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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审美心理感动是诗情之母

2020-03-03

关键词:诗人

王 向 峰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一、绪说感动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有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说明人的感动从所遇到的事情里边来。我自己从读诗和有关诗的理论中得出,写诗这个实践活动,首要一条就是怎样能够找到写的材料,也就是对象。对象主要是从实践活动的经验,也就是外在的刺激、推动、启发当中来。外在的实际条件,无论是自然界还是社会当中,人们总是受到它的推动、刺激、启发,所以才有人实际的生活感受。 一个人在生活当中怎么会有主观感受?就是外在的推动和刺激 , 有一种切肤之感,用抓心挠肝来形容都不为过,对于诗人来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在情感上也就是所说的喜、怒、哀、乐、爱、憎、惧,引起了主观方面的感受。但是它在人的情感当中并不是孤立的,一条一条的,有时候它起一种综合作用。在文学艺术创作当中,无论哪种创作,大体上都得是外在推动,包括写过去的历史题材,也常常是受到现实的激发,才关注历史或者关注人物。即使是历史上的事、历史上的人物,实际上也是这个人物这个事件在当下的感受中出现,因此它不只是历史,也是现实。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受到外在生活现实的推动,然后产生一种创作动机,或者写作欲望。但是在所有的文学艺术创作当中,唯有诗歌特别突出,它要求创作主体的感受必须是切实的感受、真正的感受,才会让你启动情思。思想和情感这两者在艺术创作当中都是审美情感里边的构成,因此对诗人感动敏感度的要求也最突出。

说到诗的灵感,就是怎样深入现实,主动去寻找生活,没有这个启端就没有外在的推动,也没有内在的反应。所以写诗怎么能找到材料,找到写的对象,这是关键。唐代画家张璪,他把绘画创作概括为8个字:“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就是现实世界的运动,无论自然和社会等等存在, 统称都可以叫作造化,就是不是由你心里想的,而是外在的客观现实的规定。在绘画上尤其是指自然,也就是自然、社会、人生的变动,这都是造化。以造化为师,没有这个做基础,你就无从写起,无从画起,这叫外师造化。但是光有造化,你把这个描摹下来,那只能是画工,仅是摹写现实,只有这个不能成为艺术,所以不论自然或者社会生活仅仅提供一个样态,还不能成为艺术,因为没有主体性,所以必须得把人的思想情感渗透到对象当中去,达到客观和主体的和谐统一。所以不论是谁讲文学艺术创作,追本溯源都离不开外在的客观世界。如果我们留心的话,我们每天所遇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或者说读书读到的事情,应该说很多都可以成为诗的体现。但是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它就是诗的材料,或者是诗的题材,写起来好像也不见得会感受它确实能够酿成诗。

不论写什么文章,你得感动。比如毛主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新民主主义论》等,他在写这些的时候就像写诗文一样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战局非常需要他做出正确的科学的指导,他必须得回答这些问题,而且现实推动他有这方面的激情。所以我们看毛主席这方面的著作有的真是像诗一样。像解放战争期间他写解放军攻克洛阳的通讯, 就像叙事诗一样,不是一般我们看的新闻报道,而是很有激情。中国为什么很多政治家写的政论文章可以说不是散文,结果却成了散文。《古文观止》里面收录这种文章非常多,给皇帝一个奏疏,为朝廷起草一个文书,最后大多成为散文式文章。就是因为写的时候它包括了很深的个人的情思在里面,虽然没有像写诗那样激情迸发,但却是文学所必有的感动。写诗要求激情喷发,因为这种情绪是与诗同在的。

现实生活使人发生感动,这种感动和诗是什么关系呢?也就是说没有感动就没有诗,即使你勉强写出来也不是诗,诗和别的文体不同的地方在于它里边必须得有诗情。古籍里所说的“诗言志”,是说诗是表志的,古文的“志”包含着所有的审美主观形态,就是思想、情感、意志等,或者说引起诗情的激情,都是志。志来自人们在现实当中的感受,对诗人来说它处在中间环节,有了志之后就会变成诗,用诗的语言去表述。有了思想,有了情感,有了节奏,它就是诗。如果再往下深究,诗要通过什么来表述,来加强它的文学性?它得有“文”,就是文采,亦即艺术性。历数一下我们中国古代诗人里面说的感动,就是论述诗和情的关系。《尚书·尧典》中所讲的“诗言志,歌永言”,这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开山祖训。《诗经》里面有一首《园有桃》, 其中有两句:“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心里边有忧愤,这种忧愤闷在胸里面,怎么让它发泄出来?通过写诗。古代诗都是可以唱的,有曲调,通过诗歌把心中的忧愤表现出来。孔子讲“兴观群怨”,都是讲诗能够让人感动,以至于有感动以后所产生的主体效果。汉代的司马迁讲发愤著书,扬雄讲“言为心声”,这个“愤”与“言”主要是指情思之言。诗人所言成诗,或者以诗来蕴言,都是心声的表现。西晋的陆机在《文赋》里写:“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方春。”表示诗人随着一年当中四季的变迁而改变自己的情绪。春天生机勃勃,树叶变绿了,树枝也变得柔软,在风中摇荡,令人欣喜。秋天草木凋零,一片肃杀之气,这个时候心情会引起怅然之感。刘勰的《文心雕龙》里讲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他还讲到“为情而造文”,就是作为诗人,是为文而造情,还是为情而造文?毕竟心里边有一种情感要表现,这时候再付之于语言文字,这样的诗才能成功。相反地就是为文而造情。本来是没有心情的感动,却要装出非常感动的样子,就是辛弃疾后来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你心中没有感动,你说你怎么样愁苦,别人也不会为你的愁苦所感动。所以 ,你想让读者哭,你先要悲。所以托尔斯泰写到安娜·卡列尼娜最后卧轨而死的地方自己痛哭流涕,这时候有个朋友到他家拜访,看到托尔斯泰正在流眼泪,就问他遇到什么悲痛的事了,他说:“我的安娜卧轨了!”人们读安娜卧轨的时候几乎没有不同情的。本来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要实现他最初的主题,就是安娜必须得做贤妻良母,活动在厨房里,不遵守这个规则受到惩罚理所应当。他写着写着发生变化,自己随着主人公自由追求,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被这种精神追求所感动,所以作者最后站在了安娜的一边。

在刘勰之后,钟嵘《诗品》序言里边中心的内容就是讲诗人必须得有真正的感动才能写诗,写出来这个诗正是诗人感动心情的记录。他说到古代许多令人动情的情景:“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讬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1)钟嵘.诗品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4-5.有上述遭遇的人,或看到遭遇而有所感动的人,不可避免地是要有诗情发生,会写诗的不免要写出诗来,“非陈诗何以展其义”;所以他的结论是:“动天地,感鬼神,莫尚于诗。”在中国的历史上,诗和其他文学相比是文学中的文学,而且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基础,就在于它的情感和语言,到今天也是如此。

梁代昭明太子萧统在《文选》序言说:“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是志所达到的地方,而且是动情以后付之于言。李白《古风》:“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 情感要抒发,要表现,所以才创作出来《离骚》和《风赋》这些作品。杜甫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陶冶性灵就是要挖尽自己内心所隐藏的那些忧愤,陶来陶去放在什么地方?放在自己的诗里。存底物就是要存放自己被发动起来的那些性灵。差不多和杜甫同时代的皎然是一个出家人,他写的《诗式》对于前代的诗,特别是汉魏六朝的诗,在当时可以说他的研究水平没有人能超越,而且里边有非常深厚的理论。 他说到诗,特别说到谢灵运的诗,“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2)李壮鹰.诗式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6:32.。这是说写诗达到审美极致程度,打开诗之后看到的都是性情,看不见文字。这好像说得有点玄妙,没有文字能看诗吗?你看的时候完全被它的情感所吸引,文字已经隐去了。凡是对艺术观赏的极致,都是“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这也是褝宗的不着于相。

我们都感到唐诗是中国诗的绝佳之作,一代文化奇观,论原因有多种,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诗人的命运不好。 白居易讲“诗人多蹇”。蹇,就是把马腿绊上让它走路,那是寸步难行的。他在李白的墓前还写了一首七言六句诗。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说到这里,你们不知道这个荒坟下面埋的虽然现在已经是一堆枯骨,但是他生前写的文章是惊天动地的。但是诗人都是不幸的,都是薄命的。最不幸的是李白。韩愈在一首诗里写:“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说到李白的不幸和屈原的命运差不多少。如果打开《全唐诗》去读,那里面真正有比较好的命运的不多。 白居易所说的诗人多蹇,指的就是命运,但是命运不好,之后怎么样了?韩愈说“不平则鸣”。写诗写文章怎么样能够写好?杜甫给的回答“文章憎命达”; 欧阳修说“文穷而后工”。命运通达,天天处的都非常顺遂,心里非常高兴,就天天写我非常高兴,没什么可写的。所以欧阳修说“欢悦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好。”欢喜的情感很难写好,而且也缺乏感人之力。我们今天看哪篇文章写他命运亨通,非常欢乐,而这个文章传世了?没有。清代的诗人也是历史家赵翼有一首《题遗山诗》的七律,其中有两句非常经典:“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当国家处在战乱当中,被外敌所侵犯或者是侵略,诗人也是命途多舛,家门不幸,这个时候就有诗的材料了,不用找,天天诗来找你。那些在历史上有名的诗人都是这种遭遇。“国家不幸诗家幸”,就是因为它给诗歌创作提供了事料和心情,所以才有“赋到沧桑句便工”。

对于诗人的感动,从审美感知的意义分析,由于事态不同,作用于人的心理构成点不同,如《乐记》所云之“人心之感于物也”的不同,所被感动的心理类型也不同,指出有哀心感者,乐心感者,喜心感者,怒心感者,敬心感者,爱心感者, 此六者“感于物而后动”(3)北大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0:59.。据此,大致可以用8个关键词来加以概括,在实践范畴上可确立为:第一个是感时;第二个是感世。人们好把时、世合在一起说,但是时是时代,世是世道,前者大于后者,里面各有不同的含义;第三个是感遇,有突出的个人性;第四个是感旧;第五个是感愤;第六个是感悟;第七个是感伤;最后第八个是感怀。大致分这几个范畴。笔者就举例来说明这种感动的类型建立在什么样作品的基础之上,表现了一种什么样的诗人的感动。

二、感动之感时

感时,特别强调的是时代、时运、时局,它特别指向一个历史阶段。如我们放在古诗的背景之下,是说什么朝代,这个朝代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时运有好也有坏。中国历史上有许多盛世,比如说贞观之治,这是强调唐初李世民当皇帝这一段,和后来安史之乱的唐玄宗时代就完全不一样了。到了宋金,中国国内北方的金人发展起来了,想要主宰中华。因为生产力发展水平不同,他们基本上都是游牧民族,想要夺取中原的物质财富以至于政权, 并烧杀抢掠。此时,感时的声音就出来了。在中国古代诗歌里面,歌颂盛世的这种感时不是没有,但是都不上数。比如杜甫写过《忆昔》歌颂开元时代,就是唐玄宗,他用两首七古歌颂开元:“忆昔开元全盛日”就是开元那个时代,全盛时期,“小邑犹藏万家室”就是一个小城镇里边都是一万户。“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那时候粮食有的是,稻米磨成之后里边含的油就像要冒出来一样,养分特别丰富,今天我们买大米看看是不是特别亮,那就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净,不论是国家的粮库,个人家储粮的地方都满满的。“九州道路无豺虎”他是讲你走遍天下吧,没有军阀割据、设卡勒索,强人劫盗都没有,所以出门不用担心出事。 后边说到男耕女织,生活非常富足。在开元之后天宝年间安史之乱中,民不聊生, 痛苦变乱的局面,以忆昔与现下对比才写出这首诗。《水浒传》开篇有一首诗,是宋代理学家邵雍写的, 是歌颂宋太祖赵匡胤把五代十国的纷乱局面统一了,出现社会安定的一首七律。“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五代天下纷乱, 宋太祖统一中国,乌云全散去了。“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一片和乐太平,将宋初和北宋末变乱的局面做对比,是今不如昔。这种歌颂昇平的意义和反映民生疾苦的那些作品相比,虽可反衬徽钦时代的衰颓,但还是缺少激动人心之力的。 相反的是“赋到沧桑句便工”,写苦难、民不聊生、挽救乱世,而使作品能够流传下来。我们非常熟悉岳飞的《满江红》 ,为什么它在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它真正写出了一个爱国护民的武将在乱世当中的胸怀、志向和愤怨,他把这个非常强烈地抒发出来。我们今天可以想象岳飞在创作《满江红》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作为一个在前线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他的使命就是保护国家和人民。当时朝廷里的君王和国土居民。君王就是北宋末期宋徽宗和接宋徽宗位的宋钦宗,他们作为俘虏被抓走了,抓到现在哈尔滨南郊的双城地界,当时是金国的政权中心。把他们关到地下挖下去三四尺的“地窨子”里。 岳飞作为统率军队的统帅, 这是由你承担的国家之耻,民族之耻,也是文臣武将之耻,特别是武将之耻。所以《满江红》里面说“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不是随便说出的,它是充塞胸中已久的那种愤恨。所以怎样能够发兵打到金国的老巢,迎接二帝还朝?“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没有这种时代,怎么能造出这种人?写出这种词?但是岳飞遇见了朝廷里边以皇帝为首的南宋高宗一伙别有用心之人。那为什么不叫岳飞往前打,真正实现迎接二帝还朝呢?一回来之后南宋高宗皇帝就得让位,所以不能让二帝回来,必须把岳飞从前线调回来,并且除掉以后才能保护自己的皇位。“莫须有”的罪名出自秦桧的阴谋,也正是得到了南宋高宗的允许,才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岳飞诗里面那种感情,谁也造不出来,甚至换一个人,他不是领兵在前线的元帅,精忠报国,没有这样的修养、责任,谁也写不出来,所以没有第二首《满江红》。

我们再说说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已经在开封定都以后, 在南京还有一个晚唐末期残留的小朝廷,当时每年向宋王朝输送赋税、进贡等, 但是不能长期保留这种形式,所以宋太祖开宝九年发兵就把李煜抓来开封, 保留一些待遇, 带有人质扣押的性质。但是也不能总留着这个人,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被毒死。像这首词,是在李煜做了俘虏之后回忆当年作为南京的小朝廷被消灭,前前后后的一些感受。 凭栏总是要远眺, 往远看也看不到属于自己的无限江山。如果不是李煜这种命运遭遇, 又怎能写出来? 这时虽然已经是阶下囚了,但梦里还是皇帝,还在那里贪欢游乐。这是在忧患中梦享欢乐,醒后深切品味痛苦之感,才成就此诗。不过李煜的诗作为文本,它在后世的影响非常复杂。每当乱世的时候,那些流亡者都以李煜的词作为自己情感的寄托,在这时,李煜的皇帝身份不重要了,在他的文本里边放进我的期待视野,以我的经历凭栏以后,我想看到我过往的家园。所以在抗战时期,特别是东北流亡到关内的那些学生都引此为自己情感的寄托。这就是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的“作者用一致之思,而读者各以其情自得”。陆游的《诉衷情》也是他自己想要在军中直接上战场杀敌。他和辛弃疾两个,一个是大诗人,一个是大词人,都有这种披坚执锐、穿着铠甲拿着武器上前线去真刀真枪地去反对入侵者的精神。

三、感动之感世

感世主要指对世代、世道变化的感受。我们虽然分8个范畴来讲感动心理,其实它们相互之间都是连通的,都是感动。感动程度不同,触发感动的对象与引端不同,它会向不同方向辐射,辐射的方位也不是非常固定的。所以,感世应该说也是一种对时世的感受。在感世里边,是因为在一个历史阶段上,这种生活状态里有好事,也有坏事,但是这些好事和坏事都是属于这个世代,它触动你、感发你,让你以诗来表现你这种内心的感动。

在杜甫的诗里感世诗非常多,所以说杜甫的诗是诗史、是史诗,他作为诗人是诗圣,为什么是史?他写的都是他那个世代所有的生活情景。看“三吏”“三别”都是如此。杜甫在行走的途中傍晚经过石壕村,到老乡家里寻求借住。夜间官吏来抓人,老翁一听见敲门就跳墙逃跑了,剩一个老太太前去应付。老太太说我大儿子战死了,二儿子还在军里服役;家里边儿媳妇带着小孩子,自身连个遮身的完整裙子都没有。差役们对此不予理睬,硬是把老太太抓走了。胡适对这首诗有评价说,在那个时代,把一个老妇人抓去服役,说明这种苦役加在人民身上已经多重了。老太太被抓走老头回来了,杜甫“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他感世伤时地写下了《石壕吏》这首路遇的纪实诗。

为晚唐末世作诗史的有诗人罗隐,他考了20多年进士。他家在浙江的钱塘。因为唐代进士考试是两年一次,他考了几回,从浙江到长安,头几回都是现考现去,后来干脆就住在长安了,年年考,但怎么考也考不上。所以很多人知道有一个罗隐,对当朝颇多怨言 ,总是写文章写诗讽刺朝廷, 朝廷高官对罗隐都没有好感,他的文章即使写的好也不行。有一次他在南昌住店,遇见了一个以前就熟悉的叫云英的歌女,当时书生都是白衣白帽, 云英就问罗隐,说你现在还是白衣白帽啊,罗隐很下不来台,就写了一首诗给她:“钟陵一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罗隐是说,我没有考上进士,你这十几年不也没嫁出去吗?咱俩都一样的,我成了进士漏,你也成了剩女。 罗隐以嘲解嘲,说明他应变能力不低。这时朝廷的皇帝是唐僖宗李儇,由于发生战乱,他就带着文臣武将从长安往成都跑,走唐明皇的老路。走的时候特别把耍猴的也带走了。这耍猴的人对猴子的训练特别出彩,给猴子穿上朝服以后,能够和大臣一起规规矩矩地在大臣行列里穿着红衣服站班,大臣跪拜它也跟着跪拜,于是皇帝就把这耍猴的人封为五品官。罗隐考了20多年没有考上,这个耍猴的把猴子训练好了之后就可以当五品官。令他十分气愤地写了一首《感弄猴人赐朱绂》。诗里说:“23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这是说,我23年是不断地、一次一次地参加进士考试,“五湖烟月奈相违”, 有多少好风景,有多少玩乐的机会都抛弃了, 可结果竟不如一个耍猴人,“一笑君王便著绯”! 罗隐不生活在这个荒唐的时代哪有这种痛苦感受,怎么能写出来这样的恨世诗?

就感世的意义来说,面对现世、面对事件,有所感触、有所感动。如果说对这个世进行区分的话,主要是平世、盛世和乱世。在我们看到的诗里,写平世的诗比较平和,有日常生活、伦理情境、家长里短、田园情趣、可评可赏。写盛世的诗,为国家富足强盛赞颂功德,为世道安平和百姓安居乐业而歌咏也有其历史价值。但是对一般的读者来说, 主要关注的还是乱世或者是衰败之世的国家人民的不幸,和由此引发的愤怨与抗争,读诗也是喜欢读这类题材,在唐诗里,特别是李、杜、白居易的诗,里边多有比较深沉的感慨,他们也是因此而名列前端。这种现象和社会的整体状况有直接关系,因为不论是哪个朝代的历史中,盛世并不多有;而即使是在盛世之中,一般老百姓所承受的盛世恩泽也并不多有。唐代史近三百年,开国有贞观之治,这是唐初李世民执政的时候,加上唐高宗李治,就是武则天当政之前那一段,社会比较繁荣稳定。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发生安史之乱,就是动乱结束之后,也是社会弊端丛生,唐帝国一直乱到晚唐,几乎没有真正的太平时期。这是从世相来说的。众多诗人和一般民众也是处在乱世之中,所以写这个衰败之世的作品,常常成为民众共鸣的对象,它可以寄托读者的现实感。 比如有人对乱世非常愤怨,能找到诗来观照这种黑暗,就可以代他自身来表述情感。 以杜甫诗来说,杜甫的诗基本上都是写安史之乱前后,所以他写的反映衰败之世的痛苦,人民不幸的呻吟,不仅能成为诗史,也能成为处于乱世当中的民众寄托情思的对象。 欧阳修说诗人写诗和其他作者写作品 ,都是“文穷而后工”。他甚至说“愈穷愈工”,就是你的命运越穷苦越穷困,你文章才能越好。所以杜甫诗里面说“文章憎命达”。 就一个诗人来说,如果命运非常通达,做官一年升一级,不断地向上,这个时候除了写“应制诗”,此外根本就写不出好文章。 不论历史上哪个时代,大体上都是如此。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总结了以前那些时代里边,文人诗人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命运有直接关系:“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78.司马迁联列历史上多人现世的不幸遭遇与其感愤为文的事实,即诸人在所处世态中,各有与世遇直关的不幸,他们各自以诗文著作说世道,言遭际,以打通心中的郁结,而司马迁就此总结出“发愤之为作”的普适理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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