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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庄子·德充符》中的残者形象

2020-01-21李嘉琦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形象庄子

摘 要:《庄子》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如至人、神人、真人、畸人等,其中残者形象尤为典型,且多集中于《德充符》篇。本文将分析《庄子》中残疾人的形象特征,探究其形象意蕴与成因。《德充符》中有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瘿六位残者,他们或先天或后天致残,但均内心纯全,齐同万物,自然无为。庄子之所以塑造残者形象,与历史文化传统、社会时代环境、个人思想际遇以及增强艺术表现力的需要密切相关。

关键词:《庄子·德充符》 残者 形象

《庄子》居先秦诸子散文重要一席,为中国文学与哲学的源头性著作之一,其深厚的思想内涵与璀璨的艺术光辉亘古绵长,广为人们推崇和研究。《庄子》共塑造了十一位貌丑心洁、体残德备的残者形象,这些人物寓意深刻,是作者思想观念的意象和载体。该作首次赋予残畸形象以审美内涵,开启“审丑”先河,是中国文学史上瑰丽的奇葩。笔者将以《德充符》篇为例,进一步探讨研究。

一、残者的形象特征

(一)后天致残

1.王骀

《庄子》中第一位出场的残者是因受刑而被砍去一只脚的王骀,其形象在孔子与其弟子的对话中逐步呈现。常季向孔子表达了自己的疑惑:王骀乃“兀者”,是一位于世俗德行有亏之人,何以其弟子数量与孔子相当?其教育方式也很奇异,无为却使弟子满载而归,原因何在?孔子并未直接作答,而是表达了对王骀的认可与欣赏,于是常季更加不解。

孔子指出王骀已勘破生死,天地倾覆亦不为之所动,任外物变化而内心平静,堅守精神的天道。之后进一步阐释,“异”“同”两者的出发点不同,结论亦不同。因而若秉持齐同观,“游心于德之和”,打破外物形质对感官的束缚,超越形体进入内心,则声色齐同无别,驰骋于精神之德,与道同游。常季仍有惑,王骀虽得常心,视人、物、我齐同,但何以从之者众?正因无分别之心,与万物和谐统一,不为物我所扰,静如止水,安宁平和,方得使众人为鉴。王骀内心纯全,因而能正众生。想要求取功名的勇士都能置生死于不顾,单枪匹马冲锋陷阵,更何况包藏天地万物,外形无关于心,视万物同质之人,世俗之事怎可入心?

王骀之德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内涵上的精神之德,坚守大道,物我齐同,不与物迁,自然无为;另一方面表现为安静和谐,水波不兴。前者为内容,后者为形态,共同组成王骀之德。

2.申徒嘉

申徒嘉亦为“兀者”,他与郑子产同以伯昏无人为师。子产自恃宰相身份,目中无人,以与受刑而单足的申徒嘉同行为耻。申徒嘉批评子产的轻视之举,斥其师于德高望重者却见识浅薄。子产反唇相讥:“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可见,子产所持之德乃全形与权位。申徒嘉回应道:“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芸芸众生均申述自身过错认为不应受刑,只有很少人承认自己应受罚。他认为真正有德之人能够顺应命运的安排。何为命?好比人处于后羿射程的中央,本应射中却未中,看似偶然,于结果而言则是必然的,是不可改变的。偶然不中实乃必然之命,无法抗拒逃离。

既然知道命运的无奈,那么便顺之安之,追求内心的健全完善,而不是纠结于外在形貌。申徒嘉与子产形成重“心”与重“形”的鲜明对比,从而突出真正之德在于顺应天命、不为心外之事所扰、锤炼内在精神,这才是真正有宝贵价值的。

3.叔山无趾

叔山无趾因触犯世俗刑法被砍去脚趾,亦为残者。他为追求内在品性的丰盛求访孔子,不料受到孔子的责备,因其违背世俗之德致刑残,且教育于形体而言为时已晚。叔山无趾意识到孔子拘于形与世俗之礼而蔽于德的浅薄,失望而归。值得注意的是,受到批评的孔子并没有彻悟,仍强调叔山无趾的残者身份,教育弟子:残者犹致力于学习,以弥补之前行为的过失,更何况你们这些形全的人。那么问题出现了,何以衡量叔山无趾非全德之人?只因其违背世俗规范导致的形体残缺?可见,孔子并未摆脱形对德的桎梏。

无趾拜见老子,认为孔子尚未得道,执于有为,执于追求名声,却不知得道之人以此为枷锁。老子建议无趾以齐同论解其困境,回答却是:“天刑之,安可解!”天刑与人刑相对,遭人刑可以通过锤炼内心来实现德全,而若遭天刑,也就是因对全形与声名地位的执念而违反天性,则无法可解。

(二)天生形残

1.哀骀它

哀骀它的形象是通过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逐步呈现的。哀公向孔子请教,哀骀它容貌极其丑陋,却魅力十足,十分受人喜爱。男愿与之结交,女愿为其妻妾。就其自身条件而言,他无立说、无权位、无财富,亦少才智。哀公深以为异,亲自与之相处,不到一月便青睐其人,不到一年便付之以信,欲以宰相职权授之。面对如此权位,哀骀它竟全然不在意,不久便离开,哀公怅然若失。哀骀它形貌骇人、资质平庸又无所作为,究竟凭借什么获得众人的敬爱?

孔子先以“豚子食乳”为例,说明内在精神的重要性,后指出哀骀它不立说、无功绩而受众人爱戴的原因乃“才全而德不形”,进而分别进行阐释。“才全”包括两层含义:一方面,坚守内心的宁静和谐,不为外物所役。生命始终、境遇穷达、名誉好坏、日常生活等参差的人生内容,如日夜般交替更迭,均为事物的变化与命运的流转。既然凭一己智慧无法预料世事变迁,那么便不使之进入内心,不因得失扰乱心灵的和顺通达。另一方面,虚己顺物,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与物推迁,随物更生,和谐统一,方能内心愉悦。

何为“德不形”?顾名思义,德之内敛,内葆纯和修养,无形显于外。虽不言而能使人得教,虽无形而能使人心成,则万物自然亲附不肯离去。“才全”侧重内涵,“德不形”侧重表现状态,两者共同构成哀骀它的形象。

2.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瘿

闉跂支离无脤,是一个曲脚用趾行走,形体扭曲又无唇的人。可卫灵公经过他的游说,再观形体健全的人反而觉得样貌奇怪。甕盎大瘿,是一个脖子上有大如瓮瓦之瘤的人。可齐桓公经过他的游说,再见正常人反而觉得不对劲。正因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两人虽相貌奇丑,但凭内在德行的充实完满,使人忘记他们形体上的缺陷。可见一个人全形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德长,全德可超越形缺。

二、残者的形象意蕴

此篇名为《德充符》,重在阐释道德圆满的标志与象征。庄子塑造六位残者形象,以表达重德轻形观为旨归。那么蕴含在人物形象中的“德”的本体与内容是什么?“德”之根本在于“道”,“德”是“道”的具体落实,是由“道”分化出的要素与秉质。

(一)自然无为

庄子继承老子关于“道”的本体论,并发展创新,更加观照现实人生。《道德经》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中的“自然”即自然而然、本真的状态。这种状态的主体既包括“道”本体,又包括“道”对天地万物的作用性,还包括天地万物自身。庄子塑造的残者形象阐述了顺其自然、安时处顺的超脱心态与处世态度。天地万物本来如此,应顺应自然。“道”即自然之道,对于万物来说是自身发展的自动自为;对于人来说,也就是无为。“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可见,无心无为乃道之要旨,也是最终无不得的实现途径。

这些残者形象,多遵循了自然无为的准则:王骀的教育方式即不教导,学生们却拥之戴之,满载而归;申徒嘉深知命运的无奈而泰然处之,超然物外;叔山无趾面对孔子的批评反面论证自己无为的主张;哀骀它不言无功,与物为春。既然“道与之貌,天与之形”,那么就纯任自然,不增添主观情绪与作为。

(二)齐同万物

《德充符》中的残者虽形貌有缺憾,却被赋予美德,可見庄子取消了美丑间的绝对界限,体现了齐同观。首先,他继承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认同“道”乃天地万物的本源。“道”是一种混沌原始的态势与境域,它产生于天地之前,独立存在,循环运行永不停息。其次,他认为“道”具有普遍存在性:“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道”从大而言无穷无尽,从小而言无孔不入,万物皆备。既然万事万物均为道所派生,以道为本质和归属,又在变化发展的过程中体现着道,那么事物、现象、物论、物我便平等齐一,因为万变不离其宗。齐同观既是“道”的理论外延,又是复归于“道”的方式。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老子认为美丑辩证存在,且能相互转化。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观点,因而形残者具备美德,形全者却因以貌取人、拘于外物、丧失自然天性而德残。此外,美丑因主体不同、参照标准不同而具备相对性:“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人们认为毛嫱、西姬十分美丽,而鱼、鸟、麋鹿却避之不及。可见美丑在客观上无绝对界定,只是人主观成心下的划分。因而人们应打破自我偏见设定的局限性,将美丑消解于广阔无际的“道”的视域,那么“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美丑在“道”的涵摄下趋于统一,互待互化,合于自然。正因为王骀看到事物的齐一性,所以失足如丢泥土;后文老子与叔山无趾对话中的“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亦为齐物观。

三、残者的形象成因

(一)时代社会背景

首先,庄子对残者形象的描写与中国古代美丑兼容的文化传统有关。丑陋怪异的神兽形象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不胜枚举,如神话时代志怪古籍《山海经》中形貌奇异的各类神兽:《海内经》中的“苗民”是“人首蛇身”,且“左右有首”,身体像车辕那么长;《海内东经》中的雷神乃人首龙身;《海内南经》中的人鱼乃人首鱼身,看上去胸以上是人,胸以下是鱼。此外,从古代器物凌厉恐怖的怪兽纹饰中亦可看出美丑兼审的文化传统,它们反映出先民的图腾膜拜心理。可见,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为庄子之审丑提供了历史背景。

其次,残者形象应联系庄子所处时代的社会状况。庄子生活于旧制度崩溃、新制度尚未建立的战国中期,一方面社会动荡不安,诸侯残酷征战、杀伐频繁,统治者昏庸残暴、恶行昭著,百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另一方面人性欲望膨胀,物欲横流、争权逐利、尔虞我诈。

庄子塑造的残者形象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叛逆与嘲讽,更是现实悲哀下的精神求索。《德充符》前三位人物均因受刑罚致残,这很可能是庄子对暴君滥刑的艺术性投射,也就是说残者就在他的生活环境中,为其所见所闻。叔山无趾所述孔子受的“天刑”,又何尝不是当时之人为外物所累,伤害自然天性的镜像?庄子塑造外残内美的人物形象,既以之表达对世俗社会的愤慨与不满,又是在客观现实桎梏下的安慰与超脱。乱世求索无望,形体上无法脱离生死与苦难,无奈悲哀,唯有随遇而安、顺天应命,探寻心灵的出路,追求内在的无拘自由,守住内心的最后一片净土。

(二)个人思想经历

首先,上古原始宗教文化浸染下的神巫意识。闻一多曾说:“我常疑心这哲学或玄学的道家思想,必有一个前身,而这个前身很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体一点讲,一种巫教。”可见道家的形成与神巫有一定关联。那么巫术的实行者“巫”又是怎样的形象呢?古人认为神圣与神异相通互联,皆为精气化生,因而神圣多怪诞,怪诞亦带有神性。因此他们对这一角色的要求较高,多选外表残畸者,以增强神秘性、引人敬畏;同时“巫”需要富有智慧学识、能力超群、修为精深,方能成为人神沟通者。再观照庄子笔下的残者,他们不似神人那般游于方外,而是作为体道者游于人间,影响启迪世俗之人,无论外形抑或职能均与“巫”十分相似。

其次,庄子出身与游历的地域的影响。宋乃殷商后裔,一定程度上传承其崇玄尚奇的宗教巫魅文化。庄子为宋人且长期生活于宋地,自然耳濡目染。此外,庄子曾游历楚地,楚尚虚无玄幻。也许正是在两者的影响下,他凭借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打造出形貌各异的残者形象。

再次,挑战儒家观念的目的性。儒家在倡导文质彬彬、提倡礼乐教化、提倡内在修为充实的同时秀发于外,以美感为出发点与旨归。然而审美标准趋于单一,美即美、丑即丑,追求美的过程中人的自然天性逐渐异化。因而庄子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逆向的思维角度打破主流的审美枷锁,开拓出审丑的新境界。他塑造出形残德全的残者形象,并数次以孔子为对比衬托,实乃讽刺儒家主张,从而传达辩证自然的齐物观。

最后,庄子的个人际遇与精神需求。庄子生活贫困潦倒,面容憔悴,经济社会地位不高。他洁身自好,不愿谋权夺利,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个人遭遇使天赋异禀的他对人间疾苦有着更为深刻敏锐的体会,从而思索生命存在的本质,最终以悲天悯人的超脱姿态游于世间,表达持久辽阔的哀怨无奈与孤寂悲凉。人生荆棘满布,唯有隨其自然、齐同万物方能寻求心灵的出路,残者又何尝不是庄子自身人格的映衬?这种思想境界于现实世界曲高和寡,以至于灵魂孤独寂寞,于是他将精神沟通的需求投射至残者,通过创作知己聊以慰藉。

(三)增强艺术张力

首先,从残者自身观之,他们相对于常人更容易体“道”。作为社会地位低下的弱势群体,他们对生命痛苦的体验更为深刻浓郁。他们形体上饱受痛苦折磨、精神上遭受排斥冷眼,一方面外界的荣辱褒贬已然无足轻重,一方面修炼内心、灵魂解脱的需求性更强。同时,残者因受歧视,与主流世俗社会存在一定距离,从而更多地保留自然天性,也更易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体察生命的意义。因而他们跳出世俗苦难,抵达超越时空的宇宙境界,从容淡然,内心纯全,散发出德行的光芒。

其次,感官形式上的猎奇刺激。相貌奇异的残者比常人更容易带来视觉冲击,引人注目。残者的外形即一种新奇怪诞的诱惑,令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庄子又充分发挥夸张想象,如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瘿,单观名字已足够骇人。庄子嗜丑无非是为了尽畸人之态以传奇,获得惊世骇俗的震惊效应。美为常人所求,代表对现实的肯定,而丑则是对现实的怀疑否定。庄子欲挑战世俗观念,形貌怪异的残者也就凭感官冲击成为阐释庄子思想的有力工具。

最后,美丑对比突出。德极致美是以形极致丑为基础的,二者构成一种艺术张力,畸人以身体之“畸”反衬其内德,即心理状态、人格精神与品德情操。显然,形残德充比形全德充呈现的反差效果更大,更令人震撼。美丑相反相成,同时落实于一位人物形象,对立突出,可以增强表现力,启发读者深思。除了人物内部,人物间亦有对比,《德充符》中的残者常有与之对应的形全者,如王骀与孔子、申徒嘉与子产、叔山无趾与孔子,两两对照映衬,突出重德轻形观。

综上所述,《德充符》中的六位残者形象突出、寓意深刻,庄子之所以塑造残者形象,与历史文化传统、时代社会氛围、个人思想经历及增强文本表现力的需要密切相关。《庄子》之审丑对后世文学、绘画、书法、雕塑等多个领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古代文学作品若漫天繁星,《庄子》或许不是最耀眼的那颗,却闪烁着凝重而有力的光芒,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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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嘉琦,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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