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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花村14号

2020-01-07李绍全

金沙江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挑水水管

李绍全

听说肖俊才要娶王寡妇,我心头那块潮湿的红沙石“嘎哒”一声掉落了。一高兴,我的眼前仿佛升起了一轮血色朝阳,把整个柿花村都映成了春暖花开的景象。

肖俊才是土生土长的柿花村人,脸龐黝黑,个子不高,爱穿一身迷彩服,豹子似的,每天都在奔跑,向四十岁的目标奔跑。他在东,我在西。他姓肖,我姓李,我们本来不粘亲不带故。但在那个太阳刺眼的中午,一盆从天而降的脏水把我们泡在了冷飕飕的日子里。那是我到柿花村的第四天,独自悄悄地走在柿花村,想尽快摸清柿花村的村情村貌,意外发生了。

“哗啦”一声巨响,我的脑袋被一盆冷水砸中,我摸头不着脑地愣了一下,用淋湿的手袖揩了揩脸,眼睛才慢慢地睁开。一股陌生的浓腥味从我身上散发开来,钻入口鼻,彻彻底底把我激怒了。我抬头一看,什么也没看见,我环视了一下,见一道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我匆匆走过去,把布满虫眼的木大门敲得山响,但院里没有一点活物的声音。我又猛踢了一脚,背后就戳过来一声尖利的摩托车刹车声。我一转身,就看见肖俊林两脚夹着他灰扑扑的红色摩托车,用命令的口气喊叫起来:“别踹,别踹,那是个马蜂窝,碰不得,整破了叮死你。”他的声音粗壮而高亢,显得有些霸道。

我无缘无故被泼一身脏水,怒气堵在心里,心火在那陌生的臭味里越烧越旺,忍不住又踢了一脚。但那看起来十分腐朽的木门却比我想象的要牢得多,我的脚被撞疼了也没有踢开。我又拿手掌的厚肉去敲打,决心和屋里泼我脏水的人理论理论。肖俊林见我不听劝阻,几步冲过来把我拉到摩托车旁,两个眼珠像核桃似的,怒气冲冲地说:“叫你莫独自出来你不听,才来多长时间,就弄得一身脏水,看你以后还怎么工作。赶紧坐上来,我拖你回去。”

肖俊林显然比我还生气,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在一条狭窄的癞子路上左摇右晃,上下颠簸。摩托车疯狂地轰鸣着,像是看见了猎物的豹子,一路狂奔,尘土飞扬。然而,我的心却一直守候在那扇敲不开的大门前。怒气冲冲地盯着大门的牌号:柿花村14号。

院子盘踞在一堵高埂上,青瓦红墙,坐西向东,紧靠光滑的水泥路边。从外观看,应该有六间瓦房,比起村里新建的小洋房,这院子说不上气派堂皇,但那么大个院子,足见主人家曾经在村里的富足。满院的柿树挂满金黄的果子,像一盏盏点亮的灯笼,把我内心的阴影也照亮了。无事生非,定有隐情,我想敲开那扇门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初次在柿花村14号看见肖俊才,是在一个毫无预感的夜晚。见他之前,我和他的媳妇李桂莲发生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那时,油画一样的土地镶嵌着柿花村,诗意喷薄的柿花村包围着柿花村委会,矮旧的柿花村委会的一间坏了锁的旧屋装着我。清澈的空气从门缝里漫过来,浸透了整个秋天,三三两两的狗吠声把柿花村弄得更加寂静。此时,我的醉意越加浓烈,头晕,恶心,口干,但眼前只有黄蔫蔫的灯光和空荡荡的小屋,驻村的孤单与艰辛开始在夜间洇了开来,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即将度过一年半的那张窄窄的木架子床上。犹新的记忆就从心头流淌开来,清澈,甘甜,像那条流淌在密林里的溪水,流淌着流淌着,就在某个地方汪一塘清水,像眼睛,再汪一塘,就变成了一双眼睛。我就是被李桂莲的那双汪着泪水的眼睛灌醉的。

在邻村的彝家喜宴上,初次见面的李桂莲像着了魔似的粘着我,劝我喝了好多酒,也给自己灌了好多酒。醉酒的女人有的会笑,有的会唱,有的会哭,但桂莲不笑不唱也不哭,把泪水蓄在眼睛里,好像要淹死我似的。

酒是个奇怪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撵山狗,在我高低起伏的心情上奔跑着,狂吠着,我的心在黑夜里奔跑,无处逃避,我又想起了柿花村14号院,想起了自己在那儿生气的样子,想起了肖俊林把我拉走的情景。突然,我的手机骤然响了,我拿起一看,是一串数字,没有名字。我一般都不接陌生的电话,但我依稀记得李桂莲在醉意起伏中记过我的电话,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个我最想知道的秘密,关于柿花村的秘密。那时,我们是在柳树村,她提起我驻村的地方,我突然欲望开花,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果然是李桂莲,她用彝话跟我说,她在楼下,要来找我。

李桂莲说她也是祖母山的,我们是本家亲戚,但她年纪不大,我没听说过她的名字,不确定她说的真不真。我说,这么晚了,你别来。说着把电话挂了,立马从床上翻爬起来,咔嚓一声关了暗黄的电灯,整了整衣服,轻手轻脚地摸索着抬那把摆放在床前的破椅子,把门严严地顶住,然后站到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前偷窥。

一束光从楼梯口晃动着,“哒——哒,哒——哒”,女人的脚步一重一轻,敲击着地面,急切而稳健,她真的要来了,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用身体抵住了那扇坏了锁的铁皮门。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停留在门口,推了推门。推不开,她就越过门,用电筒往窗户里照。床是空的,我想她没看见我就会离开了。但她又返回到门口,咚咚地敲门。我没答应,她敲得更响。我怕她敲门声惊醒附近的人家,怕人家知道我在黑灯瞎火里和人家的媳妇在一起,无端生出些是非来。我的前任就是因为生活作风,来柿花村才半年,就被人家的媳妇粘上,散了两边的家,造成恶劣影响,才被召回单位的。

“你走吧,我酒醉了。”我央求地说。

“我找你有事。”

“有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人家看见说不清。”我解释说。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是不是心里有鬼。”

“没有鬼,但我担心。”

“你是干部,怕受影响,我懂,刚才喝酒时说的话是我开玩笑,你别当真。我就是担心人家看见我找你,给你惹麻烦,所以,才趁黑夜来的。”

“你有急事吗?”

“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但我今晚必须找你。”

一串雨点般的对话中,我似乎清醒了许多,我又想起了李桂莲在酒席上泪水汪汪的样子,想必她内心有什么深仇大苦,我就把门开了。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房间,说:“把灯拉开,要不然我们真的说不清楚了。”

我把电灯拉亮,请她坐在床上,她说:“不坐了,会坐脏你的床。”

“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请你到我家去一趟。”

我前任的阴影密布在我的心上,我看着这个丰满的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的桂莲,疑心和善意在内心里吵吵嚷嚷,我甚至怀疑她不是我的老乡,怀疑她是想色诱我。想到这,我装作烂醉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后退了两步。她看出我的吃惊,说:“我家男人和孩子都在。”

她把手里的电筒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手电筒的亮圈在墙上明一下暗一下,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矛盾,正权衡着是否跟她去。突然,她压低声音哽咽说:“请你到我家看看,我都不想活了。”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吗。我来柿花村,就是要来和群众掏心置腹,了解他们的实际情况,帮助他们享受党的惠民政策的。难道面对一个不想活了的女人,我就冷漠无情吗。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不加思索地说:“你家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吗?”

“不是。”她说。

我看见她汪在眼里的泪水一下滚落下来,嘴唇翕动着。我以为她要在我的房间里放声大哭了,但她转身背对我,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她那微微健壮的背影和一条长长的黑辫子极像我的表妹李桂丽,桂丽已经远嫁他乡,听说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我确实很多年都没见她了。我想桂莲真是把我当哥哥了才来找我的,而我却胡思乱想。她生气地走到楼口,身影和夜晚连成一体,再往前走一点,我就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又或者说我将看到一片哭泣的身影,我大声说:“桂莲,等等,我去。”

脚步声在黑夜里戛然而止,一股阴冷的夜风钻进了我的内心,把我冻僵在那儿,跑是跑不动了,这不是我手敲脚踢都想敲开的那扇木大门吗。突然,泼水声、敲门声、责怪声、摩托刹车声在我的脑海里凌乱开来,我惊悚着讨好地问:“桂莲,这是你家吗?”

她说:“不算家,算个窝吧。”

她把大门打开,一束暗黄的灯光从屋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像一个瞎子一样,跟着桂莲走近发着弱光的那间屋子,一股陈旧的黄烟味从夜空中铺到屋里,传来“吧嗒吧嗒”的流水声,一个忧思者的形象就在我的脑海里活泛起来。山区彝族男女都有喝酒抽烟的习惯,我熟悉抽烟筒时发出的流水声。刚到门口,那个随着吧嗒声响而火红的烟嘴把我的目光拴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男人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半个脸埋进大炮似的烟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烟雾缭绕在自个的头上,烟嘴忽明忽灭,向我演绎他复杂的心事。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起了那盆砸中我脑袋的脏水,擔心他突然暴跳起来,无缘无故揍我一顿。“穷山恶水出刁民,希望你有个好运气。”我的前任在我接替他工作时,警告地对我说。我说,你动了人家的媳妇,还说人家是刁民。他二话不说,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眼睛瞪得像个德国李,又圆又红。前有车,后有辄,我突然想逃离,逃离这个迷茫的夜。

“俊才,这是我老家来下乡的老表,我们还是亲戚呢。”

桂莲介绍后,男人才从雾蒙蒙的白烟中抬眼看我一下,顺手用脚架挑个凳子在我面前,示意我坐下,嘴里却没有半点声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哑巴。应该不会吧,要是哑巴,怎么能娶这么个漂亮的女人呢。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那盆脏水,把肖俊才和脏水一次次地联系在一起,一幕幕地猜想着他泼水的情景。

李桂莲从肖俊才怀里抢过烟筒递给我,我不抽烟,她就紧挨我坐下来,开始抽起烟筒来。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

过一会儿,俊才突然用脚架敲着地面怒吼起来:“尿是我泼的,要咋个整随便你们,把那几个狗日的喊来我也不怕!”

“这个豹子啃的,你好好说话会死呀。”李桂莲左右为难地说着,赶紧起来把他手边的脚架拿到墙旮旯里,把凳子搬远了点,让我坐到远处。显然,她是担心我被堵得一肚子气的肖俊才突然袭击。接着,她难为情地说:“他生病,把一个家都掏空了,他看着我们母女跟着受罪,他心里不好受。”

这时,门槛上跨进来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轻声细语地喊了声“阿爹、阿妈”。

李桂莲赶紧说:“紫琼,这是妈妈老家来的老表,你该喊他阿舅。”

紫琼低声地喊了声“阿舅好”,很有礼貌的样子。

肖俊才暴跳如雷地反驳说:“现在当干部的没有一个好人,你们攀什么亲戚。我知道你们看我不顺眼,不顺眼你们就走,跟着哪个去我都不管!”

李桂莲小心地对紫琼说:“你爹瞎说,不要理他,找点水给阿舅喝。”

紫琼出去一会儿就拿着一瓶矿泉水进来递给我。我因酒意正浓,早已口渴难耐。何必要费人家的钱呢,我把水瓶放在茶几上,说:“我不喝这个,我要吃自来水。听说你们的自来水是从金牛山上接来的山泉水,我从小就是吃山泉水长大的。”

紫琼说:“阿舅,我家没有自来水。”

肖俊才主动请我喝酒,是我和肖俊林吵架之后的事情。肖俊林说肖俊才家是马蜂窝,并坚决不让我走近他家,其实也有他的道理。肖俊林和肖俊才同在一个村民小组,堂兄弟。肖俊林很多年前就在柿花村委会当护林员,每当县乡干部下乡,他都带着他们东家出西家进,与上面的人熟,跟村里的人更是血脉相连。但就在肖俊才出事之后,两家的关系就紧张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那天,我和肖俊林商量,要给肖俊才家接自来水。他说你多管闲事,少操点心会憋死吗。自从我被肖俊林从柿花村14号大门口拖回来后,肖俊林对我看得很紧,生怕我捅了柿花村的那个马蜂窝。村委会下过禁酒令,不准在工作日饮酒,但肖俊林千方百计找工作的空子,带我到他家或亲戚家里喝,好像少了酒,生活就会暗淡无光似的。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控制我,用喝酒的方式控制我的时间,控制我的想法,可我不能怪他。驻村和工作,我还真离不开他。慢慢地,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铁杆兄弟。不过,我真心想帮肖俊才家解决自来水问题,他却说我多管闲事,这件事让我们变得势不两立,我就和他在村委会大声争吵了起来,事情越闹越大,我成了众矢之的,我和肖俊林彻底闹僵了。村委会也做出了令我十分为难的决定,从即日起停办伙食,各自回家去吃。显然,他们对我下了逐客令,我离家六七十公里,离乡上也有十多公里,自己没有私车,村里也没有到乡上的公交车,吃饭问题成了我最大的问题。肖俊才听到消息后,让桂莲来喊我,让我到他家里去吃。我去的时候,肖俊才撑着脚架站在大门口,见我跟在桂莲后面,没有了那天夜里的敌对情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欢迎!欢迎!”

我抱拳拱手,无言以对,他说:“我们的意思只是听你的一句公道话,那水我们该不该接了喝,只要你说一句公道话,我们一家人的心里也就踏实了,没想到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对不起你了。”

真正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身后的一群乡村干部。肖俊才身受重伤,花光了家里的钱,生活本来就困难。然而,就因为缺一千元的集资款,他家就失去了饮用自来水的权利。这个道理说不清,我的心里堵得慌,我想肖俊才家比我堵得更慌。

我和肖俊才聊天时,桂莲挑着水桶,手脚不闲地拎着一篓白菜和瓜往外走。我知道她是要去挑水。她刚一出门,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挑水的情景。那时,整个村就只有一口藏在低洼处的水井,大家都靠那口井活着,每到干旱季节,井水比粮食都金贵。我父亲走得早,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挑水也就成了她的主要劳动任务。有一次,我姐姐、哥哥都不在家,母亲生病起不了床。我就挑着水桶去挑水,由于人矮,水桶时时磕碰着地面,到家时,一挑水就只剩几瓢水了。我只好用茶壶去拎,拎了四转,忙了一早上,才够煮一顿饭。我说:“俊才,我去看看你家挑水的地方。”

他说:“太阳晒,你别去了,桂莲一会儿就挑回来了。”

我说:“不怕,我去看看。”

他笑笑,不说话。我就尾随桂莲穿过村中央,沿两边长满青草的小路,左弯一下右弯一下地来到了半山坡的一个深箐。我平时不善走,已是满头大汗。那里有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大水塘,泉水清澈见底,我手捧着喝个饱,然后绕水走了一圈。源头的水汩汩地流着,应该够一个村子用。但水塘里的水没有漫边,桂莲打了一桶水,在塘边洗白菜。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大的一股泉水,水塘里却装不满呢。她告诉我说,原来村里也是接这股水的,用不完的水还自然流到村子里,村子里拦几个水塘,洗衣服,喂牲畜,浇房前屋后的菜地都用不完。但后来被邻村接走了,而柿花村则到水质更好的黑龙潭接水。

桂莲洗好菜,打了满满一挑水。我说我挑,她不让挑,我哄她说,我在老家经常挑呢,她说不信。我就信心满满地把水挑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走起来。她在后面笑着,说,你良心好,又公道,还会干农活,不像干部。正当她说话间,我好像踩到了一个石子,身子一歪,一挑水就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路上,一桶水顺着下坡路,淌到了路中心。她尖叫了一声,问我扭到腰了没有,伤到脚了没有?我说,一处也没伤,不知道水桶摔坏了没有。她嘻嘻地笑起来,说,水桶是铁皮桶,不容易摔坏。她把洗好的菜放在路边,赶紧过来扶起我,挑着空桶又去打了一担水,小跑着一闪一闪地走在我前面。挑这一趟水大约用了40分钟。

肖俊才喝了一碗酒,话就多起来了。他把那天夜里藏着的话像倒酒一样,小心翼翼地半碗半碗地倒,倒在我的碗里,也倒在自个儿的碗里,还倒在桂莲的碗里。心酸的故事就这样,慢慢地倒,慢慢地被我喝进了肚子里。

“我恨死肖俊林了,他本可以帮我的,但他实在欺负人。他长年累月在村委会喝酒,跟乡上的干部熟,跟县里的干部也熟,跟村里的群众也近,帮我接一股自来水会难到哪里。但他不上心不说,还诬赖我们是上访户,不准我们去村上反映情况,也不准我们去乡上反映情况,更不准我们到县上去反映。”肖俊才气得又拿脚架在地上敲。

事实是这样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肖俊才做客回家途中,为避让一辆拖拉机,自己的摩托车冲到了路边的坡下。那坡有十几米,还陡峭,已经造成过多次事故,还死过人。肖俊才也记不清楚当时的细节了,醒来时,已经被送到了县医院,右脚粉碎性骨折,接着被送到了省人民医院手术抢救。期间,村上做了一件惠民工程,叫黑龙潭饮水工程,每户投资一千元,不足的部分由上面支持。当时,桂莲在省城照顾不能自理的肖俊才。肖俊林打电话告诉了她这件大喜事。但是,李桂莲因肖俊才住院时,预交了三万多,肖俊才的病情还是个未知数,就告诉肖俊林,她家出了事,没有钱交,不想接水了。過了数天,肖俊林又打电话告诉李桂莲,说不参加集资,村里就不给接自来水。桂莲决心不交一千元,她想,他家可以继续用原来接到家里的自来水。等肖俊才有了点起色,李桂莲把村里接自来水的喜事告诉了肖俊才。肖俊才说,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钱肯定很紧张。不集资,不接自来水,怕以后没有水喝。我现在是废人一个了,你还是想想办法,把水接了吧!桂莲左思右想后,又打电话给肖俊林,说她家还是想接水,让肖俊林帮她把集资款先垫着,等肖俊才出院了,她就想办法把钱交上。肖俊林也想帮她,但村上的事情确实复杂,有钱的不想集资,没钱的也不想集资,大家都想勉强用原来的水。但这个项目是乡里的民心工程,个人集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乡里的民心工程是有时间限制的。通过三番五次动员,绝大部分户主都交了集资款,只有少部分没有集资。而肖俊才所在的院子是肖家四姊妹的院子。有个妹妹出嫁了,户口仍然在,而且又是单独列户,需要集资一千元。大哥在省外打工,五十岁了,还没有成家,占着一间屋,算一户,需要集资一千元。二哥带着老婆孩子到省外打工,三四年不回家了,但也占着一间房子,又算一户,也需要集资一千元。村上的意见是四户人,必须集资四千元,才准许把水管铺到院子里。桂莲赶紧打电话联系兄弟姐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回不回来住还是个疑问,不出冤枉钱了,让李桂莲自己去接,以后万一回来了,就跟她们接了用。二哥说话刺耳,他说,那么大点院子,要交四千,村里是不是抢人啊。意见不统一,接水这件事就这样搁下了。谁知,等肖俊才出院,家里的水龙头里滴了几滴水后,就再也没有水了。桂莲到邻居家一问,才知道接新水管时,为了节省工时,新水管顺着老水管的走向埋,就把大部分老水管挖掉了。因此,她家的水管里就没有水了。

起初,李桂莲守着个断腿的肖俊才,邻居看着也心疼,让他到他们家里挑水,左邻右舍,挑了个把月,邻居不嫌她打扰,反而对她越发的同情,说他们要出一趟远门,让桂莲提前去把水挑好。有时,干脆就拎两桶水给桂莲。邻居对她们越好,桂莲越发觉得麻烦人家不好,心里也就越来越不好受。她趁邻居不在的时候,悄悄去老水管的源头水塘里挑,挑来挑去,她觉得那样才安心。家里有病人,挑水又占用了大半劳力,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她悄悄跟娘家借了1000元集资钱,又找到肖俊林帮忙。她觉得肖俊林是本村的,又是俊才的堂弟,他应该会帮她家的忙。她觉着肖俊林亲切,跟村委会的其他人生疏,就一次次地找到他,让他无论如何都帮她从邻居的水管上接一股自来水给她。村里的水管不就是一根接一根,像血管一样,哪儿近,就连着哪儿吗。邻居家到她家就十多米远,她都去问了,十多米管子就几十块钱,她愿意出一千,她占了大理了。但接自来水这件事,肖俊林做不得主。她笑着求,哭着求,跪着求,求肖俊林跟村委会领导商量,给她家把自来水接通了。她说她招呼一个断腿的病人已经很累了,还要一天到晚地去挑水,觉得实在累,倒下去的感觉都有了,活不下去的感觉都有了。这事一拖再拖,一直没有结果,肖俊才一家的苦水就积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端午节,村里来了五六辆小轿车,车屁股一打开,一桶桶喷香的香油,像做操的小学生,站成一排儿,似乎微笑着。一袋袋白米像穿了新衣服的老人,你躲我,我躲你,有点害羞,挤成一堆。乡、村的大小领导们,站在香油和大米面前,咔嚓咔嚓地照相,不一会儿,欢声起了,笑声浪了,柿花村的人一群一群地围拢过去,有的给他们发放白米,有的给他们发放香油,有的给他们发放两百元的现金,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肖俊才脚疼,躲在家里眼不见,心不慌。然而桂莲心花怒放,有人告诉她县上来慰问困难户,她数村里最困难,这回是少不了份儿的。她就喜欢着大家的喜欢,幸福着大家的幸福,骄傲着大家的骄傲,她也上去排队。刚排上队,肖俊林就冲过去把她拉出来,说,这没你的事情,你不要来凑热闹。李桂莲说,怎么没有我的事呢,不是发慰问品吗。你知道我家俊才拿不回去的。肖俊林说,瞎闹。名单上没有你家的。桂莲从排队的队伍里出来,躲在远处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扯着拎香油桶的肖二嫂问:“二嫂,你们这是享哪点福,又是米,又是油的,肖俊林咋说没我的事情?”肖二嫂是桂莲的邻居,平时对她也好,就笑成柿花脸,说:“听说是政府给穷人的,每家一袋米、一桶香油,还有两百元买肉钱,让穷人把端午节过好,你家那么困难,咋会没你的事呢,一定是肖俊林逗你呢!”

李桂莲也笑笑,既然是政府给的,为什么她不知道呢,她又找到肖俊林,把他拉到墙角跟,小声问道:“俊林,不管你怎么对我家,我都把你当兄弟,你不能水不给我喝,饭也不给我吃吧。”

肖俊林说:“弟妹,你怎么像蚂蟥一样,光叮我这只光脚杆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县上挂点单位来慰问贫困户,你家不在名单上,没有挂包人,自然也就没有你的份了。你赶紧回去吧,免得越看越眼红。”

桂莲说:“要说困难,我现在比哪家都困难,人家不知道,你也看不见吗?”

肖俊林听到有人喊他,就兔子似的跑到小轿车队伍里去了。李桂莲隐隐地想起,曾有人对她说,村里每年都有困难补助,但大部分被村领导的亲戚占了,没有后台的,连消息都没有。她桂莲家原来是有后台的,那后台就是肖俊林,肖俊林是肖俊才的堂兄,关系铁铁的。肖俊林每次在她家吃饭都是弟妹弟妹地喊,一有上面的消息,他都会在俊才面前说起。但那时,他们不稀罕贫困户这个名额,觉得不好听,即使肖俊林想给他们当贫困户,他们也不要,说一年给那点米,喂只鸡都喂不大。现在真正遇到困难了,桂莲才觉得上级的关心真是雪中送炭,在寒风刺骨时,能够暖到心里去。桂莲找肖俊林接自来水没有结果,对他失望透了,这次她找村支书,旨意不在这点杯水车薪,图的是一个接一个的理。然而,村支书忙得焦头烂额,整天接待这儿接待那儿的,醉得晕头转向的,理睬不上她。有一次,桂莲在村外的路上遇见村支书,才喊了声了书记,书记的雷声就出来了。他说,桂莲,你家那点芝麻大的事情,不要一天来找我,找他们去给你办就行了。桂莲就找村委会其他人说理,但其他人却没有一个人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他们说政策是上级定的,他们只是在执行上级的政策。好,上级定,我找上级去。桂莲就跑到了乡上反映情况。乡上忙于应付省州的检查,正怕出什么差错,突然听到桂莲反映接自来水和没有慰问的事情。就把她列入上访户,又移交给村委会,村委会又移交给村小组,而村小组的组长就是肖俊林。肖俊林没有移交处了,他只好死死盯着桂莲,一有动静就做她的思想工作,一做工作就吵嚷起来。李桂莲就这样成了惹不得的马蜂窝。

李桂莲黑灯瞎火地找我去他家看看,实属费了些心机。据她说,泼我那盆水,是有人教她的。有一天,她在微信上跟一个朋友聊天,说到动情之情,把心里的苦衷向朋友倾诉了出来。网友与桂莲并未见过面,也就不考虑后果问题,当即教她能够接触到官员的损招。李桂莲说,他教我时,我觉得不好,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可恶。但经过内心的反复爭斗,她终于用微友的办法。但她跟我解释说,那不是脏水,更不是肖俊才说的尿水,而是他们家用剩的桶底水。

离开他家的时候,肖俊才把脚架撑在腋窝里,极其不便地握住我的手,恳求着说:“以后你别为我们操心了,村里的事和人就像瓜藤一样,扯一叶,就动着整棵滕。你就当我是一片烂叶子好了,我不想连累你。”

李桂莲的泪水又汪着了,正如那天下午在柳树村喜宴上见到的一样,感觉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她自责地说:“哥哥,都怪我!都是我给你惹的麻烦!我要是不把你当哥哥,不去找你给我评理,你也就不会跟俊林吵,他们也就不会排挤你了。”

“你们别多想,办法总会有的。”我心里五味杂陈。

夜越来越深,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就在手机上一字一字地写关于解决肖俊才用水困难的报告,我准备报给乡水管站,请他们出面解决,如果解决不了,我再报给县水务局。我清理了一下思路,其实,肖俊才家接水的问题并不复杂,他家的院子里说是有四家人,其他几家不想接,不交份子钱,也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家不交钱,也有当时的特殊情况,要是他们当时不出事,一家子好好的,大家都交集资款,单单他肖俊才不交也说不过去。现在他家愿意交集资款,从邻家的水管上接一根水管,也就十多米的管子,为什么问题总是得不到解决呢。别说肖俊才想不通,连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村委会里的人就想通了呢?写着写着,一声雄浑的鸡鸣划破了夜空,落在了我的心上,天快亮了。

清晨如约而至,乡村的狗吠声,母鸡的唤儿声,勤劳人的脚步声,远行的摩托声,此起彼伏,清澈而悦耳,仿佛在歌颂我一夜的辛勤劳动。我把写好的报告用微信发给桂莲,让她看看我写的内容是不是跟他们的实际情况一样。但过了半个多小时,李桂莲也没有回我微信。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凡事都急着做完,挂在心上,我会坐立不安,内心非常着急。我就打电话问她是否收到,她说收到了,但她的事情再不用我管了。以前的事情再说一声对不起,说着,她就把电话挂了。我再拨,就只是忙音了。我要在柿花村待一年半时间,目的就是把村里的困难了解清楚,能解决的困难尽量解决。肖俊才家的困难,我觉得应该是最迫切的,没有她家的确认,我那个报告不敢轻易呈报,我就直奔她家,咚咚咚,咚咚咚,敲了一阵,没有人回应,使我又想起了那天被泼水时的情节,所不同的是那天我是怀着满腔的怒火,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很厚的围墙。此时,我怀着的是急不可耐的心情,一种透过围墙去拥抱肖俊才的心情。太阳还没有升起,我想他们一定是不想让我为难而把大门和心门都关闭起来了,不觉间心灵上洒满了丝丝凉意。我的工资不算太高,但每月有六千多,吃不愁,穿得光鲜,住花园式的楼房,而我老家的兄弟姐妹都在农村,他们有的打工,有的留守,有的生病,有的散了家,就像眼前的肖俊才一样,说不定哪家就有难以言说的困难。想着想着,我的泪水就漫到了脖子里。我不想让肖俊才看见,他们本来就认为是给我添了麻烦,如果再看见我难过的样子,他们肯定不会配合我。

我一转身,有个老妇人肩挑一对空桶,苍白头发,身子微微弯曲,一看见我,就从树皮似的脸上挤出串串的笑容来,亲切地笑着说:“干活去了,不在家!”

我说:“大妈,肖俊才脚伤,他应该在家呀。”

老妇人说:“命苦呢,前几天就去地里做轻活了。”

我不禁一阵心寒。我想马上离开这个辣眼睛的环境,我说:“谢谢大妈,那我抽时间再来找他们。”

老人依旧笑笑地说:“不谢!”

说着,她就挑着空桶一摇一摇地往村外走,沿着那条我走过的小路,一点点地和我拉开了距离。看见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和桂莲去挑水的情景,我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都挑不回一挑水,难道这年迈的母亲般的老人要去挑水吗。我悄悄地跟了上去,她一直沿着我熟悉的那条路上走,我确定她是去挑水了。不由得鼻子里一阵发酸。我就在后面喊了声大妈。她转过身又笑笑,我明知故问地问她要去哪儿。她慈祥地说,要去挑水。我说,你们村不是有自来水吗,怎么还去挑水。她说,她家没有自来水。我问是不是水管断了。她说,原来有的,后来从黑龙潭接水,要交很多钱,我们老了,苦不来钱,儿女又不管,所以就不接了。哪知道,新的水管一接通,老水管就没有水了。

我的心又一阵疼,到了水井边,我的脑海里又是桂莲。桂莲的丈夫肖俊才出了交通事故,桂蓮一个人顶着一个家,确实有难处,再看看这个老人,70多岁,还要到山腰里挑水吃,柿花村到底还有多少人生活在难言的困苦之中呢……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了,我怕老人看见我脆弱的心,就赶紧泼点水在脸上,说:“大妈,我去山上找菌去,你忙着,水挑不动就少挑点,当心扭着腰杆。”

她依然笑着,说:“苦惯了,身体硬朗呢,不碍事,山上大菌难找,小菌倒有呢。”

我说:“我大小菌都找,随便找找玩玩。”

说着就向山上爬去。山静得出奇,我闷得慌。我原本想,驻村是很受用的,吃饭有人煮,吃好饭有人给洗碗。任务又不重,哪想,肖俊才家的一盆水把我浇醒了,我将面对着怎样的困难都不知道。我对着天空大声吼了几声,嗓子放不开,我怕撕坏喉咙,就不吼了。继续往上爬,即将爬到山顶时,我听到踩断腐树枝的声音,定睛一看,是个女人,身材跟桂莲差不多。我走得轻,她可能没发现我,我怕突然遇见她而吓着她,就轻声地假咳了几声。她抬起头,果真是桂莲。桂莲看见我时,转身就想走,好像害怕我似的。我赶紧喊了声桂莲妹,她就站住不动了,背对着我,手里拎着半篮菌子,我匆匆赶到她身边,看见篮子里是一些杂菌。她紧张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说话间脸就红透了,就像刚冒出头的胭脂菌。我说我来找菌,就接过她的背篓看她捡的菌,有牛肝菌、青头菌、红葱菌、扫把菌、松毛菌,都是一些卖不上价的小菌。

她说:“找菌人都有菌窝,你没有菌窝,咋个能找得着。”

我说:“我随便找找,像你拎着的这些就没有窝,我也找得到。”

我在一块宽阔的草坪上坐了下来,她坐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我问她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她说,我们不值得让你操心,我们会连累你的。我说,不会,真的不会,你如实告诉我就行了。她沉默着看我,眼睛一眨不眨,显得特别漂亮,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突然挪到我身边坐下来,把头靠在我肩上,喊了声哥就哭起来。我刚才也想哭,但没哭出来。见她哭,我心里又怕又怜惜,拿纸给她揩泪水,她一把抱住我,说,你要真是我哥哥就好了,我现在感觉无依无靠,像一朵云一样飘着。为了平静她的心,我说,我就是你亲哥哥,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他说,哥我想抱一下你。我点点头,木木地坐着,任凭她抱着我哭。等她哭声弱了,我说,我们继续找菌吧。她说,让我再靠你一会儿,我累死了,真不想活了。

桂莲说,我把她内心的话都写出来了,像个作家,但她就是不想让我受牵连。我解释着,并向她打听那个老人的事情。原来那个老人的老伴去世很多年了,大儿子肝病也去世了,小儿子的媳妇是个母老虎,老人靠哪个都靠不着,只好自己过日子。

回来后,我又对报告进行了修改,把肖俊才家和老人家的情况合并在一起报告。县水务局,我有个校友,他在我后面毕业两年,我把报告送给他先看看。他说,你送给乡水管站不起作用,送给水务局也不起作用,费用太少,上不了议程。这样吧,你把报告送给乡党委,现在各级党委都在抓扶贫,群众的困难就是党委的困难,他们不会不管的。果然,他教的办法特别有效,我以驻村工作队员的身份找到乡党委书记,把报告送给他,并向他说清情况,他立即打电话给副书记,让副书记抓好落实。副书记姓李,跟我同姓,我们一见如故。他说,给领导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离开书记办公室,他就不停地打电话落实这事,我在旁边听着,他有时高兴地笑,有时发脾气,有时用命令的口气,当即叫了车,直接赶到柿花村,召集村里的班子开会。会上,大家气嘟嘟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李副书记发火说,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还谈什么落实党的方针政策,你们好好考虑下,如果不做事,就考虑让位子,一个也不例外。

原来,当时接水时,为集资的事情,也是费了不少精力,三分之一家庭都不愿交,书记夸下海口,哪个不交钱,就不给吃水,并派出先集资的农户顺着老水管开挖埋管子,大地像开了腹腔,水管像肠子一样露出地面,村书记当时严厉表态,新管一埋下,旧管就断水。许多农户眼看不交钱喝不成水了,才勉强交了钱。而当时肖俊才家不在现场,感受不到形势的严峻。加之,当时顾虑,要是肖俊才家把水接进院子,其兄弟姊妹就会在院子里接到各家里,再说,水到院子里,将就没有必要接到各家里了,其他兄弟姊妹就占了村里的便宜。

由于给肖俊才家解决接水的问题,我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对他家的情况也更深入的了解。桂莲因丈夫住院,向亲戚借了三万多,至今没有归还,住房四间,楼下两间,楼上两间,土木结构瓦房,鸡25只,水田2亩,早地5亩,找菌收入8千多。根据他家的情况,增加收入的办法只能是外出务工。紫琼在职业高中就读,听说不久就由老师带着去上海实习,可能会有一点实习工资。肖俊才的脚伤还没完全康复,暂时出不去。我考虑把桂莲介绍到县城打工。我把这个想法跟俊才说,他完全赞同,我说,可是如果她去了,就没人照顾你了。肖俊才说,我什么苦不能吃?这次多亏了桂莲了,要是没有她,我就没有救了。现在还欠人家三万元,我又没法出去挣钱,心里难受啊。我说,谁都有难的时候,你们只是暂时的。她说,真是委屈桂莲了。桂连说,委屈什么,总不能等着饿死,总得想办法,要是没有表哥帮,我们现在还得天天挑水吃呢,要是真那样,我就真的走不掉。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渴都得渴死。

规划好目标后,我就通过多方联系,给桂莲找了个在单位食堂煮饭的活,包吃包住,每月两千伍佰元。肖俊才呢,由我三天两头去陪他,本来是不准喝酒的,但我总是偷偷陪肖俊才喝。日子也倒过得快,一月过去,桂莲带回了两千元给肖俊才,她自己添了套新衣服。

好事来得太快,肖俊才享受到了异地搬迁的政策,在村外建起了新房子。但是,福无双至,就在我为肖俊才的幸福生活感到由衷兴奋时,桂莲从微信上告诉我说,她要和肖俊才离婚。她说,她在打工期间,好上了一个未婚男人,她做了对不起肖俊才的事情,男人死心塌地要娶她,并愿意为她赔清三万元欠款,还愿意给肖俊才一笔钱,让他另娶一个女人。肖俊才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只好在微信里給桂莲做思想工作,让她珍惜现有的圆满幸福的家庭,但我越向她真诚地表达我的意思,她越像一只飞翔的锦鸡,渐渐消失在森林里,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担心肖俊才知道这个消息受不了,怕出什么意外,我就在他面前只字不提桂莲的事情。但是,有一个月满风清的夜晚,当我俩喝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他问我离婚手续要怎么办?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了想,我问,我没离过婚,我也不知道,你为谁打听呀。他说,我对不起桂莲,让她受苦了,现在她有机会离开我,我愿意放她走。我劝桂莲不成,又开始劝俊才,但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就为这事,我开始躲俊才。

可是,当我再一次劝他时,他却把离婚证都拿来给我看了。原来,有一天我到乡上开会时,桂莲租了一张车,把他拉去办了离婚证,又把他送回了家里。婚姻在肖俊才家变得如吃一餐素菜,我怎么都无法接受,更不能理解,但事实却是真真实实的。肖俊才离婚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里人传说,是我把肖俊才的媳妇拐跑的。

我觉得确实有这么点味道,我觉得我欠肖俊才一个媳妇。

原本想,肖俊才建了新房子,桂莲打工挣钱,等肖俊才的脚伤痊愈了,也出去打工,把欠的钱还了,他们一家子就幸福地过上美丽的田园生活了。但是我为肖俊才打开一扇脱贫的大门时,又为他关闭了一扇情感的大门。我心里有欣慰,也有愧疚。我说,俊才,你娶了王寡妇吧。他说,那女人盯的人多,心不稳,到头来还不是要跑,算了。我觉得不像,王寡妇没有桂莲漂亮,胆儿没有桂莲大,头脑也没有桂莲灵活,干活踏实,眼睛清澈,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她对谁都防备。有一次,我看见她独自在地里干活,戴一顶粉白的遮阳帽,很显眼,我走过去,喊了声王嫂。她没有答应,嘻嘻地笑,把心里的快乐都笑了出来,说:“人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不怕呀。”我说:“王嫂你真会逗,又会说话。”她又是一阵阵嘻嘻地笑,一点苦的味道也没有。她挖一下地,衣服往上收一次,肚脐边的皮肤白白嫩嫩,看不出庄稼人的肤色。我说:“你一个人干活累不累。”她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帮我干嘛!”然后又一阵嘻嘻地笑。

我说:“我干不了,我帮你找一个吧,要不要?”她还是嘻嘻地笑,不说话。我说:“肖俊才,怎么样?”她突然松手,锄头深深地插在地里。然后,又是一阵嘻嘻地笑,笑得田地边的小草都开出了嫉妒的花朵。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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