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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于民间乡土文化的神秘经验
——莫言《奇遇》解读

2020-01-18赵红卫

潍坊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奇遇奇幻莫言

赵红卫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莫言《奇遇》写“我”回故乡探亲,在黎明时分临近村头时,与已成鬼魂的邻居赵三大爷相遇,与之谈话并接受其烟袋嘴的故事。小说前半部分行文恬淡自然,最后笔锋陡转,意外点明邻居赵三大爷已死的事实,让人顿生神秘奇幻感觉。小说充满传奇色彩,想像奇幻,抒写形式自由,笔法奇异婉转,而这都与莫言深受高密东北乡民间文化的浸润是分不开的。

莫言出身于农民,在他的家乡高密东北乡的民间乡土文化的浸淫下成长,他的潜意识中存留着丰富的民间传统文化,可以说,农村生活经历及民间文化所滋养的想像力是其创作的源泉。莫言作品中充满鬼神妖魅、民间传说、奇人异士,成就了其小说的奇幻氤氲的神秘意境,这种灵异叙事的背后流淌着的是民间文化的勃勃生机与丰富多彩。其中既有齐鲁民间传奇文化的熏陶,也有莫言对古典叙事传统的自觉传承。

莫言的创作,始终流贯着民间传奇的独特韵味,莫言也从不掩饰故乡民间文化对他的深远影响。莫言在《民间是每个人心底的故乡》中说:“我们现在一提到民间,就会想起穷乡僻壤、荒山野岭,把偏僻以及落后两个词与之相联系。但我觉得它的涵义不应该如此狭隘。我会写高密县,因为这是我的民间;而王安忆会写上海,因为这是她的民间。民间是每个人心底的故乡,只是它以不同的形态呈现。民间文化不仅包括物质,更注重民间的精神文化生产,例如传说、神话、民歌、民谣,包括农民对生活色彩的感受与运用,等等。我们在进入创作时无法与之分离,因为我们所描写的人是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而一代人要真正立起来,那么历史的场面不可避免。所以这是下意识的。每一个作家不论他受了哪一个国家的影响,他最后还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范围之中。”[1]莫言所最为熟悉的故乡高密,古称夷维,地处齐文化腹地,齐鲁文化虽是齐鲁并称,但两地文化又有诸多差异性。鲁国圣人孔子言:“子不语怪力乱神。”[2]另一个鲁国的圣人孟子也不喜欢人胡乱说话:“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3]与鲁文化不同,齐文化盛行怪力乱神、齐东野语,这种奇幻色彩泛滥的传统文化基因自小就植种于莫言的身心血肉中。识字之前,莫言就沉醉于高密乡土文化妖精鬼怪的民间传奇之中,他的一众长辈,老祖母、爷爷、奶奶、大爷爷和其他长辈就都会讲“神秘恐怖,但十分迷人”的故事。及至就学,他又陆续读了《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历史演义神魔小说,以及《吕梁英雄传》《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旗谱》等革命历史小说,它们实质上都是或古或今的英雄传奇。

这些民间传奇故事和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传奇色彩都对莫言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影响最大的又莫过于《聊斋志异》,莫言说:“它培养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它影响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4]可以说莫言在《聊斋志异》中感悟到体味生活、书写生活的一种自由方式。他专门写了一篇《向蒲松龄学习》,说:“得知我写小说后,祖先托梦来,拉着我去拜见祖师爷,见了蒲松龄,我跪下磕了三个头,祖师爷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还行,但比起我来那是差远了!’于是我又磕了三个头,认师。祖师爷从怀里摸出一支大笔扔给我,说:‘回去胡抡吧!’我谢恩,再磕三个头。”[5]这个梦境,表达了莫言对民间叙述和中国小说的尚奇好异传统的认可与传承,得了这个传统的指点和激励,如祖师爷所言:“回去胡抡吧”,更是增添了莫言大胆自由书写的信心。

莫言非常善长讲述奇异神怪故事,阿城曾说他听过的最好的鬼故事就是莫言讲的。“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6]在莫言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或许在莫言的世界里,神神鬼鬼的事情,比读者以为的更加真实,莫言对人的知识和理性不能理解的另一个世界,是心存敬畏的,现代人把这叫作迷信,然而鲁迅先生也说过:“迷信可存。”铲除了中国民间文化中源远流长的“迷信”传统,民间生活的完整性也就被破坏了。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里,鬼怪们一直占有一席之地,活泼泼地展示了高密东北乡的民间世俗生活。就如站在村头和“我”温情对话的赵大三爷,生死莫辨,人鬼难分,诡异而真实。

莫言讲神怪故事形式自由,想象奇幻。莫言从民间生活世界里发现的,不仅是文学的内容,也不仅是文学的形式,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学得以成为他自己文学的自由自在的精神形态。莫言家乡高密地属齐地,有着自己独特而发达的会话传统,孟子言怪力乱神非君子之言,是“齐东野人之语也”,齐东野语就是莫言熟悉的民间叙事传统,它包含着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东拉西扯的业余闲话,也包含着相比闲话专业一些的民间说书艺人的讲述。而中国古典小说传统,也本来就不是君子之言,如班固《汉书·艺文志》所定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7]这种没有条条框框、随兴的、活泼的、野生的民间叙述,其特征、风气和绵延到今天的悠长传统,里面有一种可以汲取和转化为小说精神的东西,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小说精神。“祖师爷”蒲松龄给了莫言一支大笔,让他“回去胡抡吧”,正表现了莫言对这种自由精神的向往。恰是因为创作上的这种自由状态,才产生了许多从现实的角度看来匪夷所思的情节。在山东民间有许多鬼狐故事,莫言《奇遇》把他的生活经验感觉讲得神秘奇幻,笔调自由自在,写出人的世界和鬼魅世界的交融状态。此岸与彼岸、生者与死者在这里是合一的。《奇遇》写“我”走夜路回家的感觉,夜色静谧沉寂,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只有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也不见了。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的脖颈后凉森森的,脚步声响亮而沉重,“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这在世间传说中是非常典型的神鬼出没的时间和环境,“我”的民间生活经验也让“我”在这种氛围中生出了许多幻觉,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郎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青草……“我”一路走来,真正的神鬼并没有出现,而莫言的叙事方式却让读者感受到浓厚的奇幻色彩。莫言在创作中常常把捕捉、体验到的种种感觉,加以扩充、放大和夸张处理,这种感觉因此而带上了浓重的魔幻色彩。来到村口,天已亮了,“我”的心理也不紧张了,在村口“我”遇到了邻居赵三大爷,和赵三大爷开始亲切而自然的拉家常,赵三大爷还托“我”捎给父亲一个玛瑙烟袋嘴,权当是还了欠父亲的五元钱,一切看上去平淡自然,似乎远离了神鬼故事的叙述,然而恰在这时,母亲却点出:“赵家三大爷前天早晨就死了!”我把赵三大爷给“我”的玛瑙烟袋嘴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这样的神怪故事,与其说是根据民间传说写成,又何尝不更像是我们人类的幻觉造成?这种强烈神奇感觉既是莫言小说描写的主要内容,同时也成为作者完成叙事的重要手段。《奇遇》故事在莫言天马行空的抒写中比纯粹的民间神怪传说又多了一种趣味。神仙鬼怪再敷以天马行空的感觉描绘来征服读者,在很长时间里都是莫言写作的公开秘密,这类奇异故事偏离了日常生活的静止与写实,将生活的另一面,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奇性展现了出来。

《奇遇》的叙事手法平淡中见奇谲,笔法奇异。莫言曾说:“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历史,只有传奇。”[8]对于莫言来说,传奇既是一种小说文体,又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作为一种小说文体,传奇自然也离不开艺术表现手法上的有意为奇,传奇追求的就是奇异二字,莫言的小说叙述奇异或不那么奇异的故事,几乎都在故事的取材立意和情节设计上体现出较为明显的以“奇异”标榜的民间传奇的流风遗韵,莫言认为:“小说最重要的我想实际上有两点:一个就是要有好的语言,然后还要有好的故事,一个好的作家,他肯定有好的语言,他有一种强烈的非常自觉的文体意识,文体语言非常重要,当然故事也很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好故事,语言也无处附丽。”[9]故事的传奇性和文体语言渗透出的强烈的传奇色彩,是持续于莫言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美学特征。莫言笔下的神鬼描写随处可见,并带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奇遇》可以算是其中特色独具的一篇,小说前一部分,写的平常的乡村夜景,但莫言通过“好的语言”,营造了一种奇幻神秘的氛围,虽然作品前半部分没有出现真正的鬼魂,但莫言却写足了神怪出没的神异感觉。夜深人静的时空中,幽微的月光;蝈蝈突兀响亮的叫声;茂密的庄稼地;偶尔的鸟鸣和不知名动物的叫声;夜行人脖颈凉森森的感觉及其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各种神怪形象,都带着神秘奇异感。小说叙述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当读者以为“我”已走过了最让人惊悚的路途,已安全到家了以后,真正奇异的事情却在最平常的生活场景中发生了。黎明时分临近村头时,“我”与邻居赵三大爷相遇,絮话交谈,然后回家见到父母,又把与赵三大爷相遇的事情说给父母,一切叙述都在平淡的氛围中展开,读者的情绪此时也已离开了夜间行路的紧张神秘感,然后小说最后却笔锋陡转,借“母亲”的话点明邻居已死的事实,让人顿觉悚然。所谓奇遇,出奇之处当在于出乎意料。在月黑风高的夜里,经过了神秘氛围的层层铺垫,结果却并没有出现什么鬼。而天已黎明,快回到熟悉的村庄时,和自己亲切寒暄的乡邻倒是鬼。当你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某些事情却已发生了。这种不奇而奇,恰是《奇遇》一篇构思与叙事的巧妙之处,足显莫言讲故事平淡中见奇谲的自由奇异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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