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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不是权力和金钱,是爱”

2020-01-09宋宇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 2020-01-09
关键词:天赐麒麟脚趾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按照中国古代习俗,婴儿出生后的第三日要举行名为“洗三”的沐浴仪式,接受亲友祝吉。洗三时,闲人们指责牛天赐是“私孩子”。“私孩子”成为牛天赐无法摆脱的“污点”,加上身体残疾,他的成长注定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   张睿 ❘ 摄

牛天赐的人生选项早早地只剩权力和金钱。牛老太太一心培养“官样的少爷”,牛老者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经。最后,牛天赐随波逐流,一无所得。

王晓溪❘ 摄

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块铁与一块豆腐之间”,孤孤单单的,没什么同龄伙伴。尤其不幸的是来路不明,闲人和同学看准他是个“私孩子”;祸不单行,牛老太太早早给他绑腿,不幸留下两条“拐子腿”。他不幸,但还是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从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师友那里获得成长的力气。

联排即将结束,方旭站在临时舞台中央。他说起首演不要紧张,此外,手机会分散精力、演戏要“当真”等等——都是常说的。彼时,他导演的话剧《牛天赐》再过四天就要正式演出,又一部老舍的作品。之前排《二马》等老舍作品,他总是自导自演,这次原计划扮演牛老者。牛氏夫妇收养家门口的弃婴,才有了孤单少年牛天赐的故事。

只是戏的体量不一样了。六十多个人物要依靠15位演员维持下来,大家换身衣服、换个妆就转上台,仿佛走马灯。要照顾的事务太繁多,他只好安心执导。

总结完毕,聚拢在两旁的演员渐次散去,扮演牛氏父子的何靖和郭麒麟又讨论了一会儿。郭麒麟第一次演话剧,父亲郭德纲提过两次来看戏,还没个定论。从排练到演出,《牛天赐》的主创们相处了近三个月。照方旭看,这个周期蛮吓人,“所有人都质疑,一个商业话剧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

所谓常态,大致是45天。周期一长,排练费、场地费都泛上来,但戏又缺不得排练。“不给时间排,你想让他台上好,没有逻辑,怎么可能呢?”方旭觉得排戏就像泡菜,菜得扔在泡菜坛子里,盖足时间。“不够天数它不是那味,没办法。”

老舍名作众多,话剧原著《牛天赐传》是被忽视的一部。1980年小说再版,老舍夫人胡絜青撰写前言。她认为,《牛天赐传》再版,其价值“不亚于《四世同堂》的出版”。之前一年,后面这部名著首次在国内出版了全套单行本。

小说不那么起眼,书里的牛天赐也常被人忽视,由文字到舞台并不容易。改编、排练再到2019年最后几天的首轮演出,那孩子的生命渐渐清晰起来。舞台布景在牛家的院子与内宅间变换,周围是一圈巨大的人形布景。那些无生命的巨人注视着这家人、这个孩子,沉默着,却也好像随时能讲出什么闲话似的。

“最后就自己一个人,一个拨浪鼓”

《牛天赐传》二十四章,从牛氏夫妻收养弃婴开始,讲述了牛天赐头十九年的故事。读过小说和剧本后,郭麒麟“有点着急,但有时候也挺羡慕”。着急是因为他要演的牛天赐境遇坎坷,羡慕在于他好在“彻彻底底地当了一回小孩”。

不过,牛天赐的人生选项早早地只剩权力和金钱。牛老太太出身官宦人家,一心培养“官样的少爷”;牛老者是善于藏拙的成功商人,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经。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块铁与一块豆腐之间”,孤孤单单的,没什么同龄伙伴。尤其不幸的是来路不明,闲人和同学看准他是个“私孩子”;祸不单行,牛老太太早早给他绑腿,不幸留下两条“拐子腿”。他不幸,但还是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从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师友那里获得成长的力气。

人所共通的悲悲喜喜,让牛天赐与主创们接近起来。排练过程中,方旭组织生活讲述,让演员们分享读原著与剧本唤起的童年回忆。他保证尊重大家的隐私,谈话内容绝不外传,结果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成长、家庭、血缘,不止一个讲述者哭了。

方旭讲起自己多出来的脚趾。他生来右脚多一块“肉揪揪”,左脚有完整的第六根脚趾。儿童医院的外科主任告诉他父母,倘要切除脚趾就得全麻。父母不愿冒影响孩子大脑和智力的风险,决定放弃手术。

“大家很难想象,就是因为多了这么一个脚趾,我的整个童年、学生时代,其实一直延伸到大学,全是灰色的。”方旭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同学、老师,社会上的很多人,觉得你是一个怪物,随便可以拿你开开玩笑,或者扒拉你一下、捅你一下、打你一下。”

直到写剧本,方旭还没想到灰色的往事与牛天赐有什么关系。突然有一天,那些事意外地“勾出来了”。他小时候总是没有姓名,只剩下同学口中的“方六”。老师以为他家孩子很多,明白这称呼的原委后,露出了“很怪异的那种眼神”。

在海军服役的舅舅回来,给方旭戴军帽。稀罕的军帽一出门就给别人抢走了,人家到处传,他就追着帽子跑。这一幕精确地出现在老舍笔下,同学们不是孤立腿脚不便的牛天赐,就是戏弄他,抢他的帽子再丢在地上。

牛天赐起初奋力反抗,每每“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地承认自己的软弱。“自然他会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膀,满天去飞,你们谁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老舍写道。

初中上到第二年,方旭再也不能忍受,殊为愤怒。他威胁父母,如果不去做手术,就用菜刀自己砍掉那根脚趾。他阴错阳差地还是在儿童医院做手术,因为个子长了,半个脑袋露在手术台外头。

“我后来才知道,做完了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方旭感慨,“现在想想都无所谓了,就是人生经历,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做它干吗呢?”高中时,有个邻居冒着巨大风险生了二胎,真得了个儿子。那孩子居然和他一样,左脚多一根脚趾。街坊们很稀罕:“呦,这孩子真好玩。”

“好才怪呢。”方旭在一边旁观,心里知道与众不同的孩子未来将多么艰难。他的古怪名声没有消失,有小学同学一路跟他念到大学。大学毕业时,他做过一个梦:一个会议厅里,会议桌格外长,他坐在一端,两边都是白胡子老者。他比手画脚地讲话,内容忘记了,总归是教育问题。梦境极清晰,再想想又十分滑稽。他毕生都忘不掉了。

郭麒麟事后猜想,即便没有错过那次分享,恐怕“也很难克服自己心理这一关”。他讲话前要考虑考虑,确信合适才讲出来,“当时那种情况,肯定得掏心掏肺,得玩点真的了”。但是,演这个人物,他还是要面临同样的考验。

一次排练,郭麒麟念着独白,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第三个人,正看着牛天赐。那是最后一场戏,他感觉心疼。“家让人搬空了、抄家。家抄干净了,最后就自己一个人,一个拨浪鼓。”那可能是残存着最后一点希望的孤独。

“每个人在天赐身上都能找到一些影子,但是并不完全一样。”郭麒麟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他体验过孤单,少年时不曾有牛天赐那样的快乐,还曾因为胖而自卑,“能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撂下了”。决心不以相声为业时,他终于瘦了下来。

“我至今还觉得怪对不起牛天赐的!”

“我的脾气是这样:不轻易交朋友,但是只要我看谁够个朋友,便完全以朋友相待。至于对小孩子,我就一律的看待,小孩子都可爱。”老舍在短文《我怎样写<牛天赐传>》里写道。1934年,应《论语》半月刊约请,他在济南的“热、乱、慌”中写出了这部“特约长篇”。

《论语》由林语堂创办,提倡幽默。《牛天赐传》符合杂志的气质,八十多年后,老舍的台词仍在剧场里引发阵阵笑声。但他对自己的写法心存疑惑,因为“幽默一放手便会成为瞎胡闹与开玩笑”。他由此感慨:“我至今还觉得怪对不起牛天赐的!”

早年丧父、经历过困苦,又得到贵人相助的老舍,显然对牛天赐这样的孩子寄予着独特的同情心。他也把对社会人心的观察,还有军阀混战和教育改革等时代背景写了进去。人物的境遇关联上时代,更加曲折颠簸起来。

一个“私孩子”的成长故事,究竟有什么价值? 胡絜青在《再版前言》中讨论过:“至于什么价值,我可说不好,是它们的巧妙的幽默和辛辣的讽刺? 是躲在令人发笑后面的眼泪和深思? 是它们的深厚情趣和人情味? 是书中各式各样的小人物让读者想起了自己的周围?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当时改革开放不久,老舍的作品陆续再次出版。

至少三年前,老舍长女舒济和方旭说起《牛天赐传》。这部小说未获广泛关注,她觉得遗憾。但一段情节浅白的个人成长史如何搬上舞台,她也无从想象。十年前方旭就翻过这本小说,觉得它更像《离婚》,京味幽默很浓,甚至比老舍更早的作品《猫城记》《二马》还好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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