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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

2020-04-01王新华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外地鸭子村子

王新华

赵庄唯一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我家东边一户没人住了。再过去是闻二家。当年闻二快三十了才成家,是换亲。这人有点怕干活,一天到晚苦着脸,爱喝个酒。好吃懒做的样子。他成亲那天晚上,我也去闹了新房。新媳妇年纪小了不少,眼睛大,眉毛重,也不怕人。有个男人叼根烟,杵到她脸上,让她给点火,她就点,点着了,手却怎么一抖,烧了人家胡子。不久就分了家,两间小土房,门朝西。后来又抓(买)了牲口。小家庭这样很不容易。可是这牛是老口,柠牛(母的),肚子大,脚步慢。才两年,就老死了。皮剥掉,身子卸开拿走,一张血淋淋的皮摊在地上。牛能终身生育。这时,一个小牛犊慢慢走过来,卧在上面。女人在一边,流着泪。牛死了,半个家产没了。

后来就是孩子大了,就是外出打工。赵庄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有的从孙子干成了爷爷,回来过年还是背着一个包袱,在村后下车。这样的人,就是没房没车。可是,闻家儿子出去两年就弄到钱了。他是在杭州,没有进厂,跟姐夫收酒瓶子。名酒的瓶子。外包装还完好的。是的,他们用便宜酒灌装好,再卖给酒店。这个营生也没干两年。可是,钱已经到手了。

家里买了车买了房。闺女也在县城开了首饰店。年轻人现在干什么我不清楚,也没有问。好像不是上班。他们经常开车回来,男人女人孩子,一住几天。还带回来一个小白狗,牵着,抱着。

白色轿车经常在门口停着。这边是一个垃圾坑。垃圾坑就是门前的一段水塘,对着的房子没人住了,周围的人就把垃圾往这里倒。我也倒。两年前村子就修建了垃圾池子,没一个人去倒,离宅子好几百米,在公路边上,谁都能看到。

就在自己的眼前,我不知道年轻人怎样看这一坑垃圾。那天车停的位置不错,我拍了个照片。轿车和它身边的一坑垃圾。这是一种语言,蒙太奇似的语言。对于眼前的这些,我相信他们只是看那一眼,就看不见了。垃圾再近,毕竟不是在自己小院里。大门一关,就什么都没有了。年轻人相信格言。当年我是一条一条记在笔记本里。还记得有一条是这样的: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今天的格言只有一句了: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怎样改变自己?答案也只有一个:让自己变成有錢人。没有钱抵达不到的地方。去年有人建了个同学群,我被拉进去了。几十年了,老同学一见面还真热闹,我还记得一些人的小名、外号。很快,说话的就不多了。原来,“同学”一词是这么苍白和脆弱了。这些年,同学已经成了具体的一个公务员、生意人、农民、农民工和其他人了。这些人都立在自己脚下那一片地上,没有共同利益,也就没有了共同语言。对一个当代人物的评价,就可能是一场争吵,直至谩骂,退群。面对要说的话,我常常是沉默。一天一个做了教授的同学发了一句:改变自己的是圣人,改变别人的是疯子。半天了,也没人接话。我终于写了两句发了上去:改变社会是不是改变别人?菜场里的妇女可以这样说,我也可以这样说,你不可以,你是老师。

每个时期都有中心词,环保,就是。没有人能把话说到它上头。它既时髦,又有威力。村子北面一个只有一二十头牛的养殖场,就被关门了,说污染环境。秸秆禁烧,也是。去年麦收期间,宅子里一小堆烂柴火被一个小孩点着了,县里通过监测卫星看到了,以为是有人点了麦秸,立即通知镇里,镇里立即通知村里,村里立即开车赶来,两桶水就把火灭了。这辆为环保而奔忙的车,来回都经过村庄里的这个垃圾坑,五颜六色。这样的地方,村子里还有几个。

我家的西门是老硬。“老硬”是外号,他小名钉,硬头钉,有人就叫他老硬。这人就是有些硬。

去年种麦的时候,天旱。有个外地的鸭群,才来几天就转场,有七八千只吧。大卡车停在路边的芝麻茬里,旁边是上百个笼子,放鸭子的几个男女把鸭子一批批地赶进用笼子围成的小圈子里,再抓住脖子一个个装进笼子,抬到车上,一层层地码起来。

放鸭子的,这里人一点不稀奇。赵庄的地北头就是乌龙港,淮河北面的一条支流。过去哪年都有外地放鸭子的顺水过来,把鸭圈围栏安插在港边,白天把鸭群赶到远处,晚上回来落脚,一住好些天。那么多鸭子就两个人,我还没见过当地人谁动过这些外地鸭子,哪怕一只。偷鸡摸狗的,村子里有。那年冬天,一个放鸭子的姓曹,俺娘也姓曹,根据年龄,我就喊他舅。那天他进了村子,现在忘了是办啥事了,我见了,晌午就没让他走,父亲不沾酒,用一口一个的小盅子,我们俩喝了一瓶。

这时老硬来了,脸阴沉着,能拧出水:车停我地里,轧我地,你们给我种麦吗?!有人赶紧拿出香烟,掏出笑脸,说这地干得冒烟,都在抗旱,轧啥地呢!“不中,别装了别装了,车开走!”

轧不轧地不说了,就是轧地,车已经停在上面了,装满鸭子开走轧一道印子,现在开走也是一道印子。几个人都是外地的。出门一时难。我看到了那门前的三尺硬地。我也是站在门前的人。我想对老硬说点什么。可是,终于没有。现在不是人说话的时候了。他们要是掏一张票子,就没事了。今天,只有钱才能说话。

车还是挪走了。老硬真是一点不弯。

其实,老硬比过去已经软一些了。二十年前,他的儿子在上学,“喝书”得很,不但读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本科。在赵庄还是头一个。东门闻家的几个孩子就都是初中上完就出去了。老硬的地也出财,一般大的地总比人家多见一袋子。赵庄那时就三个手扶拖拉机,就有他一个。跟他不对的人就在身后瘪瘪嘴:赵庄放不下他了!老硬的儿子在市里上班,今年快四十了。混得咋样不好说,反正是没房也没车。过年回来是在村后下的车,提着包裹。走亲戚也是开着家里的破三轮。说到小孩上学,老硬坐在一边不插嘴。有时也冷冷地填上两个字:没用。

几天前,老硬提着一个袋子,坐在我家门前的泥巴地上,歇着。袋子里是米,二三十斤,还有一把蒜薹。老硬虽然七十出头了,瘦得像根钉,从家里到这儿才几步远,这点东西应该不用歇。他还是个劳力。他不但种着家里的地,一直都还在给小老板干着活,盖房子,放树。今年他光芝麻就种了三四亩,磕了四五百斤,卖了两千多块。可是,这不过是打工的人半个月的工资。今天在村庄上,谁的地再多,种得再好再孬,跟穷富都没啥关系了。好户穷户,只能看外面的人混咋样。那天在门口碰到闻二,他摇着头说现在不中了,见天只是半瓶。他说的是酒。老硬不喝酒,现在老伴在几百里外的市里给儿子带孩子,儿媳在那里卖早点。他这是给那边老少捎些口粮,拿到东边的闻家,让他们带过去。这家年轻人过来几天了,明天开车回去。春末夏初的傍晚,村子里却看不到人。只有几只鸡,一条狗。赵庄没有别的牲畜了。老硬家喂过一匹马,后来是一条犍牛,枣红色的。可是我有点看不上,不如我家的那条柠牛,一年一犊。再后来,老硬把犍子丢了,换成了红彤彤的手扶拖拉机。现在,这东西也早已成了废品,停在破棚子里,盖满了灰尘。村子里过来收破烂的,小喇叭的吆喝声里就有它。人还在于着,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几百年。村子一片空茫,从这里到闻家只有几十步,好像很远。

歇了一下,老硬手按着地,又爬了起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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