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毅

湖南的潇湘，日本的国宝——牧溪、玉涧所绘《潇湘八景图》

冉 毅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永州零陵是我总想去的地方，早在三十年前开始，我一直就想要去九嶷山，去永州，去零陵，去潇湘二水合流的蘋岛实地考察。涌动着想去永州零陵缘起于1990年春，应日本滋贺县制药株式会社森本社长、高桥主事邀请，带我去参观琵琶湖彦根古城，在入门处，看到“彦根八景源自潇湘八景”的介绍，来自潇湘的我，深深震撼。湘水，腾细浪，下洞庭，奔长江，向东海，汇入大洋，抵达东瀛，“潇湘八景”随一带海路传去日本，神奇的文化张力，底流至今澎湃！同年10月，《湖南教育报》刊出拙稿“潇湘八景在东瀛”，从此苦旅开始，查过很多永州零陵的地理文献资料，这三十年，实在讲，是我学习湖湘文化、潇湘文学的一个历程。

心有期盼，不负虔诚。我很快在日本查到了潇湘八景诗画的很多资料，大量浏览史料，行走日本的八景实地，赶往各地美术馆看画展，搜寻展出的“潇湘八景图”，就中特别引入我眼帘最显赫的一行字是“国宝《潇湘八景图》”。

日本按照文物的历史艺术价值将其分为国宝、重要文化财产、重要美术品。其中“国宝”级别最高，相当于我国的“一级文物”。“潇湘八景图”在日本获得艺术定格的最高等级“国宝”，这鉴证了“潇湘八景”的艺术创意及其诗画作品的价值。

潇湘八景图，现存最早者有南宋王洪、牧溪、玉涧所绘作品。王洪绘八景图藏美国普利斯顿大学美术馆,其他都藏于日本。

国宝

传牧溪《渔村夕照图》国宝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4.4x112.4根津美术馆藏

传牧溪《烟寺晚钟图》国宝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2.3x103.6富山美术馆藏

玉 涧《山市晴岚图》国宝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3.0x83.1出光美术馆藏

重要文化财

传牧溪《远浦归帆图》重文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2.5x112.5日本文化厅藏

传牧溪《平沙落雁图》重文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3.0x109.7出光美术馆藏

玉 涧《远浦归帆图》重文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0.6x78.0德川美术馆藏

玉 涧《洞庭秋月图》重文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33.3x85.5个人收藏

传牧溪《洞庭秋月图》1幅 南宋13世纪 纸本墨画 29.4x93.1德川美术馆藏

再继续追踪，得知“潇湘八景”之潇湘夜雨、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江天暮雪、远浦归帆、渔村夕照、洞庭秋月，缘起文化底蕴深厚的潇湘，始出北宋文人宋迪绘八景图，继而衍生成诗题，广为传播。在中日禅宗文化交流中，于13世纪末传去日本，意蕴丰富的八景：“晴岚、烟寺、夜雨、晚钟、归帆、秋月、落雁、暮雪”，契合了日本人寻觅幽玄空灵、平远淡泊的审美意趣，融入“和”文化，在赋诗、绘画、工艺的创作表述中，获得了广阔的诗画抒情表意空间。自14世纪以来，日本禅僧、丹青手，俳句和歌名家，接受水墨八景图之画艺、画理，延至画外的自然遥思之理，缘之揣摩万物造化，催生了300多首完全同题目的潇湘八景诗、和歌、俳句，绘得100多幅八景图，选出963处实地八景。

其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日本高僧横川景三（1429-1493，15世纪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的文师）赋的《洞庭秋月诗》：“洞庭日本一天秋，月在风波隐处流。芦萩洲前明似昼，君山影落钓鱼舟”。清朗的月色，洞庭月波，表达了诗人希冀睦邻友好的心绪。这些诗画杰作，始终矜持着本原潇湘文化意蕴，洋溢着浓厚的中华传统文化气息，在异域，长达六个世纪，历久弥新，生动地叙述着潇湘景幽·英娥清怨·九疑苍梧的故事。实可堪称世界诗画文学史上的奇迹。

学习研究发现，“潇湘八景”通过日本传去美国、德国、法国，在与异域文化碰撞融合中，应景自然山水，衍生出多样式的潇湘八景诗画杰作，在国际舞台独领风骚，彰显着潇湘文学的感召力，鉴证着湖湘文化的强大张力。

在三十年的中日八景文化、八景作品、八景研究进展及其成果的寻觅追踪中，我无时不在想着，一定要去永州零陵，去潇湘二水合流的蘋岛。终于，托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院长张京华教授的福，实现永州零陵实地考察，学习，研讨潇湘八景诗画的梦。不去不知道，一去了得。永州零陵文化底蕴丰厚，有深邃的人文文化底蕴。我基本没有去过了，一定还想去的冲动和记忆。唯有永州零陵，去了还想去，去了永州，刚刚还在回来的途中，就涌起还想去的心情了，这是我经历的实地调研从未有的，永州零陵的文化底蕴实然深邃！

这次，我和张京华教授一起主持的“第二次潇湘八景论坛”，国学院六位老师牺牲休息时间，领着我们实地考察，当我矗立朝阳岩顶，眺望潇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定立在那里，一丝都不想离开。我一直在想，这或许是柳宗元在发信召唤，具现之，就是张京华教授逐一讲解朝阳岩每幅石刻释文字句所产生的文化张力和文学，历史，人物的深邃魅力所致吧。

清澈潇水，如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照见自己的浅学，又绝不想放弃。渴求知识，来到这个里，不断沐浴楚湘传统文化知识。用日语说“四五十依然是小僧”（四五十も小僧），敬请以后多多指教小僧！

因为潇湘八景研究，受到张教授很多指导。张教授第一次把“宋迪淡岩石刻题名”惠示我时，我一直在虚幻中，不相信是真的。很久很久，心底深处感激张教授学术上德高望重且无私。我立刻把这个拓片印件发送给了日本研究潇湘八景诗画的著名学者堀川教授，他也很震惊，说：“第一次看到。宋迪去了潇水的实证，无价之宝！”

缘起潇湘流域的八景，六个多世纪，辐射周边，远播异域，东亚文化环流中，各地相继选出实地八景的全部源头，都有张教授提供的“宋迪淡岩石刻题名”的金石物证得以确认，日本的潇湘八景研究专家庆应大学道斯文库古文献研究室主任堀川教授，称“宋迪淡岩石刻题名”为“无价之宝”，言不为过！

再回到“日本国宝潇湘八景图”的话题，时空穿越，潇湘八景从13世纪末传去日本，至21世纪现在，潇湘八景在日本的传播历久弥新，依然受到诊视。实例为证，2019年5月日本宣告新天皇即位，10月22日举行隆重的即位仪式。致喜新天皇即位，日本的皇族瑰宝收藏馆正仓院、国立美术馆、私立美术馆，都举办了隆重的高规格的收藏品艺术展览。

就中出光美术馆致喜新天皇即位，隆重举办了题为“名胜八景——憧憬的山水”特别展览。特展最突出的第一章“潇湘八景——‘卧游’的发展与传承”，展出了国宝级收藏品玉涧绘潇湘八景“山市晴岚图”！与这幅国宝藏品匹配，同时展出了日本室町时期禅僧画家雪村周继绘“潇湘八景图屏风”两款；室町时代画家周文绘《潇湘八景屏风》一款；江户中期画家守野探幽·安信绘《潇湘八景图》一组；江户时代久隅守景绘《潇湘八景屏风》一款；江户时代池大雅绘《潇湘八景图》、《潇湘八景帖》两组；江户时代岩佐右兵卫绘《潇湘八景图卷》（陈元赟题诗）。第四章“名胜八景”，匹配国宝，展出江户时代仙厓绘《近江八景画赞》。

出光美术馆隶属于日本石油业巨头出光集团。1966年开馆，主馆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丸之内帝国剧场的第九层。帝国剧场与皇宫外护城河只相隔一条马路，位于东京的绝对中心地带。左前方皇宫广场，再向左是国会议事堂，警视厅以及各大财团、证券总部大楼均集中在周边，无疑是黄金地段。在新天皇即位盛典，在世界大都市东京的黄金地段，特别选择展出国宝“潇湘八景图”，足见其对“潇湘八景”珍视的程度。设想湖南总动员去那里布展“潇湘八景图”，或许要掂量是否有此财力。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是特展第一章，颜色十分谐和，醒目的大标题：“潇湘八景——‘卧游’发展与传承”。

前言表明，产生潇湘八景的背景叙述，烂熟于心：“北宋时代后期，文人画家宋迪，赴任他十分憧憬的中国南方名胜地潇湘，陶醉那里的风景，绘得图八幅，赋名‘八景图’，好事者广传而成为画题。日本镰仓时代传入日本，成为山水画标准样式受到人们的珍视和青睐”。

纵观室町时代，玉涧、牧溪、夏珪诸位中国绘画名家的作品，以足利将军府珍贵收藏为契机，构建起我邦水墨画风典范。本次展览，首章出品以“玉涧八景图”名品之“山市晴岚”为基轴，可以纵览从室町至江户时代潇湘八景的传承和发展的实况。紧接着是国宝玉涧绘“山市晴岚图”真迹展示。笔者在这幅图前矗立着“为君细寻看”长达一个多小时。

室町时代以后，潇湘八景在日本传播，一个重要特色是将军府珍藏八景图。将军量藏舶来美术品“唐物”，这些美术品作为高鉴赏力的“瑰宝珍品”彰显幕府文化威仪，其中潇湘八景图凸显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据《室町殿行幸御餝记》（德川美术馆藏）记载：永享九年（1437），后花园天皇（1419-70）行幸室町幕府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1394-1441）的室町殿，内饰潇湘八景图。室町殿“御十二间”东西墙壁，分别挂饰了四幅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1358-1408）时代将军府雪藏的中国南宋时代末期画僧牧溪绘八景图，正面挂饰了南宋宫廷画最高代表夏珪绘八景图。“西侧御七间”东西墙壁，分别挂饰了四幅玉涧八景图，向天皇隆重彰显幕府具有与宫廷皇家文化相抗衡的高雅文化威仪。

本次展出的玉涧绘“山市晴岚图”正是当时挂饰在室町殿的玉涧绘八景之一幅。传入日本的中国画家绘潇湘八景图，既是将军府珍藏瑰宝，也是通过日僧雪舟、雪村，直至江户时代狩野派几代画家传承玉涧笔致粗放画风，以及牧溪（四川僧，径山无准师范弟子）淡墨画风的鉴证；二者的画风奠定也定格了将军府御用画师“同朋众”阿弥派画风。

夏珪谨直画风也是“楷体山水”临摹的标准画样。传周文的“潇湘八景图屏风”正是以夏珪标准画样绘成的“潇湘八景图”经典代表作。

玉涧、牧溪的八景图作为将军府珍藏瑰宝，天皇行幸将军府室町殿御览，向天皇敬献八景图瑰宝，籍此八景文化传入宫廷，京都御所（皇宫）设八景厅，障壁画饰“洞庭秋月图”，潇湘八景图在日本成为水墨图典范而得以传承至今。日本学者高木文1926年考证了28种史料，撰写了研究潇湘八景图东传日本的经纬，他说：“历史变迁，兵燹人灾，几经乱世，承天佑，吾侪有幸尚能于五百年后之今日惠赏这些八景真迹，实感欣慰。……这些真迹实可谓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何日本文部科学省专家指定“潇湘八景图”为“国宝”。

特展意图还通过下面图示解说，“中国屈指可数众所周知的大湖——湖南的洞庭湖”。潜心普及潇湘八景图艺术赏析知识和审美视角，实令赏画受众细腻地感受到主持人弘扬“潇湘八景图”的深邃厚意。

参加这次论坛，张京华教授的优秀学术团队向我们展示了非常优秀的学风和学识，激励着我们今后要更加努力学习，做好功课，为潇湘八景研究尽绵薄之力。当天在蘋岛，天成了一幅古风“潇湘八景图”，或许我们全体入愚公之心，潇湘八景文化传去日本文史脉络的追踪寻觅之虔诚，感动了天神，赐予我们一幅最生动的潇湘八景之“潇湘夜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