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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徽州心学发展的逻辑进路

2020-01-19波,刘

关键词:朱子学阳明心问学

姜 波,刘 艳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230039;安徽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230032)

心学,特别是阳明心学曾在徽州地区兴盛一时,大有压倒甚至取代程朱理学之势。对此,有学者就阳明学在徽州的发展做了平面研究。周晓光认为,明代中后期传入徽州的心学主要有两支,即湛、王之学,同时也导致了新安理学学派中形成了两个不同的学术阵营,即心学崇拜者和朱子传承者。李琳琦指出,明中后期,在湛若水及王门高第的推动下,徽州讲会形式多样化,形成了网络化和制度化的特征,致使王、湛心学逐渐取代朱子学而成为徽州学术思想的主流。徽州并非一直都是程朱理学一统天下,在明中后期王阳明心学兴起之时,徽州也成了王学肆意流布的区域。①从研究对象上看,上述文章均是从不同角度探讨明代中后期湛、王心学在徽州的传播和影响情况。然而,明中后期只是心学在徽州发展的兴盛时期,至于心学在徽州产生、流布以及终结等问题,均未涉及。从研究进路上看,以往的研究仅抓住心学传入徽州的史实层面,缺少从哲理视角探讨徽州心学发展的内在思想逻辑。基于此,本文试图从思想发展的时间和逻辑双重维度,探索心学在徽州地区的产生、发展和逐步消退的历程,全面展现心学在徽州地区由“和会朱陆”“会通朱王”到“由王返朱”“崇朱黜王”的内在逻辑进路。

一、朱陆融合:徽州心学的萌芽期

心学进入徽州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开启者是元末明初的徽州理学家们。他们不满徽州学者固守朱子学的门户之见,背离朱子学的精神实质,所以试图冲破理学门户,为朱子理学寻求新的活力,注入新的血液,他们在当时学术发展的大背景之下,对理学和心学的融合发展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其代表人物有郑玉、朱升和程敏政等人。他们和会朱、陆的思想为心学进入徽州做了学术上的铺垫。

郑玉(字子美,号师山,歙县人),兼通朱陆两家之学,认为朱学是为学的常道,陆学高明简易。且两家之学皆有其弊端,“陆氏之学,其流弊也,如释子之谈空说妙,至于鲁莽灭裂,而不能尽致知之功。朱氏之学,其流弊也,如俗儒之寻行数墨,至于颓惰萎靡,而无以收力行之效。”[1]25所以,后世学者应该取两家之长,补两家之短。这种做法是不折不扣的调和论,然而,在朱学大兴的时空环境中,这种调和具有明显的偏陆倾向。在理与心的关系上,郑玉主张“理以心觉”[1]60,认为人应当“自持立心,以诚敬为本”[2]723,否认可以通过心外格物获得天理。除此之外,其“天地,一万物也;万物,一我也”,“所谓天地万物皆吾一体”[1]30等论断,完全与陆同。在获得天理的方法上,郑玉主张致知笃实以反观自悟,致知笃实工夫仅仅作为自识本心过程中的“缜密”步骤,其最终目的是要直识本心。很显然,郑玉试图将朱子学笃实的“下学”工夫引入陆学的本心论,以达到反观自悟、直识本心的目的,这是郑玉融合朱陆之学的结果。不仅如此,他在《周易大传附注》指出:“吾身亦一《易》也”[1]17,天地万物的变化都可归于人自身。以“吾身”推己及人,以至于天地万物,即可见《周易》的精微大义。他将人之“本心”视为《周易》中的最高概念——“太极”,将人之“血气”视作“阴阳”,将人之“四体”视为“四象”,认为应“近取诸身”,推而广之,穷尽《周易》之精义。郑玉甚至认为“近取诸身”以尽《易》,“虽无书可也”[1]17,这是陆九渊“六经注我”思想的进一步发展。郑玉也曾自称其学为陆学,“余之学也,亦淳安之学耳。”[1]85由此可见,郑玉的思想体系总体而言属陆学范围,其心学思想的纯粹性相较于徽州其他学者而言则更近了一步。

朱升(字允升,号枫林,休宁人),思想中隐含着调和朱、陆的意味,特别是在“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关系问题上,提出了“动而道问学,静而尊德性”[3]44的主张。在《跋大学旁注后》中朱升将“道问学”视之为“动”,将“尊德性”视之为“静”。动与静,既对立又统一,共同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不可分离。“道问学”“尊德性”二者相辅相成,一动一静,缺一不可,共同存在于成圣成贤的过程之中,“如寒、暑、昼、夜之更迭而无间”[3]44。其实,在二者之间,朱升更为强调“尊德性”。他认为“盖《大学》为入德者言,使之先于动处用功,禁其动之妄,然后可以全其静之真也”[3]44,对于入德者而言,要先从“动”处着手,以“动”来全其“静”。但是“动”则会“妄”,即荒谬、荒诞,指“道问学”所产生的为学之弊;而“静”才是“真”,即本来的、本真的,指“尊德性”那种从心而发、无所不真的本然状态。所以,从“动”即“道问学”处用功,重在禁止“妄动”,其目的是为了“全其静之真”,达到“尊德性”的至高境界。总之,“道问学”以“尊德性”为最终指归。用“真”“妄”之别来界定“尊德性”和“道问学”,可以看出朱升把“尊德性”的工夫看得更加完美,这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尊德性”的地位。朱升将“道问学”和“尊德性”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推动了新安理学家融合理学与心学的思潮。

程敏政(字克勤,号篁墩,休宁人),认为朱陆两家殊途同归,晚年思想达成一致,其原因在于他们所求之道是同一的。道即宇宙之道,独一无二,出自于天,在人为性,具体而言,存在于心。道仅有一个,所以人心无二。现实中人性的差别源于后天“形气之私”的障蔽,这种受到障蔽的“性”非人之真性。孔门之教要求人恢复先天的真性,其根本在于“收其放心”。可见,在程敏政看来,求道之本在于心,儒学的正宗是心学。但是,中古以来心学“晦焉不明,尼焉不行”[4]27,直到周敦颐的出现才使其重见天日。周敦颐上续孟子正传,阐发儒家心性之旨,之后其思想被二程所亲承。程敏政认为,这正是儒家“道一”思想的历史传承,其本质即儒家心性之学。在程敏政这里,一部道学史其实就是一部心学史。二程之后,原来皆为儒学正宗传承者的朱、陆两家各以其说讲学于江东、江西,使天下之士非朱即陆。后世学者没有经过仔细考辨就妄下结论,认为朱陆之学在“道问学”与“尊德性”问题上终身不能“相一”,程敏政认为这是学术成见所致。在他看来,缺乏“尊德性”的“道问学”会使学者事文艺而流于繁琐,这并非朱子所谓的“道问学”。朱子后学没有理解“道问学”的实质,就盲目排斥陆学“尊德性”,这是对陆学的误解,更是对朱学的曲解。“大抵尊德性、道问学,只是一事。”[5]284除此之外,在论述“道问学”和“尊德性”之时,程敏政将“问学”和“德性”各比喻为“器用”和“基宇”[5]520,认为“德性”和“问学”是道与器、体与用、本与末的关系,抬高了陆学的地位,在“道一”思想的基础上置“尊德性”于“道问学”之上,把朱子学带入了心学之路,使朱子学逐渐心学化。

由此可见,朱升、郑玉和程敏政等人“和会朱陆”思想或多或少地汲取了陆学的养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存在“右陆”的倾向。正是这种对陆学的暧昧态度,使得他们在发扬朱子学的同时也彰显了陆学,这种带有心学养分的土壤,为湛、王心学进入徽州提供了基础,心学开始在徽州大地生根发芽了。

二、心学大兴:徽州心学的繁荣期

在元末明初“和会朱陆”思潮的影响下,多数徽州学者已不再排斥心学,湛若水、王阳明弟子以会讲的形式趁机占领了徽州各大讲坛,明中后期,徽州心学呈现出遍地开花的态势,部分徽州学子以包容的态度接受甚至力挺心学,特别是阳明心学。至此,心学在徽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

湛若水嘉靖丙申年(1536)进入徽州,先后在歙县的斗山书院、休宁的天泉书院以及婺源的福山书院讲学。一时之间,湛若水的地位在徽州人心里犹如泰山北斗崇高,其座像也被安放在各大书院。而后,阳明门人邹守益、钱德洪、刘邦采等纷纷赴徽州立会讲学传播阳明心学,且“迭主齐盟”于徽州各大讲舍和书院,“自此新安多王氏之学,有非复朱子之旧者矣。”[6]292这一时期阳明心学统治了徽州的学术讲坛,引领着徽州的学术走向。在湛若水和阳明弟子的影响下,徽州学者或拜湛若水为师,或从学于阳明门人,或既从湛若水又从王门后学,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心学群体。但是,湛若水心学在徽州的影响不及阳明心学,其在徽州培养的弟子谢显、洪垣等人后来转向了阳明心学。故而,徽州心学的实质是具有徽州特色的阳明学,其代表者有谢显、李芳和徐温泉等人,他们对阳明心学的信服和创造性诠释,将徽州心学推向了顶峰。

谢显(字惟仁,号一墩,祁门人),通过对“心”和“求放心”的独特理解来阐发心学思想。他认为心体不离日用事变,而又超乎日用事变,是现实性与超越性的统一,而其超越性是由心自身的特征所决定的。在谢显的思想中,目之所睹,耳之所闻,因受人身体的限制,所睹之物、所闻之声皆是有限的。而心则无声无象,无边际,无方体,其神明妙用“非气体得以限之”[7] 卷二《斗山会语》。所以心“四通八达,一真莹彻”[7] 卷二《斗山会语》,无所睹而无所不睹,无所闻而无所不闻。基于此,心不像鸡犬这种实物一样可以随时随地放之、求之,其本身“无可放处,无可放时”[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放即丧失,“放心”即失其本心。无可放之处、无可放之时并不是否认“放心”的存在,而是说心并不具体于某处某时而放,言“放心”则指本心先天具有的内容全部丧失,因为心之“全觉浑融,无内无外,无前无后”,“当其放乎前便若遗后,当其放乎外便若虚内”[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失前即失后,失外即失内。故而,谢显认为“求放心以言乎其全觉也”[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将丧失的本心找回也是就心之全体而言。“全觉”指的是心所主宰、掌控的视听言动等功能,心本能视,发窍于目;心本能听,发窍于耳;心本能言,发窍于口;心本能动,发窍于四肢。只要找回丧失的本心,视听言动就会合乎天理,即“得则俱得”[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除此之外,他还进一步夸大了“心”的主宰地位,认为:“有事此心,无事此心,穷居此心,大行此心,显微精粗此心,幽明昼夜此心,感与未感,应与未应此心,自动静语默取舍,以至礼乐禅受放伐皆此心”[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甚至“自父子、兄弟、夫妇之近,以至于赞化育、参天地”[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都由心决定,都离不开此心的作用。心自身圆满无罅隙,应对万事万物,无碍无著,主宰着人的视听言动,却不见其作用的始与终。正因如此,人们才要将失去的本心找回。但是,谢显反对后学者以“求放心”自谓,“舍其所当学所当问,而自求为心”[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即只注重向内的“求放心”工夫,而忽略外在的学、问工夫。这与只注重外在的学、问工夫而不知内在的“求放心”一样,都是以“腔子之心为心”[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前者不免落入“以心求心”之弊,后者不免有“心外有物”之弊,其实质是“不知天地万物之皆吾心”[7]卷二《家会求放心语》。所以,谢显主张“求放心”与“学问”工夫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缺一不可,这里的“学问”工夫可以说是朱子理学中的“道问学”工夫。可见,谢显有“会通朱王”之意,只不过此时为了纠徽州人一味追求外在工夫之弊,他更强调心学。

李芳(字培吾,号敬一居士,黟县人),提出“敬心即照心”的思想,认为“吾人学问只在一心”[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这一“心”特指“敬心”,是维护心体澄明的“敬畏”工夫。“即心即性,即性即命”[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此“心”与天地万物一体,且具有“照”万物的良能,心照万物,万物之理明矣。李芳将心比喻为“夜光之璧”,可以“照”远也。照,即照耀、照射之意。“夜光之璧”照万物,万物之理自然显现无遗、明白透彻。这里的“照”重在强调使万物显现、明了,“见一庭草,见一盘鱼,则油然忻跃以其有生意也。”[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夜光之璧”照庭草和鱼,则庭草和鱼之“生意”自然展现。“夜光之璧”如人明亮的心体、本心,有此心体,“则生天生地,生古生今,近而身心,远而天地,古今事物,靡不毕照。”[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生天生地、生古生今,并不是指宇宙论意义上的心生天地、生古今,而是指心“照”天地、古今事物,才使天地、古今事物具有了意义和价值。这与王阳明山中看花有相同之处,因为在王阳明看来,心外无物,只有人或者说人之心主动与花相感,花对人来说才具有了意义,即人之心赋予花以价值。虽然,王阳明旨在解释心外无物,李芳旨在强调心能“照”万物的良能,但是他们都将万物存在的意义与主体(人)或者说主体的自我意识相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李芳受阳明思想影响甚深,发展了阳明心学思想。其实,在李芳的思想中,身心、天地、古今事物,以及上文的庭草和鱼,都暗喻天地万物之理,暗喻天理。心体澄明无滞,“照”万物,万物之理明矣。若昭明灵觉的“心体”受到外物的牵累,“ 自昏自蔽,自涸自伐”[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那么就无法真正“照”万物,天理亦无从显现,所以要以“敬”来保护澄明心体。“敬”即敬畏、不欺瞒,是维护心体本来面目的工夫,指对心体良知良能的坚信不疑,时刻保持心体光明而不懈怠,其敬畏的对象是澄明的心体,以及心体的良知良能。“要非他有照也,敬心即照心也”[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要使心能“照”万物,只须“敬心”而已,“敬心即照心也”[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照心”本为佛家用语,指放弃外在杂念以回归本性的空明澄清境界,比喻为“明镜”,但李芳这里与禅者略有不同,他所谓的“照”指心体之良能,以心照物,物(理)自明。所以,“照心”指能照之心,即澄明的本心。而维护澄明心体,使其灵昭而不昏昧,使其能“照”之良能不失,始终可以“照”万物而不遗,则只须“敬心”而已矣,在这个意义上,“敬心即照心”。李芳对“照心”的理解与王阳明有相同之处,王阳明言:“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8]12。圣人之心即照心,这里实则也指人之先天所具有的本心,“照”是心之良能,此心昭昭,恒照万物,可以随感而应。阳明认为“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8]61,“动”就心照万物而言,指心因“照”万物而时刻处于动的状态;“静”指心体始终如一,应物而不被物所累。李芳所谓的心照万物,虽没有以动、静来言之,但是他认为心照万物而不执着于万物,与阳明的“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意义相同。

徐温泉(字号不详,歙县人),详细地剖析了“心”字每一笔画所蕴含的深刻含义,以此来展示心体的特征。他认为“心”字中间的一点,象征着心体清净虚无,中立而不偏不倚,这一点表明“心”具有无声无臭的特点;“心”字下面的弯钩,象征着心包含万事万物,而又不控制、约束、阻挡万事万物的发展,这一弯钩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心”具有至大无外的特点;“心”字两旁的两点,象征着“心”不遗任何散殊的微小之物,所以“心”又具有至小无内的特点。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实则都表明了心包万事万物。只有心“无声无臭”,即清净虚 无,才 能“ 无 所 不 包”“ 无 所 不贯”[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无所不包”是就心之体而言,“无所不贯”是就心之用而言。“然包与贯非二也”[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即心之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但对于以上解释,人们难免会产生疑问。第一,“ 一面弯画,何以知其无所不包也?”[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第二,“两旁两点何以知其无所不贯也?”[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对于这两大问题徐温泉分别作了回答,他言:“即一面而四面可知也”[7] 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知一面“包括不御”[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则自然知得四面亦“包括不御”,万事万物皆包含于心之中。又言:“即两点而积 之 ,以 至 于 不 可 穷 尽 者 可 知也”[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两点相贯通,以至于无穷无尽的两点相贯通,徐温泉以此为喻来表示心贯通万物的特点。但是,他认为“心”中的一点最为重要,因为这一点代表着心“虚”且“中”“虚”可以包罗万物,“中”可以通贯万物。心字的弯钩和两点也只是对心“虚”且“中”的进一步诠释和补充而已 。 此 心 实 则“ 浑 然 一 理 而 已矣”[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与“天理”浑然一体,此理指包含众物、众事之理的形上之理,而非某个具体的理,它是所有具体之理的总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心具众理、心即理。徐温泉的心学阐释学方法颇为独特,在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潮中并不常见,它不同于清代文字训诂之学的诠释模式,却类似于朝鲜朝的图说之学解释方法。

徐 温 泉 还 认 为 心 是“ 气 之 精灵”[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与气密切联系,心不能离气而存在,心属气之流行。道心、人心并非二心,“实一心矣”[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这与王阳明强调道心、人心“非有二心”的观点一致。不同的是,徐温泉以“气”和“气之流行”作为基础来阐述道心、人心实则一心。对于惟精、惟一,他认为人心随气之流行而有所偏重所以需要磨练,使其不正归为正,使其“偏”归为“中”,以达到刚健中正纯粹的本体,此本体可以理解为“道心”,从人心至道心的转化过程就是“精”的工夫。而刚健中正纯粹之本体,始终如此,不偏不倚,就是“一”。“精”是“一”之工夫,“一”是“精”之归宿,“精”是工夫,“一”是本体,是目的,是统率。这与王阳明“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8]13,将“惟精”视为工夫,视为“博”;将“惟一”视为“头脑”、主意,视为“约”,认为“惟精”必然落实在“惟一”上,“惟一”必须要有“惟精”之功这一观点如出一辙,别无二致。徐温泉认为“ 惟精惟一,方是心之自然,是故谓之中。”[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心之自然即“中”,“惟精”是达到心之自然——“中”的工夫,“惟一”是“中”之本体。所以他说:“中也者,万世心学之源乎”[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心学”就是指在身心上做功夫,以提高、增强人之道德境界、精神境界为归宿。其意思是要人时刻保持心体的中正刚健,若心体有所偏重,则应磨练身心,使之回归于“中正”。可见,“中”即本体即工夫。总之,徐温泉赋予“心”字每一笔画以深刻的含义,以此来阐述心的灵明妙用,强调心之自然流行即中,主张人“识心”[7]卷二《衍心字说就正会中同志语》,随“心”之自然而行。徐温泉对心学的独特理解,是对阳明学的进一步发展。

从谢显、李芳、徐温泉等人的思想阐释中,不难发现他们在吸收阳明心学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创新,形成了独特的徽州心学思想。除此之外,洪垣、谢芊、陈履祥、陈昭祥、余刚斋等徽州学子弘扬阳明心学,在这些学者的影响下,心学正式在徽州地区传播,受到徽州人的尊奉,徽州心学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顶峰,这种全盛时期持续了近半个世纪。

三、由王返朱:徽州心学的消亡期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是万物变化的必然规律,思想史的发展也难逃此宿命。万历年间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之举对王门后学打击沉重,王门高足来徽州讲学的次数愈来愈少,逐渐退出了徽州讲坛。然究其根本,心学在徽州走上穷途末路,是由于其思想内部的日趋腐朽,特别是阳明后学各执其师思想之一端,过度发挥,导致阳明心学内部四分五裂,流弊四起。受到张居正的打压和王学末流之弊的冲击,万历中后期徽州的讲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加之东林学派的影响,徽州讲坛主角由理学学者取而代之,讲学风气亦不如嘉靖年间那般张扬,讲学内容从“会通朱王”,甚至“抑朱扬王”,逐渐转向“崇朱黜王”,标志着程朱理学重新占据了徽州讲坛的主导地位。

祝世禄、潘士藻和彭好古三人曾问学于阳明高第耿定向,十分推崇心学,但是他们在徽州讲会中并非完全宣扬阳明心学,而是或多或少地对朱子理学有所褒扬。彭好古在《书六邑白岳会籍》中开篇即言:“新安为紫阳托迹之所,自宋至今,道脉在人心,昭揭如中天。”[7]卷一《书六邑白岳会籍》祝世禄也言:“新都自朱子兴以理学,鸣者云集,称‘东南小邹鲁’。 五百年来羽翼斯绪,代不乏人。”[7]卷一《书六邑白岳会籍》可见,这一时期徽州学者都是以迂回的方式阐扬心学,以折中的态度面对朱、王之学,对朱学赞而不扬。除此之外,一些徽州学者开始积极倡导宗族教育性质极为浓郁的家会,希望以此来保持自省,避免阳明学之弊。李芳虽倡心学,但他依然主张敬为“事天之秘”[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认为不知不畏之人必会流于“无忌惮”之中,强调具有理学底蕴的徽州学者要交相儆戒,使“吾族同志,忧勤以勖,朝夕交修”[7]卷一《李氏家学会序》,皆能在“敬畏”中获知天理,防止私欲横流,提高自身道德修养。陈履祥更是主张人伦生活中不能离开礼,认为“夫礼者,理也,天理也”[7]卷一《古黟新政乡都学会序》,主张人不能废礼而存在,强调克己复礼和穷理尽性。可见,即使是徽州心学学者,这一时期其思想中出现了朱学痕迹,已有了“由王返朱”的思想迹象。

明朝末年,阳明学弊端尤为显著,朱学晦而不明,东林学派强调以朱学补救王学之弊,提倡“穷理居敬”“格物致知”。易言之,在东林人的思想中,朱学处于显位。受东林人的影响,徽州心学学者逐渐转向了程朱理学。这一时期的徽州讲会中,徽州学者开始积极排斥王学。万历三十八年(1610)九月,六邑大会在祁门县方氏祠举行,主教方学渐虽为耿定向门人,但学宗朱子,与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人交好,责斥王畿“四无”之说。在大会上,他与前来参会的邹守益之孙发生了冲突,因闻其学说与朱学相违背,便一气之下“拂衣去”。与之相似,万历四十三年(1615)还古书院举办的六邑大会善,歙县吴崇文与休宁知县张芾亭辩难。据施璜《还古书院志》记载,吴崇文“问道东林”,追踪朱学,六邑会上“见主会(张芾亭)力诋朱注”[9]616,于是不得不指出其“厉阶”,即心学弊端,并与其深入辨析。方学渐与邹守益之孙的冲突、吴崇文与张芾亭的辩难可谓是晚明朱学与王学的较量。这种较量虽然难辨胜负,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徽州学者已不再叩头请益心学学者,而是试图重振朱学。

崇祯元年(1628),魏忠贤被清算,其所毁的徽州书院在当地官员及学者的帮助下陆续得以修复。随着书院的逐渐修复,徽州的讲会活动也开始慢慢复兴起来。徽州学者再次登上讲坛,继续传承徽州的学术文化,只不过此时的讲学宗旨已大有改变。汪先岸在《重修还古书院记》中要求学者重“实学”,强调“从三物五伦六行内直证性宗”[9]654,注重伦理纲常,主张“讲学则准虞庭之一中,致主则尊考亭之四字”[9]654,拒谈昔日良知学,提倡格物致知。信奉阳明学的休宁学者金声在崇祯四年(1631)也参加了以朱学为讲学宗旨的还古书院讲会,虽然金声对心学颇为推崇,认为“孟子而后书决无出阳明先生右者”[10]494,但这并不能动摇此时徽州人“尊朱”的坚定信念。值得一提的是,金声思想不离践履,且反对顿悟派,力矫王学末流之弊。曾信奉湛若水、邹守益之学的黟县学者李希士也开始“欲绍考亭之道脉”,走上了由王返朱的道路。徽州心学学者金声、李希士常常参加徽州的朱子学讲会,这种行为显然是“会通朱王”在形式上的表现,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徽州学者“由王返朱”的倾向。

清朝初年,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朱子理学大兴。此时徽州讲会数歙县的紫阳书院和休宁的还古书院最为活跃,且讲学一宗程朱。以尊朱崇正为己任的名儒汪佑受杨景陶之邀来还古书院讲学,于是“吴子抑庵、汪子括斋以及邑之东南与歙,祁之宗正学者皆连类而来,以共究主敬致知力行之要旨”[9]636。可见,汪佑在还古书院讲学影响到周边地区,使徽州的宗朱之风越来越广,越来越浓。汪佑在讲会中常常备述王学之非,反王态度极为坚决。与他共同撑持还古、紫阳会事的还有施璜。施璜认为程朱接孔孟之道,舍程朱不能学孔孟。在他看来,生于朱子桑梓之邦的徽州学者,更应该熟读朱子之书,熟讲朱子之学,将朱子之学发扬光大。对于陆王心学,施璜排斥不遗余力,认为陆、王之学为“杂统”,非圣人之道,其坏人心术,如洪水猛兽之灾,只有黜陆、王,正邪是非才能自然明辨。吴曰慎也是朱学信徒,与施璜共同担当紫阳书院会事,常对鼓吹心学之人批判不已,认为奉程朱之学,则正学脉;信陆王异学,则乱学脉。总之,汪佑、施璜、吴曰慎等人于紫阳书院、还古书院讲学中大力表彰朱学,在他们的倡导下,朱子学开始代替王学重新占据徽州讲坛。不仅如此,紫阳、还古这两大书院开始“祀孔子,配朱子”[9]559。只有笃信朱子之学、有纪实可考之人才可入紫阳书院配祀之列。还古书院于康熙壬申年(1692)在归仁堂“敬立朱子神主于至圣先师孔子之侧”[9]668,行释菜之礼,而且“德邻祠”还崇祀尊程朱理学的本邑先哲共二十五位。书院开始崇祀朱子学及其崇尚朱子学的后世大儒,象征着清初徽州讲会的宗旨从根本上已经归依朱子学,王学在徽州彻底衰落下去。经过施璜、汪佑、吴曰慎等人的努力,“数十年沉溺于姚江龙溪”[9]633的徽州地区,在清初“变而为正学显明之地”[9]633,恢复了朱子学在徽州的主体地位,也预示着徽州心学走向了消亡。

综上所述,自元末至清初,徽州心学经历了一个萌芽、兴盛和消退的逻辑进程。具体来说,元末明初,徽州学者以“和会朱陆”且偏“陆”的思想形式,为心学进入徽州做了学术上的铺垫,以郑玉、朱升和程敏政等人为代表;明中晚期,湛、王心学思想通过讲会的形式占领徽州各大讲坛,心学思潮在徽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大有压倒根深叶茂的理学之势,这时徽州涌现出了谢显、李芳和徐温泉等心学人物;明末清初,随着阳明心学内部流弊的日益暴露以及外部东林学派的影响,徽州讲坛被理学学者重新取代,心学走向消退甚至消亡。徽州心学从“和会朱陆”偏“陆”中萌芽,到明中期徽州学者对心学信服推崇使其兴盛一时,再到明末清初“会通朱王”“由王返朱”中消退,呈现出了思想发展变化的一般逻辑进路。徽州心学丰富了徽州学术思想史,拓展了阳明心学地域性研究的论域,虽然她是一朵无果之花,但其在徽州学术史和阳明心学发展史上的价值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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