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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深奥者的意犹未尽

2020-03-13陈希米

上海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深奥面具荣耀

陈希米

自从领悟了一些关于深奥者①,就总是又回到深奥者,围绕着深奥者三个字意犹未尽,问题不断。如果深奥者是褒义,那我愿意把所有的好词都给他们。他们是极其优秀者吗?深奥者是秘密之人?是全能者?是先知般的人?还是怀有使命者?谁的旨意?什么使命?其实既然以一个如此直接的描述词来说,深奥者就是字面之义,就是难以理解者。肯定不相似于先知,不是完人,也不可能代表全能者。

我们总是先在书里和屏幕上遇见他们,起先只是光环,在书里和屏幕上,英雄已经太多,我们不是以为他们高尚得平易近人,就是自卑得从不与其为伍。直到像伊萨贝尔②那样遭遇“退婚”,或者像列尼③那样遭遇“冷落”,才算真正遇见他们。那时候,深奥才与我们有关。关于深奥者,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做他们的朋友。伊萨贝尔想要嫁给莱雷是错误的,但只错在她没有认出作为深奥者的莱雷,与她是根本不同的。列尼的情形才值得一说。伊萨贝尔是简单的,凭着她的简单和肤浅,她必然认不出莱雷,所以她遭遇的是她所不知道的。而列尼,凭着他的智力、他的德性,他认出了列瓦雷士,从震撼到怀着钦佩,怀着惦念以至于爱。然而他遭遇了“冷落”。但列尼毕竟不是伊萨贝尔,他的智慧帮助了他,他对出征前的儿子的教诲就是他的所悟,像他那样既能感激这样的遇见,又能明白其界限与节制的人,真是少而又少。

于是不禁想到,是否在某种意义上说,列尼也是伊萨贝尔的深奥者呢?那么,可能不存在绝对的深奥者,只有更深奥者。只是级别越高,间隔的距离就越长。只要想想我们自己是否也曾经完全不被别人理解,以至于在不经意间“冷落”了朋友和同学;只要想想我们竟如此清晰地看见了伊萨贝尔的“无知”,只要想想在读《牛虻在流亡中》的时候我们为什么对列尼的教诲久久回味;再比如,有时我们对孩子们提出的诸如人生意义之类的大问题所给予的“解答”,其实是“虚假”的——但又必须这么说;而有时,当某个人对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说出了某种断然的“正确”结论或者貌似的“洞见”,我们不会贬低也不会不屑,只会小心地忽略(忽略是必然,但必须小心翼翼!)——因为我们深知,对一个复杂问题的讨论是艰难的以至于不可能。

那么,难道我们自己有时也是一个疑似深奥者?不是的,这一点必须清醒。深奥有其决定性的门槛。但据此我们却可能开启对“深奥者”的理解之路。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开启的。

深奥者之存在,是因为我们希冀遇见,或者见过疑似者;抑或在遇见数年之后才幡然发现;而在书中被塑造的人物里,又比如在已逝的哲人里,断然是有的,其中最遥远者是苏格拉底,最亲近者是莱雷……深奥是属人的品性,故深奥者必在人间。深奥是指接近某种最终的东西,但深奥者不是抵达者,然而无疑是接近者。深奥者一直在抵达之途上,抵达的欲望先是超过一些人和一些事,之后想要超过一切人和一切事。但一直尚未抵达,始终不能抵达。因目标始终在人的界限之外,故其张力永远紧张饱满,那张力的大小,就是衡量接近者的尺度,即深奥之深度。

那些深奥者,是深刻奥秘之人,怀有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是探险者,总在边界行走,寻找秘密,大胆又智慧;是孤独者,独自走向陌生之地;是专注者,目不转睛者;是坚持者,一以贯之者;是可能享受极致之乐者——遇见深奥;还几乎总是注定被误解之人——但他们不以为意;还是高贵者,但几乎没有人认得出;是荣耀者,那荣耀并不一定在人间闪耀;是沉默者,那沉默无法解读;是戴面具者,总是难以辨认。好吧,再怎么描述,也不会有尼采说的精彩,尤其说到面具,比如下面这一段。这段话我曾经读过好几种译文,今天是如下这一种:

凡是深奥的东西都爱面具,最深奥的东西甚至对画面和比喻都怀有一种憎恨。难道对立不才是真正的伪装,以掩盖一个神的羞耻心吗?一个令人生疑的问题:如果从来没有一个神秘学者敢在自己身上这么做的话,那可就太奇怪了。确实有温柔的过程,以至于人们非常乐意通过粗暴来把这些过程淹没,好让他人认不出来;也有爱和一种毫无节制的宽容行为,在这些行为背后,最好的建议是拿起一根棍子,痛打目击者,这样就可以模糊这个人的记忆。有些人善于模糊和滥用自己的记忆,为的是至少能在自己这唯一的知情者身上进行报复——羞耻心擅于发明。使人们最感羞耻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在一個面具后面不仅仅是奸诈,在计谋中还含有许多善意。我可以设想,一个想隐藏一些贵重东西和脆弱的东西的人,生活中会变得很粗暴,会像一个包上铁皮、旧的、绿颜色的葡萄酒桶一样,在生活中滚来滚去,是他的羞耻心让他这么做。一个有深度羞耻心的人,在只有很少的人能到达的道路上,会遇到他的命运和温柔的决定,而他最亲近和最信赖的人也不能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他的生命危险,他们也看不到他重新获得的生命安全。这样一个隐藏自己的人,这个人出于本能,需要沉默和隐瞒。他要不停地逃避说出真相,但他会并努力地让他的面具漫游在他朋友们的内心和头脑。假设,他不愿意这么做,有一天他会发现,尽管如此,在朋友的内心和头脑中仍然有他的面具,这样也很好。每个深奥的精神需要一个面具,更有甚者,围绕每种深奥的精神会不断地有一个面具生长,这得归功于对每个字、每一步和每一个生命符号的错误解释,也就是做出平庸的解释。(李健鸣译)

尼采说的每一个情景都仿佛可见,又都通向更加深奥。

那么什么最深奥?当然是神。

神的羞耻心,这很难解释,出于怜悯吗?一个有深度羞耻心的人,就是一个深奥者吗?

他的深奥不会让他炫耀,反而让他隐瞒。他要的荣耀——如果他还需要荣耀——只在上帝那里。是不是庸俗化一下就是,比如,作为一个仿佛可能把控一切的爸爸和妈妈——像上帝似的在孩子面前,但从不会想到炫耀。如果一个人认真地在孩子面前炫耀,我们不是认为他幼稚,就是认为他不正常。

为什么要隐瞒、淹没温柔的过程?其实人人都有关于面具的经验,我们有时真是很羞于表达我们的感情(不是男女之爱),是觉得上帝看见了觉得可笑吗?尤其是对于我们极其尊重之人,我们的爱表达得犹犹豫豫、羞羞答答……是我们觉得没有资格表达吗?表达是一种僭越?

当面表达一种钦佩和爱很不好意思吗?还是真的。你叫被爱者如何表示——正如有时你自己曾经面临的,真不如在背后表达,可以尽兴(这里的爱依旧不是男女之性爱)。

有时宽容起来也照样不好意思,就像是显示给别人看你所看到的(别人的缺陷),就像是公开别人的弱点——原谅别人,还让人家知道,太不好意思了。

最令人感到羞耻的可能不是恶而是善,因为比起最高的善,我们的模仿总是显得假装,显得幼稚,差距太大,感觉到这种差距的人就会有羞耻感。这种羞耻感也被称为是高贵的?敏锐的?

其实如果为曾经的恶而感到羞耻,就已经是一种善了。所以羞耻是一种意识到自我的很基本的感情?一个人越接近神(秘),就越有羞耻感?而这种感情既是因为羞于表达,也是因为无法表达,或者表达了也不可能得到理解。

关于隐藏,也有很机械庸俗的解释,不妨说说,可以辅佐理解。比如一个贫困乡村少年,暗暗心怀电影金熊奖的梦想。在他自己来说,或许得到过使命般的确认,但却需要隐藏,隐藏简直就是他的使命的一部分。这就是“他的命运和温柔的决定”?“他最亲近和最信赖的人也不能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是的。

——但这只是我们肤浅者的理解,事实上我们是无法理解到的,否则我们便要进入深奥者的行列了。有一种理解说,他们深奥者隐藏的是最危险的东西,他们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我们而隐藏,这样既使得我们依旧平静,也使得他们取得安全。他们不要理解,他们希望自己待着,他们轻视我们。痛苦和忍耐仿佛是他们的家园,我们的爱的触摸只会让他们想要再戴上一层面具。

那么,果真是,深奥是深奥者的深渊,肤浅是肤浅者的温床。

而关于面具,有两个面向,一个是自己的意愿,自己想要的效果和想要的隐藏;另一个是别人的肆意,所谓错误的解释或者平庸的解释。但无论怎样都是面具,就像语言,想说什么以及被理解成什么,必须说以及一说就错。每一个深奥者的面具,每一种深奥的面具都会生长,生长到哪里,怎样生长,也依赖于解读者,依赖于识破面具的人。就像伊萨贝尔和列尼,莱雷显得可以与伊萨贝尔有姻缘,却并没有戴面具,列瓦雷士戴了面具却被列尼认出。肤浅者有自己的心愿,识破者是为了理解另一种存在。

冷漠也许是他们的面具,也许还是他们的日常。深奥者在一个又一个起先危险然后又安全——因为坦然而安全——的道路上独自走过。我们外人,只能隐约看到他的不同,却又无法看清,无法理解。这既是因为他们不说,也是因为我们不具备那样的视野和敏锐。作为探险者的深奥者,几乎无法为看到的险峻自豪,因为每时每刻的危险需要的不是自豪而是无比的专注,这种危险不亲临现场便无法表达,更不要说理解,所以总是除了沉默就是隐瞒,除了专注就是对周边的遗忘。关于这一点尼采经验丰富:“这样的人不喜欢受到敌意的干扰,甚至友谊也不行:他们容易遗忘或蔑视其他事物。”我们必须明白的是,他们遗忘不是因为被遗忘的东西不太重要,而是因为他们更关注“陌生的、彼岸的”,他们的蔑视不含道德意义,只因为他们几乎看不见,因为“较大的力量消耗和利用了较小的力量”,而他们“所有的一切,时间、力量、爱情、兴趣等,都是为此而聚集和积蓄的”。

一个也许实在不太恰当的例子是,比如审美与性欲。审美作为一种较大的力量,性欲作为一种较小的力量,虽然“审美状态所持有的甜蜜和充实,恰恰可能来源于‘性欲……”,但审美会使得性欲改变形态,“不再作为性冲动进入意识”,而是被审美状态消耗和利用,就像精神高度緊张的时刻,不仅对于杂技演员,对所有的这种紧张时刻,性都是有害的,因而性必须也必然被转变,被贡献,显得被“扬弃”,为较大的力量而聚集。事实上,应该说此时性欲其实并没有真正被扬弃,而是被提升了。

他们也可能因自由而谦卑。我曾在纪德的书里读到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的一段话:“真正的伟大是自由的、温和的、随便通俗的;它让人触摸,让人摆弄,即便被人从近处看,它也不会有丝毫的损伤;人们越是了解它,就越是赞赏它。它出于好意向下层卑躬屈膝,然后又毫不费力地恢复自然状态;有时候,它放任自流不修边幅,在优势中放松懈怠,但始终能够重新获得优势,并善于加以发挥……”纪德说这段话令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确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这样的深奥者中显得最谦卑的。那种可以做一切的自由,只有他敢于做到边界,做到了上帝身边。

这样的描述也符合我们对深奥者的另一种想像和期待,他们虽然也可能在优势中放任,但他们收放自如,没有人会比他们做得更自然。如果我们真的像毛姆说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开出租车的莱雷,那么他一定一下子就会认出过去的朋友,认出塑造了他的毛姆,然后温和地微笑着,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似乎对自己的放任怀着微微的歉意,似乎在说,放心上来吧,我车技很好的;似乎在说,毛姆,谢谢你塑造我,我真的来开出租了,我想你不会介意吧。而且这个莱雷,如果毛姆的小说被拍成了电影,那么这个扮演莱雷角色的演员,一定得是大高个子,坐在驾驶室里,别人看起来显得局促,他却感觉极其舒适。大概是习惯和喜欢跟小孩子说故事,他好像因为高个儿很对不起孩子们似的,总是夹紧了肩膀,想要尽量变得小一些。因此那个演员,得略略显得有一点驼背。这个莱雷,就像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又始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深奥者。

想必作为高贵者的深奥者,是深奥者里最高的,那种人,他们对痛苦的感受超乎“个人之外和之上”,那是一种“面向民族、面向人类、面向全部文化、面向全部苦恼的存在”,他们只有通过“与特别艰难、特别冷僻的认识相结合”才可能获得自身的价值。这种深奥者具备极高的德性,他们因怀有崇高的使命,因高远的目力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远景,他们的行为不被我们只看见当下的人所理解,还或者要忍受我们的误解以至于污蔑。但他们默默忍受,不发一言。眼里只盯着自己的使命,因为他们想要的心是未来的、深厚的——那种高尚的、艰难的深奥,更是除了隐藏别无他法。

作为高贵者的深奥者,“在他们身上,集中、隐藏着最高、最罕见的美德,就像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它可以从各个方向接受风暴,吞噬风暴。……尤其是,他不得不真正在每一瞬间都为他自己的人性赎罪,悲剧性地受一种不可能的美德的煎熬——这一切将他置于一个孤独的高度,作为人类最值得尊敬的榜样……”一个“不幸”的高贵者,该承受怎样的孤独和勇敢,不是为理解,却是为了误解——因为他们不想要不能承受之人去承受他们不该承受的;不是为了善,竟是为了“恶”——因为他们知道有时冷酷才能拯救人类。虽然他们要为我们牺牲但他们并不想得到我们的感激,他们为了他们自己而去为我们牺牲他们践行的可能就是真正的高贵。

而我们这些怎么也算不上高贵的人,却不幸地想要认出高贵,却不幸地知道了高贵这个词,并且认为是一个好词,值得称颂的词,并且敬仰被赋予这个词的人,想要爱他们——为什么我们忍不住想去爱他们,难道不是么——其实我们完全不了解他们,我们很可能只是被高贵这个词弄得神魂不定。我们在周围偷偷地辨认,即使高贵者总在喜剧中,在面具之下,在人群之外。我们在某些高尚的人身上发现了不可理喻之处,在某种普遍被认为的恶中窥见了掩藏者的善,猜到厚厚的冰层下面是温甜的水,又有时在某种极其坦率的话语里听到了某种陌生、奇异、显得秘密的东西,感觉到一种危险的诱惑……种种迹象向我们透露,高贵者暴露了他们自己。

这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要谦卑再谦卑,只做一个默默的探秘者,一个暗恋者,绝不去打搅他们。要再一次记起尼采的告诫,他们希望自己待着。

高贵者,是高高在上的。

于我们的视界,飞得最高的是鹰,我们说某人像鹰一样骄傲,是褒义,是象征某人“在持守自己的起于使命的本质地位时充分发挥出来的坚定性”,这里的关键词是使命和坚定,这样的人,使命感使他们“确信自己不再与任何他人混淆起来”,这样的人必然显得高傲,什么是高傲,海德格尔又说,“高傲就是由高度和上等存在来规定的高高在上,但它又与自大或者傲慢有着根本的不同”,于是我们说,高贵的深奥者是高傲的,但不傲慢。

那么,一个深奥者,会以深奥者自居吗?真的深奥者因为看得见更加深奥而必定知道自己的不深奥,从而不会以深奥者自居。反过来,如果如此自居,便可以确认不是深奥者。因为深奥者从来顾不上去想自己深奥与否,他只为那深奥之事操心,有时那种操心竟可能达到艰苦卓绝的程度,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关于是否深奥者的问题,一旦去想,其实就把深奥当成了某种荣誉。事实上,他知道,他将是“献身为被认识到的真理的第一个牺牲品”,以至于他“将由于自己的勇敢而毁掉了自己的尘世幸福”,他“对于他从其母腹中产生的机构来说必定是敌对的”,他常常会“被误解,长期被视为他所憎恶的势力的盟友”,“还会由于他的洞察力所使用的人性尺度而必然变得不公正”,以至于一生都被否定,以至于坐牢,以至于像苏格拉底一样被处死。如果荣耀,那样的荣耀代价之大之惨烈,是不能被想像的。那样的荣誉是一般人要不起的。深奥者们啊,那些人给予你们的荣耀对你们来说,怎么都显得虚假,他们究竟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荣耀,那荣耀或许越过此生,又高远在天外。

其实,只有非深奥者去想是否深奥者的问题,之所以想,是因为他可能遇见了极其仰慕、钦佩、震撼,却又无法真正理解之事、之人,又比如读到了老列尼的教诲而不得其要义。所谓深奥者,不过是一种命名。世间有很多不同寻常者,天才、圣人、哲人,还有疯子、嗑药者、巫婆、神汉,都有其深奥之处,而且一般来说都与我们普通人无关。潜在的深奥者或许也比比皆是,极端严于律己者,极端节制者,极端勤奋者、勇敢者,极端专注者、深刻者……都可能是深奥者。但极端极端者不是。

在某种意义上,所谓深奥者,又只有“我”的深奥者和比“我”更深奥者这一种角度。“我”因与其惊鸿一瞥的交集留下深深印象,以至于念念不忘,以至于只能以“深奧者”命名。或者,深奥者也是被想像的,如果你以为全面地认出了一个深奥者,那肯定是假的。深奥者之所以是深奥者,就因为你始终看不清楚他。

女人常常会把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误认为是深奥者,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当你情不自禁地想像他,想像他持久的热情,想像他无边的沉默,想像他极端的孤独,想像他骄傲的高度(审慎的骄傲),以至于无限的肉体的强大,无限的忍受寒冷与酷热的能力,想像他坦荡的怜悯,想像他的忧患和惩罚,以至于完全的沦落、失去声誉,以至于可怕的折磨和羞辱,进而再想像他属人的肉身和理智必将遭遇的,以及他的应对之顽强和温柔……

如果想像属实,那就是遇到圣徒了,那样的几率根本不存在。但是我们竟那样想像,竟像想像圣徒一样地想像他,那就只能称他为深奥者了,一个比我们的眼光更深的人,一个站在比我们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上的人,一个更加无助却更加坚定的人,一个诚恳又冷漠的人,一个坦荡又无情的人。我们将暂且以一个深奥者的名义来假设他、赦免他、美化他。那样的经验是我们对深奥的初识。最后,理解或者放弃理解,都是有益的。

但是爱一个真正的深奥者,可能是我们担当不起的。关于爱,尼采有过这样的提醒:“不要依附于他人,即使这个人是你最爱之人——每个人都是一所监狱,也是隐匿之处。”即使在一般意义上,这种提醒也不为过。而深奥者之隐匿之深广之眩晕,就更是如此。而更“深奥”的是,爱上深奥者,或者作为深奥者的伴侣,必然是对“深奥者”一词有理解的人,而这种人,正是因为了解了“深奥者”的本质,才有理由和有力量决定:不能爱上他们。这就构成了真正的矛盾。好吧,与深奥的爱在一起,深奥真可谓深奥至极。

如果遇见深奥者,或者以为遇见,特别是如果我们偶然看到他们受苦,就像列尼看到了列瓦雷士的剧烈抽搐,无疑此时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该做的,但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去同情,“不要依附于同情心”——“这特别针对更高级的人,只有偶然的情况才会让我们看到他们受到的特殊折磨和他们的无助”——或者即使同情,也绝不要依附同情,更不要让同情转变成爱!切记按照老列尼说的去做,绝不要等到一切都太晚了,那时候即使读老列尼的教诲再心有戚戚,也丝毫无补。

因为我们的同情微不足道,因为我们的同情总是要求回报,在深奥者那里,我们将看不到回报,他们的目光常常投向远方而忽略脚下的,即使那块石头是你为他搬开的。

我们的同情很小吗?在更大视界里可以被忽略吗?他们的宽容哪里去了,他们难道对我们的要求回报不给予宽容吗?事实是,他们真的很忙,忙到我们难以想像。

我们的同情,我们可能给予他们的帮助,甚至于与他们的友谊——这些都起于同情——早晚都会成为他们的累赘,我们是终究不能满足他们的。这一点需要早早清楚。不是他们不道德,而是他们有他们的使命。

于是就有了深奥者究竟能为我们做什么这样的问题。那么可能该是薇依说的:“人能为别人做的事,不是在他身上加点什么,而是促使他转向来自别处、来自高处的光。”这或许就是深奥者可能做的,那光不属于深奥者,却是他们找到的方向和道路,而我们,就是企图也能转向那光。

作为一个自觉的非深奥者,特别是一个瞥见、承认有深奥者的人,应该一开始就不希求表面的回报,而是只寻找那光,老列尼早就说到了关键:他们是耀眼的星辰。那光,才是最最当紧的。

如何鉴别和认出所谓深奥者,其实极其困难,关于深奥者及其行为和存在,其“真实性能用哪一把标尺,哪一杆金秤来衡量呢?难道不是更应该对所有侈言自己有此感受的人表示怀疑吗?”深奥者常常不可理解,但不可理解之人却并不就是深奥者。说起来可真是:辨别深奥极其深奥。

如果说一个人只认识讲理的人或者有教养的人并不算认识人,只能说对人一知半解,那么比应深奥者,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一个人只认识庸常的人和肤浅的人,也照样是不算认识人,也是对人一知半解。我们曾经遇见并说:一个人坏起来坏得无法想像;那么相反的情形也一定有:一个人好起来好得无法想像。我们常人,确实对极端之人很难想像,但我们既然承认有极坏的人,为什么很少去想像极好的人呢?以及极深的人呢?

所以我想关于深奥者的指向是,把他们想像为人类最高的样本,因为“人类的目标不在终点,而只在他们最高的样本中”。如果说尼采的教诲里最重要的之一是人的层级、人的区分,那么该问自己的最大问题就是:我们自己是哪一种人?想成为哪一种人?可能成为哪一种人?该以哪一种方式和与自己不同的人相处?在这里就是,作为一个非深奥者,如何去做深奥者的朋友,做比“你”更深奥的人的朋友?

因为在每一个深奥者身上,都“挂着一根劳累和重负的链条”!一个深奥者不可或缺的首要标志就是:超凡般地——不偷懒!而“大多数人都很懒”,不仅在最高的意义上是如此,简直在最低的意义上仍旧如此。

那么我们的起点很低也很简单,就是相信有两条路,和两种不同的人生:懒惰的和不懒惰的。因为真的,美好的生活实际上就是辛劳的生活。

希腊人说,庸俗即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历。就是说一个没有过美好生活经验的人,是无法理解和想像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列奥·施特劳斯说过类似的话,“……只有我自己的献身、我自己的‘深度才可能向我揭示其他人的献身与深度”,我想这正是给我们这些非深奥者的教诲中最最重要的。

(文中引文凡未注明處均引自尼采)

① 参《深奥者的朋友》,见《天涯》杂志2018年2期。

② 伊萨贝尔、莱雷均为毛姆长篇小说《刀锋》中的人物。

③ 列尼、列瓦雷士(即牛虻)均为伏尼契长篇小说《牛虻在流亡中》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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