“回去再洗,我们得赶快回去看看‘警官的花掉没掉。”

孩子知道,打粑节这天,戴在牛儿额头的红花掉了就要赶快捡来烧掉,不能让耗子看见。耗子见了,会告诉牛儿人诡得很,拿朵红花就骗它们傻乎乎地耕田犁地。

“快走奶奶,不能让花掉下来。”孩子边说边跑。跑进朝门,“警官”正探头张口散热,红花还在头上。孩子叫道:

“奶奶,花还在头上。”

“去把花拿來烧了吧。”老妇人乏力地说。

“奶奶,您不是说要等花自己掉吗?”

“不知它哪时会掉,我头有点晕,想去睡一下。”

“您去睡吧奶奶,我去拿来烧。”

老妇人进屋后,径直进耳房午睡去了。太累,老妇人很快睡着了,孩子成为了她的一个梦。孩子东看看西望望,确认没有耗子看见,把花丢进火里烧掉后,捉了个板凳放在门槛内,趴在上面,把手卷成筒,慢慢移动。像看电视一样,远天的云块堆成盐山,栽在围墙上的仙人掌刺亮,下方的烤烟房高得像城楼,挂在烤烟房墙上的一把把花生被晒得想要脆响。突然,老是飞来啄花生的那只鸟儿又飞落在横架上,将花生啄得鬼叫。孩子并不觉得鸟儿可以啄破花生壳,由它啄。鸟儿啄几下就抬头叫两声,欢快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只是没有同伴赶来帮忙。

院子被高高的围墙围着,像口煮着奄奄阳光的鼎,孩子撇撇嘴,呵欠连天,起身在一个窗户形状的墙洞里拿出七颗石子,撒在地上,一个人抓子儿。抓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这时有牛声传来,孩子跑出去,牵着“警官”就往水塘边走。

正如孩子想的那样,水塘那边的干田里有好几头牛在啃草,尾巴甩着,而曾经玩过几次的伙伴正在田里玩“老鹰抓小鸡”,有六七人。孩子想加入他们,却牵着牛在沟边干望。

“望哪样呢?过来当小鸡。”说话的是曾家老三。孩子丢掉绳子,嗖地跑到后面抓紧前面的衣裳,连成一长串。扮大母鸡的是蔡家的小女儿,她在最前头,张开双臂。老三问道:

“哪个在前头?”

“我在前头。”蔡家的小女儿答道。

“在前头做啥子?”

“捡石头。”

“捡石头做啥子?”

“磨小刀。”

“磨小刀做啥子?”

“砍竹子。”

“砍竹子做啥子?”

“划篾条。”

“划篾条做啥子?”

“编篼篼。”

“编篼篼做啥子?”

“喂鸡儿。”

“喂鸡儿做啥子?”

“长大杀来吃。”

“分不分我吃?”

“鸡屎鸡毛都不分你吃。”

“老鹰”很生气,踮起脚尖努起嘴,伸出利爪俯冲过来。“母鸡”的翅膀展得更开,大喊“老鹰来了”。后面的“小鸡”“哇哇”叫着,吓得紧紧抓住前面的衣裳,生怕掉队被“老鹰”抓来吃掉。“老鹰”体大矫健,几个回合下来,“小鸡”全被捉住。游戏重新开始,“老鹰”和“母鸡”交换身份,这次抓了好半天,才将“小鸡”抓完。没尽兴,继续玩,轮到孩子扮母鸡。孩子从未扮过母鸡,游戏开始后,却被后面的“小鸡”摇得晕头转向。这盘还没结束,几个母亲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吼过来。其中一个母亲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说道:

“没耳性,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他玩,就是不听。”

其他孩子也被母亲揪回去了。孩子蹲在田坎上,望着开口裂缝的干田,有点失落。等他们完全远去后,他跳下田坎,几步来到水塘边。“警官”一直蜷在旁边的猪婆草上反刍,看飞过的鸟,听低吟的水声。

孩子蹲下来,水面晃眼,他抬起头,感觉天上有很多很多双手在使劲倒下一盆盆光。孩子拿起梨树下的水瓢,舀水给“警官”洗澡,完全忘记奶奶交代的话。“警官”好像很舒服,孩子跑来跑去,舀水淋在它身上。它蜷着,有的地方淋不到,孩子叫它起来。

“警官”站起来。孩子想起了昨晚的梦,那个他骑在不知是不是父亲的人的肩上的梦。孩子上前一步,和“警官”比高。确实不如“警官”高。不过再矮的孩子只要骑在牛背上,就会比牛高。

前几个月,他常骑到牛背上。现在他不骑了,“警官”已经有了小牛,肚皮又大又圆。他把手放在那又大又圆的肚皮上,会动。他又把耳朵贴近,里面小牛热得打呼噜。孩子赶快舀水淋在“警官”身上,又用手抹它的背,梳理它的软毛。

“警官”被洗得水滑光亮,这时狗从那边的人家户里咬着跑过来了。

听见狗的声音,孩子跨过水沟,爬上田坎,是自家的狗。只是狗的后面,有几个提棒拿棍的人追着。孩子不敢唤出声,跳下来拉着“警官”往回走。走到一半,狗追上来了,尽管慌张,孩子还是问它昨天跑哪去了,今早为何不回来,有没有吃饭。狗发出黄昏时才会发出的嘤嗡可怜声。孩子边问边牵着“警官”跑。可才到朝门前的杏树下,这句话像箭追上了他:

“这不就是吴家任的憨儿吗?”

没等孩子转身,一个眉毛粗厚的男人追上来。而跑在前面、抬起后腿撒尿的狗滴着尿再次跑了。

“跑哪样跑?”厚眉毛男人说,“你爹呢?”

看他们的样子有点不像客人,孩子沒回答,牵着“警官”走进朝门。孩子想把朝门闩好,不让他们影响到奶奶午睡,可那几个男的全都进来了。孩子把“警官”吆进圈,把绳子拴在门柱上。

“你家大人呢?”一个身穿皮裤的年轻人问道。他嘴皮上叼一支烟,头发是红的,胸前画着凶恶的龙。

“难道就你在家?”这个的声音很大。他手臂上有毒蛇,胸口上有鹰,后面的头发马尾巴长。

“不要吓着人家的孩子。”厚眉毛男人弯下腰,把手搭在孩子肩上说,“给叔叔说,你父亲回来没有,我们找他有点事。”

那人的手好重,孩子干脆蹲下身,垂着头,盯着脚尖。

“有大人没有?”手臂上有蛇的人扔掉烟喊道。

“有哪样事呢,劳烦你们亲自来?”老妇人从屋里走出来,从朝门吹进来的风吹动她的衣角。

“哦,有人在啊。”厚眉毛男人上前。

孩子先他跑到奶奶身边。另外三人也走了过来。

“我们是来找你儿子的。”厚眉毛男人说,“不知他回来没有?”

“进屋坐吧。”老妇人把他们让进屋,自己则在门边的板凳上坐下,把孩子揽在怀边。

“老人家,听说吴家任回来了,我们来……”

“同志,”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听说,他回不回来你们很清楚。”

“说笑了老人家。”厚眉毛男人坐在板凳上,眼睛朝堂屋打量,其他三个东瞭西望。

“操他妈的,”突然,红头发男人望着墙上的花生说道,“老子以为花生像水果那样是长在树上的,不料是他妈的长在根根上的。”

“瘪嘴乱说,”手臂上有蛇的人说,“菠萝还他妈的长在下面,你能说它不是水果?”

“同志,请不要说脏话,有孩子在跟前。”老妇人腰背一挺,神情安然。

“老人家,别的不说了。”厚眉毛男人双手撑在腿上,“我们这次来是找你儿子收点钱的。”

“收钱?什么钱?借条?贷款?农业税?还是高利贷?”说完,老妇人后悔当着孙子的面说这话。抹抹孩子前面的头发,她说:

“快去看看你罗婆婆吧,看她好点没有。”

“好的奶奶。”

孩子还没迈出脚步,红头发男人呸一声吐口痰在地上,说:

“什么贷款费呀税的,你咋不说超生费?那些统统归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来收的也不是什么高利贷,那是你儿子借去吃了喝了嫖了赌了的,不是白要。”

孩子第一次听说费呀税呀高利贷什么的,问奶奶那些是什么。

“去看了罗婆婆我再给你说,”老妇人说,“快去,看罗婆婆有没有好点。”

孩子不想走,可他一向很听奶奶的话,闷着头就朝罗婆婆家跑去了。

“罗婆婆,奶奶叫我来看您好点没有。”见罗婆婆正坐在门墩上梳头,孩子想,罗婆婆肯定刚起床。

“喝了两碗中药就去睡了一觉,出一身汗,现在好多了。”说着,她随手在门槛下拿出一个矮板凳,叫道,“来,给你梳梳头,看你跑得满是汗水。”

“有人来我家收钱,我不梳了。”

“哦。”她眉头一皱,“来来来,你看你头发都乱得可以住鸟了,等梳了,我们再去你家。”

孩子应一声“好”,坐在前面的矮板凳上。罗婆婆一边梳一边说,要是他是个小姑娘的话,她就用丝线给他编很多麻花儿小辫,还可以给他插几朵小花,把他打扮成周围最漂亮的小姑娘。孩子想起每当奶奶给他梳头时,也会说相同的话。每次,梳着梳着,他就睡着。等他睡着后,奶奶会把他抱到床上,等抱不动的时候,就由他靠在腿上。

孩子靠在腿上,慢慢闭上眼,奶奶成了他的一个梦。不知甜睡了多久,孩子睁开眼,太阳早跑到房子后边去了。孩子呀一声叫起来。

“哎呀,吓我一跳。”

见罗婆婆呵欠连天,孩子知道她也眯着了,笑着说:

“太阳都被我们睡落坡了,我要走了。”

孩子抬腿就跑。

朝门内鸦无雀静,孩子朝缝隙望进去,看不到人。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奶奶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绱鞋。

“奶奶,他们是不是走了?”

“是的,他们已经走了。”

孩子朝屋里望去,一样没少,墙上的花生也还高挂着。孩子朝对面的牛圈望去,绳子不见了,柱子上光光的。孩子跑过去,圈里空空的。

孩子来到奶奶身边,望着上面的公路。

“奶奶,他们是不是把我们的‘警官借走了?”

“是的。”老妇人说,“他们借去耕几天地,很快就还回来。”

说这话时,老妇人想起那年赎回的那头母猪。那头母猪估计有二百四五,但他们只算三百块钱。她熬更守夜,将平时收集来的所有破布做成布鞋后变成钱,把母猪赎了回来,然后又立即卖掉,多赚得一百多元。刚才“警官”被拉走了,她知道她会在限期内把它赎回来的。赎回来后就卖掉,如果卖了“警官”,这个家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拿走了,也不会再失去什么东西了。想着,她加快了速度。

孩子还望着公路,想着今天是打粑节,问道:

“奶奶,你说他们晓得今天是打粑节不?”

“应该晓得的。”

“这样就好,不然‘警官就得不到饲料吃了。”

“他们比我们富有,‘警官跟着他们,天天都有饲料吃。”老妇人抬眼问道,“饿不饿?”

太阳还差一点才到后山,孩子摇头,蹲下来看奶奶绱鞋。鞋底很厚,感觉很费力,孩子捏紧拳头,在一旁给奶奶使劲,可好像半点作用不起。帮不上忙,孩子进屋数簸箕里的糍粑。他从里数到外,从外数到里,顺着数,逆着数,数过之后,拿出之前的石子抓子儿。抓了一会儿,觉得不好玩,就歪在草凳上。

“奶奶,说个谜给我猜吧。”孩子说。

“我现在沒时间,晚上我们再说。”

“我有时间,我说给你猜吧,奶奶。”

“睡的时候再说给我猜吧。”

“好吧,奶奶。”

孩子又起来数了一遍糍粑,数后,他问奶奶有多少个。奶奶好像没听见,埋头做她的鞋。孩子又抓了两下子儿,没趣,就到坝子看能不能找一两只虫子玩。

低头看了好半天,什么虫子也找不到。这时,孩子才发现围墙已把光挡在了外面,坝子里凉飕飕的。烤烟房上面倒是还有光照着,可楼梯坏了,上不去。孩子走出院子,来到之前玩游戏的田里。

这里空旷,可以看出去很远,孩子倒背着坐在一根田埂上,眼睛在天空滑动。于是天空就生出了草,生出了牛,生出了鸟,生出了河流,生出了飞机。飞机像大鸟那样从落日旁边飞过,孩子的眼睛被光刺出了水。他像某次偷偷哭泣那样揩了揩眼睛,落日好像被树丫夹住了那样,想落也落不了。

孩子直愣愣盯着那落日。这时,老妇人来到孩子身旁坐下,她摩挲着孩子的头说:

“不要盯着太阳看,会看坏眼睛的。”

“好的奶奶。”

可见奶奶也望着落日,孩子又盯着落日。盯了好半天,太阳还是没落,像个柿子,挂着就挂着。孩子盯着柿子样的太阳,觉得没有牛儿放的日子,时间真的过得好慢,好慢。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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