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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鱼玄机故事中的闺阁斗争

2020-01-09李梅村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玄机男权

李梅村

(海南科技职业大学 公共课部,海南 海口 571126)

女人—女诗人—女冠诗人—漂亮的女冠诗人—漂亮淫荡的女冠诗人……这一系列叠加的身份背后,鱼玄机的真实面目在历史中日渐模糊。现今能明晰的是一个饱受正室欺凌的弱女子,最后变成对一位卑微侍婢痛下杀手的罪犯。妻、妾、婢三者之间的战争,这出悲剧的幕后引导者及审判者以世俗、法规、舆论的手段,牵动着剧情向高潮发展,最终以刺目的鲜血拉下帷幕。

一、妻与妾的冲突

鱼玄机身为唐代艳名远播的风流人物,正史中鲜见其事迹记载。唐代皇甫枚的《三水小牍·鱼玄机笞毙绿翘致戮》、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卷八《鱼玄机》和五代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卷九《鱼玄机》中记载了其事迹。从这些故事中可见,鱼玄机生命的转折是在李亿“夫人妒,不能容,亿遣隶咸宜观披戴”[1]79后。在这场妻妾的较量中,李亿在妻子的挟制下,抛弃了鱼玄机。李妻何以有能耐让李亿割舍 “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2]32的鱼玄机呢?

唐朝是个统一的多民族时代,受胡风影响颇深,而唐朝周边少数民族的婚姻关系中,女性地位较高。《资治通鉴》卷215 记载,玄宗天宝六载(公元747 年),安禄山觐见,先拜杨贵妃后拜唐玄宗,他解释是因 “胡人先母而后父”。此外,唐代的夫妻关系中,常见妻子主家丈夫唯唯的情形。这种情况在唐代的士大夫家庭中尤为常见,李斌城在其著作《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中载:“其实唐代妒妇并非大历以前士大夫多有妒妇,大量史载证实,大历以后至唐亡,包括士大夫在内的贵族官僚等妻,多有妒悍者。”

再者,在中国传统婚配中,讲究门当户对,士大夫阶层更甚之。白居易在《朱陈村》诗中云:“士人重官婚。” 据相关学者考证,明人徐应秋的《玉芝堂谈荟》卷二“历代状元”条中有着这样的记载:“(大中)十二年,进士三十人,状元李亿”。《唐才子传》记载:“玄机,长安人,女道士也。……咸通中及笄,为李亿补阙侍宠。”[3]77这都证明李亿此时已是官场中人。其妻者裴氏,属京城五大姓之一,对李亿的前程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鱼玄机作为“长安倡家女”,不可能为李亿妻室。据《唐律疏议·户婚》里要求,良贱不婚,“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2]178。

虽然唐朝的妇女地位有所提升,但是妻妾关系中,两者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唐律疏议》中对妻、妾、婢的地位做了明文规定:“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2]178在礼制上,唐代还明确区别了妻妾的地位:“妻者,传家事,承祭祀,既具六礼,取则二仪。婢虽经放为良,岂堪承嫡之重。律既止听为妾,即是不许为妻。不可处以婢为妻之科,须从以妾为妻之坐。”[2]178另外,在夫殴伤妻妾时所受处罚的轻重也因对象的地位不同而有所区别。《斗讼》曰:“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殴妾折伤以上,减妻二等”[2]38,又云:“若妻殴伤杀妾,与夫殴伤杀妻同。”[2]325

三纲五伦中,妻是连接其中的重要环节,她的权力源自家庭。妾则不然,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一书的第二章“婚姻”之第七节“妾”中,于礼、法层面对妾作了严密的分析论述。李亿的妻子裴氏在这场妻妾战争中,得尽天时地利,她熟练地运用礼法社会赋予的权力去对付另一个被礼法社会压制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将鱼玄机赶出家门,巩固了她正室的地位。在“夫人妒,不能容”的情况下,鱼玄机从丈夫、社会中都得不到支持,随着时间流逝,李亿的 “爱衰” 也在情理之中。

在整个事件中,未见鱼玄机有何惊人举动,相对于其日后行径来说似乎过于安静。鱼玄机对李亿的情感颇深,在其现存作品中,直接在题头注明给李亿(字子安)的诗就有六首(《情书寄子安》《春情寄子安》《寄李子安》《江陵愁望寄子安》《隔汉江寄子安》《寄李亿员外》等)。在这些诗中,除浓情之外,鱼玄机还传达了自己的相思期待之情。参照当时的历史背景和鱼玄机的出生,作为李亿的妾,李亿既是她情感寄托的对象,又是其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作为一个经济依附者,本身就不可能具备平等对话的权力。因此,她被逐走,除了赋诗一首(《寄李亿员外》(赠邻女)),也别无他法。

鱼玄机遭受抛弃后,想为自己另寻机会,但仍要依附于男人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而这个权力在男权社会中却不是一个妾室女人所配有的,这也为她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二、挣扎之举

皇甫枚的《三水小牍》中认为鱼玄机入道观做女道士是 “志慕清虚”。从当时的社会风气和鱼玄机入道之后的行为来看,不尽其然。

除经济考虑外,唐代女性入道已蔚然成风,甚至唐代的公主中也有不少慕道者。相关学者根据《新唐书·诸帝公主传》进行统计,入道公主有15 人[4]419。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提到:“妇女入道也是改变阶级地位的一个办法,在宫里做公主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做了女道士,就可以改变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门下清客了。原本社会阶级或家庭门第不高的妇女,一旦做了道士,就可以从她原来的阶级中‘脱离’出来,僧道不在四民之列。这样,她们就有资格结交达官贵人。”[5]66也就是说,女性入道之后,可有自由独立地生活,而鱼玄机则依靠女道士的名号,结交各色人士,寻找她自己的 “有情郎”。

在该过程中,鱼玄机与李郢的关系较为密切。从鱼玄机的《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和《酬李学士寄簟》“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中可以看出,鱼玄机和李郢两人感情似已不浅。据《鱼玄机考略》[6]中对李郢的考证:“从事越州,卒于越州从事任上。李郢离京城后,同鱼玄机的关系大概就断绝了。”

当朝另一位才子温庭筠与鱼玄机的关系也较为密切,从鱼玄机给他写的诗《遥寄飞卿》《冬夜寄温飞卿》中均可看出。但是,在温庭筠的诗集中却不见他写给鱼玄机的回赠诗,是因鱼玄机案发还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从温庭筠的《和友人伤歌姬》中“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可以看出,他对欢场中人并不以为然。温庭筠的心态也代表了当时文人骚客的态度,与有才色的女道士交往可谓雅事,真动情则 “损” 事。在这种道德评价下,鱼玄机要找到 “有情郎” 是难之又难。

在被李亿抛弃到案发,期间已有六年的时间,鱼玄机时年26 岁。太宗贞观元年(公元627 年)的诏书规定:“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并须申以婚媾。” 对鱼玄机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渐少,在寻找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如果她像同代的薛涛被情伤后孑然一身远离世间男女情爱,也落得善终。但是,鱼玄机却总逃不脱情网,自然会产生焦虑,她的这种焦虑也表明了她对现存世界的不信任。

唐朝咸通九年(公元868 年),长安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杀死婢女绿翘一案,惹得京城上上下下议论不休。与鱼玄机差不多同时代的皇甫枚在其《三水小牍》记载:“一女僮曰绿翘,亦明慧有色。”[7]1195“明慧有色” 是鱼玄机产生疑虑的主要原因,此时的鱼玄机已不再潇洒如初,年龄的恐慌,爱情境遇的困苦,已让她不复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的气度。练琴师陈韪作为她心仪的男人,面临年轻美貌的竞争者,她是沉不住气的,“饱受分离焦虑折磨的人常常幻想对手,对手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思想”。这种挫败感导致了嫉妒的产生,它直接动摇了女人的自我价值感,这种 “嫉妒包含了双重的怀疑:既怀疑自己,也怀疑别人”。鱼玄机对绿翘这种 “第三者” 的想象已狂躁到致人于死地的程度。

这个故事情节也有让人疑惑之处,同为女性,绿翘虽年纪不大,但作为婢女体力活多,如若想逃脱鱼玄机的毒打应不是难事,而不会只留下狠话 “翘今必毙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强魂?” 后被活活打死。

从唐代婢女的身份和地位来看,婢属于贱民,身份极为低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根据《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二之“斗讼”有:“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即使是这一年的惩罚,亦可按价进行折算。《唐律疏议》载:“徒刑五:一年。赎铜二十斤。一年半。赎铜三十斤。二年。赎铜四十斤。二年半。赎铜五十斤。三年。赎铜六十斤。”[2]37

照此看来,绿翘又成了无力与鱼玄机对抗的弱势群体。她所做的反抗只是口头抗争及寄托于鬼魂。整个事件中,绿翘只认定主公怀疑理由不公,但打她这一举动无不妥,也不会进行身体抵抗,不违礼教。如若真与陈韪有私,那么打死则是应该。因前提不对,才让绿翘如此愤怒。鱼玄机能痛下杀手,甚至在慌忙之中埋在后庭后继续大宴宾客,“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7]1195。潜台词就是,绿翘与人私奔而去,鱼玄机又以一个暗含贬损的借口来搪塞罪行。这种男性无意介入引发嫉妒而导致的命案,即便理由来自想象,也让女性世界受到震荡,使得她们生死以对,鱼玄机无意找陈韪证明,绿翘也无法消除女主人的嫉妒,“嫉妒反应所针对的并不一定是具体的外遇,幻想中的外遇至少也像具体的外遇一样容易激起嫉妒”。而在这件事中,两个女人在潜意识里都接受了男权礼法社会对她们身份的构建,在这种界定下,绿翘不予殊死搏命,鱼玄机则在肆无忌惮地清除情敌。

三、肃清与规顺

话说至此,又有个疑问,按照唐律鱼玄机应罪不至死,为何最终 “至秋竟戮之”。“竟” 也道出皇甫枚的感慨。鱼玄机死于晚唐,此时唐代已走向没落。所谓乱世用重典,在统治者无力整顿国家时,杀一儆百是惯用招数。

更重要的是,她落在京兆温璋的手上。温璋是何许人?《三水小牍》载:“温璋,唐咸通壬辰尹正天府。性黩货,敢杀。人亦畏其严残不犯。由是治有能名。”[7]1195《旧唐书》卷十九上本纪第十九上载:“前年寿州刺史温璋为节度使,骄卒素知璋严酷,深负忧疑。”[8]78

在温璋眼中,鱼玄机是整治对象。像鱼玄机这样意图超越性别界限,极力寻找自身两性关系认同,破坏两性关系法则,败坏社会风气的人,落在他手中注定要付出代价,加上他又 “敢杀”,所以即使是 “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最终还是 “戮之”。

在宗法社会中,男人掌握着社会的政治、经济命脉。依附男人是她们迫不得已的选择,抓住男人对女人来说就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争取生存空间的手段,“女人从来没有构成一个自主的封闭的社会;她们与男性统治群体结合在一起,在群体中占据一个附属地位”,女性一直都是在男性世界的框架内去建立自己的身份。“她们同时属于男性世界和这个世界被否定的领域;她们封闭在这个领域中,被男性世界所包围,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安居。”[9]783-784

故而,女人不可能结成同盟去对抗男权社会,反而是内部厮杀得更为惨烈。从鱼玄机的故事中可以明确看到,作为始作俑者的鱼玄机丈夫李亿、陈韪隐藏在背后不见出现,结局是一位 “严残敢杀” 的男性处死了一个杀死女性同胞的女人。隐匿在闺阁内部斗争背后的男权势力的代表终于现身,而且以最终也是唯一裁定者的身份走到了幕前。

在这一系列争斗中,妻、妾、婢都是被男权所牵制的。鱼玄机的悲剧是她侵入了男权所控制的权力范围,破坏了男权控制下的两性关系,而鱼玄机自身明了男权社会的虚伪,却又始终无法逃脱男性给她限定的圈子和生活理念。她力图通过个人努力谋求拯救,不仅在男人世界中撞得头破血流,还在女人世界里伤人伤己,最终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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