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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先生与故宫文物南迁

2020-01-25祝勇

读书文摘 2020年11期
关键词:南迁古物石鼓

祝勇

庄灵先生把他的名片递给我,名字是手写体,端庄秀美。

我脱口而出:“瘦金体!”

徽宗的瘦金体,我独爱的一种书体。我在《故宫的古物之美2》里,把它当作一种很险的字体,只有很少的人能够险中求胜,宋徽宗这位输掉了江山的失败者,在书法上却是独步古今的最大赢家。

端详着名片上的瘦金体,我问庄灵先生:“您写的?”

庄先生回答:“家父写的,庄灵两个字,是我从家父的书法中集的字。”

原来是庄严先生的字。庄严先生,本名庄尚严,字慕陵,号六一翁,192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进清室善后委员会做清点故宫文物的工作,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宣统出宫我入宫”。

庄严先生的书法,在他的公子庄灵先生的名片上,我是第一次见到。我曾读过蒋勋先生对庄严先生的书法的评价,写到这里,找来一看,原话是这样:

“他写瘦金体,执笔很紧,笔笔出锋,笔锋尾端却不像宋徽宗那么刚硬锐利,少了帝王的富贵华丽,多了一份文人的飘逸潇洒。”(蒋勋:《手帖》,第224页,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

那一代故宫人,几乎个个是书法家。马衡先生,字叔平,曾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学研究室主任,1924年为清室善后委员会成员,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任古物馆副馆长,故宫博物院第一任院长易培基被迫辞职后,任故宫博物院第二任院长。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电报公文上,我经常可以看到马衡先生的行书手迹,流畅中见静穆沉稳,但作为金石学家,他最钟情于篆书,王国维、钱玄同、刘半农纪念碑上的碑额篆字,皆为马衡先生亲题,气息古雅,线条工稳,如他自己所说:“不朴不华是谓真。”难怪周作人一篇回忆马衡先生的文章里称赞他待人谦恭,“既衡且平”,人如其名。

名片上小小的瘦金体字,令庄严先生一身长衫、瘦削温静的身影如在眼前。我没有见过庄严先生,只见过他的旧照片。他的影像里,藏着那代人特有的儒雅与风度。

他很瘦,让我感觉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就是这瘦弱书生,在抗战时期,把一万多箱故宫古物從北平一路搬到大西南,其中就包括马衡先生、庄严先生最看重的十件石鼓,使它们免于战火之患,为中华文化保存了血脉。他们的身体里,藏着无法估量的力量。

与庄灵先生相遇,是在故宫博物院西华门内的宝蕴楼。这座1915年建成的西式楼房,曾用作“古物陈列所”的文物库房。1933年开始的文物南迁,许多古物就是从这里出发的。2018年,我们在宝蕴楼开“国家记忆—— 故宫文物南迁史迹调研成果交流汇报会”,来自台北的庄灵先生是受邀嘉宾之一。1938年出生于南迁路上的庄灵先生,2018年刚好80周岁。但他身板很直,声音洪亮,说标准国语,性格开朗。从那以后,我们多次见面,成了忘年交。

我们开会的宝蕴楼,二楼已被布置成故宫博物院院史陈列室。里面有庄严先生的照片,也有庄灵先生的照片。那是1947年在重庆南温泉,故宫博物院南迁人员和他们的家眷们,闻听抗战胜利的消息,知道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兴奋之余,拍了一张大合影。那时的庄灵先生只有9岁。80岁的庄灵轻轻走到照片前,与9岁的自己对视,默然无语。

博物院成立之初进入故宫的,如李宗侗先生(故宫博物院秘书长)、马衡先生(古物馆副馆长)、沈兼士先生(文献馆副馆长)等皆为北大教授,庄严先生、欧阳道达先生、张庭济先生、单士元先生等则是学生辈。这两代人的到来,一扫旧宫殿里的陈腐之气,把考古学、文献学这些“五四”以来的新兴学科带入刚刚成立的故宫博物院,成为故宫博物院学术事业的奠基人。从那时起,筚路蓝缕,薪火相传,一直延续到今天。

马衡先生很幽默,周作人回忆他的一件事:马衡在北大讲“金石学”,带学生去故宫看商周青铜器。学生问他:“何以知道是真的?”马衡说:“若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先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学生又问:“那么,又何以知道什么是假的呢?”马衡说:“若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先要知道什么是真的!”(余世存:《非常道Ⅱ·循行廿九》)

1928年9月,《故宫博物院组织法》公布,故宫博物院直属于国民政府,内部组织分“两处三馆”,即:秘书处、总务处、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10月,故宫博物院第一届理事会名单公布,除蔡元培、李煜瀛、易培基、马衡、李宗侗这些故宫博物院创始人员以外,还包含了当时几乎所有的政界要人,他们是:蒋中正、汪精卫、宋子文、张学良、冯玉祥、阎锡山、胡汉民、何应钦、于右任、李烈钧、熊希龄……

故宫博物院成立后的第六年,日本人侵占中国东北。

1933年元旦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的,就在这天夜里,日军向山海关发起攻击,次日占领山海关,全面入侵热河省。

1月8日,行政院代理院长宋子文签署行政院训令,决议故宫古物运送上海保存。31日,国民政府行政院下达第四六五号密令,令故宫博物院迅速起运古物。[《行政院密令(字第四六五号)》,《故宫博物院·古物保管类》第62卷第7—8页]

宋子文说:“国亡尚有复国之日,文化一亡,则永无补救。”(刘楠楠、蔡全周、庞璐:《故宫博物院古物南迁各方来往函电一组》,《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

古物装箱的责任,落到了庄严先生身上。回忆当年为古物装箱的经历,他觉得最难装的,就是那十件石鼓。

那十件先秦石鼓,又称陈仓石鼓,原本藏在国子监的两庑,身为金石学家的马衡先生,对这十件石鼓有着特殊的责任感,后来写了一本《石鼓为秦刻石考》,认为不应称其为“石鼓”,而应称为“秦刻石”。但“石鼓”之名,已约定俗成。石鼓共十只,每只皆为高二尺、直径一尺多、重约一吨的花岗石,在每个石鼓上面都镌刻有文字,因铭文记述了当时游猎、行乐的盛况,所以又被称为《猎碣》。

石鼓文以四言诗写成,记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一段为后人所不知的历史,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祭祀等,风格情调与《诗经》相似,是《诗经》之外的又一叙事史诗,上面刻写的“石鼓文”(大篆)是中国最古老的石刻文字,它上承秦国书风,被称为篆书之祖,与同时期金文(铭铸在青铜器上的文字)相比,动感更加强烈,康有为形容它“如金钿委地,芝草团云,不须整就,自有奇采”。石鼓上原有七百多字,目前仅存二百余字,一字可抵万金,所以康有为称它为“中华第一古物”。

第一批古物运走以后,庄严先生得到密令,让他将十件石鼓装箱,与故宫文物一起南运。

庄严先生后来回忆说:“装箱最困难的事不外三种:一是大;二是重;三是薄。”“石鼓兼有了此三大困难,每鼓重逾一吨,鼓的本身,虽不甚高,可是包裹以后,木箱高过人身。关于薄的问题,不要以为既称石鼓,决不至于薄,岂知鼓上有文字地方,经过数千年来,风吹、日曬、雨淋,已经侵蚀不堪,受创最重者,为千百年来长期打拓,以致刻石之处,石质表面多凸裂有缝隙,如受外面压力磨擦过大,就有脱落可能。”(庄严:《前生造定故宫缘》,第192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版)

庄严先生面对石鼓冥思苦想,他看到石鼓出土千年来历代人士捶打拓片,已有许多裂缝,再不能受力,实在是不敢下手。他于是去了达古斋,去找北平著名收藏家霍保禄先生,霍保禄先生面授机宜,他学到了包装石鼓的密方。

石鼓打包程序应该是这样的:先要用极薄极软的棉纸蘸水浸湿,然后用镊子把湿软的棉纸塞进石鼓的裂缝里,这一步就花了近一个月。然后再用薄棉花层层覆裹,一直包上四五层之多;再用浆糊黏好,用细麻绳捆扎停当;而后外面再用厚棉纸裱糊妥贴,用粗麻绳捆牢,最后再在外面包上三四层之多的棉被,并且用粗麻绳扎紧。这时候,每一个石鼓已经变成了比原来体积大上一倍有余的庞然巨物。完成了这一步工作之后,再把每一包大石鼓装进定做的木箱,塞紧钉牢之后,外面再用稻草覆盖,然后用钢条绑扎封死,这样才算完成了石鼓的包装工作。

出发前,郭葆昌先生请马衡、徐森玉(时任古物馆馆长)、庄严几人到秦老胡同的家中吃火锅。郭葆昌先生曾是袁世凯的亲信,当时北平著名的收藏家,他的宅邸,名叫觯斋。饭后展示了他收藏的两件书法珍宝,一件是王献之《中秋帖》,另一件是王珣《伯远帖》。当年乾隆在养心殿三希堂存有三件晋人法帖,分别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万暇之机,常常伏案把玩,爱不释手。没想到子孙败家,到溥仪手上,一部分被转出宫外,一部分被卖到宫外。《中秋帖》和《伯远帖》是被瑾妃偷取,遣人卖给后门外的古玩店—— 品古斋,后来纳入郭葆昌先生之手。庄严先生说:“三希帖为人间至宝,人世间众生芸芸,几人能有机缘亲临目睹一面,而他个人居然独拥其二,实在值得自负。”(庄严:《前生造定故宫缘》,第248页)唯一遗憾的是,乾隆至爱的“三希”,从此分家。

庄严先生和故宫同仁一起,带着所有不可能搬走、又必须搬走的古物,去了上海,去了南京,入藏专门为故宫修建的朝天门库房,又在南京大屠杀之前把它们抢运出来,分北、中、南三路西迁,庄严先生走的是南路。他和同事们带着古物,与头顶的日本轰炸机抢时间,经武汉、长沙、桂林,一路搬到贵阳,庄严先生第四子庄灵先生,就在此时出生。

庄灵先生在遥远的贵州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回忆说:“贵州原本穷困,战时物资缺乏,人民生活更是艰苦。那时父亲和同事的薪水常常无法按时汇到,为此母亲还得每天走好几里路到城外黔江中学去教国文(母亲是北平女师大的毕业生),以贴补家计。”“当时吃的都是掺杂着谷壳稗子和石粒的‘八宝饭,下饭的菜主要是靠辣椒粉和酱油;穿的衣服全是补丁;书籍都是用发黄的毛边纸印的;而晚上全家人看书和做功课,桌上只有一盏燃烧菜油和灯芯草的‘灯碗……”(庄灵:《父亲庄严与南迁国宝的故事》,《中国科学探险》,2005年第9期)

我看过他们在异乡拍下的照片,生逢乱世,人若飘蓬,表情却是那么静穆端庄,内心那么笃实坚定,看不出丝毫的仓皇疲惫、怅惘伤感。他们运载的那些古物,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底,给了他们信心,让他们的内心变得沉实安稳。他们衣履简陋,捉襟见肘,表情里却蕴藏着无限的骄傲。他们知道,这样一个创造出灿烂文化的民族,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他们从长城脚下的北京城出发,过黄河,过长江,又溯长江而上,到岷江,到云贵。他们从江河到江河,从平原(华北平原)又到平原(成都平原),十年八载,千里万里,他们的生命力,并没有在道途中有所减损,而是仿佛得到了山河大地、历史文明的滋养,使筋骨血肉变得愈发坚韧茁壮。

其实,他们在护佑古物,古物也在护佑着他们。庄灵先生说:“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和故宫同仁常会开箱,把容易受潮的字画分批取出,在广场上摊开晒晾;这时我们都会好奇地在一旁观看,父亲便乘机将有关名画的内容和作者,讲给我们听,让我们对于这些历代名迹,开始留下深刻的印象……”(庄灵:《父亲庄严与南迁国宝的故事》)

他们的成长环境,是那样的艰苦,又是那样丰饶,那样得天独厚。他们的少年心,也会变得像王羲之的书法一样舒展自如,健壮丰美。庄严先生的四位公子—— 庄申、庄因、庄喆、庄灵,后来皆卓有成就—— 庄申先生成为享誉国际的中国艺术史专家、香港大学艺术系的创始人,庄因先生是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著名作家,庄喆先生是著名画家,庄灵先生是著名摄影家。艺术四门类,四兄弟各持一门,相得益彰。少年苦寒的岁月里,故宫文化的滋养是寂然无声的,却在他们的精神里注入了超凡的品质,足以让他们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生命传奇。

马衡、庄严先生最牵挂的那十件石鼓,则跟随那志良、梁廷炜、吴玉璋等先生踏上文物西迁的北路,先由火车装载,由津浦线转陇海线到宝鸡,在宝鸡换汽车,在大雪中翻越秦岭,经过48天,北路古物全部被运到四川汉中,再进入成都。

车过剑门关时,那志良先生看到古栈道残迹,忽然间想起五代曹伯启的《南乡子》,词曰:“蜀道古来难,数日驱驰兴已阑。石栈天梯三百尺,危栏,应被旁人画里看。两握不曾干,俯瞰飞流过石滩。到晚才知身是我,平安,孤馆清灯夜更寒。”

1945年10月10日,华北日军投降仪式在太和殿广场举行,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根本博中将等行至受降台前肃立,向中国军队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行礼,在投降书上签字盖章,并交出了他们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战刀。这一天,刚好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二十周年。

1949年阳春三月,随着北平市军管会接管故宫博物院,这批留平古物也回到人民怀抱。

接管仪式也是在太和殿举行,罗歌宣布请军代表尹达讲话,尹达疾步登上皇帝寶座,大声说道:“几百年来,只有皇帝才能登上这个宝座。现在,我作为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故宫博物院的军代表,也登上这个宝座。有人说,老百姓登上宝座,会头晕,会掉下来的。今天,我的头并不晕,也掉不下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民当家做主了,人民成为主人了。现在,我宣布:正式接管故宫,马衡院长还是院长,全体工作人员原职原薪。从今天起,故宫新生了……”(马思猛:《金石梦 故宫情—— 我心中的爷爷马衡》,第241页)

1980年,庄严先生在台北荣民总院谢世,享年82岁。临终前,他有一个欣慰,一个遗憾。欣慰的是,自从1948年与石鼓分手后,他一直惦记着石鼓保存的情形,后来儿子庄申自香港转来一篇叶恭绰先生的文章,说石鼓回到北京开箱时,“毡棉包裹多重,原石丝毫无损”(叶恭绰:《石鼓归京在故宫》,转引自庄严:《前生造定故宫缘》,第194页),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那石头,就是石鼓;而他遗憾的,是没有让“三希”重新团圆。

庄严先生弥留之际,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声音微弱含混,身边的人都听不清楚。庄灵先生凑到他的口边,反复聆听,终于听清了那两个字:

北平。

2018年5月,庄灵先生从台北飞到北京,参加故宫研究院故宫文物南迁研究所和影视研究所共同举办的“场所精神:故宫文物南迁遗址保护与活化的实践之道”学术研讨会。会议之余,他执意要去石鼓馆看看,我知道,他是代他父亲去看。他要走很远,从举行会议的建福宫,一直走到宁寿宫的石鼓馆。但他走过南迁路,又跨海而来,这最后一公里,物理距离无论如何谈不上远,只是由于某些因素,他等待了大半生。

遗憾的是,那一天,石鼓馆闭馆,老人的脸上写满了遗憾。11月,北京最美的季节,我们举行了关于故宫文物南迁的第二次学术会议,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会议,庄灵先生又如约而至,这一次,我和南迁所副所长徐婉玲一起陪同庄灵先生去了石鼓馆,一进馆,就看见那十件粗朴的石鼓,仿佛自天外陨落的巨石,亿万斯年,一直在这里等候。苍老的字迹,还停在秦穆公的时代里,带我们回到了我们民族文字的初始。

庄灵先生在石鼓前站了很久,表情静穆如石。

我猜,他可能会想他的父亲,他自己的童年,或者,更久远的岁月洪荒。

(选自《中华读书报》2020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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