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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楼之乌托邦及其现代遭遇*

2020-03-2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刘三黄叶

朱 兴 和

“黄叶”是古典诗歌中用以呈现秋天光景并借此寄托隐逸意味的经典意象,至迟在中唐时期已露端倪。大历才子司空曙曾经写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名句(《喜外弟卢纶见宿》(1)司空曙著,文航生校注:《司空曙诗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86页。)。约三百年后(1087年),苏轼作了一首著名的题画诗: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2)苏轼著, 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36页。)

从此,“黄叶村”成为文士寄托乡居生活理想的乌托邦。苏轼之后,对黄叶隐居生活充满渴念的诗性心灵络绎不绝。比如,浙江石门人吴之振(1640—1717)因绝爱东坡名句而将家园命名为“黄叶村庄”,自号“黄叶村农”“黄叶老人”,并将毕生心血题名为《黄叶村庄诗集》(3)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版《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55册。蒋寅曾提及吴之振的黄叶村及其诗学主张,详见蒋寅:《〈宋诗钞〉编纂经过及其诗学史意义》,《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2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44、248页。。山东潍县人刘鸿翱(1778—1849)晚年退居“黄叶楼”,亦自号“黄叶老人”(4)《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8册收入刘鸿翱《绿野斋前后合集》《绿野斋制艺》《绿野斋太湖诗草》。。

清末民初,“黄叶村”对于江南一带的诗人仍是一种神奇的蛊惑。比如,浙江嘉兴人沈曾植(1851—1922)曾为吴之振《黄叶山庄图》题诗,有句云:“世味消黄叶,人情爱故家。”“橙斋觞咏地,天半想朱霞。”(5)钱仲联:《沈曾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72页。流露出对乡贤(吴之振号橙斋)的敬意和浓郁的乡愁。江苏周庄人叶楚伧(1887—1946)则在《满林黄叶闭门居》轴子中读出了黄叶隐居理想中的天下关怀:“出处之间自有真,且呼林壑与为邻。谁知枯坐如禅者,正是关心天下人。”(6)叶楚伧:《世徽楼诗稿》,北京:正中书局,1946年,第36页。但是,最具象征意义和现代意味的却是刘三与黄叶楼的故事。本文拟以《黄叶楼遗稿》为中心,展现一个开放、生动而诗性的现代心灵如何想象和构筑黄叶楼乡居生活之乌托邦,最后却遭遇毁灭的历程。

一、黄叶楼:僻处黄歇浦南的乡居乌托邦

清末民初,上海华泾有一座民居,被主人刘三命名为“黄叶楼”。刘三(1878—1938),本名钟龢,字季平,晚号“黄叶老人”。刘三去世后,妻子陆灵素(1883—1957)自号“黄叶遗孀”,并将丈夫的遗稿命名为《黄叶楼遗稿》。可见,“黄叶楼”在刘三夫妇的生命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

黄叶楼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黄炎培曾在《黄叶楼诗序》中说:“华泾僻处黄歇浦南,去沪市二十里,时未通车马。”(P3)(7)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稿》,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页。为避繁琐,本文凡引此书,只在引文后括号内标明页码。可见清末时期属于上海近郊(8)事实上直到改革开放前,黄叶楼一带仍属上海近郊,文革发生之前邹容墓还在一片农田的环绕之中。详参沈熙乾、李伟国:《从邹容墓说到同盟会早期活动分子刘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但是,黄叶楼离市区不远,门前又有一条河道直通浦江,交通便利。对于思想开放而又渴求宁静生活的刘三来说,这里既可与远东最现代化的都市声息相通,又可享受不受干扰的乡居生活,地理位置非常理想。1910年,蔡守曾在致苏曼殊的一封信中说:

昨日凌晨,坐小车往访(刘三),经龙华镇、陈家桥、徐家汇,约三由旬,始抵华泾……是日薰风犹凉,沿途众缘照眼,野香扑鼻,红蟛琪登树而走,黄蝦蟆据草以跃,更有古冢蟠蛇,长可数尺。如斯景物,都平日甚少者。(9)转引自王长元:《苏曼殊全传》,长春:长春出版社,1995年,第270页。

寥寥数语,生动地刻画出华泾一带的风光。而黄叶楼所在的小院更是一个花木扶疏的诗意空间。黄炎培曾说:“君(刘三)家黄叶楼下,故有小圃,莳花,四时饶色香。”(P3)除了大量的草本花卉,黄叶楼中还种有樱花、红枫等木本花树。《黄叶楼遗稿》中经常出现与花木相关的诗作。比如,“黄叶楼樱花众頳”时,有诗云:“泥我分题飞白贴,有人偷赋比红儿。”(P34)枫叶红时,则有诗云:“一夜严霜成玉汝,几重嫣叶比花娇。”(P46)刘三对花木的热爱和知解不同寻常,从他的一段书札中可见一斑:

萱花耐久,叶最披猖。莲谱伙賾,自宜繁植。譬之儒分为八,佛离为三,各有渊源,难为轩轾。薇有二品,白妍于红。夏中建兰,要为独绝。前人谓酒能令人达,我于此花亦云。海棠哀感顽艳,最畏骄阳,若别辟一畦,间以玉簪数本,正如四围璎珞,端坐黄冠,秋色至此,叹为观止。鸡冠凤仙,无当大雅,有汲黯之戆直,乏魏征之妩媚。秋葵大瓣,朱色为佳。菊有定评,我无间言。梅有花实之别,苏常间有抝为盆景者,余家旧有千株,曾有句云:“苦恨寒花不自媚,尽情开与别人看。”然终不为惜也。杏李附庸,不能蔚为大国,玉兰辛夷,同根异色。木瓜颜如渥丹,亦一时之隽也。牡丹如徐庾骈文,微嫌繁富,顾嗜者独众。此外,鹃花大丽,来自异邦,不似客卿之无状,不妨并蓄兼收。(10)这是1923年刘三写给黄炎培书信中的一段。由于郑逸梅的摘抄得以保留下来,原函已不可见。详参郑逸梅:《题〈黄叶楼遗稿〉》,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稿》,第87—88页。

显然,刘三对花木的了解已经达到相当专业的程度,对花木的欣赏也已高度艺术化。无疑,莳花植树是刘三特别珍爱的一种生活方式,体现出他对生活的想象和对世界的理解。集中有《种树》一诗,值得解读:

种树情怀比举雏,盼成长大计非迂。五湖自办资生事,终羡当年范大夫。(P48)

诗中透露出对范蠡的艳羡之情。“范式”生活之所以成为理想生活的范式,因为其中至少包含平安、富足和爱情等美好的生活要素,蕴含着刘三试图构建黄叶楼乡居生活乌托邦的核心理念。

刘三的婚姻堪称幸福。妻子陆灵素出身于青浦书香门第,同为南社资深社员。多才多艺,尤擅昆曲。据说每有佳兴,辄清歌一曲,刘三和之以箫,时人(比如柳亚子)比之为赵明诚夫妇(11)1947年5月5日,柳亚子曾在诗中念及刘三夫妇,将其比作赵明诚与李清照,有诗句云:“卷帘西风怜漱玉,明诚遗恨古今同。”参见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稿》,第84页。。陆灵素“原名恢权,字秀民,又字灵素”(P84),曾在广明师范学校求学、皖江女校任教,是一位接受过近代思想启蒙的新女性。从刘三诗集中透露出的夫妻生活细节可以感觉到,由于思想契合,才情相当,刘三的家庭生活比较幸福。陆灵素也爱花,曾绘铅画海棠一幅,刘三为题诗云:

燕支欲压春婆色,馨逸能痗秋士心。刻意商量花性格,是花胎息独深沉。(P78)

“秋士”乃是刘三的自称,而“是花”则既指画中之花(海棠),又是作画之“花”(陆灵素)的隐喻。因此,此诗表面上看是题画诗,实则是对爱妻的赞美与知赏。最可注意的是“馨逸能痗秋士心”一语,暗示着美好姻缘对于精神怆痛的非凡疗效。刘三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是相当满意的,有一次,老友蔡守为刘三夫妇治印数枚,刘三以诗酬答,诗中出现这样的句子:“泽中幸得逃名姓,知是名何更姓何。缄札呼妻欣共发,贪人得宝岂辞多。”(P30)隐微地将自己和妻子比拟为泛舟五湖、隐姓埋名的范蠡和西施。

在“朋友圈”中,黄叶楼中的刘三夫妇无异于幸福生活的样板。清末民初,不少友人曾与刘三夫妇有过美好的互动,甚至夫人们也直接参与进来,分享对生活的理解。比如,蔡守夫人张倾城曾赠刘三诗本一印,黄节妻子明明夫人曾绘“芦雁图”寄赠陆灵素。作为回馈,刘三则以诗作或字幅相酬。彼此交流的核心信息是对爱情和隐逸生活的向往与礼赞,比如“芦雁”便是一个江湖栖隐的经典意象。这意味着,在朋友们的心中,刘三夫妇幽居的黄叶楼堪称“神仙眷属”偕隐江湖的乌托邦。

参与乌托邦想象与建构的都是一时之秀,大多是南社的中坚人物。据陆灵素回忆,有一次,苏曼殊和马小进来访黄叶楼,晚饭之后,曼殊“索胭脂作画”,“且画且谈笑,顷刻成黄叶楼图。又蘸墨作横幅,笔端胭脂未净,枯柳残鸦,皆作紫酱色”(P87)。这是以绘图形式,将黄叶楼乡居生活理想形象化和经典化的历史时刻。《黄叶楼图》绘成之后,刘三在“朋友圈”中遍征题跋。柳亚子集中尚存题画诗四首(12)柳亚子:《磨剑室诗词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1—212页。:

风雪残冬万虑荒,怀人感事两难忘。沉思黄叶楼头客,可似年时旧酒狂?

箧衍犹珍尺素书,未偿诗债又年余。文通岂为才华减,英气刘郎愧不如。

淡墨疏林黄叶图,阇梨才思古来无。海山正有扬尘感,消息沉沉忆曼殊。

吴侬旧住水云湄,泛宅移家感未涯。亦有荒寒图一幅,烦君健笔为题诗。

据马以君《苏曼殊年谱》可知,苏曼殊绘《黄叶楼图》的时间是1912年“6月中旬”(13)马以君编注:《苏曼殊文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第816页。。而柳亚子题诗“偿债”,则在1914年冬天。遗憾的是,曼殊画作已不可见,但它在柳亚子心中激起的回响却是复杂而精微的。可见,刘三夫妇所居住的黄叶楼及苏曼殊的《黄叶楼图》,蕴含着一批南社诗人对理想生活的浪漫想象。

二、黄叶楼主的文化理想和政治想象

除了花木、爱情、诗画,书籍也是构筑黄叶楼乡居生活乌托邦的必要元素。

刘三爱书成痴。经过毕生搜罗,黄叶楼藏书一度多达2 000余种、15 000余册,包括不少珍本和善本。从现存《黄叶楼典藏图书目录》可窥见藏书之赡富。藏天下珍籍于黄叶楼,与爱人共读之,是刘三对理想生活尤其是晚年生活的预设。1911年前后,他曾在一首诗中流露出此种念想:

误我儒冠二十年,成仙证佛更何年?羽琌设想原非谬,老任温柔奈少年。(P29)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刘三并非闭户读书、不问世事的自了汉。他的心中深藏着对现代政治的强烈追求。这一精神向度大大地拓展了黄叶楼乌托邦的思想格局。

清朝末年的刘三曾是一位宣扬铁血主义的革命青年,曾作诗云:“构新世界铁与血,孤灯焰寒心头热。”(《题江南陆军小学同学录》,P80)刘三早年求学于东京成城军官学校骑兵科,练就了过硬的骑射本领。曾作诗联云:“手种桃李真无主,旧穿杨叶真自知。”(16)此联集中未收,网上有手迹图片。在政治上,刘三渴求开放,反对闭关锁国,曾在一首论及赵武灵王和秦始皇的小诗中表露出此种主张:“关弓习骑改轻装,独上恒山制犬羊。毕竟养成排外性,笑他嬴政筑边墙。”(P8)在日本,刘三曾经加入拒俄义勇队、军国民教育会、兴中会分会等进步组织。回国后,与秦毓鎏、费公直等人在黄叶楼创办丽泽学院,对学生进行思想熏陶和军事训练,暗中培育革命力量,直至被官方勒令停办。不久,因参与谋刺两江总督端方,被拘禁半年,获释后再度赴日,加入同盟会。

刘三在革命史上最著名的事迹是义葬邹容。

1905年4月3日,邹容瘐死狱中。刘三接到陈去病“乞谋片士”的来信后,慨然应允,与堂兄刘东海等冒险将邹容的遗骸秘密安葬于黄叶楼西侧不远处(即今之邹容墓园)(17)刘三后人《先父刘三收葬邹容遗骸史迹回忆》对此事有较详细的回忆,虽然时间明显有误,但营葬细节似可征信。详参《邹容集》附录《先父刘三收葬邹容遗骸史迹回忆》,张梅编注:《邹容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49、150页。。虽然刘三如章太炎所说的那样,“未尝自伐”(18)章太炎:《赠大将军邹君墓表》,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9页。,但消息很快在朋友圈中传播开来,为他赢得了“江南义士刘三”的崇高声誉。刘三义声的传播与柳亚子、陈去病等南社中坚人物和同人刊物《醒狮》杂志的揄扬有很大的关系。义葬邹容之后不久,柳亚子偷偷来到华泾,在刘三的导引下祭奠了邹墓。事毕,赠给刘三两首绝句:

风尘满地识刘三,我亦当年龚定庵。恩怨满腔忘不得,天涯握手一潺湲。

破壁谁能藏玛志,挥金差幸葬邹阳。江东侠客多情甚,伴我驱车吊国殇。(19)柳亚子:《磨剑室诗词集》,第28页。

以上史实,特别是创办丽泽学社、谋刺端方和义葬邹容三件事迹,足以证明清朝末年的黄叶楼曾是刘三追求政治革新的基地。可见,看似幽静的黄叶楼,看似低调的黄叶楼主,其实对近代中国的政治介入甚深。

不仅如此,进入民国以后,刘三表现出很高的政治节操和独立的政治立场。民国期间,当初一起追求民主共和的朋友们纷纷“下水”,许多人不免“和光同尘”,但刘三的表现很不一样。以他的能力、资历和人脉,谋取一官半职并非难事,但他宁可自甘贫贱,长期保持着远离政治的姿态。有一次,朋友以其“不近政治为迂”,刘三委婉回应:“去鲁宣尼行似狗,避辽管子岂为龙。望云至竟惭霖雨,吹垢何由驭大风。”(P61)话虽说得低调迂曲,弦外之音则是:之所以不近政治,是因为政治的污垢太多了。可见刘三对理想政治有很高的标准,对自身也有近乎“洁癖”般的道德要求。晚年自号“离垢”,正是“道德洁癖”的一种表现。关于这一点,后文还有进一步的论述。

综上所述,可以论定,刘三是一位趣味高雅、思想开放、道德高尚的现代诗人,而他所想象的黄叶楼则是一个意蕴丰沛而美好的乡居生活乌托邦。

三、“我生蓬累悲荒落”:刘三的生存困境

现实生活中,乌托邦通常难以存在。对刘三而言,同样如此。首当其冲的障碍是生计问题。

刘三的父亲是布商,可能有一份微薄的家底,包括一座私宅(即黄叶楼)和几亩薄田,但还不足以使刘三衣食无忧。事实上,刘三不得不一面做着黄叶楼偕隐的美梦,一面辛苦地谋取基本的生存物资。在最困顿的民国初年,甚至一度卖花谋生。

好几位朋友都提及刘三卖花之事。黄炎培说:“君短衣斜笠晴雨中,卖(花)以自活,事绝雅,然太可怜。”(P3)姚锡钧也曾回忆:“民四五,君艺梅家园,鬻之沪市。”(P85)刘三自己的诗作也多次提及卖花之事。如,1914年,有诗题为“甲寅十二月,设售梅肆于昼锦里,五百冷友,散落人间,不胜离别之感”。诗云:“先生意兴日阑干,海角晴云照酒干。苦汝寒花不自媚,尽情开与别人看。”(P36)又云:“信知冰雪难论价,却割婵娟持与人。”(P36)对于爱梅成痴的人来说,为了生计而鬻梅于市是何等痛苦之事!刘三鬻梅大概是小规模的批发生意,但买种、栽培、转买,事颇辛苦,甚至某年元宵节还在外面鬻梅。然而,梅花值不了几文钱,他曾感叹:“兹游更负梅千本,售于人间值几文?”(P37)还曾感叹:“典尽寒梅未疗贫”(P36)。1915年秋,刘三赴扬州买梅,在夜幕中渡江南返时,“意为黯然”,禁不住感叹:“万种苍凉是牧之。”(P39)其中辛酸可想而知。刘三不仅自己卖花,还曾写信嘱咐妻子鬻梅度岁。据陆丹林回忆,1916年冬,“刘三在京,囊橐萧然,无从汇寄家用,便想到家园中梅正著花,可以取以应市。灵素因在棋盘街赁一铺面,居然权作卖花人。”(P87)岂料灵素不善经营,争不过市侩,最后不得不将梅花分赠亲友。总之,卖花自活足见刘三生计异常窘迫。尽管如此,他却经常周济友人。比如,清末民初,苏曼殊曾多次向刘三告贷,通常是他处告贷无门,最后才去找刘三,而刘三总能解他燃眉之急(25)比如,1906、1907年,苏曼殊几次在信中向刘三借钱。详见苏曼殊致刘三书信,马以君编注:《苏曼殊文集》,第475、485页。。

刘三一生清贫,大部分时间靠教书或笔墨求生。1906年至辛亥革命期间,先后任教于江苏陆军小学和浙江陆军小学。辛亥革命后,陆军小学废弃,刘三成为失业人员。但他不以革命事迹自矜,辞谢陈其美从政之邀,一家生计陷于窘迫之中,这大概是卖花求生的原因。自1916年到1927年,刘三继续以教书为业,先后在北大、北平高师、镇江敏成中学、南京东南大学、上海持志大学讲授国学。1927年后,则以笔耕为生,历任江阴要塞司令部秘书长、江苏省革命博物馆编纂主任、江苏通志馆编纂。

为了生存,刘三不得不辗转于南北各地,诗中经常流露飘泊之感。比如,1907年秋,由南京转赴杭州时,他以诗赠别诸友:“江湖不尽分携感,系我劳劳此去情……北驾南舣成底事,只羸忧患未能平。”(P11)到了杭州,则又有诗云:“宁知饿死填沟壑,独理丛残到劫灰。”(P18)足见薪水相当微薄。他还说过:“出门惘惘今何许,来日汹汹我费猜。大宙未宁我道丧,菰中可许暂徘徊?”(P22)简直是凄惘伤心之语了。1920年代,他也曾写过“读书读律知何用,未塞京华旅食悲”(P47)的诗句。可以说,流离凄苦之音是贯穿《黄叶楼遗稿》的基调之一。

最令人动容的是刘三在旅食生涯之中对黄叶楼和亲人的思念。《九日寄灵子》诗云:“愁来无绪去无端,入世才知度世难。情款愔愔将汝,西风恻恻逼人寒。小花临水争飞媚,浊酒盈尊故不干。手撷繁英当书札,殷勤重与劝加餐。”“著书岁月闭门多,笑比尧夫懒出窝。幸有素心容解语,每将短咏作悲歌。当筵雨急车初洗,归路云开鉴乍磨。多事频年髠鹊首,为人风浪渡银河。”(P26)这些都是极婉妙的情诗。为了生活,刘三不得不在外地工作,但他的心念所系则全在黄叶楼,春天时说“世乱但悲春畹晚”(P29),秋天时则说“故园黄叶已成堆”(P18)。两地奔波使他对黄叶楼和爱人的思念更加缠绵热烈。情诗写多了,他曾戏言,“要侬删尽别离诗”(P30)。有时候,朋友混迹于风月场中,而刘三则须直面情感上的寂寞和生理上的压抑,于是跟妻子开起玩笑:“吴阊三月莺花多,吴娘窈窕时经过。风雨弥天人小极,辄欲尊前唤奈何。”(P42)诗中蕴含着含蓄温婉的性暗示,细味之,则又传递出李义山式的婉转流离之苦。

对刘三而言,每次离开黄叶楼都不亚于一场精神折磨。1922年,当他不得不去镇江谋生时,便给妻子留下一首七律:“惜别牵衣恋母慈,欲行转止意逶迤。道长命驾动千里,花发春明又一时。味狠终嫌京口酒,陆沉先没华阳碑。分无一事开怀抱,屋角寒梅笑向谁?”(P45)看似顾左右而言其他,其实所有被堆砌在此的词与物(母慈、道路、春天、京口的酒、焦山的碑、屋角的梅),不过是为了掩饰或烘托出对妻子的情意。所以美好的人伦,尤其是和谐的夫妻感情,是黄叶楼乡居乌托邦中藏得最深和最富魅力的意蕴。然而,现实中的爱侣不得不承受人生的风浪。在刘三生命的后期,夫妇之情仍然坚牢,但现实的困厄也严重地侵蚀了本来应有的甜蜜感。约在1932年,他曾在一首词中感言:“衾拥如山,欲成好梦者般难,闲杀一双金翅蝶,流转花间。”(P80)可视作后期家庭生活的一种缩影。

进入1920年代之后,刘三的家庭负担逐渐加重。除双亲、妻子之外,家中还有不断长大的三女一子。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一向远离政治的刘三开始接受体制内的生活补给。1929年,国民政府筹备监察部,他被推为设计委员会委员。1931年,监察院成立,他出任监察委员。但在进入体制之前,刘三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斗争。

仔细品味1929—1931年的诗作,不难发现刘三在出处之际的审慎与踌躇。自1912年到1931年近二十年间,刘三一直保持着不近政治的姿态。约在1930年,他看到南京政府中居然有扫街的职官,忍不住发表感叹说:“六代繁华迹已陈,所遗马矢与车尘。前箕后畚今为政,看杀嬉春袖手人。”(P81)足见此时的刘三在批判权力之荒诞、嚣张以及媚权行为之时,甘愿做一位政治的旁观者。但是,沉重的生存压力使他不得不寻求新的活路。与此同时,的确也有进入体制的机会。1930年左右,与刘三在南京过从或集饮的老友,多半是国民政府的高官,比如,时任江苏省主席的钮永建,时任司法院院长的居正,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马君武,时任中宣部部长的叶楚伧,时任陆海空总司令部秘书长的劭力子,等等。集会诗句“簇门车马薜萝深,列坐簪缨世外寻”(P52)即微妙地透露出此中消息。刘三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手中握有一定的政治和人脉资本。比如,某次夜饮归来,碰到戒严,被迫下车,他忍不住写诗发牢骚:“一事差能胜李广,未曾自道故将军。”(P53)将自己比作落魄受辱的李广,虽说是为了表达内心的落差,却也暗示出他的身份意识。但是,对于是否动用这些资本,或用到什么分寸,他就特别审慎。江苏省主席钮永建请他游汤山温泉,他的感受是:“出郭车寻仄径行,陂陀时作不平声。在山泉热出山冷,珍惜当前一沃情。”(P54)虽然心里也有块垒,但他并不急于“出山”,他也深知人情资本在权力场中的微妙作用及其限度。与晚年柳亚子很不一样,刘三始终刻意与权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唯恐违背初心,也担心权力场中的风险。有一次,在与诸宗元和居正集会之后,他以诗奉答老友:“人物劣能当月旦,江湖深恐落风波……一事至今筹未熟,侧身天地悔蹉跎。”(P60)看来,虽然集会时他也曾放胆大言,但在是否“下水”的问题上,还是比较慎重的。

刘三最终还是接受了监察委员之职。监察院是一个处于强力机构外围的“清水衙门”(院长是他的老友于右任),而监察委员则是一个类似于古代谏官的闲职。经过反复斟酌才接受这种职位,说明刘三有意将“自我边缘化”的生存策略进行到底。而犹豫与妥协一方面彰显出他对政治品节的苛严要求,另一方面也折出物质问题对他构成了强大的精神压力。

从任职期间大胆弹劾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病休时仍然提案弹劾渎职官员(26)据郑逸梅的回忆,刘三在病休时,曾目睹外人在沪郊赛马,踏坏庄稼,因县长不敢抗议,刘三愤而向监察院提案,请撤县长之职。详参郑逸梅:《题〈黄叶楼遗稿〉》,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诗》,第88页。、自许“浊流”(27)在中国政治传统中,监察官通常自许“清流”,而刘三则以“浊流”自许,看似自嘲,实则暗寓着他对监察院中污浊现象的嘲讽和抵抗。等种种言行来看,作为监察委员的刘三仍然保持着高度的道德自律和苛严的政治标准。换言之,即便进入体制内的边缘地带,刘三也并未违背自己设定的政治良知和道义底线。

可以说,正是因为对完美乌托邦的强烈追求和骨子里的“精神洁癖”,刘三在面对时世时,采取了“自我边缘化”的策略。此种姿态导致了他与世界之间的扞格不通。为了求得基本的生存,他不得不承受流离之苦。早在1908年,他就写下了“我生蓬累悲荒落”(P80)的诗句。“蓬累”,语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28)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40页。几乎可以视作刘三一生生存状况之象喻。后来,他也多次在诗中提及落花、落叶等意象,如:“茵溷不教花堕落,但看花逐那家飞。”(P55)“花信堕茵兼堕溷,人还愁雨复愁风。”“夕餐荐菊谁甘共,夜泊闻枫索梦同。”“杨枝骆马成漂泊,沟水鱼鳞有是非。”“亦知在树难成实,多恐投荒踏作泥。”(P60—61)(29)1930年左右,刘三受诸宗元、马一浮落叶唱和的影响,和了四首落叶诗。1929年左右,马一浮在杭州与肇安法师、诸宗元、孙世伟有过落叶诗唱和。马一浮有和作11首。详见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3—35页。这些意象无不充满飘零无依之感。可见物质之困顿,身体之漂泊,乃至灵魂的煎熬,是诗人为保守心灵的完整而不得不付出的沉重代价。然而,苦难正是高贵灵魂的试金石,正因为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其人其诗及其构设的乌托邦,才弥足珍贵。

四、“断送一生憔悴小楼中”:刘三晚年遭遇及乌托邦的毁灭

黄叶楼乡居生活之乌托邦不仅缺乏基本的物质基础,也在其他方面不断遭受沉重的打击,比如,人伦之痛。

1922年,由于父亲去世,刘三不得不放弃北京的教职,就近谋生。约在1926年,母亲病逝,继而爱女刘缃暴亡。这些事件毁灭了刘三对美好乡居生活的人伦想象。1926年10月,秋夜殛雷,刘三吓了一跳,认为这是老天对他的警示。诗语有云:“母丧女夺吾知罪,人虐天饕曷告哀?不分江河成日下,岂期枯槁有春回?”(P50)可谓沉痛至极。翌年,他又在一首诗题中说:“予自缃女暴亡,思之辄痛,放言作达,遇变则穷,知陷溺深者,非语言文字所能拔已。”诗云:“泪滴秋心欲碎,愁煎泪眼能枯。独夜剩栖老凤,重泉忍锢童乌?读画读诗读记,感乃不绝予心。难忘去年七月,骤失一颗明珠。”(P77)在生命后期,即便有爱妻相伴,黄叶楼的秋天也不再美好,因为人伦想象已经残破。

不仅如此,时代大环境也不断销蚀刘三的生活热情。事实上,由个人微观遇际的恶化所引发的消极感受,通常与诗人对时代状况的负面判断密切相关。比如,秋夜惊雷诗中的“人虐天饕曷告哀”和“不分江河成日下”,就隐微地透露出刘三对于所处时世的绝望情绪。

顾随先生曾说,动人的诗歌第一须有“生的享乐”,即“生的力量的活跃”,第二须有“生的憎恨”(30)顾随:《驼庵诗话》,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第4页。,即源于理想的对眼前现实的强烈不满。刘三正好合乎顾随先生的论断:既有对乌托邦的强烈渴求,又有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从《黄叶楼遗稿》来看,刘三对大环境的判断基本上是负面的。清末时期,他有“弥天忧患”(P80)。进入民国之后,共和政体虽已建立,但仍与他心中的理想政治相去甚远。在意识形态上,他无法接受当局的专横立场。袁世凯统治时期,他曾感叹:“侧闻钩党犹瓜蔓,肠断天南杜叔荣。”(P39)1927年,异见人士张应春被秘密杀害,他也曾感叹:“天日晶莹照海湄,尚余刑赏费然疑。山阴冤狱犹堪忆,空剩秋风秋雨词。”(P57)将张应春比作秋瑾,强烈谴责光天化日之下的政治暴行。

由于现实中的政治污浊不堪,所以刘三要构设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作为精神的避难所。但现实的逼迫却无孔不入,因此,纵酒便成为逃避现实的重要手段,有时甚至演变为“行为艺术”(31)某次,在松江某酒家聚饮,遗其束带,留下了“飞靴解带”的笑谈。详参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稿》,第88页。。刘三贪杯,常以魏晋时期纵酒的名士自喻,借以表达对昏暗时代的回避与鞭挞。集中涉酒之诗甚多。“未平垒块宁逃饮,已厌兵戈尚恋生。”(P52)这是自比为阮籍。“妇语荒唐不可听,河山应鉴老刘伶。”(P19)这是自许为刘伶。在酒馆与叶楚伧、姚锡钧、高旭等人聚饮,刘三大言:“途穷但取眼前醉,世窄能容天外狂。敛衽出门作干笑,谁家新屋有微霜。”自序有云:“云升馆酒醒,晓色转苍,有庾子山人间何世之感。”(P24—25)这是暗引庾信《哀江南赋》,表达对时局之幽忧。最妙的是一首以刘公荣(刘昶)自居的饮酒诗。1929年左右在南京,碰见在国民政府中做官的老朋友们,聚会之时,刘三作了这么一首诗:“簇门车马薜萝深,列坐簪缨世外寻。待月未妨云叆叆,按歌无奈夜沉沉。思归张翰多同调,不饮公荣得我心。剩对故人搔白发,一弹指顷去来今。”(P52)《世说新语·任诞》载:“刘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32)龚斌:《世说新语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15页。“不饮公荣”透露出刘三对南京官场的微妙认识及其处世策略:既然老朋友们参与建构的南京官场并不干净,自己只好以纵酒的方式“杂秽非类”了。至此,纵酒演变成为躲避“腐化”老友的一种手段。当然,从根本上说,酒只是麻醉品,并无救赎灵魂的功能,纵酒恰恰是精神极度痛苦的一种表现。刘三也曾试图戒酒(集中有《戒酒一首》),但最终未能戒掉。越到后来,酒越来越失去魅力和疗效。约在1932年,他曾感叹:“纵有糟床能葬我,总是无欢。”(P79—80)长期纵酒,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最后的死亡也与纵酒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战乱则是导致黄叶楼乡居生活理想破灭的直接原因。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齐燮元和卢永祥在江浙一带开战,战火烧到华泾,刘三不得不“仓皇将母携妻女”(P48),逃离黄叶楼。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尤其是1937年的“淞沪会战”,对刘三的打击更大,最终导致了黄叶楼乌托邦的毁灭。1932—1938年间的诗作充溢着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乱离之感,足见日本侵华战争给晚年刘三造成了致命的精神打击,彻底击碎了黄叶隐居之梦(33)日军侵华破坏的不只是刘三一人的黄叶隐居之梦。1938年,钱锺书从英伦归国途中,在埃及因睹落叶而想象江南之残破,不禁有无家可归之感。诗云:“试问随风归底处?江南黄叶已无村。”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24页。。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时,刘三正在南京,担心黄叶楼中的母柩被毁,试图绕道杭州回沪,没想到杭沪交通也因战事中断,结果被困在杭州旅舍。是年除夕,“栖迟旅舍,百感交集”,“行不得,睡无眠”,填词遣闷,写出了“最无聊赖是东风,断送一生憔悴小楼中”(P79)的沉痛诗语。避乱杭州时期的诗作流露出沉重的丧乱之音,而且高频率地出现杜诗语汇:“杜陵弟妹多分散,秦掾夫妻感远游。”“固知有恨关亲舍,便是无家惜此身。”“只许放歌酬白日,还须作伴慰青春。”“自迫残冬伤道茀,颇传连夕压天骄。”“此行端不为西湖,槃躄真成一腐儒。”“花应溅泪东风恶,茗肯留人白日徂。”(P62、63)由于回家之路被隔断,旅杭诗作中充满了对黄叶楼的挂念。即便身在湖山之间或宴席之中,寸心所系,全在黄叶楼。比如,弟子邀游葛岭,他却心急火燎地想要下山读报(“急欲城闉看晚报”,P63)。弟子请他吃饭,他却惦记着黄叶楼中的酸菜坛(“家风齑菜瓮,归梦牡丹亭”,P63)。朋友请他游钱王祠,却引发有家难归之痛(“重来我是难归客,怕听花门缓缓歌”,P63)。停战之后回到黄叶楼,看到楼中怒放的红梅和玉兰,却又感叹春天已过一半,喜悦与哀愁袭来,恍如梦寐(“犹及寒梅透骨红,更看木笔蠋晴空。一楼花雨刚春半,百结归心似梦中”,P63)。这些诗作清晰地呈现出刘三对黄叶楼的深情及战乱对他的精神打击。

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刘三一家成为难民,蹴居于法租界华龙路元昌里华龙小学二部楼上(34)地点在今天的雁荡路56弄。参见张臻《刘三夫人和〈黄叶楼遗稿〉》,《民国春秋》1994第6期。,“小楼逼仄,几于不能容膝”(P69)。这最后一年的诗作充塞着丧乱之音。他在一首诗中说:“少可从军壮枕戈,晚逢丧乱愧如何。杜陵奔走空皮骨,剩对秋江哭逝波。”(P67)在另一首诗中又说:“谏果亦知回味苦,随人濩落到天涯。”自注云:“徐陵与王僧虔书:‘惟桑与梓,翻若天涯。’离垢今日颇有此感。”(P67)按,刘三避乱的华龙小学在今天的复兴公园北侧,离黄叶楼的直线距离不过12公里左右,但战乱却造成了咫尺天涯的心理距离感。

由于华泾沦为敌占区,在避难所中的刘三急切地搜寻关于黄叶楼的消息,可是得到的都是负面见闻。比如,省视大姊,得知姊家已毁,于是感叹说:“相对凄然各忆家,宵来劫火过龙华。”(P68)门人蒋大沂自苏州省亲回沪,专门绕道华泾,历时四昼夜,出现在他面前时,“宛然江南卖菜佣”,让他深受感动。带来的消息则是“城郭灰飞”“衣冠道尽”(P71)。最糟糕的是,黄叶楼内的藏书被辇运一空。一生心血,包括毕生收藏的书籍和近百种近代名家墨迹、画幅、金石、碑贴,尽付东流。这无异于致命的一击。刘三在最后时期提及黄叶楼和藏书时,无不带有椎心之痛。比如,“烽燧无端照海东,咸阳三月将毋同。腐心最是书千卷,饮恨难为酒一中”(P69)。憾恨到连酒都无法下咽了。

凡此种种,都给刘三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八一三事变”后,刘三忧愤不已,得了怔忡之疾,经常彻夜难寐。最后时期与朋友见面,“往往相对无语,家国之恸,见于颜色”,令朋友“竟难设辞,勉效坐忘而已。”(P90)他一向诗思敏捷,最后时期居然出现交白卷的情况。1938年夏,战火纷飞,热浪滚滚,逼仄的蜗居空间酷热难耐。刘三借助冰镇啤酒解渴,引发旧疾,于是一病不起。8月9日,台风来袭,病床上的刘三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脑中系念着激烈的战事,“昏谵疑非人间”(P75),十五天后便凄然下世。

五、“华龙劫后诗”中的不死心灵

1938年,刘三在《自题近作》中说:“老氏流沙孔九夷,逃荒心事几人知?他年若纂流亡史,应采华龙劫后诗。”(P72)明确指出,“华龙劫后诗”在其心灵史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刘三为何如此看重“华龙劫后诗”?个人认为,除了记载战争的“诗史”意味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中蕴藏着一种不可磨灭的心灵之光。

“老氏流沙孔九夷”典出《史记》和《论语》。《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集解》引《列仙传》云:“(关令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莫知其所终。”(35)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第2141页。又,《论语·子罕篇》曰:“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36)《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2页。老子和孔子的典语含着这样一种意味:倘若世界幽暗,则有道者可另辟一世界以居之。刘三将避难华龙之绝境比作老子之西出流沙和孔子的将之九夷,亦具此等意味。将华龙旅次想象为战乱世界之外的荒芜之地,隐然以孔、老自居,无非是重申人心不死和正义终将战胜暴虐之信念,这正是“逃荒心事”之精神内核。所有“华龙劫后诗”中的心灵幽光,似可归结于此。

在战乱中的避难所,刘三与亲友互动频繁,特别是与沈尹默“论诗说剑”,相亲相慰,诗心不死,令人动容。随着朋友之间的频繁互动,刘三悲怆冰凉的心灵逐渐回暖,蓬蓬然又有了生气。比如,临近岁末,老友黄太玄之婿刘伯年画椽、柏、水仙、青果见贻,刘三以诗相酬:“黄椽苍柏水仙花,腊尾春天共一家。谏果亦知回味苦,随人濩落到天涯。”(P67)诗味相当苦涩。沈尹默读到此诗,以诗相赠:“清新词句赋江南,濩落随人谏苦甘。诗酒正堪驱使在,弥天四海一刘三。”(P68)沈尹默的赠诗在刘三心中激起了持久的回响,催生了一系列的唱和之作。刘三第一首次韵诗云:“知君刻意褚河南,一艺从头识苦甘。若赌真书君第一,试言隶草我无三。”沈尹默书学褚遂良,故有此语。妙的是诗后自注:“王僧虔答齐高帝问,君正书第一、草书第二,陛下草书第二、正书第三,臣无第三,陛下无第一。”(P68)在称赞朋友的同时,刘三对自己的书法当仁不让,老友之间的斗趣让前作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腊月廿三日,亲友挤在华龙小学楼上为刘三庆祝六十寿辰,刘三又次韵一首:“跼蹐还同住道南,客来能识菜根甘。百年难报亲慈爱,风雪催人过廿三。”(P69)沈尹默读后,复次韵二首,其二云:“不采兰根笑所南,从容慷慨意弥甘。双星伴月中天丽,四拜陈词愿只三。”(P69)暗用郑思肖露根兰之典,翻转了战乱流离之悲,而变为温煦之祝词。沈尹默画竹相赠,刘三再次次韵酬谢:“昔年接席客宣南,馋口能言比肉甘。不谓老饕胸有竹,兼工聚五四攒三。”(P71)因为沈尹默先以“说得刘三比肉甘”之语调侃刘三,刘三才以“老饕”一语反唇相戏。此类玩笑既风雅,又温暖,令人感动。刘三还曾作南韵诗安慰妻子:“试从城北望城南(谓难民区,自注),得茹秋荼比荠甘。且共耐消寒九九,会须重径三三。”(P71)化用《归去来兮辞》,为妻子勾画出重建故园的愿景,以激发她共克艰难的信心。

亲友之间,特别是夫妻之间的心灵契合,通常是诗人战胜困厄的精神支柱。1937—1938年,刘三和沈尹默的唱和不仅呈现出友情的温暖,甚至也微妙地呈现出两对夫妇之间的精神感通。大约在1937年,沈尹默曾作“春蚕词”若干首,借此抒发蜇居上海的种种心绪,特别是对其妻褚保权(1903—1990)的柔情蜜意。第一首是《蝶恋花》:“人面花光相映发,脉脉佯佯,人与花无别。密意醲情和酒呷,东风沉醉芳菲节。 几度名园惊蛱蝶,南国佳人,标格真奇绝。仪态万方风与月,相逢疑是骖鸾客。”(37)上海书法家协会编:《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沈尹默》,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23,32页。沈、褚结缡于1930年代,相差二十岁而情感深笃,故《蝶恋花》中有此等艳语。褚保权曾抄录丈夫词作制成春蚕词册,沈尹默在册页后题有一首绝句:“柔桑食尽丝缠尽,投釜牵机一任他。等是此身非我有,不须辛苦作飞蛾。”(38)上海书法家协会编:《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沈尹默》,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23,32页。刘三题签,并依沈尹默原韵和诗一首:“缠绵况味知何似,之死诗人咏靡他。身后是非谁管得,不须临镜蹙双蛾。”(P67)“之死诗人咏靡他”乃是经典中的海誓山盟,语出《鄘风·柏舟》:“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翌年(应是1938年),刘三又题绝句一首:“此身正似蚕将老,坡老真为我赋诗。翻恨吐丝丝不尽,从容慷慨两难时。”沈尹默最欣赏的是末尾一句,“谓末句可刊一印”(P67)。可见,刘三对沈氏夫妇的情感生活有比较深度的理解与知赏。同样,沈尹默也曾以诗画的形式介入刘氏夫妇的情感世界,如上文提及的祝寿诗中就有“双星伴月中天丽,四拜陈词愿只三”的祝福语。在“孤岛”上海避乱的诗人是极其痛苦和绝望的,倘若没有夫妻之间的精神契合,无论是刘三还是沈尹默,恐怕很难鼓起勇气生存下去。这大概是沈尹默激赏“从容慷慨两难时”一语的根本原因(39)网上有拍卖行提供的沈尹默手书《春蚕词册》照片,后有汪东、沈禹钟、白蕉等人的题跋。1953年,汪东题诗云:“叶饱缠绵吐不穷,一丝一线付吴侬。待看鸳锦裁成日,始信春蚕作茧功。”1956年,沈禹钟题诗云:“认是游仙事却真,花前消尽旧时春。相思比似乌丝茧,何处重寻织锦人? 赋就风怀韵欲流,晋唐书势亦无俦。书家别稿成双绝,按拍难消万古愁。”1963年,白蕉倚醉跋曰:“乌有同命,茧有同功,悲欢离合,铸梦无穷。”复缀词云:“人有同心,白头如新。”题跋均以沈褚情感为中心,足见书家对春蚕词之主旨别无异辞。网址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0007990848/。。而刘、沈二人对彼此家庭的知解与祝福,则是朋友之间共克艰危的一种表现。

身陷“孤岛”的刘三对抗战从未失去信心。《入晚又得一首》诗云:“未信周家替,从知德凉。弱嫌强者食,仁与暴相妨。南国先亡象,东方旧有狼。春秋重施报,九世予齐襄。”(P73)从诗中可以析读出刘三对时局和战争结局的深刻思考:虽然日本早有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所谓“东方旧有狼”(40)“周家”和“南国”显然是指中国,“”和“狼”则是对日本侵略者的斥责。《山海经·大荒东经》有言:“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50页)刘三曾在次韵沈尹默诗作中说“六合塞豺狼”,也是以“豺狼”咒骂日军(刘三著,陆繁霜辑:《黄叶楼遗稿》,第72页)。),虽然中国在抗战之前已陷于积弱之中(所谓“南国先亡象”),虽然暂时敌强我弱,但就像齐襄王收复失地一样,中国必将获得最终的胜利。刘三的这种判断,来自于对正义(所谓“仁”“施报”)必将战胜暴虐(所谓“暴”“德”)的坚定信念。临死之前,刘三在病中吟诗,仍有“杜陵日夜望中兴”之句(P75),显示出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正义必胜的坚定信念。这让我想起刘三的老友陈独秀。在抗战最艰难的1942年,陈独秀同样处在贫病交加的绝境之中,但同样从未气馁。在陈独秀最后时期所作的几篇雄文大作中,同样闪烁着人心和人性的力量与幽光。

六、“世事无常人有素”:终章的一点感念

孤岛之中,逼迫刘三的不仅是充塞人间的战乱,甚至也不乏人心之纷扰。集中有《无端二首》,出语蹊跷:

无端沟水忽西东,谣啄凭渠谥懒龙。省识虎丘岩畔石,更休饶舌学生公。

不如淮上柳河东,笑杀云间陆士龙。我自闭房窥秘记,只论丁女与壬公。(P74)

又有《答客问仍用前韵》一首云:

故居已失让西东,旧好难逢腹尾龙。世事无常人有素,漫凭通介论徐公。(P75)

显然,三首诗指涉的是同一事件。事情之曲直已难考证,然而可以断定,在如此艰难的孤岛中,居然还有人谗毁刘三。面对谗言,刘三不屑置辩(所谓“更休饶舌学生公”),任人訾议(所谓“漫凭通介论徐公”)。面对播散流言者,刘三敬而远之(所谓“无端沟水忽西东”),冷齿笑之(所谓“笑杀云间陆士龙”)。面对纷扰复杂的人心和人世,刘三以素心相对(所谓“世事无常人有素”),唯求闭户自修而已(所谓“我自闭房窥秘记,只论丁女与壬公”)。按,“丁女”与“壬公”即火与水,典出苏轼《真一酒歌》:“壬公飞空丁女藏,三伏遇井了不尝。”(41)苏轼著, 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第2210页。这是东坡晚年谪居海南(或云惠州)时的悟道诗。1938年三伏天,面对战火和流言,刘三闭户自修,只论水火,不顾其余,似已进入类似于《真一酒歌》所说的“跏趺牛嚼安且详,动摇天关出琼浆”的“湛然寂照”之境。“世事无常人有素”亦是此种心境。“素”,即内心的纯洁与贞吉。“人有素”,是有定力、守贞吉的心灵境况。《易·履》曾以“素履”为物象,对此境况作过极精妙的譬喻与释解:“素履往,无咎。”“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王弼注曰:“履道恶华,故素乃无咎。处履以素,何往不从?必独行其愿,物无犯也。”孔颖达正义亦云:“既能谦退幽居,何有危险自乱之事?”(42)上文均引自《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4—76页。《周易》所说的“素履”与“贞吉”,与刘三最后时刻的心境颇为相似。在“飞瓦昆阳战”(刘三绝笔诗语,P75)的战乱背景下,虽然黄叶楼已经毁灭,虽然在身体和精神上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刘三仍然没有放弃对正义和道德的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刘三妻子陆氏亦字“灵素”,号“素园”(43)请参曹伟明:《剑胆琴心的南社伉俪》,《联合时报》2015年6月5日,第6版。。可见,“素”对于刘三夫人而言,也有特别的意味,而陆灵素也的确有一颗抗拒苦难、坚守“素”心的灵魂。刘三死后,陆灵素自号“繁霜”(44)“繁霜”,蕴含孤苦之意。《小雅·正月》云:“正月繁霜,我心忧伤……念我独兮,忧心京京。”老杜晚年亦云:“艰难苦恨繁霜鬓。”陆灵素晚号“繁霜”可能与此相关。,或“黄叶遗孀”,足见她承受着非同寻常的苦痛。但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做了一件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即辑成《黄叶楼遗稿》。刘三生性通脱,“所作诗文,辄随手弃之”(P90),而陆灵素则深知刘三文字的重要性,偷偷收藏了一些文稿。抗战爆发,刘三以为毕生诗作连同藏书一起毁于战火,故有“华龙劫后诗”之语。刘三死后,陆灵素冒着生命危险,潜回黄叶楼,居然在破纸堆中发现当年潜藏的诗稿。可惜“散失大半,残缺不可复识”(P91)。于是她与女儿“惨然相对”,钞录成册。由于无钱出版,便将诗稿寄给柳亚子,请他在香港出版。没想到香港沦陷,诗稿全部丢失。悲痛之余,陆灵素一边抚育孩子,一边多方搜寻丈夫遗作。由于字多残缺,有时候不得不凭记忆默出。因为担心不合原意,便请刘三生前老友黄太玄予以鉴定。重辑工作完成之后,四处寻访刘三好友,遍征题跋。凡斯种种,大费周折,不过是“以慰季平在天之灵耳”(P90)。此情此意,令人感念不已。

从题跋来看,刘三的朋友们在面对《黄叶楼遗稿》时,无不流露哀惋空漠的情绪。沈尹默说:“藏息华泾,爱满楼秋趣,顿惊黄落”,“恁年少豪情,总还空漠。”(P82)柳亚子说:“帘卷西风怜漱玉,明诚遗恨古今同。”(P84)姚鹓雏说:“忽有悲欢心上过,屡看名字在遗篇。”(P85)汪东说:“只青山在,黄叶落,小楼空。”(P86)1947年秋,陆灵素在黄叶楼中,一边校勘丈夫遗稿,一边追念往事,填了一阙《水龙吟》:

朔风黄叶飘萧,挑灯重勘遗稿漏。窗前惨绿,松阴疏竹,秋光依旧。桃李当年,荫遍江右,无言搔首。忆年年尽有,人来墓畔,争相问,诗刊否?

今昔空禅参透。记西湖酣饮长昼。笙歌聒耳,微波鱼逗,流光飞走。世态炎凉,不堪想象,泉台知否?老翻嫌寿,每深宵兀坐,抚龙怜凤,泪垂襟袖。(P89)

未亡人之诗沉哀至极,不堪卒读。可以说,没有刘三的黄叶楼形同废墟。但是,“世事无常人有素”,正因为陆灵素一缕心念未灭,刘三心灵的吉光片羽才能重见天日,并未湮没于历史的废墟之中。黄叶楼之乌托邦看似毁灭了,却又未曾真正的毁灭。

陈寅恪曾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说:“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4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48页。刘三夫妇的憔悴忧伤,及其在困苦中的坚守,同样蕴含着一种超越时空的理性。知识人的憔悴与坚守,原于内心深处对乌托邦的浪漫想象,即对正义、道德、爱情及诗性生活的强烈渴求,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与尊严。通过考察《黄叶楼遗稿》,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诗性心灵所想象的乌托邦或许可能毁灭,但诗性心灵对于乌托邦的想象绝不可能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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