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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苦难到抗争
——牛汉诗歌的主题变奏

2020-01-19乔军豫

关键词:牛汉痛苦诗人

乔军豫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354300)

牛汉是现当代诗歌界一位极为重要的诗人,是“七月诗派”诗人的主要代表,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创作,跨越二个世纪,笔耕不辍,被誉为“世纪常青树”。他的诗歌以鲜活的时代气息、浓烈的苦难意识、决绝的抗争精神、别致的艺术风格卓立于诗坛,显示了强大的审美力量。诗人一生遭受太多的坎坷和磨难,战争、流亡、饥饿、监禁等接踵而来。他从不计较和沉沦于这些苦难,而是将其视为宝贵的财富,积蓄力量,渴求创造,在谈及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说道:“没有伤疤和痛苦也就没有我的诗。”[1]泡在苦水里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创作,用隐隐作痛的残损的手写下生命跃动的字符,一行一列如同鲜血荡开的波纹,显示出硬朗的生命气势。诚然,生命面对排山倒海般的苦难,无法躲避和逃离,只有以强者的姿态迎接苦难、战胜苦难,才能“化蛹为蝶”,完成苦难的转化。牛汉在苦难多重打击和压迫下,激发出作诗的豪情壮志,将生命的苦水化为诗意的甘泉,汇成壮丽的诗歌的海洋,奠定了他在中国新诗史上的杰出地位。诗人与苦难的每一次邂逅,不是徒劳无功,而是收获颇丰,一首首诗一本本诗集便是证明。翻开牛汉的诗,映入眼帘的是一串串独特的意象,喻示生动活泼强大有力的生命;品读牛汉的诗,恰似拨开层层云雾见到明媚的阳光,弥漫苦难的蒸汽在逐渐退却消散后展现一派坚强、挺拔、傲岸的生命气象。因此,读者为之悄然动容,从中源源不断获得巨大的精神能量。牛汉的诗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应引起当下诗学界高度的重视和研究。本文尝试对其诗歌主题的演变情况进行梳理和探讨,以期揭示牛汉诗歌创作现象背后的规律,从而对其诗歌有宏观的把握和微观的体察。

一、苦难的“破茧”:在“伤疤”上写诗

苦难为牛汉赢得创作的资本,诗人挺立在苦难之上为诗坛开创了一片曼妙的景观。试想,如果牛汉一生较为平坦安逸,没有连绵起落痛彻肺腑的悲剧,那么,其人其诗就另当别论了。命运的不幸恰恰给诗人带来的是幸运,痛苦和困厄的现实生活给牛汉带来独特的生命体验、人生感悟、生命境遇,进而生成不拘一格的诗美。否则,没有独特的生命质感的诗千篇一律,必定平淡无奇。苦难和诗人共生共长,形成一种相互缠绕分不开的紧密关系,彼此同向而行、相互辉映。苦难没有摧毁牛汉的躯体,没有击垮牛汉的意志,相反,铸就他倔强高贵的诗魂。诗如其人,牛汉的诗歌展示出他人格的魅力,诠释了“人品即诗品”这一历史悠久的中国诗学的审美命题。苦难的人生是牛汉诗歌创作的坚实路径,一生有苦,却能化苦为“甜”,一路“开花”,一路“结果”。因此,他获得了诗歌创作的源泉,其生命本身就被赋予了诗的特点和性质或者说拥有了诗意的美丽。概言之,诗人伴行苦难而富有诗意,诗歌承载苦难而卓有成就。

苦难练就诗人一副铮铮铁骨。牛汉在苦难面前毫不妥协,用坚硬无比的骨头担起残忍的现实的重负,让倔强的生命燃起旺盛的火焰,“活着”就要战斗,就要在“伤疤”上写诗。牛汉细心品味苦难的现实生活,将自己准确“定位”。的确,苦难岁月给诗人带来极大的影响,他认为比常人多了一种感觉器官,这器官十分特别,是他的皮肤、骨头以及心灵之窗的“伤疤”。“伤疤”产生的痛感传遍诗人的全身,折磨着诗人的肉体和神经。一般情况下,生命里结下许多“伤疤”的人比“光洁完美”的人更敏感,更富有感知力。累累创伤结疤后形成新的皮肉即使畸形,但与原生态的皮肉相比,也显得较为细嫩,且生有百倍于正常人的“神经和记忆”。牛汉的诗就是他的皮肤、骨头以及心灵之窗的“伤疤”敏感生发而成的,每个字都隐含着痛苦的深意,闪烁着痛苦的影子。[2]苦难无情,在诗人的肉体和心灵上烙下深深的“伤疤”。诗人有情,从苦难中汲取营养,敏锐感知大千世界、人间烟火和人生百味。牛汉的诗在斑斑的“伤痕”里脱颖而出,质地坚硬,内容丰厚,呈现出异常壮观的景象。

牛汉的诗歌创作,是和他坎坷多舛、饱经风霜的人生阅历相伴而生同步发展的。因此,其诗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强烈的存在感。诗人立足现实,不偏离历史的走向,正视过去,不作苦难的逃避者,也没有将痛苦的遭际幻化甜蜜的回忆。在长期的诗歌创作中,牛汉“顶风冒雨”砥砺前行。各种苦难最后被征服,转化为取之不尽的资源。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和苦难的亲历者,诗人十分清楚自己创作的动机——虔诚地希望从苦难中自拔出来,从“伤疤”和阴影下突围出去。在诗中他把自己形容为一粒渺小的飘动的尘埃,虽然“伤疤”里蕴育巨大的痛苦,但还能够自由自在地飞升。“伤疤”非常奇妙,从其深处能读到历史的真实和个人隐秘的故事。牛汉认为自己的诗有深深的根,深入苦难的底层,深入历史的真实空间,深入个人生命的隐秘处。因此,苦味十足的诗歌就有了历史和现实的痛感。正如诗人在《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里写道的被一只小虫钻入胸膛吞噬心灵的枣子。这颗枣子正在枣树妈妈的怀抱里享受时光的抚慰,畅享着一个火红的未来,然而被虫子“穿”心,无辜缩短珍贵的生命,被迫一夜变红,成了“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凝结的一滴受伤的血”。“早熟的枣子”“啪”地一声坠落地上,是悲怆的生命发出的“一声叹气”,包含多少无奈和痛苦。早熟的枣子既是诗人现实遭遇生动的写照,也是无数受难者的象征。可贵的是,牛汉不像诗中的“枣子”接受苦难的任意摆布,而是变被动为主动,牢牢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苦难并没有摧折诗人的生命,相反,促使诗心愈加成熟,承受苦难的力量愈加强大。与此相对应的是,诗歌因融入诗人痛苦的生命体验、人生感悟与超脱的意志而显得沉郁顿挫起来。

牛汉从苦难中奋力突围是为了超越苦难超越自身的局限步入诗的“升华之路”。当诗坛上某些诗人仅在浅薄的层面痛苦呻吟而不能自拔时,牛汉已经穿过苦难的阻挡和超越了个人的局限,生成了一种崭新的人格和诗的品格。经历痛苦体验后的诗人获得高远的理想和出众的才华,同时也获得精神上的价值和意义。苦难洗礼后的诗歌光彩照人更具温情,达到无比开阔的意境。因亲近他的人而走进他的诗,丝毫看不出牢骚和哀愁,也没有矫情的诉苦,不涉及“爱恨情仇”,不牵连个人恩怨。诗的格局变得愈来愈大。诗人艰难跋涉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创作之路,将沉痛、深思、反省升华凝结为一种超越个体苦乐之上的普遍性的哲理思考,抒发一种虽受摧残而坚韧挺拔的顽强者与深思者来自心灵世界的情志。牛汉以自己非凡的人生遭遇与诗歌创作紧密结合,对生命中的苦难和诗歌的关系做出了深广的探求和贴切的把握,试图跳出苦难去思考诗歌的本质,揭示出二者之间的关系。诗人饱经风霜的人生自始至终与诗进行对话交流,因而拥有了深刻而又独到的创作经验。在牛汉的诗歌中,我们敏锐地体察到“苦难”二字所存在的分量。

牛汉的诗歌是其生命体验和痛苦经验的结晶。在孕育诗情诗意的过程中,诗人不是从概念出发,不是靠理论指导,而是侧重于实践活动,忠实于自己的生命履历,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当时诗坛上流行的“制作”“实验”“营造”等概念化的词语与牛汉的创作实践有较大的差异,导致他不能从情感上接受。只有从实践入手,调动全部的生命体验和痛苦经验,契合情感上的需求,才能获得创作的意境。双手的老茧、坚硬的骨头、皮肤与心灵上的“伤疤”等生有敏感的神经,带着生命里“血的记忆”和“痛感”,频繁出现在诗行里。牛汉体验到“活着”的艰辛,思索着人生的意义,一次次穿越屏障,寻找苦难的出口,探索的精神永不萎靡,奋斗的脚步永不停息。他坚持认为,写诗必须探入心灵的深层,穿过一层层已经结疤或未结疤的伤痕,穿过生命激流沉淀下来的“沙碛层”,心灵上便生出许多铠甲似的“自卫性抗体”,过滤一切杂质汲取出心灵的“原汁”。[3]诗人向诗坛和读者公开了自己的创作经验和诗学奥秘,表现坦诚本真的诗歌美学追求。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原汁”,是生命体验和痛苦经验的真实记录。这样的诗岂不倍加真诚感人?

牛汉在人生旅途艰难跋涉,经过一系列炼狱般的磨难,“格局”全面发展,视野趋向高远。这有助于诗人形成深沉、凝重的诗风。言及苦难传达生命的痛感,诗里虽然呈现血泪、愤怒、控诉的情感,但态度平和一点也不显得激烈。在苦难面前,诗人挺直腰杆,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没有沉沦和堕落,没有背离人道主义精神。因此,他相信一定有一种更加高尚能超越一切现实规范、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境界存在,并值得去大力追求,引领牛汉尝试用敏感的神经感知世界、发现世界,表现本真生命所构成的精神世界。对诗人而言,苦难的袭击和洗礼仿佛幸运之神的光临和恩赐,为其生命增光,为其灵魂壮行,为其创作添彩。牛汉写道:“我有大痛苦,我也有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痛苦就是生长智慧的土地。”[4]痛苦催人奋发图强、超越困顿,可以使人拥有“大世界”,可以“生长智慧”,可以润泽生命。数十年的人生磨炼,增强了诗人对苦难的反弹力,在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前进的路上,岁月赋予他沉甸甸的使命,以敢于吃苦的决心和良知主动承担责任,旨在减轻他人的痛苦,显示自我拯救的力量。《车前草》《半棵树》《悼念一颗枫树》《冬天的青桐》《伤痕》等诗无不记录个体生命遭受创伤的事实,无不洋溢个体生命奋力开展自我疗伤、自我拯救的精神。

牛汉抒唱的是生命的苦歌。以《牛汉抒情诗选》为例,全书共收录诗106首。根据统计,“泪”字出现16次,“伤”字出现27次,“血”字出现91次,表明诗人所受的苦灾之多,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甚而可以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香港诗人犁青读后认为牛汉的诗太痛苦了,曾劝他忘记过去,写些幸福的诗。然而牛汉对此不以为意,非常干脆地回应道:“我的诗中的痛苦,既是历史真实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我个人充满了血泪的一段经历,颤栗的诗句真实地显现出编年史般的人世沧桑。”[5]那是一个苦难的时代,诗人成为时代的受难者,人生遭遇大不幸。但是,牛汉的自我疗伤能力极强,苦难唤起的勇气使他爆发一种抗拒的力量,从难以忍受的苦境挣脱出来,蔓延的痛楚得以疏离和缓解。的确,苦难具有巨大的能量,强化诗人的精神和意志,并升华出高尚的诗情与诗意。

二、抗争的决绝:“鹰”与“汗血马”

苦难有两极倾向,不在苦难中爆发,就在苦难中灭亡。牛汉义无反顾选择前者,以决绝的反抗姿态屹立诗坛。这与他顽强不屈的性格息息相关。诗人出生于大草原,蒙古族的血统滋生了他的血性和傲骨。艾青对牛汉的评价再恰当不过:“像一头牛。”[6]其一生身处逆境,受命运捉弄,并没有学会圆融灵活的处事方式,不会察言观色,不会“随机应变”,一条路子走到底,是一个有着牛脾气的硬汉子。他的顽强不屈主要表现在永远都不能够被驯服的性格上。因此,与厄运一次次的“贴身肉搏”中既显得万分惨烈,又显得孤注一掷。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精力以及勇气,换来的是强烈的自尊心、灵魂的舒展和创作的自由。牛汉受俄罗斯的文学传统的影响极大,曾创作一个与19 世纪俄罗斯剧作家同名的剧本《智慧的悲哀》,此剧本被搬上舞台演出后,引起过较大的轰动。牛汉从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等那里汲取精神的养分,培植了自己的英雄主义情结。俄罗斯不少诗人拥有即使或被监禁或被流放依然不屈的命运对牛汉的灵魂触动很大,以至于他油然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在异常的忧愤中焕发出反抗的生机和活力。

在精神和气质上,牛汉与贝多芬、海明威、梵高等一脉相承。诗人和他们“同病相怜”,不约而同遭遇或同样或相似的苦难,受尽蹂躏,但都有敏感的心灵和“打不败”的意志。诗人推崇贝多芬:“向静默的世界/挥着拳头/仿佛猛击着一排看不见的音键”(《贝多芬的晚年》)。贝多芬虽然完全失聪,但是仍然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仍然跟命运展开殊死的斗争,弹奏出铿锵的反抗之音。牛汉高度赞扬海明威,十分钦佩他的“硬汉”精神。的确,海明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汉”子,一度投笔从戎,在战场上受伤2 次,头部缝了50 针,腿部中弹200余片,肋骨被摔断6 根,患有严重的头痛、耳鸣之病。然而,他丝毫不在乎这些,伤痛让他无法落座,只好站着创作,让思想驰骋在文学的原野,做着文学的“幻梦”。牛汉对此感叹道:“幻梦如雄狮野马/奔驰在四度五度高耸的境界”(《冰山的风度》)。诗人体恤感动于“幸运的弃儿”梵高,能忍受住生活的贫困潦倒,在雇不起模特画画的情况下,只好对着镜子画下自己,一代大师就这样在苦难里“催”生了。牛汉赞扬道:“苦痛把梵高鞭笞到爆炸点/他的头发眉眼瞳/看不见的突然上升的血液/血液里的梦想/还有四周的天地/都飞腾起了蓝色和黄色的火焰/这就是梵高最后的形象……”(《最后的形象》)。牛汉为诗坛塑造一批坚韧不拔、富有强大的意志和反抗精神的人物形象,他们的共同点皆是身遭厄运不低头,面对困境不退却,不断反抗和超越,创造生命的奇迹,显示整个人类共有的美丽和高贵的一面。牛汉在创作这类诗歌的同时,自己无疑也受到教育和激励,进一步强化了他的“牛脾气”和反抗的性格。

苦难贯穿牛汉的一生,但他在苦难面前保持永不服输的姿态。因此,他将抗争到底,在内部的精神世界生成一种坚实的力量和行动。这是个体对尊严的神圣维护,是个体对心灵的高度信任,是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紧密追随。现实世界并没有造成诗人思想的踌躇和精神的委顿,相反,激发了诗人反抗的斗志,不畏“狂风暴雨”的摧残和打击。牛汉将这种刚性的精神和意志寄托于“鹰”和“汗血马”等典型意象。“鹰”这只搏击长空的“大鸟”凝聚诗人独特的精神内蕴和理想追求。诗人笔下的各种“鹰”意象都具有英勇、强悍、威猛的生命形态,是诗人的强者之志、威者之态、勇者之力的生动表达。《鹰的诞生》以飓风、暴雨、响雷等恶劣天气为背景,极力衬托出鹰矫健的形影。《一只跋涉的雄鹰》特写荒漠上的凶险、风暴来临前的万分恐怖,旨在表现雄鹰的胆魄。它没有退缩,毅然向旋风开战,展开殊死搏斗。咆哮的旋风拔掉雄鹰身上所有的羽毛,并“舐”去它一层皮,然而,这只雄鹰仍不妥协不求饶,最终战胜了旋风,活成天地间一个“大写的生命”。《鹰是如何变成星的童话》交代了鹰的生命本色,它一生只能翱翔在广袤的天空,抒唱生命的自由自在。《山城与鹰》用异样的色彩描写令人压抑和窒息的社会,表达了鹰反叛现实、憧憬蓝天的强烈愿望。《鹰的归宿》礼赞鹰高远的志向和为实现这个志向奋不顾身的精神。牛汉以“鹰”意象入诗,表明他不满现状,不愿作“和乐之音”,而选择作鲁迅笔下的“精神界战士”,在“铁屋子”里发出生命的呐喊。“鹰”天生具有挑战者的姿态和阳刚之美。诗人以鹰自比,一首首关于鹰的诗作为坚强不屈的抗争之歌,表达了他挑战苦难不屈现实的伟美之声。同时,也表现了他以此意象为抓手向诗歌生命美学探索迈进,开辟了诗歌审美的空间。

苦难能激发抗争的力量,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反抗。诗意就会在反抗和斗争中应运而生。诗人受的苦难越多,诗心也就越趋向成熟和宽广,悲悯心理和忧患意识也就愈加强烈,以同理之心在困境中打开一个视窗,洞悉大千世界的纷繁往复和人生命运的神秘莫测。苦难造成的痛苦体验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指向黑暗、沉沦、堕落的浅层次痛苦和指向自我拯救、光明且具有哲学内涵的痛苦。牛汉自觉将其亲历的诸种苦难升至哲学的高度,减轻了精神的负荷,获得反抗的动力。痛苦赋予他精神的意义和价值,在彻底的反抗中完成了生命和艺术别样的超越。[7]

牛汉在逆境中培养了强烈的自尊心和反抗的精神,突破了“精神奴役创伤”这道坎,在诗中塑造了坚韧不拔、傲岸不屈的形象。这与“汗血马”意象的成功运用分不开的。“汗血马”在戈壁、荒漠上飞奔,奔向诗意的远方,汗水流尽了,胆汁流尽了,还是一个劲地奔驰。“它只向前飞奔/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汗血马》)。“戈壁”“荒漠”看似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生命的死亡地带,极大考验“汗血马”的生命极限。“汗血马”极力挣脱严酷的生存现状,要飞奔数千里才能遇到河流和草原,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它敢于向生命的绝境挑战,在绝望中反抗,在绝望中寻找生的希望,终于获得诗意的远方和辉煌的未来。这个隐含着诗人异常痛苦和不屈的抗争精神的意象跃然纸上,十分具有艺术的感染力和穿透力,令我们触目惊心。诗人善于捕捉悲剧性的意象,将反抗的生命哲学进行到底,给读者带来“灵魂的战栗”。

三、诗意人生和诗歌艺术

苦难完善诗人的性格,丰盈诗人的人生,激发诗人的反抗心理和抗争行为。以“血与火”铸成的现代意识和“五四战斗精神”在牛汉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表现得十分鲜明。他永不被生活驯服,永不被现实折弯,并深深懂得“挺住就是一切”的道理。因此,他的“人”是大写的“人”,“诗”是大写的“诗”。牛汉的诗是顽强不屈、反抗不止的生命的呐喊,体现高远的生命理想和强大的生命意志。不论是搏击长空的“鹰”,还是狂奔向前的“汗血马”,都是斗志昂扬的生命的艰难跋涉者,也是牛汉自己刚烈执着的人格象征。牛汉如同“鹰”和“汗血马”一样,面临困境绝地反击,体现现代人崇高的人格美和永不屈服下保持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的决心。

牛汉从苦难到反抗的历程反复而曲折,呈现独特的生命形象和生命状态。诗人的生命和诗中的生命浑乳交融,组成一支响彻诗坛的生命之歌。命运的压迫与精神的反抗形成良性反弹的循环,促使生命向上飞扬。生命的受创与精神的强大,生活的低谷与艺术的高峰,组合统一为奇特的生命景观。置身险恶的生存环境,屡遭种种创伤,但不惧厄运的捉弄,不甘命运的摆布,依靠强大的精神力量反抗苦难,追求崇高的人生境界。最后,受难的生命获得十足的诗意,在不懈的抗争中发出耀眼的光华。牛汉在诗中告诉人们生命是不可征服的,即使再卑微的生命也蕴藏巨大的能量和力量,洋溢着生命的骨气和尊严是生命的支柱,支撑着的生命永远不会倒掉。苦难可以让生命遍体鳞伤,但生命的治愈能力极强。因此,再大的痛苦和外界压力都无法摧毁坚强的灵魂和斗争的意志。对强者而言,苦难不是“催泪弹”,也不是威力无比的“炸药包”,而是“催化剂”和“强心针”。在“催化剂”和“强心针”的 作用下,牛汉具有了不同寻常的诗意人生。

牛汉创立了独立自洽的艺术世界。在审美观照下,诗人把情感推出去,情感受到艺术的感召力量得以升华,诗歌由此完成审美超越,从生活真实跃入艺术真实。思考与感悟、体验与实践、想象与情感、认知与判断等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独特的个人化审美空间和精神领域。牛汉通过对强烈的情绪与心灵世界的深层表现,营造出富有弹性和张力的诗意场。在强大的诗意场里,诗人可以自由无碍挥洒“诗情画意”,探索纵深的精神空间,向外界展示深刻而丰富的艺术世界和袒露刚烈而博大的主体精神内涵。牛汉在诗歌的艺术世界里辛勤耕耘,不断超越苦难,不断超越自我,追求自由壮美的创作境界。诗人坚信诗意在“远方”,不遗余力开辟诗学空间,将诗学空间向“远方”拓展。正如其诗《空旷在远方》所写:“那里是纯净的自由的空白/未发现的岸和海的空白/未登临过的星球的空白/空旷总在最远方。”“空旷”一直在召唤激励着牛汉,让他永不停歇驶向“远方”,向诗坛投下一个重磅炸弹,发出一声深沉的巨响。

牛汉的诗歌创作受俄罗斯现实主义诗歌和美国浪漫主义诗风的影响较大。他善于从中学习,在借鉴、吸纳、融合中有所发挥和突破,既立足本土,又融汇了异域的营养,形成别样的诗学风格和特色,极难被他人复制。在诗歌语言的表达、诗歌形式的创建、诗行的衔接和断裂、词语的组合搭配等方面明显受到普希金、莱蒙托夫的重大影响。牛汉的诗突出的特点是写实性,跟俄罗斯现实主义诗歌也有较大的关联性。同时,其诗也洋溢着浪漫抒情的气质。诗人喜欢充满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和气质的文学作品,早年对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歌爱不释手。牛汉的许多诗歌表达了英雄式的浪漫气质,《鹰的归宿》便是典型一例,其中写道:“鹰的一生/最后不是向下坠落/而是幸福地飞升/在霹雳中焚化/变成一朵火云/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这种英雄式的浪漫作法不是一时冲动逞能,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在与现实的困境的抗争中极为冷静下的反拨和超越,以深切的关怀彰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带着浓郁的个性色彩的生命体验,“步入”超越世俗、超越生死的哲学命题中,有着引人注目的壮美。

在牛汉的诗歌中,生命体验和生命意志将审美特质和艺术表现手段凝聚加工在一起,转化成坚强不屈的力量和正直率真的品格。[8]诗人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里靠个人的力量顶起一片蓝天,脚踏一方热土,找到了自己创作的“园地”。在这个“园地”里有各种各样的意象,有静物,如半棵树、枫树、毛竹的根、羽毛、早熟的枣子、巨大的根块、车前草、青桐等;有动物,如鹰、麂子、蚯蚓、汗血马、华南虎、荒原牛等。这些千姿百态的意象“动”“静”结合生动感人,部分脱离了自然的客观性,有了深广的内涵和类型化的特征,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反抗的意志,是牛汉心灵的对应物和精神上的塑像。诗人在选择或者创造意象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将独特的情感、刹那间的领悟和诗性的灵感转化为典型的意象,这与他独特的人生阅历、坎坷多灾的命运、鲜明突出的个性和生命的内在底蕴分不开的。牛汉树立的精神大厦捍卫了自己做人的尊严,建设的诗歌王国施展了自己的创作艺术。具有抗争精神的强者作为意象自然而然走入诗人的心灵世界和诗篇。可以这样说,诗人正是依托这些与他生命相契合、心灵相照应的意象,才拥有反抗的“资本”和“底气”,才使自己的痛苦找到宣泄的出口,[9]诗歌艺术在此有了创作上的创新点和生长点。

牛汉诗歌的艺术魅力在于将“震撼自我”的苦难转化为“震撼别人”的美,从苦难中升腾起一种催人奋进、一往无前的力量。苦难、志趣和才情融入一炉,构成诗歌艺术的崇高美和悲壮美。时代带来的厄运、精神所受的创伤之深和心理体验之广,使诗意达到十分深刻的哲学层面。因此,牛汉的诗歌具有纪实性的特征和精神自传的性质,是苦难生命和多灾时代的忠实代言。诗人在受难的日子里,坚决不放弃做人的权利和尊严,顽强坚守理想和信念的阵地,采取能够抵御悲苦和绝望的姿态抒情,创立一种咀嚼苦难后获得情感深化和艺术升华的诗歌美学范式。牛汉的诗歌创作给整个诗坛带来深远的影响。因为身处特定时代所受苦难的洗礼具有独特性,使得牛汉的写作起到榜样的示范作用。诗人善于“咀嚼苦难,反刍人生”[10],这是一种特殊的抒情,逆境中执著探求诗艺,厄运里反复思考人生,表现了他特立诗坛、独步“释怀”的卓越形象。他的诗来自生命的原汁,不打磨、不抛光,带着血水,[11]是灵魂被苦难折射后留下的“倩影”。因此,可以这样说,“牛汉的诗歌创作道路是一条逐渐内化和深化的道路,他的诗歌创作与他的生命和人格密不可分的。”[12]炼狱般的苦难消解的是诗人的优柔寡断,傲骨、坚强、“超人”的气魄潜滋暗长,赋予诗人高贵的人格,闪烁熠熠的人性光辉。从苦难到抗争,不仅预示着在时空推进中造成阶段的演变,更预示着这一过程要发生质的飞跃。诗人的经历是苦难岁月的馈赠,赋予来之不易的诗情诗意,在黯淡的时光里散发出温馨的诗性光芒。诗人沉淀于心底的苦难,进而迸发出强烈的抗争意识,经过匠心独运,在创作的“园地”里开出绚丽的艺术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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