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金锁记》月亮意象的多义象征

2020-01-02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金锁记长安意象

李 涔

在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中,月亮作为重要的审美意象反复出现。作者对月亮意象荒诞化、变形化的描绘塑造十分精彩,充分体现了其文学功底。故事里的月亮带着作者强烈的情志,产生变态且荒诞的变形,其象征表意亦是变化、多义的。月亮在故事不同时空重复出现,暗示人物不同情思,并结合多个人物的境遇进行延展、转换,营造特定氛围,从多个方向暗示、烘托人物的多样心境,月亮象征由此变得多态且各具内涵。本文将基于《金锁记》文本形象层分析月亮意象的荒诞变形与多义象征。

一、月亮意象的传统象征功能

月亮是一种自然景观,本身并无任何与人的情感相关的含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却与人的情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月亮作为“美”的象征,早在《诗经·月出》中就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句子,以月起兴,衬托恋人容貌与行动姿态之娇美,两相映衬,月光更皎洁,美人更动人,更能触动“我”的思慕之心。月亮是抒发离愁别绪与思乡之情的典型意象,如杜甫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李白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安石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水调歌头》中,苏轼将月“阴晴圆缺”的自然现象与人“悲欢离合”的情感现象相对应,使月亮成为人的情感的象征物,月亮形态与人的情感变化形成照应关系[1]。

西方文化中的月亮意象具有美好一面,也有可怕、不洁的寓意。其一,法国学者波伏娃《第二性》中叙述女性的月经周期与月亮的运行周期奇怪地一致,因此,月亮经常被认为是如女性一般不吉利且反复无常的,进而将女性、对女性的歧视与月亮结合在一起。其二,月亮也可能是一种神秘莫测而可怕的存在,象征疯狂。满月之夜月光普照,正是狼人疯狂之时。叶芝《鲜血与月亮》一诗将鲜血与月亮相联系,他视月亮为一种可怕的力量,认为月亮有时甚至会引发战争等灾祸。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学影响下,中国文学也开始赋予月亮意象不同于古典文化的新内涵,如《铸剑》中的月亮有为复仇准备的死亡气息、《奔月》中有表现人们的困境的“射不下的月亮”。

张爱玲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求学经历又使她系统学习了西方文艺,在大量描写月亮的同时,她承袭以上月亮意象象征含义(如《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女性意识、《倾城之恋》中“月亮大而模糊”与暧昧不清的情感间的联系)并进行创新,为月亮意象增添了更多荒凉的、忧伤的、象征女性命运的新的意象内涵。中篇小说《金锁记》中共有七处描写月亮,在不同语境中,月亮以荒诞变形的姿态呈现,彰显出此篇小说中对月亮意象承袭并创新后的独特内涵。

二、《金锁记》中月亮意象的多义象征

《金锁记》的月亮有四类不同的形象,即三十年前的月亮、下弦月、模糊缺月与明亮而狰狞的月,下文将分别论述。

(一)三十年前的月亮的象征

其一,三十年前的月亮象征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是对过往青春欢愉不复的哀叹。其二,三十年前的月亮象征思怀历史之情。其三,三十年前的月亮象征曹七巧嫁入姜家至死去三十年的伤感人生历程。其四,三十年前的月亮象征都市生活中人们对金钱的重视。其五,三十年前的月亮象征折磨下一代的悲剧仍会如月永存,持续发生。

《金锁记》开篇即用诗化的笔法写三十年前的月亮,奠定月亮意象联系贯穿全文的重要作用。开篇对月亮的描写并非直接实写,而是写年轻人、老人两类不同的人怀想三十年前的月亮,与其说是写月,不如说是抒发人们对月亮与时光的朦胧感受。这里的月亮象征过去的时光,抒发了一种月亮的中国古典象征情感——感慨时光流逝及与旧人旧事离别已久的悲凉。年轻人或老人都明白,三十年是一个足以使得“人事已非”的时间跨度,而此间唯有月亮“年年望相似”,在每个夜晚照常升起。与太阳不同的是,月亮所处的黑夜通常伴随着静谧、幽凉、少人事纷扰,更易令人在孤独之余沉浸于对人生真谛的寻觅与思考中,勾起人们对旧时人事的思念。因而,在文学作品中既能看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一对宇宙人生哲理的思索,也能看到张爱玲《金锁记》《霸王别姬》中对人物细腻心境的刻绘。

《金锁记》中的月亮表达对过往时光思怀情感时,特别区分年轻人、老年人这两个不同年龄阶段群体对月亮相异的理解。对年轻人,作者用比喻描绘他们对月亮也是对历史、对思怀之情的朦胧感受。历史、故事是听过的,甚至引起年轻人或向往或悲叹的,但到底与亲身经历不同,三十年前的历史正如“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凄美而模糊。在年轻人眼里,三十年前的月亮又好似一个铜钱大的红黄湿晕。人们观察自然景物时容易联想到在生活中常常接触、与生活紧密相连的事物。年轻人怀想过去的月亮,首先想到的即是铜钱一般的大小与色泽,隐隐暗示人们对金钱的重视。金钱对人的影响无处不在,对人的命运有重要影响,隐射“金钱”这一禁锢主角七巧一生的主题。对老年人,作者则为他们看月附上“过去的月亮比眼前的大、圆、白”心境,老年人由此怀念过往青春与欢愉的时光,他们对月亮的看法也隐隐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厚古薄今”观念的影响,他们认为逝去的时光比现在好,连过去的月也比现在的月大、圆、白。

然而,开篇对三十年前月的描写终以“凄凉”作结:“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作者通过似乎无可奈何的语气表达,悄然赋予月亮淡淡的“凄凉”色彩,使月亮在开头就为全文奠定了一种悲凉气氛,暗示小说描写的主要内容——主人公曹七巧三十年来的凄凉人生历程。

文章结尾与开头呼应,写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落,三十年前的故人已经死去,而三十年前的故事依然未了,甚至无法停止。同样是缓慢抒情的文字节奏,月亮象征也主要是“人事已非,月亮不变”对时光流逝的感慨,然而又有区别。文中的月亮虽在语境中暗示了不同人的心境,但主要仍是围绕着主人公七巧不同人生阶段而发生变形与内涵创新,月亮已沉与七巧已死形成照应。再结合“三十年前的人”“三十年前的故事”可以看出,这句话其实意味着时光早已不复返,而发生的事情仍然有连环影响力,因此,相关的故事也如同月亮夜夜升起一样还在继续。即使七巧死去,她对儿子、女儿等人的残酷折磨仍然深深影响着儿女,甚而他们会变为另一个七巧,压迫身边人,对冷暴力的悲剧性影响反思进一步升华。结尾再次提到月亮,营造了感伤的氛围,也进一步明确了月亮意象与主人公生活阶段的联系,引人回味。

(二)下弦月的象征

其一,下弦月象征七巧嫁入姜家后青春流逝,生活越来越黑暗无望。其二,下弦月象征七巧残存的爱与希望逐渐被吞噬,七巧的内心走向疯狂。

丫头凤箫与小双深夜悄悄嘲弄二奶奶(曹七巧)卑下的出身后,“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2],此处的月亮描绘比较写实,但亦有其独特的意味。下弦月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月亮,当太阳、地球、月亮处于一定位置时,人们只看得到月亮东边的半圆,即下弦月。此后,月亮继续亏缺,成为黎明前东方天空的一缕残月,明亮部分也越来越少,转到和太阳相同的方向时,月亮全部变黑。正是由于这一特征,下弦月在这篇小说中象征持续衰退以至于完全被堙没的意味,它的落下拉开了所谓“高门贵族”姜公馆又一天生活的序幕,曹七巧的青春生命、残存的爱与希望也就如下弦月般被渐渐吞噬,七巧逐渐走向疯狂与扭曲。

(三)模糊缺月的象征

其一,模糊的缺月象征长安在与母亲七巧的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在冷暴力中无反抗之力。其二,模糊的缺月象征七巧对长安的冷暴力导致长安生活与人格渐渐残缺,长安成长为一个长相、举止平庸、形象模糊的女人。

十几年后,七巧的丈夫已经死去,女儿长安也入了学堂。七巧准备为了长安在学校弄丢的东西去学校兴师问罪的前一天晚上,长安认为七巧质问校方的举动会让她颜面尽失,不如直接退学,但她又不舍得学校的教员与同学,因此感到忧伤苦恼。她吹着学堂教的口琴,怀念学堂生活,却吹不上气来,暗示此时长安在学堂的尴尬处境。月亮再次出现,从云里出来,伴随着墨灰的天,几点疏星,蒸腾似的白云,模糊的缺月像一幅石印的图画。月亮例来代表忧伤的情思,在此处语境下,模糊的、淡淡的月亮象征着长安的心境,其出现进一步表现了长安内心的忧伤与凄苦,月亮光在“白云蒸腾”下显得微弱迷离,暗示长安的主观内心想法与意识在母亲那里根本不起影响,母亲不顾及女儿的情绪,甚至强制管理女儿的生活。“缺月”意象是长安的象征,长安在七巧面前如淡淡的月亮,只能以残缺形态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这里的“残月”既有中国古典意象中悲凉忧伤的意味,也象征在冷暴力施暴者面前承受暴力者力量的渺小及其因冷暴力导致生活与人格的渐渐残缺。因为有七巧这样一位心理扭曲变态的母亲,长安注定要有一个残缺甚至完全被毁灭的人生,自出生起她就注定要陷入模糊不清的悲剧中[3]。正如模糊的缺月,长安自身是模糊的,平庸的姿色、平淡的举止。长安的性格也是模糊的,她的退让和牺牲悲剧也还是模糊的。

(四)明亮而狰狞的月的象征

其一,明亮而狰狞的月象征七巧嫉妒与发疯的阴暗心理。其二,明亮而狰狞的月象征七巧对儿子的可畏管控与对儿媳的残酷折磨及其导致的扭曲的家庭关系。其三,明亮而狰狞的月象征芝寿因长期遭受折磨形成的恐惧,这种折磨如月亮普照万物,令人无处可逃,芝寿只能深陷于恐惧之中。

七巧让长白烧了一夜的烟,不准长白回房睡,月亮意象再度出现。此处月亮像“狰狞的脸谱”,透出炯炯的光,其象征意涵极大颠覆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柔情一面,更多承袭了西方现代主义中月亮可怕、阴险的寓意。结合上下文七巧不让儿子回房等语境,以“狰狞的脸谱”“面具底下的月亮”作喻体,展现了张氏比喻的精彩。月亮的荒诞变形象征七巧嫉妒与发疯的心理状态,她逐渐变得阴险、残忍、狰狞,一点一点折磨欺压儿媳芝寿。这样的月亮照着人总让人感觉阴森森,甚至让人像芝寿那样生场大病。

七巧连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第二晚的月亮突然变了,月光极好,万里如云。此处的月亮是《金锁记》中亮度最高之处,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剩下一个小白太阳亮得刺眼,令芝寿见了害怕,甚至连开灯也不敢。从月亮形象变化性质而言,月亮变形成太阳是荒诞性的反常现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反常现象常被看作不祥之兆。在芝寿看来,“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七巧对儿子变态的控制欲使夫妻、婆媳关系走向反常与扭曲,正如月亮变形成太阳一般。从月亮形象变化结果而言,太阳亮度高,照着如太阳般明亮刺眼的月光,如同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无处躲藏,确实能够给芝寿与读者的心理带来一种剥夺感,引起人深深的恐惧。文中写道,芝寿在月光下默默听着丈夫与婆婆连夜讨论自己的房中秘事,看着令人汗毛凛凛的灼灼月亮照进帐里来,照出自己尸首一般无血色的身体。她开始“怕这月亮光”,觉得月光也是恐怖的,内心渐渐崩溃。芝寿想开灯赶走月光,实为想赶走自己内心的恐惧,又联想到,若是开灯,婆婆第二天该要说自己一宿没睡,一晚也少不了丈夫了,进一步用房中秘事嘲讽与欺压自己。月光环绕着芝寿,像无所不在又无法摆脱的恐惧,她采取什么行动都是徒劳,只能束手待毙。张爱玲借月亮形象的创新,隐隐象征七巧内心的阴暗与芝寿内在的极度恐惧[4]。

《金锁记》中的月亮亦是小说中女性人物苍凉命运的象征。中国古典文化中将月亮与美人相联系,《金锁记》中与月亮象征联系最紧密的是七巧、长安、芝寿这几位女性人物,月亮对女性苍凉人生命运的暗示是贯穿全文的。

三、结语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通过陌生化的语言与对月亮的变形,建立人物内在情感世界与月亮之间的某种关联,用本是自然物的月亮表现种种难以言传的抽象情感,且巧妙地将其转化为作品叙事要素,这些要素皆暗示七巧逐步走向疯狂与变态扭曲人格的历程。月亮在小说中具有延展性,相互之间既有联系、发展,又有矛盾,不同形态的月亮表义也不是单一且确定的,而是有多种象征指向,这些都使《金锁记》中月亮这一形象充满多义内涵,体现出作者细腻的情感与巧妙的语言艺术。

猜你喜欢

金锁记长安意象
我们长安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水VS火
意象、形神
西游新记 2
“香港舞台剧女王”焦媛和她的《金锁记》
试论《金锁记》对《狂人日记》的继承
论张爱玲《金锁记》的思想艺术
水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