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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故乡山野动物

2020-03-02杨泽文

绿叶 2020年5期
关键词:猴群穿山甲表叔

◎杨泽文

缺少野生动物的山野,还是让人敬畏的山野吗?听不到野生动物叫声的故乡,还是充满希望的故乡吗?

——题记

尽管人类的传染性疾病大都源于野生动物或与之相关,不过那也是人之错,而非野生动物之过。是人在接触野生动物的过程中,让从动物身上以自然进化方式产生(存在)的病毒,有机会跨越物种界限,选择人类作为新的宿主,继而引发瘟疫。这不能不使人警醒与反思。由此也促使我们追忆那些印象深刻的故乡山野动物,并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表达回望故土的不安。

如果说在带有“鼠”字的动物中,谁能赢得人类的喜爱,那当然非松鼠莫属了。其他诸如老鼠、土拨鼠、钻地鼠、黄鼠狼等,恐怕还很难得到人的好感。

在故乡,有“松鼠似鼠不像鼠”之说。“似鼠”指的是外形略像鼠,而形体要比鼠大,尾巴蓬松也特别长,主要生活在林间或是山涧;“不像鼠”指的是外形有区别外,更主要的是指松鼠不像老鼠一样接近人类、麻烦人类乃至危害人类(如鼠疫)。可让人想不到的是,松鼠并不因为人的好感而得到大量繁殖,相反其生存数量正日渐减少。而被人类厌恶与憎恨的老鼠呢,尽管遭到人的不断无情捕打和毒杀,但并不见得数量就有所下降。

印象中,故乡早年间松鼠的数量是很多的。以至于穿林越涧时,松鼠的身影无处不在。它们在林间在山涧,过着快乐与安宁的生活。它们的主要食物为各种树木的果实。当然,果实吃不够或是果实还未成熟时,松鼠也会悄悄地潜入田地,偷食苞谷和瓜豆。胆子更大一点的,甚至还到房前屋后的果树上,或梨或桃或李或杏地大吃特吃一通。因此,一旦被人发现之后,会少不了招来一阵穷追猛打。在乡间生活的十多年间,我就曾多次用弹弓弹射小石子,将一群又一群前来偷吃水果的松鼠赶走,那情形真是可以用“鼠窜鸟飞”来形容。然而一旦松鼠退回到林间或山涧之后,胆小下来的是我,胆大起来的是松鼠。我是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或涧水边前行,松鼠则是随心所欲地在树枝间跳跃和在岩壁上攀行,它们甚至不再惧怕我手中的弹弓,故而不远不近地给我扮起“鬼脸”来,甚至还“喀喀喀”地尖叫,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无效追打。也就在这样的日子,我才发现,松鼠其实充满了智慧。比如在树上,它会充分利用啄木鸟做巢后留下的树洞,将橡子、松子之类的坚果储藏于其间。而在地面,则充分借助树根在地下腐烂之后留下的地洞,尽其所能地储藏其收获的果实。出于好奇,有一次我带了一把锄头,进入松鼠的林间领地,选择了一个松鼠的洞口,随洞不断挖过去,结果发现距地表尺余的曲曲弯弯的地洞里,贮满了橡果和松子,其情形就如一段肠管被灌满了食物。

松鼠为哺乳动物,它既能在树洞中安家,也能在地洞里育子。我甚至还见过松鼠在树上做过“球巢”,其用的主要材料是林中随处可见的枯枝与树苔。球巢中只有一个小开口,供出入方便之用。松鼠的这种能力,是本身就具备呢,还是向同林而居的鸟类学习的,让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松鼠是智慧型的动物,它似乎知道行为所导致的结果。比如,你追打一只松鼠,它宁可穿越田地奔向远处的山林,也不会匆匆爬上田边地头的某一棵孤立的树。毕竟一旦选择了一棵孤立的树,追击者就会很容易地在树下用武器将其击落。如果是碰到猎狗的追撵,情急中的松鼠不是钻洞就是上树,哪怕是一棵孤立的树也会选择。这样,如果没有猎人的帮助,再聪明的猎狗也奈何不了一只小小的松鼠。事实是,我父亲驯养的一条猎犬,曾先后追撵放倒过五六头前来糟蹋苞谷林的野猪,但却从未追到过一只前来偷食东西的松鼠。

松鼠的皮毛雌雄有别。雌松鼠一般呈灰褐色,而雄松鼠一般呈金黄色,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高贵的成分,于是劫难也就由此而至。在一些年月,皮货商摇着拨浪鼓前来乡间收购毛皮,雄松鼠皮也在其中。于是寂静的山林与山涧被人群搅翻了,许多雄松鼠最终无路可逃,被追捕者结束其性命而扒走毛皮。这些毛皮最终出现于城市高档服装的衣领之上。据说不仅再现高贵,而且还非常保暖。

多年之后的今天,故乡难以见到松鼠了。村庄四周的大部分山林都被开发成了果园,大小山涧里的植被和水流也日渐稀少。其结果是,即便松鼠不被人为追杀,也因逐渐失去繁衍生息的领地而无法正常生存。松鼠的消亡过程是悄无声息的,以至于人们并没有发现今天的生活与昨天有什么不同。而松鼠的生存希望有一天以悲剧彻底结束时,也许人之为人的诸多难题会随之出现。万物荣而人荣,万物衰而人衰。须知,一个物种的消亡并不可能给人带来更好的生存机会,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松鼠也不例外。

对有过山乡生活经历的人来说,野兔算得上是最熟悉的野生动物了。印象中野兔要比驯养的家兔大,耳朵要长,体毛更密,多为灰色,偶见有茶褐色。一旦在野地里受惊之后奔跑起来就像一道划过的闪电,很快就踪影全无。

野兔是食草动物,故而与农民的生存环境有了密切的关系。因为凡是农民居住的地方,少不了要盘田种地,其结果是除了田地里的庄稼之外,田边地头的草也会长得格外茂盛,野兔的食物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的保证。于是,野兔就会不失时机地离开山林,将自己的活动区域扩大到田野和牧场。如此一来,野兔也就别无选择地进入了人的视野,随即增加了被人猎捕的机会。好在野兔有一双既有力量又能弹跳的后腿,故而常常能够有惊无险地逃过猎犬的追捕乃至躲过猎人的枪弹。我在山乡生活的近二十年间,家中驯养过的一条优秀猎犬,曾在苞谷林中追捕咬死过偷食的野猪,但就是从未看见它咬死过进入菜园偷食的野兔。而对野兔的每一次追捕,我家的猎犬最终总是徒劳而返,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兴趣追捕野兔了。自然,我家的田地里,便常有了野兔出没的影子,我也暗中成了一名野兔观察者。

在对野兔的观察过程中,我很少见过野兔食草的情景。倒是我多次看到野兔喜欢吃蔬菜和黄豆叶的贪婪样子:耳朵竖得很硬,显出机警十足,小嘴频频地咀嚼,然后急急地下咽,似乎明白机会不会太多。其实,对于一两只野兔,无论是蔬菜还是豆叶,即便吃饱也吃不了多少。但偏偏是野兔的集体享乐意识很强,因而很快你就会发现,一群野兔已经悄然地出现在你的田地里,如不及时制止,蔬菜和豆叶都会被吃个精光。有一次我见一群野兔在蔬菜地里大啃特嚼之时,便蹑手蹑脚地临近,然后装作愤怒不已地大喊一声。你猜怎么着?一群野兔并没有迅疾逃走,而是一致睁大了双眼停止了咀嚼,对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进行了短暂的审视,然后才相互感应似的立即四散而去。而一群野兔逃走之后,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蔬菜被吃的惋惜,而是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在田地里吃饱之后的野兔是不是就很快起身回到山林中的小窝呢?带着这个问题,我曾经在田地里注意观察过,结果并非如此。吃饱之后的野兔,也会常常进行让人耳目一新的娱乐活动。最常见的是相互追逐,在追逐中互相亲亲嘴或拍拍背。而最精彩的当然是相互“拳击”和跳“圆舞曲”了。常常是,两只健壮的野兔,双双用后腿站立,然后拿两只腾空的前掌打斗,仿佛是拳击比赛。而前掌相互击打时连续发出的清脆声音简直出人意料,毕竟人在八九米之遥都能听得很清楚。至于跳“圆舞曲”则是“拳击”之后的节目,两只野兔还是继续着“拳击”的架势,只是相互击掌的次数越来越少,随之增加的是兜圈子,一圈一圈地循环往复,情形极像跳双人圆舞曲。

俗话说,狡兔有三窟。可我在乡村与野兔为邻的岁月里,我连野兔的“一窟”都没看见过。野兔之机灵和对人类始终保持的警觉状态,由此可见一斑。在山乡,野兔的主要天敌是飞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野兔在田野中出没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苍鹰在高空进行侦察的时候。一旦时机成熟,苍鹰就会从高空如闪电般地俯冲而下,先用双翅将地上的某只野兔击晕,继而凌空掠走。有一次正好一只野兔被苍鹰击晕时被我撞见了,于是赶走了苍鹰,将受伤且被惊吓到的野兔抱回了家,为其包扎了伤口,放入笼中驯养,喂以绿叶鲜菜,然而并不见其灵动与机警,反而日渐萎靡不振,状若标本。无奈之下,伤口刚刚愈合就将其释放了。结果一出竹笼,只见其后腿在身下猛力推动向前窜去,箭一般射入了田野。

故乡的山野,曾经是野兔的乐园,可多年之后则再难见其踪影。据母亲说,县城的大小餐馆时常派人来山村收购山野动物,而最先被捕杀灭绝的是田野和山林中的野鸡和野兔。

记得美国现代作家梭罗在其《瓦尔登湖》一书中这样写道:“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因为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说实话,我每次重温梭罗的文字时,内心总是难以平静。因为如今我们面对的残酷事实是,野兔已经从越来越多的土地上销声匿迹了。梭罗还说:“不能维持一只野兔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如此说来,我们所失去的其实并不只是一只野兔啊!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山野草木间常见的是穿山甲开凿的洞穴,但少见的却是穿山甲的身影。

我对穿山甲产生寻觅兴趣,来自于祖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一只穿山甲,从生到死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凿通一座山,然后穿越一座山,最后幸福地死在山的那一边。”而乡村孩子常唱的古老歌谣里,也有穿山甲的词句:“穿山甲,穿山甲,能凿洞,能穿山,占鳌头,登上甲。”

很显然,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论勤劳、论坚韧和论志向,穿山甲是动物世界里的“状元”。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寻觅到穿山甲,看一看这个“状元”动物到底长什么样子,到底如何善于凿洞。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八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和表哥各带一把小锄头到村外的一片山野间采挖“重楼”,又名“七叶一枝花”。此中草药专治疔疮肿痛,跌扑伤痛,蛇虫咬伤,惊风抽搐。村里的医疗站常年收购重楼,给上学的孩子们提供机会挣点钱购买纸张笔墨。为寻找七叶一枝花,我跟着表哥在山野间钻草丛、穿树林劳累了大半天,正当两人累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而不得不驻足小憩时,不远处半阴半阳的草丛中,有一片异常熟悉的植物突然映入眼帘,让我惊喜不已而连声说“是七叶一枝花,是七叶一枝花”,然后轻移脚步去抚摸一株又一株七叶一枝花的茎,那冰凉爽滑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兴奋不已的我和表哥接下来准备采挖七叶一枝花时,突然听到近旁的草丛里似乎有动静。我和表哥握紧锄头壮着胆子慢慢走近一看,只见一堆赭红色的新鲜泥土边有一个新鲜洞口,洞里有动物凿土的声音。“是穿山甲”,表哥首先叫出了声。惊喜中,我对表哥说:“还没有见过穿山甲呢,怎么可以见到它?”表哥说那只有一个办法,我们朝洞口挖,把洞口挖大挖深,就可以看到穿山甲了。于是,我和表哥便立即交替着开挖穿山甲的洞口,深洞中的穿山甲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也似乎加快了挖洞的速度,最明显的感觉是地下传来不停的凿土声。因此,尽管我们努力追挖,但终究见不到穿山甲的影子,最终只好放弃。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将情况告诉祖父时,想不到祖父哈哈一笑说:“穿山甲的藏身洞至少有四五米深,怎能轻易挖得到呢?”祖父收起笑容后又严肃道,“不要再去寻看穿山甲,当心惊着你晚上睡不着觉呢!那是一只不好看的尖嘴兽,全身覆盖着黑色鳞片的一个怪物。”

其实,要看穿山甲并不难。只要在山野间发现一个新鲜洞口,然后不远不近地守着它至半夜,就有可能看到穿山甲出来活动的身影了。那时,只要手电筒一照,穿山甲的样子就让人终身难忘了。很清楚地记得,是守山地的表叔有一天到家里吃过晚饭后,说要领我到他的山地窝棚搭伴过夜。其实他是给我寻找机会看穿山甲。我跟着手拿电筒的表叔,来到山野里的一片林地间,守住了一个穿山甲洞口,最终实现了想看穿山甲的愿望。

尽管穿山甲的形象不佳,但村里人对穿山甲还是有好感的,因为它不是恶兽,而是益兽,因此乡亲们从不伤害它。村外的田地,由于深更半夜常有穿山甲光临,便减少了蚁灾的发生。穿山甲的食物主要是蚂蚁,它能在山林或田地里精确地捕捉到蚂蚁窝的地下位置,然后施展它的打洞本领,将深藏地下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扫而光。记得村外有一棵百年老核桃树,地下的老树根常被白蚁蛀食,是穿山甲常常在夜里来凿洞捕食白蚁,核桃树才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年年结果,让村里的孩子们每年秋天享用到鲜香的核桃果。

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穿山甲,竟然是在一个寒风劲吹、满天烟尘的大白天。记得我在县城读高三放寒假回家,汗流浃背走了三十里山路,还未进村就远远望见西山上浓烟冲天。情急之中,我跑进烟尘弥漫的村里,一脸愁容的祖父说:“昨晚光打雷不下雨,雷击山顶树木引发山火,熊熊燃烧的朽木疙瘩,纷纷从山顶滚落到山脚,整座西山立马就全烧起来了,这么大的山火根本没法扑灭,山上不能飞只能跑的动物可要遭殃了。”为防止山火威胁山下的村庄,太阳偏西时我跟着村里的一群成年男子守护在村后的一条山溪边,隐隐约约地听到山上有动物在惨叫。突然,一个篮球般大小的黑球从高处的烟火中滚落到我的脚边,吓得我一声尖叫准备开跑,表叔却拉住我说:“别怕,别跑,这是穿山甲。”于是大家充满好奇地围着一个黑球看,不久黑球慢慢鼓胀、变形、伸展,成为一只仰躺着的大穿山甲。这只火里逃生的大穿山甲,四肢紧紧地怀抱着一只还在哺乳期的幼小穿山甲,双眼流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见此情景,围观的人群随即纷纷让开。而感到没有了危险的母穿山甲,快速翻过身子,用宽厚的长尾巴覆盖着小穿山甲的身体,母子慢慢挪移到山溪边,钻进了一片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故乡山野的穿山甲开始被大量搜捕。据说穿山甲的鳞片是名贵中药材,吃穿山甲还能滋补身体,于是一些贩卖野生动物的不法之徒,便远道而来鼓动乡亲们不断上山寻找穿山甲,甚至提供捕杀穿山甲的各种工具。两三年之后,乡亲们虽然获得了一些钞票,但山野间却再也没有了穿山甲凿洞的痕迹。我从城里返乡探亲时,祖父不无忧伤地对我说:“其实,穿山甲并没有凿通一座山,也没有穿越一座山,更没有幸福地死在山的那一边,而是惨死在乡亲们一时糊涂的狠心里。”

山村的田地,由于没有了穿山甲时常光顾,便开始出现了难以治理的蚁灾。农作物的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种田无望的年轻人便开始纷纷背井离乡进城打工。

村外的那棵百年老核桃树,先是不结果,接着慢慢地枯死,最后在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最后一天夜晚,在大风呼啸中轰然倒下,展现了一群白蚁的惊人破坏力。年迈的父亲随后在电话那头向我诉说情况时,我长久地默然无语。

其实,一切变化都有迹可循,许多结果都有原因可查。

在故乡,乡亲们常把猴子称为山猴。在一些年月里,山猴曾与人们和谐相处、相安无事而各得其所。以至于多年后远居异乡的我,少不了常想起那人猴相处的美好岁月。

我从小生长的那个小山村,除了被溪水缠绕和群山环抱之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外。随着小山村人口的不断增加,广种薄收的原始耕作方式也得以不断延续。如此一来,每一块新田地的诞生,其代价是一片森林的消失和一群动物的离去。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不断退守的猴群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与忍耐。它们的主食还是山上的野果,绝少深入田地糟蹋庄稼。记得我童年时期到林边的草地放牧时,经常看见有跳树攀藤觅食野果的猴群,它们在山林间显得悠然自得。最感人的是,小猴常常被母猴宠爱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母猴抱在怀里或是背在身上遁逃……

当小山村的田地日渐扩展到山间时,猴群和其他野生动物只好迁移到有森林覆盖的山头上。面对不断退守的艰难处境,森林动物也并非表现出一再的容忍。它们的最大举动就是开始四处糟蹋田地里的庄稼。而与人争食的结果是,小山村开始向远离村庄的田地派驻了守青人。我的表叔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当上了庄稼看守者。为了尽好守青的职责,胆大心细的表叔还将自己的窝棚搭在了山林与田地之间的一个制高点,还另外立了一个手持弯弓的稻草人。每天夜晚,表叔将那杆乌黑的老火枪填上火药,然后朝天放上两枪,那巨大的响声便久久地回荡在寂静的山野。这一招果然厉害,森林动物不敢在夜间潜入庄稼地了。可过了不久,猴群不再理会这种枪声威胁。很快,表叔发现猴群夜间偷食青苞谷之后,便开始进入田地秘密巡视。每次夜巡之前,他都要先把黑色火药倒入老火枪的枪管,然后再加入一些干豌豆。在田地里一旦察觉有入侵的猴群时,表叔首先会大吼一声,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枪……受惊吓的猴群自然拼命逃入黑森林,之后一般五六天不敢再来。我曾问表叔为何枪管里只加入豌豆而非铁粒小丸。表叔说千万不能加入铁粒啊,否则会有山猴丧命的。而选用干豌豆做枪子的话,从枪口中射出的豌豆早已被爆燃的火药烧焦了,这样即便打到山猴身上也没关系啊!听到如此解释,我才明白表叔是爱护猴群的。然而,猴群却并不这么认为,它们开始伺机回击表叔了。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离开小山村到表叔的山地窝棚与他一同过夜。夜里叔侄俩睡得正香时,被表叔惊吓过多次的几只猴子悄悄包围了窝棚,然后抽开了窝棚上的茅草,再悄然进来撒完尿之后抱走了几件衣服。早晨醒来我正为找不到衣穿而大惑不解时,表叔却无奈地说,都是那群山猴干的“好事”。接下来,表叔用床单裹紧我的上身,要我赶紧回村另找衣服。发生这样的尴尬事后,我想表叔会因愤恨而往老火枪里加填铁粒丸子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表叔反而不再放冷枪了,而是在窝棚旁的枫树上悬挂了一口旧铁锅,一旦感觉地里有动静时,便叮叮当当地一阵猛敲……

猴子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人做的简单体力活计,猴子大都能够做好。记得表叔曾告诫过我:生活在山里,最不能得罪的其实是猴子。而在小山村里,乡亲们普遍认为,人是由猴子变化而来的,因而追捕猴子是不道德的。

然而,生活在小山村的父老乡亲们,即便再善待猴群,也终究改变不了猴群后来所遭受的可怕厄运。有一年夏天,一伙手持步枪和冲锋枪、身背大网与铁笼的捕猴人来到了小山村,他们打着“给城市动物园提供猴子”的旗号,开始在山中大肆围捕山猴。待凶狠的捕猴人撤走之后,群山寂寞了,森林静谧了,山猴绝迹了。不久有消息从外面传来:那些被捕走的猴子其实大部分并没有进入城市的动物园,而是被人高价买走后宰杀取脑给人食用。据说,猴脑是治癫痫的特效药。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村民们既悲哀又喟叹,说早知如此,当初宁可拼命也不准那些人捕猴啊!

故乡的猴群永远地消失了,而没有了猴群自由出没的那些熟悉山野,随之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五十年前,在群山环抱的偏远小山村,我是一个整天手拿皮鞭的牧羊少年。白天,我赶着一群黑山羊,到村外的空旷草场放牧;晚上则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津津有味地聆听奶奶讲述她的过往生活,其中与百兽之王老虎发生的冲突经历,曾让我感到胆战心惊,继而夜不能寐。以至奶奶过世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电脑键盘上用五笔输入法敲打“老虎”二字时,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在二十世纪之初的一些年月,我那尚处幼年的奶奶曾随其亲人在大西南的云岭山川流浪与迁徙。也就在这一艰难过程中,她的几个亲人曾先后遭到老虎的袭击而致死或致残。那是老虎吃人的故事到处流传的年代,也是每一座高山都有老虎出没的年代。

奶奶在老虎出没的山野诚惶诚恐地长大。可有一天奶奶的父亲在山地里遭到一只白额老虎的袭击惨死时,手握一把长剑的奶奶却最终没有勇气去拼命刺杀那只白额老虎,而是抹着眼泪与亲人们一同放弃了正在建设着的林中家园,继而下山安家落户。此后,那只白额老虎再也没有下山来袭击,而是时常在晨昏时分的雄峰绝顶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啸,于是群山肃穆,于是百兽安静。而在山脚下生活着的奶奶和她的家人,在感到恐惧的同时又感到了某种满足。满足于人与老虎之间互不侵犯而和谐共生的一种可能。

记得奶奶回忆起与老虎相关的那段历险生活时,不无伤感而又睿智地对我说过,其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老虎充满了深深的仇恨,因为老虎曾经夺去她父亲的性命。可后来渐渐明白,她的亲人之所以遭到老虎的凶狠袭击,根本原因是亲人们首先侵犯了老虎的领地。与其他动物不大相同的是,老虎的地盘观念很强,它一般不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地。一旦有入侵其领地者,它都很快主动予以袭击,拼死也要捍卫自己赖以生息的空间。奶奶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渐渐消除了对老虎的仇恨,而寻机杀虎的那一把双刃长剑和那一杆双筒猎枪,到我记事时,看到它们在一处墙角,已经锈蚀成了没有实用价值的家庭文物……

在故乡的群山中,作为百兽之王的老虎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被人持续猎杀,就连曾活到九十四岁高龄的奶奶也说不清楚。奶奶说只记得有一些年月,从山外来了一批又一批素不相识的打虎队,他们钻森林爬高山,然后时常传来依稀枪击声。而在我的记忆中,故乡山野的最后一只老虎是被人设了陷阱而捕获的。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寒冷冬日里,一个七岁乡村少年的惊恐目击中,从山中而来的一群陌生人,将四方形的一个大铁笼抬进了村里,铁笼中关着一只气息奄奄、两眼暗淡的棕黄白额大老虎。这一群讲着外地方言的陌生人,在村购销店里说说笑笑、买吃买喝之后,才将黑色的虎笼抬出村外,最后在村人的无言目送中走上通往县城的山路。那些年,在县城的一些烟酒专卖店里,公开销售着价格不菲的虎骨酒。

自从故乡的群山没有了老虎之后,山脚下生活着的父老乡亲便不再惧怕高山了。他们像进入自己的菜园子一样坦然地反复进入山中或砍伐或开荒,把一座又一座山峰弄得千疮百孔。群山上的动物也日渐失去森林的护佑与生存保障,一些动物的消亡则导致了另一些动物的无限繁殖。有一年,乡亲们在山里垦种待收的一大片苞谷林,竟在一夜之间被迁徙而过的数百只猴子一扫而光。对此奶奶只说了一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啊!”

在群山无虎的年代,我注定无法聆听到真正的虎啸。尽管多年后我在省城的一个动物园中,近距离地仔细观看过几只大老虎,但与奶奶当年曾经给我描述过的凶残老虎相比较的话,我所看到的其实已不是真正的山野老虎了。那些豢养在铁笼中的猫科动物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它们在饱食终日中变得温顺而没有了虎威。相关资料表明,目前全世界的老虎大部分被豢养于世界各地的动物园内,真正的野生老虎的数量已经不多。究其原因,除了过度的滥捕滥杀之外,最主要的是人类破坏了老虎的正常生存环境,使老虎的活动范围和生存空间变得愈来愈小,由此减少了老虎的食物来源,以至野生老虎根本不可能正常地生存与发展。

故乡的群山,曾经因老虎的时常出没而变得异常神秘,成为不可轻易侵犯的神山。奶奶曾经是一个见证者,也是一个难得的开悟者。而没有了老虎出没的那些山峰,也很快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失去了威严与神圣。对此,年迈的奶奶并不高兴。她生前常常在家里唠叨:“人啊,什么都不怕了,那才可怕呢。”

从生态伦理的角度来说,人与老虎在自然界中都有共同生存的权利。即便老虎再凶猛,也从未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构成过主要威胁。群山无虎,并非我们的生存福音,而很有可能是我们将要面临一些生存难题的开始,这绝非危言耸听。

值得庆幸的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故乡的那些无虎群山已划入国家天然林(修复)自然保护区,实施最严格的封山育林管理。真心期望将来有一天,故乡的父老乡亲能在茂密森林覆盖的群山中,重新见到久违的众多山野动物,甚至可以聆听到传说中的高山虎啸。

回不去的故乡,抹不掉的记忆。当我追忆叙写完与故乡山野有关的松鼠、野兔、穿山甲、山猴和老虎之后,感到内心轻松,不再如鲠在喉。毕竟很多年了,对于故乡生态环境的了解,我的忧虑总是多于喜悦。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首次阅读到联合国大会(1982年10月28日)通过发布的重要文献《世界自然宪章》时,内心可谓震撼不已。因为对我而言,那不仅是生态理念的洗礼,更是生态意识的觉醒。至今还记得文献中令人难忘的一句话:“每种生命形式都是独特的,无论对人类的价值如何,都应得到尊重,为了给予其他有机体这样的承认,人类必须受行为道德准则的约束。”

在人类居住生活的陆地上,野生动物作为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通过食物链的能量交换,对维护自然生态平衡起着重要作用。因此,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人为引发的生态失衡与生物危机,都有可能殃及全人类。只是最初很少人在意一场局部灾难,比如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甚至是一个村庄或一座城市的消失,直至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然而等到此时方才反省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只要停止侵犯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并与野生动物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人与野生动物就会拥有各自的健康生活环境而不会相互伤害,继而实现和谐相处与共生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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