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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千万孤独”的行者柳宗元(上)

2020-03-07吴同和

师道 2020年2期
关键词:永州柳宗元

吴同和

倾听《小石潭记》的诵读,好像走进一个清新可人的幽境,这儿绝然远尘,悦目赏心,可以使人忘却烦恼,甚至可以忘我。

古人云:情怡而景乐思苦则境幽。真正“忘我”,绝非易事。景色虽美,柳公却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感;而“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惶惑所致啊!类似的感怀,“永州八记”随处可见:与友朋倾壶西山,“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始得西山宴游记》),虚实双关;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意思是,思想停止了,形体消散了。可“万化”何其博广,抽象而言,一语可了;具体而论,谁能说得清呢?观游钴鉧潭,乐而忘返,而“乐”的背后,流露的却是隐隐的哀愁;结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苦乐兼之。至于《小石城山记》的一段议辩:“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绝不是纯粹写景叙事。

柳宗元生命有三个重要阶段,33岁之前读书做官,还算得意;此后十年贬放永州,凄苦难言;44岁至47岁,任柳州刺史,心身稍安。

永州十年(805~815)之贬,是柳宗元人生一大转折。英雄失路,报国无门。初到永州,厄运连连:老母弃世,爱女病故,水土不服,心力俱疲。三十几岁的人,未老先衰:齿牙松动,鬓发斑白。环境虽然恶劣,但精神支柱尚未完全倾塌。他开始调适自己心态,在思想时空里穿越思考,于矛盾彷徨中历练前行。渐而形成了复杂多维的“永州心态”:其中有“东山再起”与“甘于现状”的二难选择,有“忧患元元”与“实现价值”的激烈冲突,有“顿悟”与“迷失”的相互碰撞……

一方面,他潜心研读诸子百家典籍,探究古往今来儒道佛、文史哲等领域的理论,博观约取,以为我用,写出了《封建论》《非〈国语〉》《天对》等惊世骇俗之作。一方面,为排解心中郁悒,常与龙兴寺住持重巽和尚参禅悟道,打坐念经;或同老友新朋放浪形骸,移情幽远,游历永州奇山异水、野地荒村,释放心中垒块,回归真实自我。一方面,心系朝廷,眷顾长安,盼望有朝一日能官复原职,再沐皇恩;另一方面,悲凄怆然,万念近灰,遂投笔为枪,抒怀寓理言志,状物写景传情。于是,“永州八记”、《江雪》《渔翁》等一大批“情同景共,思与境偕”的山水华章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令人目不暇给。

柳宗元復杂微妙的“永州心态”,不乏强烈的功名意识。一方面,他“忧患元元”,决心“穷余生之光阴”,为国为民多做好事;另一方面,为了实现“重归京邑,再沐皇恩”的理想,他不惜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曲意逢迎,几乎迷失自我。《柳宗元全集》部分诗文作品,体现了这种用世态度。

《柳宗元全集》卷三十是一组书信,共6封,分别写给先君之友许孟容、岳父杨凭、姐夫裴墐之弟裴埙及好友李建、萧俛、顾十郎等。基本主题是一个:表忠心,求引荐,祈皇上重用。著名学者尚永亮先生说:“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心情始终处于哀伤悲怨之中……总希望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希望友人理解并一伸援手,使自己能早日脱离谪籍,重返京城。”因为考虑到许孟容等人都在位,且擅有实权,加之与自己有这样那样的友好关系,因而希望对方施以援手的目的便非常明确。如《寄許京兆孟容书》,开宗明义:“忽捧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没,复起为人。”接着申言自己一贯“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绝对的忠心不贰;反复论证之后,终于“再拜五丈座前”,盼早日能“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又如《与杨京兆凭书》,析举荐者之难,辨被荐者之别,目的还是一个:求杨凭援手。再三拜托:“丈人旦夕归朝廷,复为大僚,伏惟以此为念。流涕顿颡,布之座右,不任感激之至。”其望复出之心,何其切迫!“今若应叔辈知我,岂下邹子哉?”这是柳宗元对裴埙的恭维,求提拔之用心,昭然若揭。接着便直言不讳:“兄顾惟仆之穷途,得无意乎?”李建官至翰林学士,曾向柳公施过援手,感激而外,柳宗元提出进一步要求,希望大学士能一如既往,再拉一把……

写于元和四年(809)前后的《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并序),从文学作品样式层面剖析,可谓承前启后。借鉴并继承了汉魏铙歌的传统而扬长避短,使之成为这一文学样式“断层期”的经典作品,为后代铙歌的写作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经验和范本。而从思想意义分析,十二首铙歌都有鼓舞士气,振奋军威的作用。就主旨而言,只是为歌高祖神功讽当朝时政,颂太宗武德寄志士忠心,以使“上闻”。古人云:“放怀意气排空易,落指阳春定调难。”柳宗元毫不犹豫地定调于歌功颂德,目的是盼望皇上垂怜赐恩,再度起用他。所以,欣赏这一组铙歌及其大序,可洞悉柳宗元此时的思想根脉,透视他有意功名的“永州心态”。

写于元和四年(809)的《法华寺西亭夜饮》及《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是诗序合璧的佳作。特定的社会环境、家庭影响和个人遭际,注定柳宗元与佛门结缘。他“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一辈子都崇尚佛学,向往“净土”,欲入“幽玄”之境。但毕竟肉眼凡胎,虽可洞察人生百态,熟读释学典籍;可是对于自身的运程吉凶,官场沉浮,却无法未卜先知。贬邵贬永贬柳,“风波一跌逝万里”;染病丧亲罹难,“海天愁思正茫茫”。

元和四年(809)某日,柳宗元与好友元克己等七位“天涯沦落人”,在法华寺西亭夜饮,酒酣耳热之际,克己“咸命为诗”,好友们口吐珠玑,落墨成韵;柳宗元亦赋诗《法华寺西亭夜饮》,且受命为序。

《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160字,以“谪”而一字立骨,其谪贬之怨,忧恐之情,禅悟之悦,失衡之哀,均熔铸其中,是一篇可“传于世”的奇文。《法华寺西亭夜饮》,五言古诗,6句30字,诗人倾力蕴情悟禅,委婉含蓄地表露了矛盾复杂的心灵世界:

法华寺西亭夜饮

祇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

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

莫厌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登高望远,饮酒赋诗,之所以会成为古代文人墨客一大癖好,是因为诗人的喜怒哀乐,忧恐悲戚,俱在眼底,全在杯中,又都在笔下!

法华寺堪称“净土”,柳公在其西面建一亭,“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骋目神游,随心所欲;遐思迩想,绝然远尘。而与同道好友在此“倾壶而醉”,“放怀吟诗”,可以暂时忘掉烦恼,甚至忘我:这大概是因為酒中有诗,诗中有情,情中有我吧!

“祇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与初唐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有所不同。同样是悟禅,“夕阳”较之“初日”,“祇树”比之“高林”,前者显得清冷黯淡,后者见得煦暖光明。“共倾三昧酒”,为参悟人生,消除杂念。常建就不一样了,开元十五年(727)进士及第,40多年之后,年过花甲,才做了个小小的县尉。所以入兴福寺,耳闻目睹神思,皆已远尘离俗。史书记载,此后不久,常建辞官,招王昌龄等同隐,成为方外之人。

月上中天了,“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这景色,这氛围,好像有助酒兴,又好像有伤酒兴。“八仙”会饮,很快“既醉”。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常建当年在兴福寺,看到的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美景,听到的是“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的玄乐,因而极为愉悦,不饮而醉,遂悟禅机而吐禅语。柳宗元等八人在法华寺会饮,各有心事,其悟觉仅停留在“笑看众生相”层面。几杯酒下肚,其怨怼和愉悦,幻觉和理想,迷失和顿悟,全涌入脑际,乃发“相看未白首”之长叹!

零陵早春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

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这首五绝,情随景入,意在笔先,语词简朴,韵味无穷。诗人着力于“早”,寄意于“春”,贮情于“梦”,虚实交互,情思绵长。全诗并无春花春风之描摹,只有“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之冥索。早春给人们带来无限希冀,但柳公被贬永州,有家难回,只好借江南早春之行止,遥寄思念故乡之情怀,盼习习春风把新的气象带至“秦原”。“秦原”,语及双关,既指长安故里,亦代宪宗李纯;则其“故园”之情,便有了新的内涵。无奈新春“到秦原”,指日可待;“罪臣”回长安,遥遥无期。因此,南国永州的“早春”,非但不能给诗人带来喜悦,反而平添许多忧烦。如何解脱呢?只有寄思念于梦境,“入故园”以怀想啊!

“殷勤入故园”是点睛之笔,“殷勤”一词,最是精彩。品其情味,浓烈而外,期盼而外,又多了几分郁闷,几分无奈,几分喜悦,几分苦悲……其怜爱与忧怨,回望与前瞻,交织在一起,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啊!

与《零陵早春》相比,元和四年(809)春所作的五言律诗《零陵春望》,企盼返回长安的心情表现得更为切迫。

零陵春望

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

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

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

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

“春望”者,望春也。首联状田野平旷,春意盎然。颔联描阳光晴和,画“云断岣嵝”,一实一虚,隐含诗人北望长安,为南岳衡山所“断”之酸楚。于是大发感慨:“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意思是说,得道成仙是没有指望的,可人世间艰难悲苦,太难将息。最后两句直抒胸臆:凝情遥望那旋绕在苍梧上空的舜帝英灵,天高地远,视线因“苍梧阴”而模糊起来。此联明写苍梧幽深,暗指舜帝英明,目的是劝谕宪宗,希望他能励精图治,兴尧舜之道,召回包括自己在内的革新志士,重振朝纲;但诗人很清楚,因为“云断”,因为“苍梧阴”,所以,欲求宪宗效法尧舜治理天下,也只能是“空景慕”罢了。这才知道,诗题《零陵春望》的意思是,“春”而含秋,“望”中有怨!与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异曲同工!

元和八年(813)某日,柳公入黄溪,闻猿声,不堪其哀,作五言绝句。

入黄溪闻猿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猿啼猱鸣,凄厉哀婉,怨妇征夫、贬官谪吏之所不堪。初唐卢照邻《送梓州高参军还京》“别路琴声断,秋山猿鸟吟。”抒发了诗人惜别好友的哀情。意思是:琴声似断,昔日相与饮酒吟诗的挚友已离我而去;秋山俱寂,夜空那哀猿悲吟的声音格外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白乐天《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也很伤怀。《入黄溪闻猿》的猿啼呢?明代唐汝询品评:“猿声虽哀而无泪可滴,此于古词中翻一新意,更悲!”清人沈德潜评此诗,仅六字:“翻出新意愈苦。”两位大诗家都谈到“新意”。这“新意”,一为哀猿声,一为谪贬意,虚实形神,相衬相补。据柳宗元《游黄溪记》载,黄溪距永州零陵城区约35公里,“黄神”是王莽后代,避祸而来此蛰居。诗人临溪怀古,已是一痛;又闻猿声,情何以堪?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这一“尽”一“断”,悲情四溢,与猿声相应,则诗人之痛,较之卢照邻、白居易,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南中荣橘柚

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

密林耀朱绿,晚岁有余芳。

殊风限清汉,飞雪滞故乡。

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

这首诗,描橘柚,穷形尽相;喻高洁,据典引经。

柳宗元对屈原十分敬仰,一再表示自己愿学习屈原,保持“受命不迁”的品格。首联暗引屈原《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赞其傲骨而外,亦表“受命不迁”的信念难以固守,借屈子际遭射自身困窘,这是曲笔。颔联描南中橘柚:“密林”中,“朱绿”争艳;“晚岁”时,“余芳”犹存。颈联一转,若将橘柚移至北土,必因“殊风”“飞雪”之侵,色香味俱损。尾联将无可奈何的心境再着一墨,暗引《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抒发诗人被贬永州,无法展现自己才华的抑郁之情。

元和十年(815)正月,柳宗元奉诏赴京,心情格外舒畅,自永州乘船而北,过界围岩,为江天美景所感,乃借景抒情,作《界围岩水帘》,表忠君报国之志。

柳宗元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其写景抒情诗章,少欢欣而多郁抑;纵然美景在目,着色亦淡亦浅。惟元和十年《界围岩水帘》,情感有别于其他诗作:奉诏赴京,心情自然愉快;界围岩江面开阔,湘江在此有近一百度的大转弯;联想自身起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悦充盈五内矣!虽然此后际遭难料,吉凶未卜,但此时愉悦却实实在在;故全诗声色、动静、人物、情景、虚实,配搭特别跳脱欢快,堪称一首“情怡景乐,思远境明”的绝妙好诗!

通过以上粗线条扫描,可透视柳宗元特殊的“永州心态”。如用“内心独白”展现诗文内容,则可充分展现其典型形象,使读者更深刻地认识他的思想、性格及感情取向和精神面貌,进而揭示其隐秘的内心世界,

“永州有幸,生民有缘;公之所履,边鄙生光。”当我们徜徉在柳宗元文苑中,采撷唐风柳韵子厚文的精华时;当我们参详“永州八记”、《江雪》《捕蛇者说》《愚溪诗序》等经典之作的玄妙时;当我们思考《封建论》《非国语》《天对》等巨著的历史意义和借鉴作用时;当我们穿越时空,体味“两朝开济老臣心”的柳宗元艰难坎坷、愁肠百结的心境时;却有了意外的感悟:柳宗元成就了永州,但十几年囚徒般的生活及永州的山水形胜,不也同样成就了柳宗元吗?

《江雪》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作为行者,短短几十年,柳宗元心境“千万孤独”;作为地方长官,作为作家诗人,所到之处,百姓拥戴,亲友支持,知音甚众,他不孤独!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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