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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商代族宗庙的发现与研究

2020-01-15刘一曼

考古与文物 2019年6期
关键词:卜辞建筑群殷墟

刘一曼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1969~1977年,在殷墟西区发掘了939座殷墓,这批墓葬可根据地域分为8个墓区。各墓区之间有明显的界线,各区的墓向、葬式和陶器组合及铜器上的族徽铭文都存在一定的差别。在每个墓区内的墓,还呈现出成群分布的特点。发掘者杨锡璋、杨宝成注意到文献记载殷人是有族的组织,又从甲骨文中查找到不少关于族活动的卜辞。他们在发掘报告的结语中指出殷人活着时是聚族而居,合族而动,那么死后也当合族而葬。因而他们推测殷墟西区墓地是一片族墓地,每个墓区可能为宗氏一级组织,而每个墓区中的各个墓群则可能是属于分族。后来,考古工作者又研究了殷墟其他地点的墓葬资料,发现这些地点墓葬分布与西区近似,表明在殷墟范围内族墓地是相当普遍的。以后,考古工作者受到“族墓地”问题的启发联想到,殷人生前是以族为单位进行各种活动,而祭祀祖先应是最重要的礼仪活动。举行祭祀,应有专门的場所。殷王在宗庙(如乙七、乙八、丁一)祭祀先公、先王,各族也当有本族的宗庙作为祭祀自己祖先的場所。

一、族宗庙的发现

近三十年以来,殷墟已发现了三处被考古工作者推断为“族宗庙”的建筑基址:

1.1997年春,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白家坟东进行发掘,清理了殷代墓葬466座、房基35座。在黑河路南段,发掘出一座结构独特、保存较为完整的面积较大建筑基址F34。该基址呈长方形,南北长约17、东西宽约11米,门向朝东。其前中部系一大间,尤如“厅”,“厅”内地基夯土中埋有18座儿童瓮棺葬。“厅”之左、右、后均为窄长间,互相通连。从基址的位置、规模、结构,以及“前堂”(即“厅”)部位埋有大量祭祀功能的瓮棺看,发掘者推测,它应是宗庙一类建筑[1]。

2.1985年春,在妇好墓西南约八、九十米处,发掘了一座长方形的房基F29,该房基东西长12.4、南北宽8.4米,面积约96平方米。房基四边各有柱洞或夯打的柱基一排,东西两边的柱洞或柱基排列较密,南北两排柱洞或柱基分布较稀。在南排柱基之外,还有一排稍小的柱洞与柱基,发掘者推测房基南边有廊庑。

房基是挖槽而建,房基面土质纯净,夯打得很结实。夯土厚度65~75厘米。破坏F29北边房基槽的一座殷墓M61,属殷墟文化二期,该墓可能与修建房基的祭祀有关。破坏房基的另四座灰坑,都是殷墟文化四期的。这座房基大概建于殷墟二期,其使用的时间较长,到四期才废弃。

在F29南部与F29南边线相连接的有F31(东西长8.2、南北长7.5米),在F31之东约50厘米有F30(南北长8、东西长5.2米)。值得注意的是此二基址只有夯土台基,不见柱洞和柱基,大概是F29南面的活动场地。从F29西南角的灰坑H126的剖面观察,F31稍晚于F29,在F29建成不久,就接着沿其南边线挖基槽建造F31[2](图一)。

在F29的南面、东南分布着17座小葬坑,其中13座在F29南约5米处,排列较密集,另4座在F29之东13米处。这17座小葬坑,大多坑穴窄小、仅够容身。如一座最大的埋2人的坑(M53),长1.95、宽0.8、深0.15米,一座最小的埋1人的坑(M45),长1.4、宽0.4、深0.35米。均无葬具,填土未经夯打,与殷墟一般长方竖穴墓有显著区别,应属祭祀坑。

这批葬坑,除1座埋狗外,其余都是埋人的,埋1人的6座,2人的9座,3人的1座。16座埋人的坑中,9座埋的是儿童,全躯,人架放置较规整,多佩有玉柄形饰或成组简单的饰品。经人骨鉴定儿童的年龄在5~12岁之间,以6、7岁为多。7座坑埋的是砍头成年男性[3],年龄在22~45岁之间,以22~25岁为多,这些坑内,多数人头与躯体共存,有的头骨上有明显的刀砍痕,躯骨大多放置凌乱。

17座葬坑中,南北向坑13座,东西向坑4座,其中有两座南北向坑M51、M52打破东西向坑M53、M54,由此推测,东西向坑早于南北向坑。一座南北向坑M46,被一座第三期灰坑H112打破,从而可知M46的上限早于殷墟三期。从几座葬坑出了玉柄形饰形制看,与妇好墓出的Ⅰ式柄形饰基本相似,又联系到多数祭祀坑在第二期建筑F29的南面,发掘报告整理者认为这批葬坑可能属殷墟二期,大概是为祭祀殷王室成员而杀戮人牲。祭祀活动至少分两次进行[4]。并推测“F29”是第二期修建的祭祀性建筑,大概是甲骨卜辞中所见的“宗”,是又一处殷王室的祭祀場所[5]。

关于F29的性质,笔者认为可能是与王有密切血缘关系的某一个子族的宗庙。

3.2004年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大司空村东南、豫北纱厂厂区中部偏北进行了较大面积的勘探和发掘,发掘面积6400平方米,发现了丰富的遗迹遗物,发掘清理了殷代房基53座。在这五十多座房基中,最受学术界关注的是C区四合院建筑基址群。

该建筑群南北70余米,东西近40米,总面积2800余平方米。它包括14座房基,其中两座房基时代较其他房基早,其余12座房基时代较晚,属于同一组建筑群。这12座基址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有基址8座,前后6排东西向建筑,2排南北向建筑,形成前、中、后三进院落;西院有基址4座,东西向与南北向各2座,形成前后两进院落(图二)。这组基址有较完善的排水设置,大多数房基内,发现作奠基的儿童瓮棺葬,共有60多座。

从C区这12座基址所处的层位、其下叠压或打破的灰坑、墓葬的时代、基址内所出的陶器等判断,属于殷墟文化第四期。

在东院居中位置的北殿F22,东西长17.5、南北宽7米,其宽度较同组的其它基址要宽。发掘者推测,该基址应有前后回廊,原来的夯土台基应很高。值得注意的是,在F22前后护坡上散落着大量特殊的遗物,如螺蛳摆成的图案,有的似凤,有的像鹰,有的似兽首,还有卜骨、卜甲和高度83厘米的大型陶瓮等,发掘者认为,F22应为C组建筑群的中心基址,有特殊的性质。

在东院最北的是F38与F40(虽是两个编号,实为一个基址),其下叠压着4座殷墟四期的墓葬,即F38的南部叠压M303,F40叠压M400与M020,F38西侧垫土层下叠压M225,这几座墓打破了下层夯土基址。四座墓中,M303是一座保存完整、出土遗物很丰富的中型墓葬。该墓出土的青铜礼乐器42件,大多数铜器上有“马危”二字铭文,发掘者认为墓主为“马危”族的首领或高级贵族,进而又推断M303可能与上、下层夯土为同一体的遗迹,C区建筑群的性质可能与“马危”族的族宗庙有关[6]。

二、甲骨文中的族宗庙

甲骨文的非王卜辞[7]中,有不少关于宗庙的记载,下面将辞义较完整的卜辞列举如下:

1.丙寅夕卜:子又音在宗,隹永?(《花东》234)

音,释为歆,祭名。赵诚谓:作为祭名的音,即后代的歆,饗也,如《乙》4708“王音祖丁”[8]

2.癸丑卜:其將妣庚[示]于東官?用。二(《花东》195)

3.壬:盟于室,卜?(《花东》236)

盟,祭名。室,亦是祭祀之場所。卜辞有“祖丁室”(《合集》30369)、“大甲室”(《林》2.1.)、“祖戊室”(《京津》4345),可知室为宗廟的一部分。“《尔雅·释宫》室有东西厢曰庙,是室为庙中之一部分,处于两夹之中间”[9]

4.甲申余卜:子不、商又言(歆)多亞?(《合集》21631)

5.癸亥貞:乍(作)多亞?(《合集》21705)

“子不、商”即“子不、子商”,人名。亞,是宗庙的一种名称,王卜辞中有“其禦于父甲亞”(《合集》30297),指禦祭于父甲的廟室。多亞,指多位祖先的庙室。

6.己卯卜:午(禦)于多亞?(《合集》22305)

7.戊戌卜:歲父戊,用牛于官?(《合集》22045)

8.戊午卜:兄(祝)亞,用十?(《合集》22130)

祝亞,朿(刺)彘?

刺亞?

祝亞,指祷告于宗庙。刺亞之“刺”,为用牲法,指于宗庙刺杀祭祀的牺牲[10]。

9.帝(褅)乇(磔)尞(燎)門?(《合集》22246)

于省吾谓:“帝即褅祭。乇谓磔牲。燎門是说举行褅祭时燔燎割裂之牲体于宗庙之门。”[11]

10.丁亥:犬户?(《乙》4810)

黄天树说:“‘犬户’,户相当于王卜辞《屯南》3185‘于宗户尋王羌’之‘宗户’,‘当指宗室祖庙的门’(《综述》478)。”[12]

11.戊午:不祀,示咎?

该辞意谓,不举行祭祀,神主会加罪于我吗?表明该家族有自己的宗庙[13]。

以上第1~3辞属花东子卜辞,4、5辞属子组卜辞,6、7辞属午组卜辞,8、9辞属非王无名组卜辞(有学者称之为妇女卜辞[14]),10辞属非王圆体类卜辞[15],11辞属非王劣体类卜辞[16]。这六种卜辞基本上包括了武丁时非王卜辞的类别。以上列举的卜辞反映出殷人各宗族都有自己的宗庙,并在宗庙内举行祭祀活动。

既然殷人各宗族都有自己的宗庙,那么在殷墟商代遗址中它应与族墓地一样有较多的发现。但为什么至今考古工作者能推断为“族宗庙”的遗存数量较少?笔者认为原因有三:其一,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殷墟考古工作的重点是配合当地的基本建设,大多偏重于墓葬的发掘,对建筑基址发掘得少;其二,建筑基址离现今地表较近,比墓葬更容易遭到破坏,故保存下来较为完整的基址不大多;其三,考古工作者对已发掘的建筑基址研究得不够充分。我们相信“族宗庙”遗存在殷墟还会有新的发现。

三、族宗庙遗存探析

上文提到,被考古工作者推断为族宗庙遗存的只三处,而在考古报告中较详细地发表资料的只有小屯F29及大司空村C区建筑群,下面对此二处遗存作些分析。

1.小屯西北地F29。发掘报告编写者认为F29南面的十多座祭祀坑是殷王室的又一处祭祀场地[17],那么F29就应是殷王室的宗庙。笔者认为,这种见解有一定道理,但认真推敲又感到仍有可商榷之处:

(1)王的宗庙(如乙七、乙八、丁一)在小屯东北地离洹河较近的优越地段,而F29位于小屯西北地,离王的宫殿、宗庙区尚有一段距离。

(2)乙七基址面积约一千一百多平方米,乙八基址一千二百多平方米,丁一基址占地面积约五百五十平方米,F29的面积才九十六平方米,其规模远逊于王的宗庙。

(3)乙七、丁一基址南面(或东南)的祭祀坑所埋的人牲较多,且绝大多数为砍头的青壮年。如乙七南的北组葬坑共埋198人,一坑最多为9人,中组葬坑共埋372人,一坑最多埋13人,北组葬坑还有5座车坑,少数葬坑内还有铜器、陶器,反映出祭祀场面较大,所用的祭品相当丰富。F29南面(或东南)的祭祀坑,共埋人牲27人,埋人最多的1坑才3人,多为每坑一、二人,大多数人牲为儿童,葬坑中遗物很少。从以上三点看,F29不是王(或王族)的宗庙,可能是族的宗庙。

上文提到非王卜辞中有子组、午组、圆体类、劣体类卜辞,这四类卜辞都与大量的宾组卜辞(王卜辞)共出于小屯北的H127坑中。这一现象表明,这四类非王卜辞的占卜机关与王的占卜机关有密切联系,可能其地点就在小屯。若此推论可以成立的话,还可进一步推测,以上这几类非王卜辞的主人“子”(即占卜主体)及其家族成员亦在小屯或小屯附近居住。据考古所安阳队的资料,在宫殿区范围内,在小屯西、西北、西南、东南、花园庄等地都曾发现过大大小小的夯土建筑基址,其中有些大概是与王有密切关系的子族的居址,那么F29很可能就是某一子族的宗庙。

2.大司空村C区建筑群

上文提到2004年大司空村遗址的发掘者认为C区建筑群可能与马危族的族宗庙有关。这一说法的依据是C区建筑群规模宏大,夯土层中夹叠着大量的瓮棺葬和规模较大的四座同期墓葬,它们可能是同一体的遗迹,其中一座墓(M303)的墓主据墓中的铭文判断为“马危”族的首领[18]。

笔者认为,C区建筑群虽然与M303等四墓同属殷墟四期,但彼此在时间上还有一定差距,即下层夯土稍早,M303等四墓陆续打破它,随后C区建筑群F38与F40又叠压在墓葬之上。所以说C区建筑群与M303等几座墓为同一体的遗迹不大科学。但M303、M400等几座墓的方向与C区建筑群基本一致,特别是F38西排南段的三个础石,正好位于M303西边线的旁侧[19],笔者认为这一现象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建造C区建筑群的人们有意的安排。由此表明,C区建筑基址确与M303等墓有着密切的关系。

C区建筑群包括12座基址,占地26000平方米,其面积超过商王的乙七、乙八宗庙基址,不大可能整个建筑群都是族宗庙。从该建筑群内出土了不少日常所用的陶器,表明不少基址原来是住人的,可能是族的首脑及其家庭成员的住所,而其中的F22,位置居中,夯土台基较高,房基较宽大,其护坡上有螺蛳摆成的图案,还有卜骨卜甲等,相当特殊,可能该基址(或包括F19、F24、F34等组成的四合院)是马危族的族宗庙。

[1]a.唐际根.安阳白家坟殷代遗址[C]//中国考古学年鉴(1998).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155.b.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考古学(夏商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349.

[2]a.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小屯[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4:41.b.笔者认为,从平面布局上看,F29、F31、F30应是同一组建筑,打破关系只代表建筑工序的先后,并无时代上的区分。

[3]七座坑中的M57,埋两具人头,一东一西,人头骨周围还有散乱的动物肩胛骨与牛腿骨。报告编写者认为“有可能是一个专埋人头的祭祀坑”(见《安阳小屯》164、207页)笔者认为,因该坑遭受严重扰乱,是否只埋人头,不得而知。

[4]a.同[2]a:169.b.笔者认为,这批葬坑至少可分为五组:南北向坑分三组,即F29南M39等六座童坑一组,F29东M42等三座童坑和其北的狗坑一组,M56、M57、M64三座成人砍头坑一组;东西向坑分二组,因M53叠压着M54,故东西向的葬坑可分二组。也就是说,祭祀活动分五次进行。

[5]同[2]a:41,169.

[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大司空——2004年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9-35,59,446,502.

[7]占卜主体不是商王(即便其中有一些占卜主体是王室成员)的卜辞,均属于非王卜辞(黄天树.关于非王卜辞的一些问题[C]//黄天树古文字论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65.

[8]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8.

[9]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471.

[10] 同[7].

[11]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 同[7]:101,102.

[13] 同[7]:113.

[14] a.该组非王卜辞集中出于小屯北H251和H330坑,不记卜人,较多的学者将之称为非王无名组卜辞(李学勤,彭裕商著.殷墟甲骨分期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21)b.由于该组卜辞的内容多述妇女之事,故有学者称之为妇女卜辞(同[7]).

[15] 该类卜辞主要出于H127坑,陈梦家据字体与称谓特征最先将之区分出来。黄天树指出该类卜辞的字体多为圆笔,将之称为“圆体类”卜辞(同[7]:99).

[16] 该类卜辞主要出于H127坑,陈梦家据字体与称谓特征将之区分出来。黄天树指出该类卜辞字体柔弱,刀法拙劣,称之为“劣体类”卜辞(同[7]:112).

[17] 同[2]a.

[18] 同[6]:445,446,502.

[19] 同[6]: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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