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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守廉的悼亡词

2020-01-07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亡妻林氏词人

肖 薇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一、郑守廉其人

郑守廉,字仲濂,又字传勤,号俭甫,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官至清吏部考功司主事,著名同光体诗人郑孝胥之父,著有《考功词》一卷。郑守廉生平史料较少,据《宫中履历引见折》,同治十一年(1872)郑守廉年五十,由庶吉士散馆引见,签掣吏部考功司主事,由此有学者推断,郑守廉当生于道光三年(1823)[1](P74~76)。然据《全闽词》考,杨浚《冠悔堂诗钞》卷二《和郑仲濂水部四十初度原韵》明确记载作于庚申年(1860),按此,则郑守廉当生于道光元年(1821)。[2](P336)清末庶吉士选拔无明确的年龄限制,但“除要求文章优等外,尚须观其仪度,核其年龄,因进士中有年老体衰者,已无培养前途,无须再入馆学习,因而年龄较小者多膺其选。”[3](P79),因此,实际年龄较大者常常会有隐瞒减岁之举。两相比较,当以《冠悔堂诗钞》所载为准。其卒年,《郑孝胥传·年谱》光绪二年条:“正月,尊人考功公逝于北京。”[4](P13)故知郑守廉之生卒年可定于1821-1876,享年五十六岁,《全闽词》所考如是。据《闽侯县志·文苑上》,“少工诗,有《夕阳》七言绝句,传诵一时。”[5](P445)知郑守廉少时已有诗名,然未有诗集传世,仅存《夕阳》一首,收于《石遗室诗话》:

水碧沙明惨淡间,问君西下几时还。乐游原上驱车过,愁绝诗人李义山。[6](P206)

另据《赌棋山庄词话续编》:“郑仲濂,家世清华,妙才自喜。……字画诗词皆工,而词尤宛转入情。丙子,余复入都,则君亡矣。索其遗书,得《螭道人词草》一卷,或有题无调,或调题俱无,盖君自中年以后,多伤心之故,虽有作亦付之丛残,不自珍惜。然君为朝士三十年,未尝得行其志,其所藉以存君者,亦止此矣。况以词论,固海内一作者也。”[7](P296~297)可知守廉工词,但生前并不注重整理,身后作品仅存《螭道人词草》一卷,经子嗣整理,才更名《考功词》得以付梓。

郑守廉虽入京为官,然一生未有大建树,只能算沉沦下僚。在《考功词》中他常自嘲:“微官恋,甚苦争鸡食,甘冷鸥盟。”(《沁园春·自废蓼我》)[8](P1 173)“落拓京尘,笑雀鼠,也分清俸。”(《五更风·落拓京尘》)[8](P1 169)同时,背井离乡、远离至亲的孤独,更加剧了他仕途不得意的苦闷:“骨肉飘零文字厄,十事一无可意”。(《贺新凉·流落京尘里》)[8](1 175)这些苦闷投射在词作上,也使得《考功词》整体都萦绕着一种凄迷气氛。其中艺术成就最高的,要数他数量众多、哀婉凄离的悼亡词。《全闽词》收录郑守廉词246首,可确定有悼亡色彩的至少71篇,占据近三成之多。其创作背景与郑守廉中年的不幸命运有着极大关系。

郑守廉共有过两段婚姻,“中岁悼亡,续娶林氏,知书。其弟葵以折枝联吟,集朋辈,使林氏定甲乙,首选守廉句,遂订婚,生二子。”[9](P11)郑守廉与林氏因联吟结缘,趣味相投,伉俪极笃。怎料几年后,“林氏又卒,守廉哀悼甚,一用长短句写悲,今所传《考功词》一卷是也。”[9](P11)

据《郑孝胥传》,林氏逝于同治六年(1867)冬[4](P13),年仅三十一岁:“只得韶华卅一年。”(《风光好》)[8](P1 148)“个身万里。扑帽京尘几知己。瘦骨难支。难得深情慰别离”。(《减字木兰花·个身万里》)[8](P1 145)林氏携子赴京之前,郑守廉已独自在京远宦多时,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却不想未满两年妻子即客死异乡。郑氏痛曰:“可怜魂断晓钟时,只有呻吟无一语。”(《玉楼春·半世停辛仍伫苦》)[8](P1 160)

从《考功词》中,可以推测林氏应是死于重病:

生查子 九月二十一日对菊感赋,用断肠体

去年重九时,插菊妆台右。病骨弱阑珊,人背西风瘦。 今岁又重阳,帘外花如旧。不见拗花人,泪滴孤衾透。[8](P1 143)

林氏死后,尸骨送回福州,安葬于小西湖。这场变故带给郑守廉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他含泪在词中写道:“当年万里远提携,一棺归去却凄凄。”对亡妻的哀悼之甚,甚至让他错觉“羁魂先汝到湖西。”(《浣溪沙·儿女痴騃面脚黛》)[8](P1 147)当他在酒后抚摸妻子生前的妆饰,不禁又痛叹:

浣溪沙

醉撷双襟觅旧题。只余一翦爪痕泥。鸳钿鸾镜总凄迷。 玉骨荒凉斜月伴,桐棺寂寞暗尘栖。吟魂长夜小湖西。[8](P1 147)

往昔缱绻如今只剩零落痕迹,想到妻子的尸骨孤单地掩埋在湖旁,只有明月作伴,他又仿佛看见亡妻凄寂的身影在墓前徘徊长吟。字里行间,哀之深痛之切,令人不忍卒读。

谢章铤感慨,郑守廉在林四娘逝后“终日有泪痕。其无题诸调,大抵悼亡之作,奉倩神伤。不寿,未必不由此耳。”[7](P297)而在丧妻之外,子女的或早夭或离散,更是加剧了郑守廉的悼亡之痛:

减字木兰花·追悼三儿阿偲

胜衣毁齿。能令人嗔能令喜。秋月凄清。竹马慵骑忽跨鲸。 阿爷远宦。去作阿娘下伴。鹿乳原头。十四年埋芳草愁。[8](P1 145)

霜天晓角·哭孙氏女

儿还何日。儿去无消息。醉里只疑儿在,烟海外、欲儿觅。 凄恻泪暗湿。老怀非酒敌。兀兀一秋滋味,小儿女、怎知得。[8](1 142)

痛失爱妻,白发人送黑发人,种种遭遇都让郑守廉的晚年生活笼罩在一片伤寂之中。为求排遣,写作悼亡词也就成为他抒发悲苦的一条渠道。

二、郑守廉悼亡词的内容

(一)悔恨之思

历代以悼亡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抒发悔悟之情的并不少见,然而能像郑守廉一样将悔懊与自责刻画得如此深刻具体的,却寥寥无几。

《考功词》中,郑守廉曾多次表达因远宦而无法与妻子相守的遗憾,如:“我恋微官卿恋母,匆匆。竟把西鹣比翼分。”(《南乡子·流落软尘中》)[8](P1 158)“浪游早悔封侯错”。(《采桑子·秋云薄》)[8](P1 153)“别后画眉人,翠被春寒谁共。”(《如梦令·细步蹙金小凤》)[8](P1 142)然而聚少离多,换来的却依旧是仕途的不尽人意。“功名路差。有人泉下,为我咨嗟。”(《柳梢青·功名路差》)[8](P1 154)这样的两相失意,使他在林氏亡故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悔煞凭肩接膝,当时只作寻常。”(《清平乐·月斜钟动》)[8](P1 151)“事后回思多错过,生前终悔少浓欢。”(《浣溪沙·钗鬓横斜衣钗单》)[8](P1 147)对妻子的愧疚甚至使郑守廉时时怀疑,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错误:

菩萨蛮

当时已愧恩情薄。而今始信因缘错。何处觅欢悰。无言醉梦中。 短檠相伴泣。手勘花间集。只惯诉生离。安知死别悲。[8](P1 149)

“当时”指林氏尚在世时,词人本就因为无法陪伴妻子而内疚,及到“而今”也就更相信这是一段错误因缘。这种想法的产生并非因为夫妻感情不和,反而正因琴瑟和谐,才让有情人的阴阳两隔更像是命运的作弄。在下片中,词人与灯台相对而泣,手里还拿着昔日与妻子共读的《花间集》。“只惯诉生离,安知死别悲”一句,道出这对苦命鸳鸯的不幸:两地分离,相思之苦,都已成为寻常之事,无情的命运却依然不肯放过他们,最终仍要生死相隔。“愧”“错”“泣”“诉生离”“ 死别悲”等语,将痛失爱妻的悲恸与悔恨熔于一炉,读之不禁扼腕叹息。

鹊桥仙

百事都乖,两眉不展,嫁我有何佳处。虀盐井臼廿年中,取辛苦,偏尝而去。 长簟凝尘,空箱遗挂,满口思量无据。破窗风雨彻宵吟,剩呕出,心肝偿汝。[8](P1 161)

这里词人用第二人称的视角与亡妻对话,在他看来,妻子嫁给自己后终日都在为虀盐井臼之事操劳,尝尽辛苦便撒手人寰。词中,他甚至直接哀哀问道:“嫁我有何佳处?”既像是在向亡妻索求答案,却又更像是对自己心灵的拷问。及到下片,词人的眼光转向妻子使用过的长簟空箱,物是人非,凄风苦雨,心中更是悲凉。然而“满口思量无据”,唯有“呕出心肝偿汝”,才有可能还尽妻子的恩情。一个“偿”字,写尽了对亡妻自感亏欠的悔恨之情。另有:

虞美人

汝生已被粗疏误。说着心难过。咿咿哑哑又嘤嘤。最苦病中阑语欠分。 九年如梦仍如醉。枯汝千行泪。海山兜率幸先还。我亦思量不久客人间。[8](P1 160)

作此词时已是林氏逝世的第九年,郑守廉自己也已卧病在床。九年来,他像始终活在感念亡妻的醉梦之中。但这一次,词人罕见地表示,所幸妻子已经先一步去往了“海山兜率”的极乐之地,因为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最后,郑守廉确实在林氏去世的第九年溘然长逝,去向九泉之下与亡妻相见,终于结束了“思梦泪如雨”的相思之苦。

(二)缠绵深情

郑守廉悼亡词的深情主要体现在他随时随地都沉浸在丧妻之痛中:“此情谁见。日夕泪珠供洗面。”(《减字木兰花·嗔多爱少》)[8](P1 145)“寻思整日百千巡。”(《临江仙·记否那回浓醉里》)[8](P1 166)“深情未拟死前休。泪痕洗面又经秋。”(《浣溪沙·物是人非满眼愁》)[8](P1 147)思念亡妻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常态,甚至“自君抛我,是事皆休。”(《柳梢青·粉帨香篝》)[8](P1 154)失去妻子的陪伴后,时光在这个常年漂泊异乡的中年人眼中开始变得异常漫长而难熬:

鹊桥仙

昏昏长昼,漫漫长夜,捱尽春还秋去。但寻驺卒话生平,恰犹剩、旧来爨妪。 苍茫孤往,倥偬对客,镇日略无情绪。饥驱自昔不曾闲,怎打量、闲时哭汝。[8](P1 161)

昼来夜往,春尽秋去,在词人眼中都只是“捱”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尽管旁人看来已是情痴至深,但郑守廉却认为自己终日为生计疲于奔命,竟没有能闲下来好好为妻子一哭的时间。

林氏虽是续弦,但因两人皆好诗书、情投意合,郑守廉对这位后妻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原配:“谁道新缣非素比?忍教秾李代桃僵。今生今世够凄凉”。(《浣溪沙·妒极情深死不妨》)[8](P1 147)对他来说,林氏亦妻亦友,伊人既逝,自己再无知音:

临江仙

二十年中如一梦,比肩羞说人儿。霎时不见便相思。坐行浑未离,眠食 镇长随。 我惜同心难再得,旁人背说情痴,他生缘分邈无期。偿伊此生泪,何日滴休时。[8](P1 166)

“坐行浑未离,眠食镇长随”指的正是他对妻子“霎时不见”便涌上心头的相思之情。此生夫妻恩情已尽,来世的缘分却还邈邈无期,身旁再也没有能真正理解他心中苦闷的红袖添香之友。当他寻遍所有携手共游之地,现实的孤独和记忆中的美好又形成了愈加鲜明的对比:一切景语皆情语,琵琶断肠,花垂鸟惊,处处都体现着词人对亡妻的切切深怀:

浪淘沙

薄幸我生平,无分消卿。重来不见折腰迎。觅遍昔曾携手处,尘梦分明。 春老若为情。花亸莺惊、四弦凄切断肠声。小凤琵琶空解语,弹与谁听。[8](P1 157)

除此之外,每逢佳节良辰,词人的哀思也总被牵动。七夕是“佳期人羡鹊填河,剩侬汝、冤禽填海。”(《鹊桥仙·未寒风露》)[8](P1 161),重阳是“今岁又重阳,帘外花如旧。不见拗花人,泪滴孤衾透。”(《生查子·九月二十一日对菊感赋,用断肠体》)[8](P1 143)参加聚会,看着友人花前月下,他苦涩地写下“羡师乎、汝有再圆时,吾长缺。”(《满江红·麦陇风来》)[8](P1 169)由《满江红》词序可知,“时悼亡甫数月”,实乃触景生情之哀。当妹妹们回家归宁,本该是团聚之喜,但想到与逝世不久的妻子再无团圆,他又忍不住叹道:“尽微吟剪烛,有谁怜我,思梦泪如雨。”(《摸鱼儿·诸妹来宁》)[8](P1 174)郑守廉对亡妻的缠绵深情,可以说融进了生活的点滴。

三、郑守廉悼亡词的艺术特色

(一)白描手法的大量运用

白描,本是中国传统绘画术语,指仅用墨色勾勒。而在文学创作中,白描是指“文字自然朴素、不用颜色字、不施色彩渲染烘托的表现方法。”[10](P41)郑守廉即是一位善用白描手法的词人,其清丽质朴的语言风格,正与情真意切的内容相契合。他少用丽字僻字,擅长用平白如话的文字描写生活中的片段情思,却往往平易语中见深情。如:

南乡子

昨日检空箱。手迹丛残墨尚香。拉杂催烧吾未忍,行行。一纸家书一断肠。 物在奈人亡。诀语还传刻骨伤。弟妹无知奢少暇,思量。只望吾儿记着娘。[8](P1 159)

整首词语言浅白,起笔直写收检旧箱发现从前和妻子往来的书信。物在人亡,每重读一页家书都令词人深感断肠刻骨之伤,然而家中儿女年纪尚小,还不能懂得悼亡之痛,郑守廉在词作最后叹道:“只望吾儿记着娘”,实际上寄托的却还是自己对妻子的怀念。再如:

忆秦娥

晴天碧。一弯初月凄凉色。凄凉色。照伊生别,照伊死别。 十年往恨谁销得。故家梦断阑干侧。阑干侧。那时欢笑,不堪重觅。[8](P1 153)

全词只着“碧”字一色,奠定了整体的凄清基调。生前死后,月还是那个天上月,眼前人却早已销做泥下白骨。念及此,再想起从前相依相伴,只觉不忍回首。整首词只用最简单干净的语言,没有一字多余,却语短情长,描摹出一个月下徘徊的思男形象。

守廉词少做渲染,却精于用白描勾勒出生动的场景和悠远的情思,如《行香子》“自君身后,谁其凄惶。有一瓶花,一罂茗,一炉香”和“怆怀最是,儿女伥伥。向梦中呆,病中惋,醉中狂”[8](P1 167)。纯用直描,写出了词人孤身一人与花、茶、香作伴的寂寞。“梦中呆,病中惋,醉中狂”,短短九字,更是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三种感念亡妻的不同精神状态。类似还有“依约雨声听又歇,墨纱窗掩朦胧月”和“空房谁可语。怯睡闲阶伫”(《菩萨蛮·依约雨声听又歇》)[8](P1 149),也都是用清丽浅白的笔调写景写境。

此外,郑守廉悼亡词的白描特色还体现在他率真的情感表达上。如“一寸恋伊心,万劫知难坏。”(《生查子·纤圆得人怜》)[8](P1 143)“拥衾兀兀何曾睡。思君日夜心如醉。”(《忆秦娥·愁难讳》)[8](P1 153)“填就新词。百首无题总为伊。”“愁宽似海。便填以酒怎排解。”(《醉落魄》)[8](P1 161)不同于委婉低徊,都是直抒胸臆,亲切自然,又不失回韵悠长。

(二)虚实交错的意境构造

在《考功词》中,“梦”是一个极为突出的意象。带有梦字或写到梦境的有近80首之多。郑守廉善于利用梦境和现实的切换,营造出虚实交错、凄迷倘恍的意境,将悼亡之情衬托得更为迷离动人。如:

菩萨蛮

慵眠慵寐还慵起。空房小胆谁料理。往梦若为酬,酬他一字愁。 死生侬与汝。泪尽魂无语。分不是真真,如何错唤人。[8](P1 149)

起笔先写从前妻子慵懒贪睡,又因胆小而不敢独睡空房,夫妻之间的恩爱跃然纸上。下句却笔锋一转,道出这温情一幕不过往梦一场。醒来的词人又喜又悲,却也只能用一个“愁”字回报。过度的悲伤甚至让词人出现了幻觉,“分不是真真,如何错唤人”二句,似乎是已经醒来的词人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朦胧恍惚的梦境之中,向着亡妻虚幻的身影发出呼喊。虚虚实实之间,天人永隔的遗恨和对逝者的无尽追思跃然纸上。类似还有:“辨到衣香痴不已。梦啼数误呼君起。”(《蝶恋花·霜重一庭天似水》)[8](P1 165)其情至真,读之使人潸然泪下。再如:

虞美人

澹澹条铅轻扫黛。破镜今安在。向来有梦不分明。昨夜云屏重见恰如生。 十年半臂无颜色。识取春纤窄。弯弯月子似眉痕。惆怅为谁犹自立黄昏。[8](P1 160)

开篇词人仿佛看见妻子手执条铅正细细描眉,转醒后才明白又是另一场梦境。然而“向来有梦不分明”,即便得与妻子短暂相见,梦中景象也总是看不真切。屏风背后,妻子绰绰的背影还如生前一般,却是水中月镜中花,同武帝遥望李夫人身影一般可望而不可即。这样的梦境无法成为慰藉,反而为词人的心绪又蒙上一层惆怅的薄纱。遥望天上月牙,也像妻子精心勾画的双眉,词人自己却只能独立黄昏。梦中的意象贯穿始终,由虚入实,营造出朦胧凄美的词境。另有:

高阳台 癸酉十月,病中感梦有作

凄切哀蝉,苍凉落叶,瘦腰吟怯迴风。何许人天,飞来一片云踪。绝无儿女相怜态,是龙华、会上初逢。蓦鬓影衣痕,隐约屏东。 冷龛谁问维摩疾,剩自拈半偈,自证缘空。不了情尘,三生欠汝愁浓。分明支枕缠绵意,抵十年、啼笑匆匆。漫销凝、湘竹欹寒,皓月帘栊。[8](P1 172)

词人将众多意象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拼接在一起,哀蝉,落叶,风中徘徊的瘦腰,共同构成奇幻迷离的底色。他以病中的维摩居士自比,最后却只得出了“缘空”的结论。梦境中,词人与妻子温存缠绵,十年间的欢笑苦乐仿佛都在匆匆中一闪而过。然而梦终究要醒,温存褪去后,现实只剩窗外寒竹和一轮清白皓月,照在他空荡荡的床榻。在这首《高阳台》中,郑守廉对虚实结合写法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将梦境的恍惚和现实的凄离完美融为一炉,过渡悄然无痕,情感几度跌宕,体现了对亡妻的无尽哀思。

四、郑守廉悼亡词的创新

中国以悼亡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最早可追溯到《邶风·绿衣》与《唐风· 葛生》。而悼亡开始成为一种专门的写作主题,则大致是从西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开始。悼亡词产生在悼亡诗的基础上,然而因为“诗”往往被视为正体,而“词”最初多被用于娱宾遣兴,与悼亡严肃庄重的主题不相契合。因此使用“词”这一体裁进行创作的悼亡作品相对要少得多。

首开悼亡词先河的是苏轼《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此后,流传较广的还有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刘克庄《风入松》三首,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朱敦儒《昭君怨·胧月黄昏厅榭》等;金元明时写作悼亡词的词人较少;至清时,纳兰性德的悼亡词成为悼亡文学史上又一座高峰,此外亦有曹亮武等少部分词人作悼亡词。然而总体而言,以词写悼亡的都在少数,且较少有佳作。因此,坚持“用长短句写悲”的郑守廉就显得尤为可贵,也自成一派风格。

郑守廉悼亡词的第一个独特之处是他常使用第二人称的写作方式,大量使用“汝”“侬”“君”“卿”等字,仿佛是直接与亡妻对话的絮絮低语。如“还我少年,还汝软红债”(《醉落魄》)[8](P1 161)“辛苦觅侬来,容易抛侬去。”(《生查子·辛苦觅侬来》)[8](P1 143)“空床有梦怕单寻。为君灰却一生心。”(《浣溪沙·丁卯长至》)[8](P1 147)“薄幸我生平,无分消卿。”(《浪淘沙·薄幸我生平》)[8](P1 157)等等。这使得郑守廉的悼亡诗少了一份其他作品常见的顾影自怜、从伤逝到自伤,反而更加凸显出他对妻子的依恋和追忆,仿佛世间除去彼此再无他人。

郑守廉悼亡词的第二个与众不同之处,是他很少去渲染妻子的所谓“贤德”。古时社会,评价妇人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为重,许多悼亡诗词也以追忆这些内容为主,就勤劳、柔顺或貌美对亡妻给予赞美。如元稹《遣悲怀》“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感慨妻子能与自己同甘共苦;梅尧臣《悼亡》更是直接说“见尽世间妇,无如美且贤。”然而郑守廉虽然也写生前妻子的辛苦,着眼点却是落在自责与愧疚上。他感念林氏不是因为她的“贤惠”,也不是因为她“守妇德”,只是单纯因为彼此心心相依,他怀念的是与妻子阑干同游、共读《花间集》的美好回忆。正因他将妻子作为一位心灵挚友来怀念,郑守廉悼亡词的感情才显得尤为纯粹,也更加直击灵魂、感人至深。

郑守廉悼亡词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大量吸取了前人悼亡或相思的典故,巧妙地化为己用。如“百事都乖,两眉不展”(《鹊桥仙·百事都乖》)[8](P1 161)是元稹《遣悲怀》的“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和“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向来有梦不分明,昨夜云屏重见恰如生”(《虞美人·澹澹条铅轻埽黛》)[8](P1 160)借则汉武帝见李夫人的事典 ;“微吟剪烛,有谁怜我,思梦泪如雨”(《摸鱼儿·诸妹来宁,挑灯夜话,时内子谢世四阅月矣,怆成此阙》)[8](P1 174)则化用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之语。借此将这些典故融入自己的词作中,郑守廉让悼亡这种古老绵延的情感与前人歌唱发生回响,更加强了其词作情感的厚重感。

五、结语

林氏逝世当年,谢章铤曾作一首《唁郑仲濂守廉同年悼亡》赠郑守廉,诗中他劝道:“死生久代嬗,人事固难辍。幸勿再伤神,夜台恐呜咽。”[11](P282)然而朋友的宽慰并没能帮助郑守廉从失去爱妻的苦痛中走出来。在众多悼亡体裁的写作者之中,郑守廉悼亡的深度和长度都屈指可数。虽然他与林氏相伴的时间只有九年,却也用了整整九年来怀念亡妻,其间并未再娶,直到自己溘然长逝。一个愿意呕出心肝来偿还爱妻的丈夫,确实是无法做到“幸勿再伤神”的。或许也正因此,郑守廉才能留下这样多怅然伤感、情真意切、使人读之泪下一尺的悼亡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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