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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佛西夜访梅兰芳

2020-03-13曹树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宪兵梅兰芳鸽子

曹树钧

时值杰出的戏剧家熊佛西诞生120周年之际,写一段他与梅兰芳的故事。

1949年春,在人民解放军向全国进军的号角声中,上海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在上海闸北区窦安乐路一所小楼里,几位年轻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仿佛同一位临窗而坐的长须老人在谈心。这是上海地下剧影协会的几位同志正在召开秘密会议。上海地下剧影协会是中央和上海地下文委领导的外围组织,主要任务是在戏剧界上层人士中开展统一战线工作,并组织迎接解放的活动。今天出席会议的有许多负责同志,其中有党员,也有非中共人士。居中坐着的那位长须老人叫熊佛西,戏剧界都亲切地称他为“佛老”,他是一位著名戏剧家,非中共人士。佛老年过半百,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虽然留着一把长须,仍露出孩子般的纯朴。地下剧影协会半个月左右碰一次头,地点不固定,每次阅读一些党的文件,讨论形势发展、商量地下活动并检查其效果。今天的会议在佛老家举行,由上级派来的一位姓吴的女同志传达一项重要指示。

会议开始前,佛老在楼下亲自开门,迎接每一个到会的人,进来的人手里总带着一些东西,不是卤菜,就是糕点。万一有可疑的人闯入,就迅速装成这是一次为佛老祝寿的聚会。

“佛老,人都到齐了吗?”吴同志问。

“都到齐了,您说吧。”

吴同志用清晰而略低的声音开始说道:“各位先生,你们知道,淮海战役我们已经取得全胜,我军正积极准备渡江。敌人已经树倒猢狲散,蒋家王朝的丧钟已经敲响。然而,狗急跳墙,还必然会垂死挣扎,他们还准备胁迫各界不少知名人士同他们一起逃往台湾。为了打破他们这一阴谋,地下文委指示我们要有针对性地开展深入的统战工作。在戏剧电影界,尤其要注意做好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先生的工作。他们两位名声大、影响广,倾向进步,有全国威望,反动派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敌人不仅胁迫,甚至武力绑架他们都很有可能。”说到这儿,吴同志向在座的几位先生一个一个地看了过来,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极为坚定地说:“文委要求地下剧影协会派人同这两位先生正面接触,坦率谈心,给他们以具体的帮助和指引。”紧接着,吴同志又以商量的口吻说:“诸位看看,派那位先生去做这件工作合适?”

于是,到会者开始了紧张而又热烈的讨论。

“我看佛老去最合适。”地下剧影协会负责人之一的刘厚生同志直率地提名说:“佛老同这两位大师都熟悉,他自己也是戏剧界的老前辈。”

接着几个人发言,都一致认为这件事由佛老去最恰当不过。

在几位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烈讨论过程中,熊佛西神态严肃。他认真听取这些年轻同志的分析,一面自己估量着,这件事,我能完成嗎?

在场的人都谈了看法,最后刘厚生同志征询熊佛西的意见:“佛老,您看,这件事您去如何?”

“好,就我去吧!”熊佛西慨然接受了任务。

当夜,熊佛西一个人睡在卧室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晚上开会的情形,会后负责人同佛老个别交谈的内容,又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他深深感到,党将这样一个重要的工作委托给他,这是对他的最大信任。他又想到这几天谣言四起,什么“共产共妻”啦,什么“共产党对文化人洗脑筋”啦,闹得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梅兰芳思想会不会有什么波动?但又一想,梅先生是一位正直、爱国的艺术家,他有鲜明的爱憎,明确的是非观念,决不会在关键时刻走岔道。这时,熊佛西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抗战胜利不久,在大街上遇到梅兰芳的情景。那天,梅兰芳剃了胡子,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脸上露出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巧遇佛老,分外兴奋,紧紧握住熊佛西的手说:“佛老,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日本鬼子终于垮台了,我又能重新登台了!”熊佛西也含着热泪说:“畹华,你真不容易呀,宁可卖画为生,拒不为鬼子演戏,可敬可佩!”想着他蓄须明志,熊佛西似乎觉得梅兰芳又笑盈盈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忽然,耳边又跳出吴同志临别时反复叮嘱的话语:“佛老,您可一定要抓紧时间,抢在敌人的前头,无论如何不能让梅、周两位先生被敌人劫持走啊I”想到这儿,熊佛西“霍”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写字台上的小钟正指着午夜二点。

他沉思了片刻,决定就在这两天分别拜访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先生,明天晚上,喔,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说是今天晚上,就去拜访梅先生。

第二天傍晚,熊佛西穿着一件长袍,拄着一根拐杖,步行前去拜访梅先生。

大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昏昏蒙蒙的马路上,一会儿有国民党的摩托车急驰而过,一会儿有一队一队全副武装的军警沿街巡逻。忽然,一辆“强盗车”(上海人对反动派捕人的警车的俗称)发出恐怖的哨响呜呜地呼啸而过,从车子背面门的窗口上还可以看见上了手铐的“囚犯”,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睛里闪耀着愤怒的火焰。

到了梅宅,熊佛西将电铃按了一下,没有反应。再按一下,还是没有人开门。“莫非梅先生不在家?”熊佛西暗暗思忖,又一想晚上他会上哪儿呢?他一般晚上是不出门的。于是,熊佛西将电铃又按了一下。

边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原来刚才她一直在门洞里张望,见来客一直按铃,便向梅先生察报。经梅先生同意后,才将边门打开。

就在边门打开的时候,两个黑影从大街的电线杆旁晃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熊佛西和出来开门的阿姨都没有察觉到。

“先生,侬是——”阿姨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熊佛西一眼,操着上海方言问道。

“我叫熊佛西,狗熊的熊,上海实验戏剧学校的校长,侬向梅先生讲一讲,伊就晓得格。”熊佛西也用带着江西口音的上海话回答道。

正说着,在楼上窗口张望了一会的梅兰芳先生下来了。

“啊,佛老,您来了,快请上楼。”梅兰芳紧紧地握住佛老的手,热情地引他进院。

刚入庭院,熊佛西就大声说道:“哈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敝校有一点小事,特来打扰足下。”

“嘘。”梅先生忽然用食指朝嘴上指了一下,然后凑近熊佛西,低声地说:“佛老,隔墙有耳,新近搬来的邻居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熊佛西连声“哦哦”,点了点头。抬头一看,庭院台阶附近种上各种各样的牵牛花,还养着不少鸽子,忙将话题一转。

“梅先生,你这儿别有洞天,真是自成一格啊!”

梅兰芳笑着说:  “我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种种花,养养鸽子,搞一点画。佛老,您可别小看这些鸽子,我的近视眼就是它们帮我治好的。”

“喔,鸽子还能治病,头一回听见,你倒说说看。”熊佛西饶有兴趣地问。

梅兰芳一边走,一边说:“您知道,小时候我有轻度近视,眼珠子转动不灵活。咱们唱戏的讲究的就是手眼身法步,眼珠子呆板,目光无神,这还怎么唱戏呢?为这件事,我担忧了好几年。后来,我偶然养了几对鸽子。鸽子飞得很高,我的眼睛总是不停地随着鸽子动,愈望愈远,仿佛望到天尽头。天长日久,您猜怎么着?”梅兰芬说到这儿,顿了顿,笑了笑说:“不知不觉,我那眼睛的毛病居然就治过来了。”

“畹华,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哪!”熊佛西笑着说。

上了楼,梅兰芳请熊佛西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就座,还没等他沏茶,熊佛西就开门见山:“梅先生,上次承蒙你和周先生光临敝校,举行‘梅周义演。这次演出,不光在经济上帮了我们的大忙,对那些妄图扼杀剧校的家伙,也是一个很有力的打击呢!”熊佛西用手有力地挥了一下。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梅先生谦逊地笑了笑。

“梅先生,下次有机会,还要请你和周先生再度合作,来敝校义演一次,如何?”熊佛西直率地问道。

“可以,只要你定个日子,我一定同周先生前来参加。”梅先生一口答应。阿姨将茶送了上来,梅先生接了一杯放在熊佛西旁边。

“好!我先代表剧校全体师生,向你表示深切的谢意!”熊佛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真诚地向梅先生微微地鞠了一个躬。

“您坐,您坐,先喝口茶。这是一位朋友刚从福建带来的乌龙茶叶,您尝一尝。”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熊佛西见梅先生将窗帘布拉了起来,阿姨也已退出,便从单人沙发上起身,同梅先生并肩而坐。

“梅先生”,熊佛西忽然声音压低了一些,神色庄严地说:“今天我并非专为请你义演而来,主要是——”说到这儿。熊佛西警戒地向四周看了一看,接着说:“主要是受‘有关方面委托而来。”

梅先生一听“有关方面”四个字,心中便明白了三分,忙说:“佛老但讲无妨,畹华洗耳恭聽。”

于是,熊佛西将地下文委的指示用自己的语言转述了一遍,又对梅先生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谈自己对中国前途的看法,并鼓励梅先生不要怕受威胁。

“梅先生,”说着说着熊佛西激动起来,话也滔滔不绝起来,他郑重地说:“作为一位有良心的艺术家,谁能坐视国家继续这样乱糟糟地下去,而至灭亡!如今黑暗王朝即将倒台,光明即将到来,你我都会感到由衷高兴的。先生是一位有志气、有爱国心的艺术家,佛西深信先生不会被反动势力所吓倒。你我都知道什么是黑暗,什么是光明,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人,什么是兽。但是,古语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请先生一定要准备‘应变。那些口里天天嚷着‘礼义廉耻,却无时无刻不干着卑鄙龌龊勾当的家伙,他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正讲到一半,忽然一阵尖锐刺耳的警车声由远及近从窗外传来,并且似乎停在了附近。熊佛西和梅兰芳不约而同地走到了窗口,凝神屏气地向窗外瞭望。借着马路上微弱的路灯光,隐隐约约地只见对面马路上,军警们森严地站成两行,果然有一辆“强盗车”,停在附近一条弄堂门口,不一会,两个中年人被宪兵们推推搡搡押上了囚车。

又一阵警车的呼啸声划过长空,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空气都似乎凝滞住了。

熊佛西步履沉重地走到沙发边,喝了一口茶,又用洪亮的声音继续刚才的话说:“梅先生,我再说一遍,‘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定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以免遭到那些野兽们的毒手。”他将“毒手”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晰,目光很自然地朝窗口瞟了一下。

“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着一阵又一阵的门铃声传进室内。

“梅先生,梅先生,不好了,有三四个粗壮大汉拼命敲门,说是进来查户口,怎么办?”阿姨三步两步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问梅兰芳。

“不要慌,请他们进来,熊先生是我的朋友,怕什么?”梅兰芳沉着地说。不一会,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和两个腰里插着手枪的便衣闯了进来。

一个宪兵拿着一个大本本,对梅兰芳说:“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今夜奉命突击查户口,将你的户口簿拿出来!”

阿姨颤抖地将户口簿拿了过来,梅兰芳将它递给宪兵。

“你们家几口人?”

“五口。”

“你儿子上哪儿去了?”

“他上邻居家玩去了。”

“你老婆呢?”

“她上亲戚家送东西去了。”

宪兵气势汹汹地盘问,梅兰芳不慌不忙一一做了回答。

宪兵见他对答如流,人口情况同户口本上记载的又一丝不差,便指着熊佛西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朋友,叫熊佛西,他是——”

“好了,现在不用你说了,我们要问他。”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便衣这时忽然打断梅兰芳的话,走到熊佛西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干什么的?”

“上海实验戏剧学校的校长。”熊佛西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个毛病,话说急了容易口吃,为了不使敌人生疑,他竭力将回答的话说得慢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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