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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赋传统看汉赋用《诗》
——从王思豪《汉赋与诗经学互证研究》谈起

2020-01-08

天中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汉赋诗赋义理

许 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王思豪博士为当下赋学研究界青年才俊之一,曾就职于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现任教于澳门大学。记得十年前,思豪入南雍求学,拟以“汉赋用《诗》研究”为题撰写博士论文,不久以此申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资助,又经十年之精进,增益而成规模宏大、内容丰赡、远非旧文所囿的《汉赋与诗经学互证研究》书稿。为了请益学界,跟进发展,思豪已联系商务印书馆准备正式付梓,向我索序。于是翻读该书稿,伴随着其逻辑严明的论证与精彩纷呈的演绎,我的思绪又回到当年与思豪拟定“汉赋用《诗》”为研究课题时的“初心”,也许是兴趣所在,我们的探讨是互动的,因而在他读书时我们就有了合作成果,分别是《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汉赋用经考》(《文史》2011年第2期)。当时我就觉得思豪“善为文”(包括文献与文词),这些年他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了系列赋学研究论文,特别是看到这部体大思精的书稿,使我更坚定了当初的想法。我们不妨浏览一下该书稿的目录,计四编十四章:甲编“赋之诗源说系谱论”,计三章,为其构设理论;乙编“汉赋用《诗》考释”,又三章,为其文献实证;丙编“汉赋用《诗》的经义内涵”,计四章,为其学术拓展;丁编“汉赋用《诗》的诗性品格”,复四章,为其文本体义。由源及流,如顺江东下,畅行快适;又如曲径通幽,渐入佳境。倘逆向品读,由流溯源,即从丁编反观甲编,又仿佛如逆水行舟,从观赏赋文本体的光景,经过学术路径的延伸以及文本实证的丛林,方始得见书稿构建的“诗赋”理论之山岳。如果从这部书稿中拈出一字禅,我想就是互证的“互”,作者由源及流对“诗”(《诗》)与“赋”的互证,亦可谓考据、义理、词章兼备,无以置喙,而作为读者的我,观流探源,又想从中抽出常见的“经义”“尊体”与“词章”三个关键词,与思豪再作一次“互动”。

一、经义:论赋误区还是奥区

辞赋与经义的交互在汉代,《诗》三百篇作为被“经义”化的一种,抑或如章学诚所载“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1],其纠结却远不限于汉世,而是通贯整个赋史的。古人以《诗》之经义论赋,最突出在两端:第一是本源探寻,以为赋体写作的本质。例如清人程恩泽《六义赋居一赋》云:

周有太师,《六经》是序。篇之异体贵乎纲,文之异辞主乎绪。宣圣合之,延陵莫能分;张逸敂之,通德莫能举。纪其篇什,得诗人之制度;导其性情,悟诗人之机杼。[2]

题为“六义”,实论本源,由此也引出第二点,即“六义”取向,这从汉晋用《诗》到晋唐以及宋元如刘勰、孔颖达、朱熹、祝尧等论诗与赋关系,已成价值评议标准。例如钱溥为祝尧《古赋辩体》作序传承孔颖达、朱熹等论《诗》之“六义”的经纬说论“赋”云:

按《周礼》太师“以六诗教国子,曰风、赋、比、兴、雅、颂”。而《诗序》谓之“六艺”,以风、雅、颂为三经,赋、比、兴为三纬。经则以其篇章声节之或异,纬则体于经而有命意之不同。诵诗者必辩乎此,而后《三百篇》之旨可得。[3]

由此延伸其义,就是“赋虽六义之一,其体裁既兼比、兴,其音节又兼风、雅、颂”的推衍与发展[4]凡例。其实,“依经立义”评赋,发端汉人,初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引述淮南王《离骚传》谓屈赋兼得“《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及批评宋玉、唐勒、景差等“好辞而以赋见称……终莫敢直谏”。而司马迁、扬雄等赞美赋同《诗》之讽谏以及“诗人赋”之标榜,贬抑其失去讽谏意义的“侈丽闳衍之词”,属同一批评思路。由此再看赋论传统,类似言论充斥其间,几乎是雷同和重复,但观其发声的时代背景与针对问题,或亦有所建树。比如宋人刘挚议贡举谓:

诗赋之与经义,要之其实,皆曰取人以言而已。人之贤与不肖,正之与邪,终不在诗赋经义之异。取于诗赋,不害其为贤;取于经义,不害其为邪。[5]

这里说的诗赋,是闱场考试内容,所谓经义,也是指与诗赋对应的经义科文,具有宋代科考的特殊背景,但其批评内涵,却与“依经立义”是一脉相承的。又如清人纳兰性德《赋论》标举“《三百篇》”为赋之源谓:

经术之要,莫过于《三百篇》,以《三百篇》为赋者,屈原、荀卿而下,至于相如之徒是也。以《三百篇》为诗者,苏、李而下,至于晋、魏、六朝、三唐以及于今之作者皆是也。[6]

这是就诗体与赋体而论,归赋于诗,而其赋学的针对性,显然是对元明以来赋论的“祖骚宗汉说”对《诗》教及经义之淡褪的思想反拨。然其对经义的重视,却是一种批评的拟效。

以《诗》为代表的经义对赋体创作的影响,尤具普遍之意义。汉赋用《诗》内容丰富,涉及也广,试观一例:

敦众神使(当为“使神”)式道兮,奋《六经》以摅《颂》。隃于穆之缉熙兮,过《清庙》之雝雝,轶五帝之遐迹兮,蹑三皇之高踪。(扬雄《河东赋》)[7]

其中“隃于穆之缉熙兮,过《清庙》之雝雝”,语出自《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及《周颂·维清》“维清缉熙,文王之典”,是取《诗》之“颂”而成文。又如范仲淹《自诚而明谓之性赋》曰:

圣人生禀正命,动由至诚。发圣德而非习,本天性以为(当为“惟”)明。生而神灵,实隆(当为“降”)五行之秀;发于事业,克宣三代之英。稽《中庸》之有云,仰上圣之莫越。性以诚著,德由明发。其诚也,感于乾坤;其明也,配乎日月。[8]

赋文开解《礼记·中庸》“自诚而明谓之性”,可谓经义的演绎。而合观汉、宋人这两篇赋,其取资经义,显然也是一种创作的拟效。从赋体对经义之创作与批评的双重拟效,确实使我们看到了赋家建立起的“依经立义”的“微言”话语模式,其传统早在《汉书·艺文志》的“微言相感”中已存在,明人吴宗达为施重光《赋珍》作序谓“原夫《诗》兼六义,赋其一也。后之称赋者,率本于《诗》,则非全经不举焉。《三百篇》郊于歌,庙于诵,途巷于讴呻,本忠孝之极思,发幽贞之至性。山川舆服,卉木虫鱼,绘写自然,忧愉殊致,《三都》《两京》,实苞孕之”[9]卷首,诗赋互证,可窥一斑。然则赋之创作与批评皆拟效经义,落实到赋用《诗》的诗性品格,包括语体结构、拟效与改造中的尚雅传承,确实是极好的选择,但这一选择如何穿过历史的遮蔽窥探其根源,则牵涉到经义为何、赋体为何的本质。“经”是汉代学者对先秦儒典“六艺”的称谓,被视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董仲舒语),特别是汉武帝时立“五经”博士,成就一代学术而衣被后人。同样,“赋”是来自战国楚地的文本,到汉代大其堂庑,特别是武、宣之世,成一代文学之“胜”,所以赋与经没有根本的渊系,只有共时的风华。也正因此,范文澜在《文心雕龙·诠赋》的校注中有所质疑:“赋、比、兴三义并列,若荀屈之赋,自六义之赋流衍而成,则不得赋中杂出比、兴。今观荀、屈之赋,比、兴实繁,即士蒍所作,有狐裘尨茸语,三句之中,兴居其一,谓赋之原始,即取六义之赋推演而成,或未必然。”[10]由此再看汉赋用《诗》,如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之与《诗·召南·殷其雷》之“殷其雷……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是取辞;扬雄《甘泉赋》“袭琁室与倾宫兮,若登高眇远、肃乎临渊”之与《诗·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取义。无论取辞或取义,都是心摹前构的文本引述,究其本原是《诗》与“赋”共有的致用精神与政教理想。由此“引述”而构建起的“经与赋”批评,是误读?还是探寻奥秘?最终还是繁华褪尽见真淳,那就是经“做什么”?赋“做什么”?

二、尊体:诗赋关系史之商榷

尊体是就文体而言,所以赋的尊体也是尊“赋”之体,但古人的批评纠缠不清的正在于:一方面以尊赋体而区分于他体,尤其是“诗”体,构成诗与赋功能与风格的不同,一方面偏偏又将其分体归于“经义”,并将赋作拟效《诗》作视为“以经尊赋”的批评高标。

自汉人评赋重“赋用”之后,魏晋以降,“赋体”论随之而崛兴,其中陆机《文赋》的“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以“缘情”与“体物”区分诗赋最典型。对此,明人谢榛《诗家直说》认为“陆机《文赋》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夫‘绮靡’重六朝之弊,‘浏亮’非两汉之体”[11];胡应麟《诗薮》指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六朝之诗所自出也,汉以前无有也;‘赋体物而浏亮’,六朝之赋所自出也,汉以前无有也”[12],可知六朝是赋学明体的时期。继后,刘勰《诠赋》又从两个视点切入,一则因承“体物”说谓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偏于赋之体类,一则论赋文“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而偏于赋之体性。随着赋创作的延展,赋之尊体亦呈多元,如清人吴晓岚《论赋》云:

赋体有四:曰古赋,曰排赋,曰文赋,曰律赋是也。古赋源于《离骚》,盛于魏汉,六朝、三唐亦有之。排赋始于六朝,盛于子山,唐宋以后亦有之。文赋始于唐,盛于宋,前明亦有仿之者……律赋始于唐,沿于今,凡试场、馆课所谓时赋者皆是。[13]

此就语言特征划分赋之体类。但由于尊体,赋与诗之不同仍为关注要点。如刘熙载《艺概·赋概》说: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14]

诗与赋的创作差异,也形成了批评的不同,这些都是由尊体而来的。

然而,也正是区分诗、赋创作不同的尊体批评,却又常与《诗》之经义联结,成为“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的重新解读。例如王敬禧《复小斋赋话跋》云:

赋缘六义,而实兼之。昔人分为四体,然骚体矫厉而为古,古体整炼而为律,律体流转而为文,势有所趋,理实一贯。其中抽秘骋妍,侔色揣称,使人有程序可稽、工拙立见者,自在律赋。[15]

王之绩在《铁立文起》中以正变论赋,他认为“昔人以赋为古诗之流,然其体不一……大抵辞赋穷工,皆以诗之风雅颂赋比兴之义为宗。此如山之祖昆仑,黄河之水天上来也。故论赋者,亦必首律之以六义,如得风雅颂赋比兴之意则为正,反是则为变”[16],也将尊体与尊经凝合为一。推究其批评源头,抑或当归汉赋之用“经”,如其用《诗》之“风”,则取“讽谏”之志以尊赋,用“雅”“颂”则以雅言与颂德之美以尊赋。因此,汉赋用《诗》固然有着“以赋传经”“以赋解经”“以赋丰经”的诸多面向,但究其本仍在“以经尊赋”。如用《诗》之“风”,汉人自道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又《史记·太史公自序》:“《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用《诗》之“雅”“颂”,汉人自道则如班固《两都赋序》云:“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后世如白居易《赋赋》“况赋者,《雅》之列,《颂》之俦,可以润色鸿业,可以发挥皇猷”[17],正以赋体“铺张盛美”“润色鸿业”之用并隶属“雅颂”以尊体。这一思路也成为赋学批评的一条重要线索,比如林联桂《见星庐赋话》或论一体谓“夫子删诗,楚独无风,后数百年,屈子乃作《离骚》。骚者,诗之变,赋之祖也”;或整合前人之说而立论:

“诗有六义,二曰赋。”见于《周南·关雎·诗序》。“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见于《诗疏》。故班固《两都赋序》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汉书》曰:“不歌而诵谓之赋。”刘彦和曰:“赋者,铺采摛文也。”故工于赋者,学贵乎博,才贵乎通,笔贵乎灵,词贵乎粹,而又必畅然之气动荡于始终;秩然之法调御于表里,贯之以人事,合之以时宜,渊宏恺恻,一以风、雅、颂为宗,宇宙间一大文也。[18]

既承认赋为“一大文”,又归之“以风、雅、颂为宗”,从批评史的角度来看,这就陷入了赋因“尊体”脱离“诗域”独自成文,而又因用《诗》(以之为宗)乃尊“赋体”的矛盾。

这又引起赋“是什么”的思考。赋无疑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并由语言变为文本(文字)渐成为案头文学,但有两个值得重视的定位,其一是中国古代有名有姓之作者的文学书写,或可谓第一代文人的创造;其二是汉语语言特有的文体,其与诗歌、散文不同,在西方找不到这样的对应文本。而就文学史来看,赋既是“一体”,与诗、词、曲、铭、碑、赞并列,以彰显特色,又是“母体”,即第一代文学之士的书写,且以“博物知类”“体国经野”见长,于是它又向两方面延展:一是自身的变化,其与骈文的凝合而为“骈赋”,与散文的凝合而为“文赋”,甚至清代馆阁赋凝合于八股文,铃木虎雄称之“股赋”[19];二是向他体的旁衍,或谓他体向赋的取资(取法),其中如诗的赋化(如古风、排律)、词的赋化(如慢词)等,胡小石说杜甫《北征》是“变赋入诗者”[20],即一典型案例。如此观“赋”,何须引《诗》而“尊”,然用《诗》尊赋又是一常见的批评现象,其“尊体”徘徊于义理与词章之间,实耐人寻味且值得反思。

三、词章:赋学批评的一种思考

赋是修辞的艺术,前人言说已多,比如饶宗颐《辞赋大辞典序》说:“赋以夸饰为写作特技,西方修辞术所谓 Hyperbole者也;夫其著辞之虚滥(exaggeration),构想之奇幻(fantastie),溯原诗骚,而变本加厉。”[21]由此再看赋体用《诗》,或取义(义理),或取辞(词章),词章与义理在此视域的共呈,显而易见,只是如何厘清与辨别,又需“考据”以道问学。而特别有趣的现象是,汉赋用《诗》取用其章句,却为后世之《诗经》经解取用汉赋章句提供了语体文献。且《诗》解取用汉赋章句,又呈现义理、词章、考据兼而有之的面貌。如清洪亮吉《毛诗天文考》“秦谱”指出:

《堪舆经》:“鹑首秦也。”张衡《西京赋》曰:“昔者,天帝悦秦穆公而觐之,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翦诸鹑首。”[22]

此引赋句以考述《毛诗》中的天文现象。又如陈启源在《蟋蟀》诗序“稽古”中云:

汉傅毅《舞赋》云:“哀蟋蟀之局促。”古诗云:“蟋蟀伤局促。”“局促”之义,正与叙“俭不中礼”同。哀之伤之,即叙所谓“闵之”也。傅毅,明帝时人,古诗亦名杂诗,《玉台新咏》以为枚乘作,乘,景帝时人。《文选》十九首,昭明列于苏李前,则亦以为西京人作也。此时毛学未行而诗说已如此,叙义有本矣。朱《传》以为民俗勤俭,夫勤俭,美德也,何云局促哉?[23]

通过傅毅赋与枚乘诗的考述,以其章句印证诗序中的义理。再如段玉裁《诗经小学》辨析“螓首蛾眉”之“蛾”云:

宋玉赋“眉联娟以蛾扬”,扬雄赋“何必扬累之蛾眉”“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皆娥之假借字。娥者,美好轻扬之意。《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好而轻者谓之娥。”《大招》“娥眉曼只”,枚乘《七发》“皓齿娥眉”,张衡《思元赋》“嫮眼娥眉”。[24]

广引赋作章句,考辨《诗·卫风·硕人》“蛾”字义,兼有骋词章而张文势的作用。

为什么我们可以通过考据、义理、词章三端来观察汉赋用《诗》,又反转观察《诗》学用“赋”,因为我们已视此“三者”为学理之共识。纵观学术史迹,到北宋时有了文章之学、训诂之学与儒者之学的分野,诚如程颐所言:“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25]继后,此说法为常见,如清人戴震《与方希原书》说“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26],姚鼐在《述庵文钞序》中也说“鼐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27]。由于“三者”间考据与义理又以其偏胜而形成汉、宋之学的争议,于是姚永朴《答方伦叔书》指出:“古今之学,义理外惟训诂、词章。词章之学,其托业未必胜乎二者。然而二者之学,每相訾謷,惟词章实足通二家之邮而息其诟。”[28]所以鸟瞰学术大势,训诂兴于汉代,是辨析经文而来,如“四家”《诗》、“公羊”“穀梁”“左氏”《春秋》等,因文本、传述与解释之异而产生考据之学。自东汉到魏晋,道家复兴而入“三玄”之义,佛教传入其义学亦盛,故而至隋唐一统,“三教会同”(前提是“辨异”)成学术主潮,于是儒、释、道之义孰胜,辨而生义理之学,韩愈《原道》乃至程颐倡导“儒者之学”,是内涵辟佛崇儒思想的。因此,在汉代赋家用《诗》,或名物,或字句,或讽谏,或颂德,是没有“考据”与“义理”之学的,用后人之学论前人之文,宜乎慎重。既如此,《诗》与“赋”的互证,“词章”或为其本分,这同样包括后世《诗》学之用“赋”,要紧处在章句学的意义。

倘若遵循《诗》义,以考据或义理明体以“尊”,则汉赋中反用《诗》义的例子也甚多,如班彪《北征赋》“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语出《大雅·文王》“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文选》李善注:“故时会者,言此乃时君不能修德致之,故使倾覆,非天命无常也。时,亦世也。言人吉凶,乃时会之变化,岂天之命无常乎?”[29]赋反用诗义,讽刺当世,亦如《老子》中“以反彰正”之法,只是一种语言策略。而前人为了彰显学理,追附经义,又以赋的词章,追奉《诗》之义理,作逐句之考述,如祝尧《古赋辩体》卷三《两汉体上·长门赋》题注云:

以赋体而杂出于风、比、兴之义:其情思缠绵,敢言而不敢怨者,风之义;篇中如“天飘飘而疾风”及“孤雌峙于枯杨”之类者,比之义;“上下兰台”“遥望周步”“援琴变调”“视月精光”等语,兴之义。[30]

祝氏效仿朱熹《诗集传》论《诗》法评“赋”,衡以“六义”,但却立足章句,亦依违于义理与词章之间。如果说“颠覆”内涵“创新”,那么扬雄“诗人赋”的“丽则”观以及悔“博丽”赋的“雕篆”说被传述千年,到清人黄承吉颠覆其说或许真有那么一点儿新的意义:

文辞者,通于礼,而非外于礼。《诗》之“巧笑倩”“美目盼”,辞也,而通于礼矣。以其辞之艳丽,而言岂不适。如雄所云“雕篆”,然彼乃正以雕篆重,而不以雕篆轻……是故人世间凡遇一名一物,但使登高能赋,追琢皆工,迩之则可使物无遁情,正借文章为资助;远之则可使言归实用,而为事业之赞襄。[31]

赋创作,难以分辨孰为“文”?孰为“礼”?赋批评,好为此为“礼”,彼为“文”。黄氏论诗赋传统的“实用”与“追琢”的见解,值得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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