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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逸美学:从《桃花源记》到《富春山居图》

2020-01-21李怡

书画艺术 2020年4期
关键词:黄公望桃花源记赵孟頫

李怡

摘 要:从魏晋时期至今,隐逸思潮经过不同时期的流传与演变,留下了颇多反映隐逸生活的传世之作,涵盖了文学、书画、音乐等领域。在元代,文人对于隐世“桃花源”意象的再运用值得研究。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为例,对黄公望的生平经历与创作风格进行具体分析,并结合赵孟頫对黄公望的影响,探究“古意”内涵在作品中的体现。

关键词:桃花源记;陶渊明;隐士文化;赵孟頫;富春山居图;黄公望

一、《桃花源记》与隐怀者

陶渊明(365年―427年),名潜,字元亮,自号五柳先生。在逐隐风潮盛行的魏晋时期,陶渊明沉浸在自然朴真的田园生活之中,为后人所传扬。陶渊明曾辅佐过桓玄和刘裕,在决意归于田园生活前有5次入仕经历,使他疲于应对变幻莫测的时局,不愿再踏足政坛的浊流。陶渊明彼时的心境在《时运》一诗里得以体现,他赞美恬适的生活,尽管抛去了曾经的抱负,但心中仍然存有怀古伤今的些许感慨。其中“我爱其静,寤寐交挥”[1]一句,谭元春评其“从来说曾点为狂,不会道破静字,今始拈出,深心体贴,俗人不知”。[2]“静”字的妙用在于,它道出的除造化宁静之美外,也含社会安宁的意味。后半句不难联想到,饮酌后在河边小憩的陶潜,半梦半醒之间仿若身临清沂之湄,回到了古时的平和生活中。与同有美景、怀古、幻象和朴素生活等意象关联的诗文《桃花源诗并序》之序——《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祥和安逸、自给自足的奇境如出一辙,后者可解读为是诗人对向往的理想社会更为诗性的表达。

后世亦有许多名家以桃花源为灵感,创作与之相关的诗文图画,如王维作《桃源行》、苏轼作《和桃源诗序》,又如王翚作《桃花鱼艇图》等。可见历经千年,在不同朝代,文人墨客始终对世外桃源的主题抱有极高的热忱。也正是在不同朝代,此主题作品的立意也随当下的社会变革衍生出了不同的内涵。典型的诗文如赵孟頫所作的《题桃源图》[3]:

战国方忿争,嬴秦复狂怒。冤哉鱼肉民,死者不知数。斯人逃空谷,是殆天所恕。山深无来迳,林密绝归路。艰难苟生活,种莳偶成趣。西邻与东舍,鸡犬自来去。熙熙如上古,无复当世虑。安知捕鱼郎,延缘至其处。遥遥千载后,缅想增慨慕。即今生齿繁,险绝悉开露。山中无木客,川上靡渔父。虽怀隐者心,桃源在何许。况兹太平世,尧舜方在御。干戈久已戢,老幼乐含哺。田畴毕耕耨,努力勤蓻树。毋为问迷津,穷探事高举。

赵孟頫(1254年―1322年),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别号鸥波、水精宫道人,原宋朝宗室之后,元代书画家、诗人,“吴兴八俊”中的翘楚。同多数桃花源诗文一样,赵孟頫对于理想社会安逸无忧的生活投以向往之情,然而紧接着便提及“虽怀隐者心,桃源在何许”,意思可理解为,尽管希望生活在与尘世纷扰隔绝的角落,然而现实中并不可行,且“况兹太平世”,止笔于“毋为问迷津”,末尾处诗人赞誉当下有明君治国,而得安稳太平世,因此不必再去问寻通往世外桃源的路在哪里了。很显然,赵孟頫身为旧朝宗室后人,适逢元世祖忽必烈搜访遗逸,受到赏识入仕为官,写文作诗需有所顾虑和考量,便无法写出有如陶潜那样洒脱清逸的诗文。

同在乱世,陶渊明和赵孟頫自身的命途与人生态度几乎站在了对立面上——一位选择返璞归真,隐于田间;另一位顺应变化,施展抱负,而毫无疑问,他们一生对于文学与艺术创作上的崇高追求是相同的。

二、忠于本心——择桃源而居

黄公望(1269年―1354年),字子久,号大痴道人、一峰道人。对于他的画作后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如王世贞称赞其“无笔不灵,无笔不趣。于宋法之外,又开生面”,又如董其昌在《容台别集·画旨》中,尊黄公望、王蒙、倪瓒和吴镇四人为“元四家”。黄公望在绘画上的杰出成就,与赵孟頫有着很深的关联。

在南宋灭亡后的临安,仍有很多在民间活跃的文人,其中包括赵孟頫。赵孟頫并未像一些知识分子和前朝官吏一般,過起隐居生活,他先后有过两段出仕元朝的经历。在宋亡后,辞官回乡的赵孟頫,经由程钜夫的举荐,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赏识,于公元1286年出仕元朝,忽必烈驾崩后,又于1295年辞官回到故里浙江吴兴。在此期间,黄公望在浙西廉访使徐琰府中担任书吏,在徐琰的引荐下,黄公望结识了赵孟頫。没过多久,黄公望赴松雪斋拜赵为师,学习书画,尔后成为其得意门生,被同门师兄柳贯称为“吴兴室内大弟子”。

黄公望的艺术才能除赵孟頫指导有方之外,也源于年幼时良好的教育——其为永嘉黄氏在垂暮之年所得养子。朱谋垔所著《画史会要》记载,“幼聪敏,应神童科,经史二氏九流之学无不通晓”[4]。而黄公望一生先后两段仕途并不顺利,尤其在大都担任都察院书吏时,受到张闾的牵连入狱,出狱已是知命之年。此处值得一提的是,赵孟頫于1322年逝世,这无疑对刚刚重获自由,并且对前途极其迷惘的黄公望又是一巨大的打击。史学研究表明,此后的十余年时间,他没有为后人所知的画作流传于世。

1329年,黄公望入全真教修行,尔后与其师金月岩真人编写丹书《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抱一函三秘诀》以及《纸舟先生全真直指》,且在苏州开办三教堂,旨在传道解惑。行将步入古稀之年的黄公望已是彻悟而为人敬仰的名士,重又提笔开始作画,在65岁时创作《秋山图》,赠予好友危素。这时期他的人生追求得以进一步凸显——尽管当今留存可证的作品并不多,然而每一张都饱含自然意趣:喜欢将画作赠送给友人,希望到山中过隐居的生活,云游四方。

公元1347年,黄公望从筲箕泉旁的“大痴庵”移居到富春江畔的“小洞天”。在富阳如今还能够到访他的故居,是其晚年最后的住所,此后没有再搬离到别处,也是《富春山居图》的来源地。东汉著名隐士严光也与富阳联系颇深,据史料记载,汉光武帝多次想邀请他出仕担任要职却无果。严光隐居在富春山,常在江畔垂钓,逝世后亦葬于富阳,著名景点严子陵钓台便是源于这个传说。富春江畔吸引诸多名士隐客前来,或是在此定居,如黄公望、严光;或是在景色中远游自省。谢灵运在《富春渚》[5]中写道: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

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

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

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谢灵运满含愁绪乘船来到富阳,对景致提不起兴致,湍急的河水和崖岸的参差让这趟行程布满惊险。在诗文的后半段中谢灵运提到,自己原本的生活态度是想择一地幽居,休养生息,然而遇到现实的挫折之后这样的想法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彼时的诗人抛开了平日谋仕的纷扰,终于满足了自己远游的心愿,然后“宿心渐申写”“怀抱既昭旷”——身临富阳,在江面上望山远眺,往日的烦忧得以舒解,心中豁然开朗。

谢灵运对于心境的描写可以带我们后人体会,久远以前的富阳就拥有让人忘却不快,抛开杂念的自然环境。或许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所以严子陵、黄公望选择在此隐居生活。当今,我们将这样的地方比喻为世外桃源,若回顾和思考陶渊明所写《桃花源记》中的时空内涵,能带给我们最直接的体会便是那种与世外种种纷扰隔绝,只存在山水田园的避世胜地,与在富春江畔闲适垂钓、山林中悠然作画的生活别无二般。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从年少时无忧度日,到出仕、入狱,遭遇种种坎坷,最后入道开悟,画作不辍,寄乐山水之间,黄公望选择到富阳隐度晚年,是对生活最忠于本心的需要——择一处世间桃源而居,抛掉一生俗世的纷扰,满足内心超然世外的追求。

三、溯源《富春山居图》中的“桃源”与“古意”

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序》之序中,首句写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也正是晋太元年,原本名为富春的县,为避讳太后名字中的“春”字,遂改名为富阳县,一直沿用至今。关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桃花源”的原型,近现代有诸多不同的说法,如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中引用大量考据材料,佐证桃花源的原型为西晋末年的社会组织形态“坞堡”,并指出真实的桃源之地在北方弘农或上洛,与唐长孺认为的“桃源的故事为南方的传说”截然相反。唐长孺提出,陶渊明所描绘的武陵人,极有可能是从武陵射鹿人入石穴的故事而来,并非与坞堡有关。时隔千年,我们很难判定桃花源来自何处,而历史学者的不同角度和观点,让桃花源的意象更为丰富,给当下做研究以更多切入的角度。无论来自何处,可以确定的是陶渊明将对理想社会的向往,投射在桃花源的奇幻故事中,将它塑造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安逸村落,人们能亲近自然,远离社会的纷扰。而在近千年后,黄公望所作的《富春山居图》,将桃花源呈现在了水墨之上。

《富春山居图》上题有跋文“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所绘的就是其生平最后一处居所——临靠着的富春江畔景色。长约640cm、寬33cm的巨幅绘制,由七张图连接而成,分为启卷津渡、富春湾、大岭横云、子陵钓台、七里滩、一峰陡立和末尾跋文,完成后赠予交好的师弟无用道士。这幅巨作流传至今,传过许多人之手,如沈周、董其昌、乾隆等。如今这幅艺术品已分为两部分,其主画部分《无用师卷》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剩山图》存于浙江省博物馆。历史流传的故事中,关于画卷毁损的原因,是在1650年冬日,当时这幅画的拥有者吴洪裕弥留之际,决意将其烧毁,给自己殉葬。正当火势顺着画蔓延开时,其侄吴子文从火中将其救出,画作才幸免于难,十分可惜的是,启卷津渡部分被烧损严重,使《富春山居图》一分为二。两年后,古董商吴其贞将烧毁的一半进行修缮,起名《剩山图》。在黄秀兰与张帏超的著作《富春山居图》中写到,《桃花源记》中的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恰巧对应被烧损的“起卷津渡”所描绘的景象,而画中“溪”已经被烧毁,桃花林也因此阻断了与世俗的通流,尔后便不可复得,最后当源外的人想要回头去找寻此地,却屡屡无果。这样的分析角度独辟蹊径,也为《富春山居图》遭遇的历史波折增添了几分戏剧性的色彩。

在《富春山居图》的跋文中,黄公望写到:“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箚,阅三四载,未得完备。”这幅耗费近4年时间的《富春山居图》,结合富春江畔的景色,把陶渊明所描述的世外之境做了图像化的还原。作文人画要将脱俗之感代入现实景物中并非易事,无论是绘画技法还是对意境的把控,黄公望能恰如其分地展现这种美感,这与其师赵孟頫有很深的关系。赵孟頫偏好古朴的绘画风格,追求义远过于形,独树一脉清逸的风格,不喜浓重的颜色,且强调书画本同源,以及“古意”的重要性,并将这些思想传递给了他的门生,从黄公望的画作中,这点也得到了很突出的展现。

赵孟頫在《秋林平远图》的题跋中写到: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

赵孟頫认为如果没有古意,就算技法精湛也无法让画作增色,同时也反对精细的写实和浓艳的上色,强调突出画的神韵。要恰当地理解赵所说的古意,应将“古”和“意”分开讨论,可以参考王羲之《自论书》[6]以及赵孟頫《阁贴跋》。在《自论书》中王羲之提及:

吾尽心精作亦久,寻诸旧书,惟钟、张故为绝伦,其余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贤,仆书次之。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

为了能方便时常临摹学习绘画技法,赵孟頫广泛搜罗古画,收藏的艺术品数量可观,包括从唐至北宋时期的诸多名家作品。赵孟頫一生临习王羲之的作品颇多,在《七月贴》的跋文中,提到临王羲之书法的体会时,他发表感想说“书,心画也”,且“观其笔法即同其人品”,这在他个人的书法风格中起到了重要影响,尤其是“意”的体现。在辞官回到吴兴后,他在江南求得的《淳化阁帖》祖本中,其中就包含三卷王羲之的字帖,对其影响颇为深远。在《阁贴跋》中说到:

书契以来远矣,中古以六艺为教,次五曰书。书有六义:象形、指事、谐声、会意、转注、假借。书由文兴,文以义起,学者世习之,四海之内罔不同也。秦灭典籍,废先王之教,李斯变古篆,程邈创隶书。隶之为言,徒隶之谓也,言贱者所用也。汉承秦弊,舍繁趣简,四百年间六义存者无几。汉之末年,蔡邕以隶古定五经,洛阳辟邕,以为复古,观者车日数百辆。其后隶法又变,而真行章草之说兴……至晋而大盛,渡江后,右将军王羲之,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传子献之,超轶特甚。故历代称善书者,必以王氏父子为称首,虽有善者,蔑以加矣。

从史料中得知,王羲之也喜爱寻找旧书,以借鉴前人的书法作品。这篇跋文中,赵孟頫给予王羲之书法极高的评价,认为他的书法集前人名家之长,其中包括不同字体的创造者,如李斯、程邈、蔡邕等。王羲之认为前人的书法,能称得上佳作的寥寥无几,很重要的原因是大部分人的作品没有“意”,即缺乏玄妙的灵气与神韵。

结合上述二人的观点,能对“古意”有更深入的理解,“古”指前人研究出的书契理论,也包含对创作的纯粹热爱和潜心精研的态度;“意”的领会应当流露在每一笔画当中,需做到字字意不同,方能显现整体书作的生气,如果能领会到“意”中的奥妙,自然任何的创作都会具有这样无法用言語道明的气韵。而将其含义放到《富春山居图》来看,在立意上,怀抱对世外桃源的向往,集古人之长,承古法而做到笔笔皆有气韵,潜心作画并寄乐于山水之间,朴真自然,用悟道体会造化万物,画作中要做到灵气洒脱,画中有诗意。因此,从《桃花源记》到《富春山居图》,虽有着将近千年的时间跨度,但不变的是各朝文人对隐士生活向往和探索的钟情,以及文人名家对创作怀抱的严谨与执着。

(作者:罗马美术学院硕士)

注释:

[1]陶渊明.时运[M]//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研究室,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6.

[2]谭元春,钟惺.古诗归:卷九[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168.

[3]赵孟頫.题桃源图[M]//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研究室,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36.

[4]朱谋垔.画史会要:卷二[M]//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四库全书本),1708:54.

[5]宋红.天地一客:谢灵运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122.

[6]李泽厚.中国美学史:卷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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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就在《富春山居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