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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与睿智的大手笔:木心《文学回忆录》

2020-02-04夏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木心文体

摘 要: 契诃夫言“简洁是天才的姐妹”,木心《文学回忆录》就是简洁睿智的大手笔。《文学回忆录》拆开来看就是一行行充满智慧的诗句,精炼至极。学者童明把木心这种短句式文体风格称为“碎片”式文体。木心点评作家作品时不事体系,所有的点评直接上升到诗性美学层面。

关键词:木心 文学回忆录 “碎片式”文体 诗性风格

木心(1927—2011),浙江乌镇人。少年时有机会常去同乡茅盾先生家看书。外界传言木心和茅盾是亲戚,木心说: “我们只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已……我在他的私人图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后来木心把这段在茅盾书屋的读书生活记在了散文《塔下读书处》里。这段读书经历于木心很重要,“四野炮声隆隆,俄而火光冲天,我就是靠读这许多夹新夹旧的书,满怀希望地度过少年时代”,这似乎说明木心注定是时代的局外人。由于读得太急,少年的木心对很多书似懂非懂,以至于患下“文学胃炎”症,但经过一次次“文学反刍”,滋养并奠定了木心的文学修养。

木心后来考杭州艺专,又考上海艺专,师从林风眠,后教画、教钢琴,依福楼拜所言“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遂辞职,找挑夫挑书挑画具挑电唱机上莫干山,专心写作、画画。木心说“让你的艺术教育你”。“文革”时入狱,出狱后去美国,晚年回到故乡乌镇,2011年在乌镇去世。木心文学馆和木心美术馆先后在乌镇落成,木心无缘得见。纵观木心一生,真正实践了福楼拜言“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木心仿佛伊卡洛斯,飞出世俗迷楼,飞向艺术里,终身靠艺术修养提升自己。

木心说孔子是“述而不作”,而自己却“作而不述”。上下两卷本 《文学回忆录》 是其唯一的“述而不作”之作——其学生陈丹青速記1989年到1994年间木心五年讲课笔记,于2013年整理出版。要谢谢陈丹青,记录下这么珍贵的木心讲课笔记,句句仿佛华彩乐章。

“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综上所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这是木心《文学回忆录》的开课小引。陈丹青特意标注了开课时间地点:1989年元月15日在高小华家。结束在1994年元月9日陈丹青家。历时五年的讲课,仿佛文学远征。木心深情讲解世界各国文学家及其经典作品,有时也叹息眼前的听众读书太少。这样的讲课仿佛自言自语。蒙田曾说:“如果我有信心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我就会不顾一切,彻底地自说自话。”木心五年的讲学其实就是自说自话。这是木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讲学,郑重极了,心甘情愿自说自话,把自己和盘托出,于听众是持续五年的艺术修道,于木心是美学思维的整理凝练和完善。陈丹青后来感慨地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不能想象没遇见木心。”是真的,读陈丹青的书,处处可见木心的影子。木心说创作不怕受影响,要勇于受影响并最终走出自己的路。木心的艺术修养和美学目光影响并校正着陈丹青的艺术修为。木心曾说:“一个艺术家,与历史上的艺术家的情谊是单向的,艺术在,人已不在。与同时代的艺术家的情谊可以由单向而转为双方,赏其作品,慕其为人,近之,晤之,受启迪得教会,饮其玄奥,效其风范——这就是,一个艺术家虽然有足够多的历史上的先辈可以景仰追随,模仿遵循,但也需要与同时代而不同辈活着的艺术家交往,否则,就有孤独感,甚至悲惶烦躁,以致沮丧颓堕。”寂寞的木心,在纽约街头,公园长椅上,风寒,街阔,和后生陈丹青讨论诗歌与艺术,彼此见证成长。

五年的讲学,于木心,仿佛孕育多年的珍珠,有机缘吐露于世。

一、 “碎片式”文体

木心《文学回忆录》是简洁睿智的大手笔。“简洁是天才的姐妹”,每一行每一词都简洁至极。福楼拜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你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木心说:“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

《文学回忆录》拆开来看就是一行行充满智慧的诗句,精炼而美妙。学者童明把木心这种短句式文体风格称之为“碎片”式文体:段落内、段落间、篇章间的那种不连贯,最终在秘径上连贯。一旦识得其连贯,就觉得很是连贯。这样的文体挑战读者的惯性思维,读者一旦识得其内在的连贯性,就会将碎片连接在新的美学思维层面。这种“碎片式”文体并不是木心有意为之,是天性使然。如童明言,木心经历过各个历史时期的磨难,仍然保持自由的个性。这自由气质与碎片式文体交相呼应,彼此映照与成全。

木心不愿听到自己被叫国学大师,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汉语的创新者,“如果文学不做语言的创新,有可能把某种现实的话语当作自然语言,失去的不仅是文学语言的陌生感,对现实的认知也会趋于保守”。语言呈现认知也限制认知,跳跃性思维需要跳跃性强的语言来承载,上下通达的认知需要碎片式文体来表现,比如《诗经》《道德经》《论语》。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亦如是,简洁,如“诗经”体,深刻,一针见血。用极简描绘繁复。论说明亮透彻,不拖泥带水。“汉语和汉语文学必须要现代化,现代化的意思是要从世界汲取养分,但前提是恢复汉语本色”。木心说他是从急骤堕落的东方文化的绝境中,仓皇脱越而来到西方的,西方文化也在衰颓,然而总要尊严些,舒徐有致些。从东方文化脱越出来,汲取西方文化,中西文化融会贯通在木心的写作里。看木心《文学回忆录》里提到太多西方艺术家,这些人不断不断影响并滋养木心。但“脱越”不等于摆脱割断,而是以东方文化为底色,“绘事后素”。木心中年以后离国去美,不可能丢掉汉语本色,何为“汉语本色”,我想《诗经》和陶渊明的诗文是最好的源证。看陶渊明《桃花源记》,简洁,生动,却给人落英缤纷之感,木心一生都在阅读陶渊明,陶渊明不断滋养着木心,这被艺术滋养的过程就是木心所谓 “让艺术教育你” 的过程。《诗经》简约至极,木心由《诗经》衍生开来创作了一本诗集向《诗经》致敬,取名叫作《诗经演》。木心以返回初始的方式,承接中国文化的气脉。举《文学回忆录》中一处行文,看看木心如何用极简描绘繁复:

事物有它的规律性,可是事物变化,又受命运支配。

整本《道德经》,是这么二元的,既命运又规律,一会儿解释命运,一会儿解释规律。

其实讲规律,就是乐观主义;讲命运,就是悲观主义。

老子是上智,他始终知道,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

文字如此简洁,论说却如此通透。这是童明所谓“碎片体”,其实就是扩大了的 “论语体”。简约,通透。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样解释《道德经》,一读之后豁然开朗。

叶芝说:“使我和我的听众为之动情的是一种生动活泼的语言,它没有任何规律,只是绝不能驱除这种幽灵般的声音。”何为“生动活泼的语言”?不做作,源自内心。何为“幽灵般的声音”?是来自灵魂的通达洁净之音。

木心言“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比如“我十二万分地爱你”,就不如“我爱你”。《文学回忆录》虽是陈丹青记录的木心讲课笔记,但犹如文学作品,语言生动活泼,看出木心内心的真诚通达洁净苍翠。

二、诗性思维

“相对于逻辑思维,木心最擅长诗性思维”。《文学回忆录》中 ,木心点评作家作品时所有的点评直接上升到诗性美学层面,不事体系。不事体系其实自有其内在的体系,自有其“内化的精密、微观的精密”。能够建立精密的微观的体系,其前提一定是有广博的哲学美学宗教艺术等诸多背景,渐悟慢慢成为顿悟,顿悟就是把一切内化在心。于木心,顿悟就是洞见,会呈现出字字珠玑句句如温婉美玉之感,优美又深广。仿若骑马,要先学会抓着缰绳骑,游刃有余之后丢开缰绳骑也能纵横沃野。他开课伊始就宣称所谓“文学回忆录”是他私人记忆里的文学史,是对中外古今文学全体的私人记忆和评点,他超然又平等地看待他所提及的艺术家和艺术品,评点仿若口吐莲花,大珠小珠落玉盘,掷地有声。陈丹青一边录着这听课笔记,一边感慨老师木心是如何诗意盎然地游走在世界文学的海洋里,他说:“我多么盼望各国文学家都来听听木心如何说起他们。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不断不断与他们对话、商量,发出诘问、处处辩难,又一再一再赞美他们,以一个中国老人的狡黠而体恤,洞悉他们的隐衷,或者,说他们的坏话。真的,这本书,不是世界文学史,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文学家,渐次围拢,照亮了那个照亮他们的人。”

在《文学回忆录》里,木心对提及的作家作品剖析、提炼、总结、贯通,他胸有成竹,调动庞大的资源,举重若轻,不事体系。木心说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而不是他们的体系。他喜欢蒙田,喜欢尼采,因为他们不事体系,“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

再举第十四讲木心讲《老子》为例:

老子是阿波罗似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奇妙就奇妙在,两者其实一体。

世界上所有的乌托邦构想,以老子最彻底,最有诗意,最脱离现实,绝对不可能。他的理想和当时的现实,他对他之后的一切历史现实,都是宿命的叛逆。明知做不到,不可能,他偏要这么说。

这近乎蛮横的心理,一定来自极大的痛苦。

这样精绝的评点,自如挥洒。

他说,“我不迁就读者,在我心中,读者至少与我等量,多半是高于我”,“读者在我心中是浩荡的,仪态万方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几乎是我全部的美学”。这是他开课伊始就定下的美学调子,不管你的水准高低,他始终平视听众,解说和评点从不做多余的解释,有一说一,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这样的洞见,读起来眼花缭乱,但自有其内在的主张和线索。跳跃着前行,好似跟着杜丽娘游园游春,激起我们对文学对经典无尽的怀想。激发我们找木心提到的书再看一遍,自己的体悟和木心的评点汇合、交融、碰撞,这样的阅读才是高质量的纯粹的阅读。

看《文学回忆录》会激发我们沉睡的求知欲,像中国画的留白,给我们足够的讨论空间,我们甚至因了这“留白”可以和《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辩驳,诘问他,质疑他,或者信服他。这样的文学史,不事体系,“全书都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见,犹如一片片美丽的花瓣,静观如孔雀开屏,雍容华贵;动察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

忽然忆起木心在《双重哀悼》一文中回忆其师林风眠时曾说:“ (艺术家)终于担当了人性中的最大的可能,圆融通彻,光风霁月,含笑而逝。”能这样举重若轻评点世界各地艺术家的木心,也是圆融通彻的。

木心说:“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木心用这样超然的态度讲课,也用这样超然的态度写作。木心因此被称为“时代的局外人”抑或“文学的局外人”。

看第三十八讲谈《红楼梦》:

曹雪芹的伟大,分为两级:

一是细节伟大,玲珑剔透:一痰、一咳、一物,都是水盈盈的,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

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绝对冷酷,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

如果有人问:若曹雪芹有足够的自觉,那他会怎样写《红楼梦》?我答:他会删掉很多,改写很多。举例:

……

例二:宝玉游太虚幻境,可简化,但加强神秘虚幻的气氛。

……

例四:凤姐毒设相思局,有点恶俗,故事不必改,但文字更求卫生。

但曹雪芹只有过与不及,高鹗则是错与误。

这样的思维完全诗性,像禅语,像参悟,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会点醒读者,如堵塞的道路突然开出一个缺口,引我们通行。

木心说讲文学史的目的,“乃观察方法,思想方法,分析方法”,一言以蔽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教给人关于文学关于艺术的体悟而非概括,观察而非定论,思考而非断言。

参考文献:

[1] 木心.文学回忆录(上下冊)[M].陈丹青整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2]李劼.木心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 木心.木心谈木心[M].陈丹青整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作 者: 夏雨, 伊犁师范大学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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