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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鄘风?干旄》臆解

2019-12-30刘刚

北方论丛 2019年6期

[摘 要]《诗·鄘风·干旄》每章的三四两句,历来众说纷纭。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解释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郑笺把它说成诗人所见之马数,由此导致毛、郑二家对“素丝”用途的认识也迥然不同。参照出土文献“良马(戴)翠”“两马皆(戴)短”等辞例和秦始皇陵出土的铜车马模型,我们认为《干旄》一诗中的“四之、五之、六之”,是指素丝缝纰于马首之饰“(旄)”上的璎珞数目。

[关键词]良马五之 马饰 旄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的整理与研究”(16@ZH013)、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委托项目“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的整理和研究”(16JZDW013)

[作者简介]刘刚,安徽大学文学院、汉字发展与应用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合肥 230039)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6-0015-04

《诗·鄘风·干旄》共三章,每章六句: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首章、二章“素丝纰之”“素丝组之”中的“纰”和“组”皆用作动词,传云:“纰,所以织组也。”《说文》:“组,绶属,其小者以为冕缨。”《方言》卷六:“纰、绎、督、雉,理也。秦晋之间曰纰。凡物曰督之,丝曰绎之。”周祖谟据《原本玉篇残卷》引文指出今本《方言》“秦晋之间”下脱“曰雉宋郑”四字。参见《方言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4页。“纰”和“组”在诗中当为“编织”一类的意思。第三章的“素丝祝之”,传云:“祝,织也”。笺云:“祝,当作属。属,着也。”[1]319毛传和郑笺皆以此处“祝”有“联属”之义,和前二章的“纰”“组”相近。毛亨把“祝”解作与之双声的“织”此从段玉裁说,参见《毛诗故训传定本》附《小笺》。引自向熹《诗经词典》(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35页。,郑玄则读“祝”为“属”王先谦认为:“‘祝之无义,故毛取双声字,郑取迭均字释之。”参见《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57页。 。“属”有“附着”之义,可引申为“联属”,例如:

(1)临大泽之滨,望四边之地与天属,其实不属,远若属矣。(《论衡·说日》)

(2)臣斧钺之人也,幸以获生,以属其腰领,臣之禄也,若知国政,非臣之任也。(《管子·小匡》)

“祝”“属”古音相近,《白虎通义·号》:“谓之祝融何?祝者,属也;融者,续也。”《释名·释言语》:“祝,属也,以善恶之词相属着也。”都是以同声字训释。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与《诗·鄘风·干旄》“素丝祝之”之“祝”对应的字,从“纟”作“”,或是表示“联属”义的专用本字[2]135。可证传、笺对词义的理解基本准确高亨把“祝”读为“”,认为“”与前二章的“纰”“组”皆指马之缰绳。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6页。。

不过,毛亨、郑玄对素丝用途的认识却迥然不同。毛传云:“总纰于此,成文于彼,愿以素丝纰组之法御四马也。”郑笺则认为:“素丝者,以为缕,以缝纰旌旗之旒縿,或以维持之”“以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以为之饰。”后代学者或从毛传,如林义光云:“素丝所以为组,此以组喻辔也。”[3]65或从郑笺,如马瑞辰云:“纰之所以督理其旌旗也。”[4]189

毛传所谓“以素丝纰组之法御四马也”,并非把“素丝”和“缰辔”对等上引高亨说以“组”为缰绳,不知是否因为误读毛传所致,其说恐不可从。,而是以《诗经》中常见的“执辔如组”为说。《邶风·简兮》“有力如虎,执辔如组”、《郑风·大叔于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都是夸赞驭马的车夫拥有高超技艺,执辔娴熟如女工纺织一般。此說之优点在于可将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但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解释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却并不可信,清代学者早已提出过批评意见[4]189:

服马四辔皆在手,两骖马内辔纳于觖,故四马皆言六辔,经未有言五辔者。孔广森曰:四之、五之、六之,不当以辔为解,乃谓聘贤者以马为礼。三者转益,见其多庶。《觐礼》曰“匹马卓上,九马随之。”《春秋左传》曰“王赐虢公、晋侯马三匹”“楚公子弃疾见郑子皮以马六匹。”是以马者不必成乘,故或五或六矣。

中国古代车马系驾法经历过从“轭靷法”向“胸带法”的过渡和调整,从秦始皇陵出土铜车马2号车的复原可以发现,商周时期到汉代以前,不仅驾四马的车用六辔,驾六马时也同样是用六辔。只是在驾六马的车上,騑和骖都要通过内辔和服马之外侧的衔环联系在一起[5]。因此孔广森否定“四之、五之、六之是指马辔”的意见十分正确,郑玄对“良马”句的训释之所以与毛传有异,大概也是见及于此。反对“马辔说”的学者一般都是把“四之、五之、六之”中的“四、五、六”理解为马数,但先秦时期多用四马驾车,《诗》习见“四牡庞庞”“四牡翼翼”“四牡騑騑”这一类的句子,是其佐证。相传为战国齐人淳于髡所著的《逸礼·王度记》云:“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郑玄《驳五经异义》认为,“天子驾六”是汉法,与古有异[6]176。对此,姚鼐有过精彩的评论[7]276:

且三代驾车以驷马,自天子至卿大夫一也。六马为天子大驾,盖出于秦汉君之侈,周曷有是哉?《白虎通》附会为说曰:“天子之马六者,示有事于天地四方。”此谬言也……古书惟《荀子》有“伯牙鼓琴,六马仰秣”语。此言在厩秣马有六,闻音舍秣仰听,与驾车时不相涉。

退一步说,即便“天子六马”可以信据,第二章的“良马五之”也实在难以落实竹添光鸿云:“曰五曰六,并是变文谐韵,凡是类皆以首章为正,而后章唯转韵,反复咏叹耳。”参见《毛诗会笺》,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417页。。郑玄把“四之、五之、六之”说成诗人所见之马数,孔广森把它理解为聘贤者所用之马数[8]820-843,都比较牵强。朱熹云:“五之,五马。言其盛也。”“六之,六马。极其盛而言也。”其说避实就虚,仍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9]33。或引汉乐府《陌上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及《汉官仪》“朝臣出使以驷马,太守加一马为五马”来说解“五之”,全然不顾时代差异,更是失之千里[10]35。现代的学者为了凑足“五马”“六马”,不惜把车后随从所骑之马也一起算上,真可谓煞费苦心了。

闻一多先生曾联系铜器铭文中常见的赏赐品“匹马束丝”,把诗中“素丝”和“良马”当作赠送给“彼姝者子”的礼物。这样解读,又产生了新的问题。首章、二章的“畀之”“予之”训为“馈遗”尚无可疑,但第三章的“告之”明显不是赠送之义,因此闻一多先生又读“告”为“造”,辗转训为“遗赠”[11]35。其说亦不足信。

客观地说,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训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虽不可取,但把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结合起来考虑的意见却很有道理。郑笺所云“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也颇有参考价值。有没有可能吸收传、笺中的合理成分,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种新说呢?我们注意到,出土简帛文献里恰好记载有一种特别的马首之饰(释文用宽式)[12]107-110:

(1)“良马(戴)翠”(河南信阳长台关2-04号简)

(2)乘马(戴)白羽(曾侯乙墓81号简)

(3)两马皆(戴)短(望山遣册9号简)

(4)四马之敦(天星观简)

(5)两马长(天星观简)

自从战国文字中的“”被正确释出之后[13],以上简文的含义才算是基本清楚了。刘国胜先生排比相关简文辞例,指出“良马(戴)翠”“两马皆(戴)短”是对马首上装饰品的说明,即“翠”应是一种翠羽马饰,与“短”为同类物。据此把“”读为“纛”、“”读为“旄”刘国胜《楚丧葬简牍集释》,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9页。又见《楚简车马名物考释二则》,《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辑,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78页。。并引段玉裁说解“旄”字云[14]311:

旄是旌旗之名。汉之羽葆幢,以牦牛尾为之,如斗,在乘舆左騑马头上(今按:此据《尔雅·释言》郭璞注引蔡邕《独断》),用此知古以牦牛尾注竿首,如斗童童然。故《诗》言干旄、言建旄、言设旄。有旄则亦有羽,羽或全或析,言旄不言羽者,举一以晐二。

秦始皇铜车马坑1、2号车的右骖马头上各立一件带半球形底座、杆端有璎珞装饰的纛,为段说增一实物佳证发掘报告的整理者认为:“纛在右骖马头上,与汉制不同。”参见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始皇陵铜车马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05页。。刘国胜先生还认为:“楚文字用来表示旄牛尾的‘旄字多写作从‘毛,而使用从羽、从矛的‘字表示戴在马头上系有旄牛尾或鸟羽的旄旗。”遗憾的是,安大简《诗经·鄘风·干旄》首章阙失,与“干旄”之“旄”对应之字的写法不得而知。不过,既然用于马首之饰的“(纛)”或“(旄)”是旌旗之名,若依郑玄“以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以为之饰”之说,《诗·鄘风·干旄》的“四之”“五之”“六之”可能是指素丝缝纰装饰于“(纛)”或“(旄)”上的缨络数目。这种形制的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书中的“旄节”“旌节”。《周礼·地官·掌节》“道路用旌节”,郑注云:“今使者所拥节是也。”孙诒让正义引《后汉书·光武纪》李注云:“节,所以为信也,以竹为之,柄长八尺,以旄牛尾为其毦,三重。”[15]1341-1345《史记·秦始皇本纪》“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张守节正义:“旄节者,编毛为之,以象竹节,《汉书》云‘苏武执节在匈奴牧羊,节毛尽落是也。”然则《干旄》一诗的主旨也宜理解为“使者访贤”。

“(纛)”或“(旄)”为马首之饰,所以会有“素丝纰之,良马四之”“素丝组之,良马五之”“素丝祝之,良马六之”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没有提到“(纛)”或“(旄)”,是因为第一章的首句已经出现了“孑孑干旄”。我们推测诗中的“干旄”未必建于车上,而应置于马首,与上文讨论的“(纛)”或“(旄)”实为一物。这样一来,首章前四句句意就能够贯通无碍。虽然文献中尚无明确的用例证明“干旟”和“干旌”可以作为马首之饰,但参照“干旄”来看,它们在诗中应当也是置于马首的。

[参 考 文 献]

[1]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黄德宽,徐在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M].上海:中西书局,2019.

[3]林义光.诗经通解[M].上海:中西书局,2012.

[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孙机.始皇陵2号铜车对车制研究的新启示[J].文物,1983(7).

[6]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7]姚鼐.惜抱轩诗文集·跋《列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孔广森.经学卮言[C]//皇清经解续编: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1988.

[9]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0]胡仔.苕溪漁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1]闻一多.诗经通义乙[C]//闻一多全集4·诗经编下[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12]罗小华.战国简册中的车马器物及制度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

[13]沈培.试释战国时代从“之”从“首(或从‘页)”之字[EB/OL].简帛网,2007-07-17.

[1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15]孙诒让.周礼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5.

A Hypoth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Poetry·Yong Feng·Gan Mao——By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and Horse Ornaments in Implements as Reference

Liu Gang

Abstract: The third and fourth sentence of each chapter in the poem “Gan mao” 干旄of the Classic of Poetry have many comprehensions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the Mao Zhuan毛传explained “Liangmawuzhi良马五之and Liangmaliuzhi良马六之”refers to “three horses have five bridles and four horses have six bridles”;the Zheng Jian郑笺explained it as the  number of horses. Therefore their opinions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at the adaptability of silk. According to the sentence of Pre-Qin manuscripts unearthed in recent years and the bronze horses model in the Tomb of Qin Shihuang, We Consider  that “Sizhi” 四之“Wuzhi”五之and“ Liuzhi”六之are the the  number of tassels at a ancient flag which were put on the head of the horses.

Key words:“Liangmawuzhi”(良马五之) ancient flag with yaks tail headgear of the horses “zhu” ()

[责任编辑 王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