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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3

长江丛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纯色楚楚小将

/深圳市红岭中学高中部

十八岁的思孟不喜欢纯色。

思孟学画,在浙江,画素描也画水彩。他跟爸说他喜欢画画,爸就让他来了——爸开绸庄,赚了钱就是给独生子花的,不像别的爸爸瞻前顾后——带着一箱子绸衣服、两支毛笔,思孟走了,带着爸的话:“咱不靠这活命,儿子!”

思孟在一间铺了木地板的屋子里画画。颜料是公用的,在锡管里被无数双手捏成了一组小型山脉。谁要取,得拖着色盘,一条一条往格子里挤。

没人自己带色盘,都是学校发给思孟他们。所有的色盘底色都是白的,塑料。从仓库里拿出来,显得发黄、老,且脆。没有人觉得这色盘有什么所谓,一窝蜂来了,就稍整齐点摆在腿上;一窝蜂散了,就横七竖八丢在边上。然而大家又都觉得这色盘有什么所谓,都很庄严地在背后签上名字。

思孟不签名字。但大家都认得他的盘:别人的盘里的残色都被格线清楚地分开了,绝不会相融;只有思孟的,乱七八糟一团颜色,找不到一块洁身自好的地方。

要好的同学问思孟,思孟很不知所措地笑笑:“颜色太干净,我不踏实。”

实际上,思孟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讨厌那些干净的界线。他只是不明白:最纯的绿,也混着蓝和黄,纯粹的颜色只存在三种,名为纯色的颜色却有数十种。他不明白,明明是混出来的颜色,却是“纯”的,那,世上还有什么颜色是不纯的?

大概,人总会天然地抗拒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思孟就这样背着画板学了两年画儿,卢沟桥失陷了。

这个消息像一只臭鼬,熏醒了所有原先沉默着的苍蝇。无数个声音冒了出来,如影随形四分五裂地尖叫。所有人的开头都是:国要亡了——后边便任人修改。有些人叫着:起来呀!斗争呀!有些人叫着:倒下吧!臣服吧!尖叫声混在一起,于是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思孟不想臣服,但他也没法完全相信那些煽动着暴动的人。只要去叫喊了,死了几个人,国便可以不亡了吗?野心家便会回心转意继续待在他们的小岛上了吗?

这种声嘶力竭的爱国,是没法让他这种人甘愿赴汤蹈火的。

画院,无论什么时代,总是先锋的诞生地。思孟的画院也不甘辱没了名头。几个学生聚在一起,便慷慨激昂地打算谋划一场盛大的、“以血警醒世人”的,游行。其中的一个邀请了思孟。

那位志士把思孟约到校里最大的那棵榕树下头,便声泪俱下地开始了他的讲演。他边讲演,边气愤填膺地佐以挥手、握拳等动作,思孟很安静地听他喷了半小时吐沫,边听边诚恳地点头——最后他结束了讲演,询问思孟的意思,思孟很是沉默了一会儿,审慎地摇了摇头。

志士,震惊地望了思孟一眼:“为什么?”

思孟摇摇头:“没有为什么。”

过了几天,思孟听说那个人被抓了。便问同学:“日本人已管到这里了么?”

同学摇摇头:“抓他的,是中国人。”

思孟不说话了,他本能地感到不舒服:又一块不纯的颜色。

可这种不纯,他不喜欢。

思孟决定回家了。带上一箱子绸衣服、两支画笔,他坐上了火车。

到了家,爸的绸庄仍是老样子,堂皇的,顾客,却再没有那么多了。爸不管这些,只知道独苗子回来了。他坚持给思孟办了一桌席,问思孟:“你去那些游行了没有?”

思孟觉得爸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消极。他低着头说没,然后等着爸的愤怒。

可,爸笑了:“我儿子!不错!去游行,干什么吃,等挨枪子儿!活着,怎么都强!”

思孟听了爸的夸,突然有点儿闷闷的:爸想的,与自己想的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爸却还那么高兴地笑。他忽然很想告诉爸:我不愿这样活着,我只是怕死了没用。

他终了没敢告诉爸。

十二年,眨眼的功夫,便过了。日本人走了,五星红旗升起来了。一切看起来都好了。

思孟很高兴,高兴得简直忘掉了那困惑了他许久的颜色。爸已经死了,绸庄,也早卖了。他收拾了家什,带着妻子跟楚楚去了北京。他从学画的变成了教画的。思孟成了“吴老师”。

吴老师讲色彩,总会匆匆掠过纯色,然后停在灰调上,唱歌似的喟叹:共产党,真好啊!

真、好,两个重音,一个也不能少。吴老师就这么较真。

思孟做了十八年吴老师,在一天早上成了姓吴的,那是六七年。

楚楚前年响应党的号召,从大学里辍学下乡劳动了。每月给思孟和妻子写一封信来,信里写:爸爸,妈妈,我衷心感谢党给了我再学习的机会,同志们也非常团结….像这样,思孟总摸出老花镜,很认真的读,很认真地回,很认真地封起来,送到路口那连通了遥远楚楚的绿皮筒。

思孟每天走在美院门前的梧桐道上,看着那一排排墙上渐渐多了些斗大的字,斗大的惨白的纸、漆黑的墨,刺得他眼睛生疼。同事一天天少了,学生也一天天少了,淹没在这场名为革命的巨潮里。只有思孟留着,像一块不干不净的颜料,洗也洗不掉。

然而总会有人想洗掉这块颜料的。美名其曰:净化。

于是那天早上,穿着旧棉袄的思孟在一片锐利的黑白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吴、思、孟,那么熟,又那么陌生。他有点吃力地读了读,好像不认识了。在这陌生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些更陌生的字眼:牛鬼蛇神,走白专路线的大资产阶级,社会的寄生虫….

思孟读着,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过了一会他笑不出来了:一群学生来了,轻蔑的、憎恶的瞥了他一眼。

这已是思孟十八年里受过最高等级的蔑视了。

思孟很快便知道了,这只是开始。

他也与那些消失的同事一样,被挂上了铁牌子,戴着高高的纸帽,被曾经的学生推搡着,去游行,去批斗。

总是这样,学生高声质问他:“姓吴的,你认不认罪!?”

思孟不吭声,于是后边守着的另一个学生踹他一脚——他还是不吭声,于是那些人暴怒了,新一轮的殴打、辱骂,又重新落在姓吴的资产阶级的身体上。

而思孟沉默着。这是自称白色的黑色,是不纯的纯色。那久违的困惑,于是又轻易地复活了。

再到后来,思孟已经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他只是沉默、沉默,机械的沉默,惯性地走。他木了,跟那些消失的人一样。

再后来,某天,姓吴的,在人群里看见了妻子的眼睛,凄苦的、哀怨的。

他忽然想到:眼白原来是灰的。

姓吴的开始认罪了。他写信给楚楚,痛骂自己,让楚楚停止给他这个牛鬼蛇神写信,别被他染成社会的大害虫。然后他逼妻子签了离婚,独自搬去了“组织”安排的仓库——然后继续跟曾经的学生一起示众。他像一只温驯的绵羊,把认罪词背的滚瓜烂熟。

他好像已经认命了。

七月份的一天早上,革命小将们冲进仓库找姓吴的,发现他不见了。小将们愤怒了:这坏东西,竟敢逃跑!他们一致决定,就算找遍整个美院,也得把这个牛鬼蛇神揪出来。

小将们在空荡荡的学院里搜寻了一上午,在美院正中的人工湖边上找到了姓吴的的破布鞋,和他睁大眼睛了的肿胀的脸。

小将们面面相觑,最终得出结论:姓吴的,人民的寄生虫,大资产阶级,畏罪自杀了。

这结论让小将们很无聊,找了一上午,只找到个不能批也不能吐的死人,浪费时间!他们一哄而散,跑去美院的另一头——那儿住着老张,一个比姓吴的还老资格的牛鬼蛇神。那可是活的,比姓吴的好玩儿多了。

人都散了,只剩下无休无止的蝉声,和思孟,大睁着眼,望向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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