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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火的生命之光

2020-03-03汪婷婷

当代工人 2020年24期
关键词:原始森林战友火灾

汪婷婷

“你能想象吗?那年我20岁,抱着仗剑走天涯的大侠梦当了兵,可却一个活人都没救出来,抬出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遇难者。”

汶川地震救援结束后,森林消防员程雪力对自己很失望。他攒下4个月的津贴买了台相机,想在世事无常之中捕捉一些东西。

1988年,程雪力出生于云南省边陲小镇建水县,19岁那年入伍,成为一名森林武警,实现了童年的梦想。2008年,入伍小半年后,程雪力第一次跟随队伍参加森林扑火,这场火起源于四川西昌的森林。

“那天,我们沿火线向东侧推进3公里时,大火在七级乱风的作用下瞬间形成100多米高的树冠火,一个山头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烧光了,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程雪力被吓蒙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慌乱中,突然听到有个老兵的大吼:“一直往下跑!”这才和战友们赶紧撤到500米外。回头再看,另一个山头的树也烧没了。

那次扑火,程雪力和战友们熬了几个昼夜,脸都被熏得黑黢黢的,汗水流下来,把脸冲出歪七扭八的黑色印记。一直觉得体能不错、平日训练成绩也好的程雪力累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挡风的休息地,天亮才发觉,靠着睡了一夜的地方竟是个坟墓。也是那次扑火,让程雪力明白刻苦训练的原因——没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就可能在火场丢掉性命。

但真正深刻改变人生的,是一个月后的汶川地震,程雪力被选中进入灾区救援。

跟心理上的压力相比,程雪力觉得体力的消耗根本不值一提。在废墟上,程雪力看到了一幅很大的婚纱照,上面的两个人笑得很甜美,跟周围一片狼藉反差巨大;在都江堰的一所中学,救援现场闹哄哄的,很多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说“至少200个学生没出来”,这句话像雷一样炸在程雪力脑子里,他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特别傻、特别渺小,对自己很失望。

“那时现场有一大堆人,记者、志愿者、护士、医生,摄像头就架在那里;医生护士把担架都准备好了,就放在那里;志愿者也很紧张,还有家属在旁边哭;他们好似都在等着我,等着我带来好消息,但我让他们失望了,一次一次地让他们失望,拉出来的全是遇难者。”

离开都江堰后,程雪力攒4个月的津贴买了台相机,初衷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想记录一些自己的东西,没想着拍别人。

但后来为何又变了呢?

在当兵的前4年,程雪力一直从事战斗分队扑火和訓练工作,连续3年当班长,军事比武荣获标兵,日子一成不变地重复着。后来有一天,在哨位上远远看到一群青年乘坐大巴车驶向城市,程雪力突然觉得很难过,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于是,他下定决心做出改变。

程雪力放弃班长岗位,转去中队做文书。

2012年1月,程雪力以报道员的身份去西昌火场拍照。“虽然去之前,已做好角色转变的思想准备,但当身处现场,看到奋力扑救的战友时,我的本能反应一下就被唤醒了,把相机扔到一边,和战友们一起扑打火线。”

那次扑火中,程雪力的腿受了伤,被石头砸伤的细节已模糊,但战友们轮流背着他翻山越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出院后,程雪力想真正从事新闻摄影这条路,因为在原始森林里,没有微信、微博的关注,没有喝彩的掌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现场都经历了什么。程雪力想用快门定格战友们出生入死的瞬间。

“拍照片能当饭吃吗?”起初,程雪力常被人如此问起,甚至质疑,他不予解释,只默默用镜头回话——正午时分,原本挂着太阳的森林,由于黑色浓烟笼罩犹如黑夜,火还未完全扑灭,林子里飞过几只叫声极大的乌鸦,远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音,身边不时有树倒下。这像极了电影里描绘世界末日的场景。

“森林大火不比城市火灾,森林里到处都是可燃物,山风又不可控,火点在几秒之内就能连成火线,瞬间烧毁一棵树。”程雪力坦言,最恐怖的是在距离火场还有几公里的时候,人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大火的嘶吼。

“我们也许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2014年4月,四川西昌市开元乡发生森林火灾,一位战友背着20多斤的装备攀爬悬崖,突然脚下一滑,掉下山崖的瞬间幸运地抓住一棵并不粗壮的树枝,其他战友迅速反应,用攀登绳将他拉了上来。这一画面被程雪力从远处用镜头定格下来。

“时间正逐渐湮没过往,也让我们忘记来时的路,而照片的意义不是为了当饭吃,而是令时间永恒,提醒痛在那里。这是我与时间交谈的唯一方式,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打败。”

汶川地震8周年时,程雪力去采访地震后被转移到其他地方饲养的大熊猫,重回卧龙基地的事。采访结束已是傍晚,回来的路上,程雪力看到一处荒坡上的滚石、枯木和牦牛,就被震住了。

“8年了,它没有任何变化。我参加过抗震救灾,我亲眼看到过,8年前它就是这样的,滚石凌乱,茫然的牦牛,断了的树,活脱脱是一个纪实性地震纪念馆。它给我的震撼比汶川特大地震纪念馆大太多了。”程雪力拍了一张充满思绪又说不出所以然的照片。

遗憾的是,穿过最偏远的大兴安岭腹地,登过最艰苦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去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扑救过100多场森林火灾的程雪力却觉得,天灾人祸并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勇敢,反而感到脆弱和渺小。

程雪力开始尝试按自己的经历,整理一组照片投稿,当照片被《中国青年报》整版刊登时,他才恍然发现,无意拍下的瞬间组合在一起,竟可以展现出另一种强大的力量。程雪力很激动,那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还去洗了个澡。

“边整理,边思考,突然有一种感觉越发的强烈:我们——普通人、消防员、媒体等,把火称为火魔或许是不对的。”

在森林里生火做饭,从火场下来能吃一口热饭是很幸福的事情;通常灭火的地方海拔都很高,能有两三千米,到了晚上,不生火可能得冻死;森林火灾经常一次烧不完,如果风向突变,或复燃层又复燃,都是用以火攻火的方式来紧急避险……

“以前看过一组数据,显示什么烧荒、烧山、抽烟、上坟,这些引起森林大火的起原,95%都是人为造成的。你看,森林也是受害者。”程雪力细数,30多年前大兴安岭那场大火,相当于烧毁15个新加坡的森林,到现在还有大片黑黝黝的火灾印迹,至少还得20年才能修复。这还是好的,像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若起了火,再恢复就要上百年了。

如果一定要封魔的话,程雪力觉得那不该是火,应该是人,在大自然里待得越久越能感受到。

在西双版纳,为得到象牙,盗猎者常常将野象残忍地杀死在原始森林里,当地公安搜缴来的象牙,尖处的伤口展示着它曾受到过多么残酷的对待;在新疆伊犁,一只雕被盗猎者捕获,消防官兵试图将它放飞,但它没飞多远就回来了,受困那么久,它的心也不自由了……“从不拍那种只有美的风光,我想要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故事,即使故事是危险或者残忍的。我的目的就是还原它。”

被还原的不止这些。

2016年1月,程雪力被借调到在内蒙古北部原始森林驻扎的奇乾中队。那里不通邮政、没有网络、没有商铺,50名官兵驻扎在95万公顷的原始森林中。可能是因为自然的养育,他们身上有着原始的淳朴、宽厚和善良。部队的“到、是、动”(即上级领导叫到你要答到,给你安排工作要答是,是之后要赶紧动,表示队伍的雷厉风行)到那里都不太管用,他们只看着人笑,有点儿害羞,像小孩子。

在海拔高达4500多米的西藏那曲,程雪力去过的最艰苦的部队,刚下车,就被恶劣的环境和战士们一张张通红的脸所震撼。

那曲城区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当地人告诉程雪力,种活一棵树,政府能奖励10万元钱。战士们不信这个邪,从外面运来树苗,换了死,死了换。后来他们干脆把树种在桶里,冬天搬进室内,夏天搬到外面。

2017年,程雪力去了西双版纳。西双版纳是他见过最接近书本描述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荆藤交错,树叶把光线都遮掉了,烈日下的正午森林却暗得跟下午一样。除了扑救,森林消防员的日常工作是巡护森林,在不同的森林里,巡护要带不同的装备,最轻的也有20公斤。

一天,程雪力跟两个十八九岁的新兵巡护了一整天。当他转身看到,这两个年轻人从背后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觉得特别触动。“某种意义上讲,好比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出了办公楼,突然看到一个同样加班到现在的人,就是那种心情。”

2019年3月30日,四川省凉山州发生森林火灾,30名扑火人员不幸遇难,其中27人都是程雪力的战友和兄弟。随后,程雪力在朋友圈发了這样一段文字:“以前觉得编号有些长,记不住。现在,发现数字太短不够记。我是01,02没了。昨晚,我把编号交给你父母前,我们合了个影。凌晨3点多,听到二楼有脚步声,又习惯性地喊出你的名字……”

“我一直在想,拍照时自己是什么视角?是摄影师,是消防员,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我觉得都不是,又都是。”2007年入伍,2012年从战斗班长改为新闻干事,2014年转战新闻纪实摄影,2018年10月退役后仍为部队效力,特殊的经历和体验给了程雪力一种思考,摄影师给了一种观察,作为个人,经历、性格、体验、情感又给了另一种视角,程雪力觉得它们是分不开的。

“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拍那个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我们是里面的一部分。”程雪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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