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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出门远行

2020-03-23○朝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0年1期

○朝 颜

父亲领我去瑞金县城的百货公司,挑选了两双雪白柔软的波鞋。十四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我唯一的愿望,竟是摆脱脚上那双永远又土又大又绿的解放鞋。

是的,解放鞋。它们总是那么廉价、实用、耐穿,并且我可以继承哥哥未竟的事业,以达到旧物充分利用的目的。我从来没有因为穿着问题向父母要过、哭过、吵过、闹过,只是沉默,将深深的自卑紧紧地抿在嘴里。虹、春、娟是圩上的,都穿雪白的回力鞋,水的姐姐在福建鞋厂打工,早就穿上了暖和的波鞋。

我曾一遍遍地诘问自己,是不是我家最穷,是不是我父母最吝啬,答案是否定的。

正如此刻,父亲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为我换来了两双波鞋,这约等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是的我懂,他们向来接近于苛刻的俭省,无非是要将少得可怜的收入一分一毫都积攒下来,供我们兄妹读书,无非是要保留足够的资本,为我们寻一个远离解放鞋的未来。

一辆咔咔作响的中巴车载着我在通往宁都的沙石公路上不断颠簸,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城镇迟迟未见,似乎此去永无尽头。我感到一种失重的遥远和恐慌,父亲坐在我的身旁,我知道他将很快离开,将我一个人抛在宁都。何况,我们素不亲近,除了他不时问我是否渴了饿了累了,再无话可说。

车上还有一二十个前往新学校报到的农村少年。这唯一的一趟班车,让我们不期而遇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整个村庄乃至整个乡镇跳出“农门”的骄傲,对于一种全新的标志着命运转向的生活,都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和憧憬。只不过,他们是以乡音浓重的谈笑放肆宣泄,而我,只允许浪涛在内心来回奔涌。他们鼓着腮帮子,又吮又嚼地对付着一块麦芽糖,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我看见了他人身上那种毫不掩饰或者全无意识的土气,那正是我极力想要规避的。

而这,又绝不仅仅是依靠抛下解放鞋即可达到的。

十几年的农村生活,砍柴、农耕、喂养畜禽,那种以生存为重、与泥土为伍、缺乏考究的生命内核,早已浸淫在骨血之中了。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我常常被一种夹杂着神圣、恍惚而又不可思议的情绪左右着,三年以后,我就可以当别人的老师了吗?以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走出过瑞金的短浅见识,尚不足以思考更远的命运和更宽阔的未来。至于理想,无非是从土地上拔身,争取一份干净体面的工作。如此,我最直接的参照,便是我的老师。

那些从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都有着披肩的长发、白皙的皮肤,穿鲜美的长裙,配优雅的高跟鞋,身上散发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清香。三年的时间,能让我脱胎换骨,成为那样的女老师吗?

我对着穿衣镜审视自己,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我迟迟未能发育出像样的少女形态。我面黄肌瘦,个头矮小,那些与烈日为伍的盛夏双抢时光,还为我的鼻翼种下了一粒一粒的小雀斑。摊开双手,掌心里又粗又厚的黄色老茧像魔咒一般如影随形,怎么也不能被斩草除根。手背上,谜面般分布着冻疮和柴刀、镰刀留下的深深疤痕。

这个夏天,我去县城参加录取前的体检,穿着红得耀眼的劣质塑料凉鞋,被工作人员当作小孩呼来喝去。我拿着体检表,上面写着:身高一米四八,体重七十斤。这是继我童年被带往乡政府体检,查出严重缺钙、缺铁、缺锌以来,第二次被揭示身体发育趋势如此滞后的情形。

许多年来,我忽视它的存在,但是现在,它提醒着我,使我对未知的师范生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我渴望以一种全新的面貌进入一个新的群体。在村头的小溪边,我用小石块一点儿一点儿地磨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垢。我还去圩上花了几块钱请理发师修整一缕刘海,以遮掩右额角因婴儿期一场大病落下的疤痕。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到自己身上太多的不完美。一直以来,我在学习上都以一个明星的形象存在,备受同学仰视,他们因此忽略了我长相的平庸和穿着的拙劣。但是往后,随着一段全新旅程的开启,我预感,这所有的光环都即将消失了。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简·爱》,深切地理解着女主人公的自卑和倔强,同时对丑小鸭变身白天鹅的故事怀抱幻想。我还从邻居手中借来《圣经》,默默地消化着其中“爱和平等”的要义。

尽管用了整个暑假的白天和黑夜来想象即将到来的人和事,但是面对一座于我而言近乎庞大的校园时,我还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局促。校园的主干道旁,风摇动着两排高大的棕榈树,那巨大的叶子发出轻易不可捕捉的簌簌声,似欢迎,又似俯视和拒绝。在父亲的带领下,我在公告栏里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和名字,穿过曲径通幽的庭园、草场和楼宇,依次找到了老师办公室、教学楼和学生宿舍。

一号,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耻辱的学号啊!一定是因为身高,我暗暗猜想着。身材高大魁梧堪称壮硕的班主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干瘦的小身板,对父亲说:“梅江的水是很养人的,再过三年,她会大变样的。”我羞愧地低下头,盯视着自己仍然黑瘦的脚指头。就在那一刻,我被一点儿一点儿击碎的信心又重新组合起来。

五张木架子的双层床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意味着,我将与九位素不相识的女生同处一室,展开相亲相爱或矛盾重重的现实剧情。室友陆陆续续到齐,我发现,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来自农村。我们彼此暗暗观察又羞于主动结识,各自用力包裹着同样的腼腆和骨子里溢出来的土气。

整个下午,我木然地望着父亲为我归置好生活用品,担心他一离开,我就分不清具体的方向。然而,分别终究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情。父亲找到了高我两届的远房表哥(其实我与他第一次见面),带我们在校外简易的馆子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他站在校门口,朝我摆手,迈着坚定的步伐背身而去。他把我交给这庞大的校园和陌生的人群了,仿佛完全没有体察到第一次离家的女儿满心的胆怯、窘迫和茫然。

在开口说第一句普通话的时候,我的信心又一次轰然倒塌。我发现,从自己口中吐露的字音那么蹩脚,那么七零八落,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学步孩童。很快,我发现寝室里有几个同县的女同学,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和依恋感,使我恨不能从此只与她们说话。

可是就连瑞金方言,她们也与我不尽相同。因为,唯有我来自最边远的山区乡镇,口音殊异。在用方言表达蚊子、窗户、抽屉等词语的时候,我遭到了她们的嘲笑。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从小熟练操持的语言,竟是如此鄙陋。

室友掏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零食,相互邀请对方品尝。我带来的,是家里置办升学宴时剩下的“烧鱼子”,其实是收拾大鱼淘汰出来的鱼鳞鱼尾等和着米粉油炸的馃子。出锅时是香脆可口的,然而此时距我的升学宴时间已经半月有余了。在我小心地挨个吃过了别人的南瓜干、红薯干、瓜子、冬瓜条之后,我发现“烧鱼子”在她们勉强吃完已拿到手的一块之后,再也无人问津。

这是母亲为我准备的食物,她一定不曾想到,别人家的孩子和我不一样。

九月秋凉,我从箱子里掏出两双波鞋,打算轮流换穿。

穿上新鞋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时,我发现生活又一次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那是我们家多年来不可更改的习惯,在碰上为数不多的购买新衣新鞋的机会时,父母必为我挑选大号的买。“小孩子还在长身体,买小了很快就穿不得。”母亲不容置疑地坚守着这一准则,以至于我从来没有穿过合身的新衣、合脚的新鞋。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嗬,我要怎样快速地拔高我的身子,才能赶得上它们的大啊?我只能将鞋带死命地扎紧,以使步伐尽量轻盈一些。一件原本以为勉强撑得起骄傲的物品,却让我感到了别扭。那个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鲁迅的发妻朱安,和她婚礼上那双塞满了棉花的鞋子,小脚者尽力要追上时代追上生活的良苦用心,虽然以失败告终,却又多么悲壮,多么勇敢。

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貌似与我同车来到宁都师范学校的男生,见他穿着一双鞋底宽厚而笨重的白色波鞋,每踩一脚,鞋后跟都要亮起一道红光。而他黝黑的宽脸、矮而粗壮的身材,与这雪白发光的波鞋是多么不相称。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低着头,每走一步,都像在强按住底气的不足。

是的,我们可以穿着解放鞋甚至赤着脚在大地上奔跑自如,但是走在通往理想和远方的路途上,我们还需要摆脱太多过往的负重与羁绊,在新的环境里找到自己迈步的姿势。

高年级兄弟班的学长来教我们做广播体操,我发现,那个仅见过一面的表哥竟然也在其中。他与同学谈笑风生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如鱼得水这个成语。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也许是想到父亲请他吃饭拜托他关照的责任,也许是我羞怯畏缩的样子令他心生怜悯,他走过来,很大方地向那些同学介绍他的表妹。表哥长得高大帅气,看得出,他的人缘不错。那些教广播体操的学长对我多了几分耐心,至少不会轻易露出轻视或烦躁的表情。

天知道我的潜能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天内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我学得很好,尤其是和那些怎么也纠正不过来的同手同脚的人相比,简直堪称完美。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地想,父母给予我的,也许不仅仅是幼年的疾病和少年的土气。

我的活动范围不再拘囿于三点一线。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会穿过那两排高大的棕榈树,走出校门,行走在梅江河畔,看河边绿意葱茏的菜畦,看落日为水口塔涂上金色的光辉。当我成为其中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时,那种真实的沉浸与融入,驱散了最初的惶恐和不安。

有同学相邀晨跑,锻炼身体。每天黎明时分,我们开始在城南大桥上奔跑,桥面应和着我们的脚步,发出沉闷的回响,带动一阵轻微的震颤。当我大汗淋漓地返回校园时,太阳还未升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波鞋不再显得那么宽大、笨重,我穿着它们健步如飞,并找到了奔跑的节奏。

教室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上晚自习都要播放《新闻联播》。我们可以一边听新闻,一边练习书法。而在我的内心,暗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即跟着播音员矫正我那由民办老师教的汉语拼音,以及随之而来的不标准的普通话。我发现自己之所以读不准韵母中含有“ong”的所有汉字,是因为村里的老师一律将之读成“eng”。这样的训练成果显著,我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发音迅速得到了矫正,我甚至斗胆参加了播音员的竞选。

在日渐深入的交往中,我了解到,外表比我光鲜的林和丽没有了母亲,玲则从未见过她的生父。她们内心的沉重和伤痛,比我不知要深多少倍。开学没多久,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对我嘘寒问暖,而她们没有。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富有的人。十四年,他们为着我的未来齐心协力,给予了我无与伦比的完整和丰盈。

我摊开信纸,给父母写下第一封回信:“爸妈,梅江的水的确是很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