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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螺旋(短篇)

2019-12-25周燊

南方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胡螺旋青青

老木桌的四条腿有一条被胡长久锯掉了一截,所以每当他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的时候,老木桌就会摇头晃脑,仿佛在陪他思考。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记着许多数字,懂数学的人一看便知是斐波那契数列。胡长久喜欢这些数字,现在他还能继续往下算,有一天算夠了,他也许就死了。

胡长久想好了,死后一定请人把自己烧得连魂儿都不剩,他可不想“投胎转世”。可是这个帮手他到现在都没找到,更无奈的是自己身体健壮得很,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在崇明岛生活了二十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摆在最孤独的地方,没人会来翻一翻。 在胡长久家里人们从来都找不到任何圆形的东西,这也是他的处世哲学——不圆满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如果想向上天要些什么东西,你就得先让自己失去一些东西。有人说自然是“轮回”的,胡长久并不否定,但他悟出了一个更深刻的真谛,并称之为“黄金螺旋”。

石头和红髻是胡长久的老邻居,今年是它们住在胡长久家房顶的第五个年头。人们都说老胡有福气,他们羡慕老胡家栖息着—雌—雄两只白头鹤,佩服他失去了自己的爱情却能守护他人的爱情。每年十一月初,—些慕名前来观看石头飞越千里,从北方如期赶来和红髻团聚的情侣不在少数,当他们看到石头的身影出现在天上时,无不欢呼雀跃、泪流不止。胡长久站在人群中间,脸上的表情略显沉郁。石头是他见过最忠诚、最坚韧的雄性白头鹤,它石板色的羽毛通体锃亮,头顶似戴着一顶鲜红的礼帽,温文尔雅又英气逼人。每年它几乎是第一只从林甸飞回的白头鹤,在崇明岛上陪伴红髻。

五年前,作为湿地公园候鸟保护员的胡长久救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雌性白头鹤,取名红髻。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红髻的伤虽然愈合了,却落下了病根,永远无法再远距离飞行。红髻一天天萎靡下去,甚至绝食,胡长久便整日安慰它,找最新鲜的苗蓼、小鱼送到它嘴边,还为它在自家房顶搭了一个舒服的巢。可是红髻始终不领情,它瘦得像一副标本。直到半年后,一只雄性白头鹤“从天而降”,开始时在附近徘徊,后来干脆与红髻出双入对,胡长久才明白,红髻的悲伤源于对配偶的思念。有了这只雄白头鹤,红髻的身体状况日益好转,胡长久便把它们的巢扩大了一番,还给这只“模范丈夫”取名为石头。

三月底,石头弃不了候鸟本性,跟随大部队北迁,红髻便又开始抑郁。它眼睛里的光随石头远去的身影越来越黯淡。胡长久想尽办法也点不燃藏在它眸子里的蜡烛,那蜡烛的捻芯太脆弱,似乎随便来缕风都能吹灭。那段时间胡长久也瘦了一大国,直到十一月的~天中午,石头从天边归来,像一团温柔的火。此后每年这对白头鹤夫妻都在胡长久家相聚半年,佳话传遍方圆千里。

今年,石头又如期而至。平日里它会给胡长久捉一些小鱼小虾放在门口,就像女婿带着礼物回岳父家一样。可是老胡却忧心忡忡,他总觉得今年是石头和红髻最后一次相聚了。这种不祥的预感可能来自石头的“过分殷勤”,也可能来自红髻的健康状况大不如从前。老胡觉得“黄金螺旋”恐怕要开始了。

在数学上有一种作图规则是在以斐波那契数为边的正方形拼成的长方形中画一个90度的扇形,连起来的弧线就是“黄金螺旋”。为什么自然界中的花草树木、动物甲壳,甚至许多建筑物看起来有一种规律的美感?就是因为这条螺旋,这个命运之轮。胡长久喜欢自学数学,研究各种定理和谜题,当年以一分之差与清华大学无缘,此后便对“数学与命运的关系”这个命题着迷不已。为此他还研读老庄、周易等思想,对许多外国哲学家的言论也是倒背如流。他知道数学与命运之间的确存在一种非常微妙的联系,而这个联系的规律就像“黄金螺旋”一样,不是圆形的。虽然宇宙星尘和春秋冬夏一直在循环,可是圆轨的组成恐怕还是螺旋形。老胡没法证明这个猜想,但他感悟的人生道理是凡事都不能做得太满太过,有些时候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厄运,人必须要主动给自己制造一些不幸。

如果明年石头与红髻真的分开,老胡想,没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了。为了避免这种厄运,他觉得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这些措施必须让石头和红髻懂得爱情可贵,能好好给它们“上一课”。正当老胡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元旦后突然造访。

她来自一个阴天的上午,而且只身一人。老胡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个男的。她个子很高,脸部线条硬朗,肩宽腿长,背着一个硕大的军用双肩包。她说她叫宁寒,名字为“宁忍严冬苦,不受三春寒”,是个外县电视台的记者,想深度采访老胡与白头鹤夫妻。

对这位不速之客,老胡一点也不觉得新鲜。媒体报道的事情他经历多了,可以说司空见惯。他本想打发这个叫宁寒的人走,可是此人实在太自来熟,在老胡给她倒水的空当,她已经把相机和一些生活用品都摆出来了。

“我睡哪儿?”她问,完全没给老胡拒绝的机会,也没给老胡回答的时间,便出门寻找白头鹤去了。

胡长久暂时把她留了下来,家里还有两间空屋子,闲着也是闲着。他不怕别人传什么绯闻,因为岛上几乎人人都觉得他活得像个和尚,要是真有看得上眼的姑娘,大家为他高兴还来不及。再有,宁寒的外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安全得很。可是令老胡惊讶的是,宁寒告诉他自己已经离过三次婚了,现在单身,依然有许多追求者。她说她很羡慕老胡这种活在世外桃源的自由,还觉得他过得太幸福。

“人要给自己找点压力,太平静也不是好事。”宁寒对胡长久说,两人的人生观倒有些不谋而合。老胡便问怎么给自己施压,宁寒回答了一个字:作。

“我自己跟自己‘作?”老胡无奈地笑了。

宁寒说:“可以这么理解,你得干点坏事,像年轻人那样。”

“然后呢?”

“然后你后悔自己干的坏事,平静的日子就打破了。”

老胡觉得她讲得蛮有趣,又问:“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宁寒轻蔑地哼了一声,像早已参透人生的高人一样,神秘地说道:“冰山看着也平静,鬼知道海底下会发生什么。”

老胡笑了,现在他觉得这个女人果真有点意思。他看了宁寒编写的稿子,文笔在不失真的前提下还能体现出哲性,再看这些摄影装备,她一定是来拍纪录片的。宁寒没有否认,但她这次来重点是想跟拍老胡,把石头和红髻作为配角,这样更能吸引观众。这个主意令胡长久有些犹豫,以往记者来都是直奔石头和红髻,现在有人要把自己当成主角,弄得他很不适应。

可能是发觉自己不是主角,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石头对宁寒表现得很不友好。它不让宁寒靠近它们,还会攻击她的摄像机。夜里,宁寒悄悄爬上房顶想拍摄它们睡觉的画面,不料被石头发现,差点从屋檐滚下来。宁寒决定先“贿赂”這对夫妻,于是经常喂红髻吃东西,可是红髻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它可真高贵,怪不得石头对它死心塌地。”宁寒这样形容红髻。胡长久本来因为宁寒的到来,差点忘了自己的“大事”,她这么一说,倒让他又着急了。怎么做才能让石头和红髻暂时打破这种幸福的平静,为以后能一直在一起打好预防针?老胡其实想到了一个主意,但他觉得这么做有些过火,万一弄巧成拙可就变成棒打鸳鸯了。他想让宁寒这个情场高手帮忙拿个主意,又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奇怪的思维方式,于是试探性地随着宁寒所说的“打破平静”这个话题,继续向下深入。

“爱情想要长久,怎么办?”老胡问宁寒。

“也得‘作。”宁寒回答。

老胡点点头,问:“怎么‘作?”

“这个得看具体情况,有些女人很能闹,有些男人比女人还能搞事情。”

老胡问:“要是两人都安安稳稳的,谁也不作,会怎样?”

“你没听说过一个道理吗?从来不吵架的情侣,只要吵架肯定会分手。”宁寒斩钉截铁地说。

“那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要是有个局外人,帮他们‘作一下就可以打破平颈了?”老胡特意把平静的“静”字换成了瓶颈的“颈”字。

宁寒聪明得很,一下子就听出了老胡的话外音。她说:“你是不是觉得石头和红髻生活得太幸福了?”

老胡见宁寒这样说,索性也就不瞒她了。他把自己想要帮白头鹤夫妻“上一课”的想法告诉她,希望她能站在雌性动物的立场给分析分析。

“其实这事要看你怎么看。你觉得石头和红髻很幸福,而且还家喻户晓。可是在我看来它们每年都有半年的时间要分离,这已经很不幸了。”宁寒说。女人的思维方式就是不一样,老胡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所以你觉得它们已经达到平衡了?”老胡问。

“不,它们经受的苦难大于幸福。你看,它们都没有后代。”

其实这个问题胡长久也头疼很久了,白头鹤虽然是恩爱的一夫一妻制,但还没有在越冬季交配的记录,它们只在夏天繁殖季才会担当起父母的角色。石头也不例外,即便它与红髻一起越冬,可是几年来老胡从未在它们的巢里发现一枚蛋。

宁寒说:“孩子可是维持夫妻感情的重要武器,我无法生育,所以结了离,离了结。”

老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便转移了话题说道:“你说它们会不会因为没有后代而分开?”

“不好说,不会吧,动物什么时候进化得比人都浪漫了?”宁寒苦笑一阵。

老胡感到一股强烈的危机,脑子里就像有只空手回巢的蜜蜂,嗡嗡直叫。以前他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那种不好的预感来自何处了。红髻的健康状况想必和不孕有关,再这么下去,恐怕它熬不过明年。老胡想象着一个画面:明年石头飞回来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红髻,它焦急万分,最后只见着一根红髻的羽毛……他不敢再往下想,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试试。”宁寒提议。

“哦?我也有个办法,你先说。”胡长久说。

“你先说。”她示意。

老胡抿了口茶,说道:“我打算先把红髻藏起来几天,让石头找不到它,给它们制造一场‘小别,然后再让它们团聚,这样也许它们就更懂得珍惜彼此了,小别胜新婚。”

宁寒笑道:“你这办法,对人行,对鸟可不一定奏效。再说,没太大意义。”

老胡泄了气,这是他想得到的唯一办法。要不是半路杀出个宁寒他都已经实施了。

“我的办法是找两枚蛋偷偷放进它们巢里,让石头和红髻做一回养父母。”宁寒严肃地说。

老胡怔怔地望着宁寒,他们虽然有着相似的人生哲学,但行事方法却完全相反。“黄金螺旋”在她这儿仿佛不转了。老胡一直觉得,想要让人生平静而安稳地持续下去,必须凡事都留出一定的空间,就像螺旋永远无法变成圆形一样。圆的哲学更像约翰·邓恩在《告别辞·节哀》中所写的“使我的起点与终点再次相遇”,螺旋则不同,它是一种“禅”,正如明代诗人王樨登在《圆静寺》中所诠释的:“山光湖影半参差,蒲苇沿溪故故斜。”一个闭合,一个开放,一个有结局,一个没结局。老胡为了活在螺旋中已经丢掉了好多东西,甚至包括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但是宁寒却反着来,她不舍弃,而是添加。他们俩一个活在螺旋线上,制造空白,一个则活在空白中,制造命运那精妙的弧度。

老胡使劲拍了下脑门儿,感慨自己怎么会忘了逆向思维。他骑上自行车去最近的邻居家买了两枚刚下的鹅蛋,回来后趁石头它们不在,偷偷放进了巢里。宁寒一直盯着摄像机,只为抓拍白头鹤夫妻第一眼见到蛋的反应。老胡心想,不是说这次来重点采访我吗?不过他怎么会和石头抢风头呢。

很久,红髻才回来,看神色好像和石头吵架了。它飞到房顶,看见了那两颗圆滚滚的大鹅蛋。宁寒即紧张又激动,老胡也感到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红髻看起来十分茫然,并且提高了警觉性。它叫了几声,扑棱两下翅膀,围着巢转了一圈后,静静地看着蛋。不一会儿石头也回来了,它的反应比红髻要激烈一些,用爪子试探性地敲了敲蛋,与红髻面面相觑,随后它们仿佛在争论什么。

最终,石头飞下了屋顶,红髻进入巢中把两枚鹅蛋孵在了身下。宁寒和老胡高兴地击掌欢呼,想不到这招还真能奏效!宁寒回放着刚才的录像,思考应该如何剪辑。她说:“人们就爱看新奇玩意儿。”

“这次你有收获了。”老胡恭喜她。

“只是一部分。我说了,我是来重点采访你的。”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讲的。”

宁寒站起来,很郑重地走到老胡面前,说:“你可以讲讲你的父亲。”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一样令老胡心头剧烈抽搐了一番,脸色顿时变得蜡黄。宁寒在认真等待他的回答,可他什么也不想说。

“你从哪儿知道的?”良久,老胡问。

“我来采访你自然是事先做了功课。”宁寒让老胡坐下,给他倒了杯水。“我知道你从不跟人提起你父亲,正是因为这点,我才来找你。”

胡长久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他覺得这个女人为了博人眼球真是连底线都没有。他有一种想赶她走的冲动,但是又不想真那么做。可能是刚刚红髻孵蛋带来的喜悦,也可能是因为宁寒有趣的人生观,老胡没有真说出请她离开的话。不过,他心里那一点点倾诉欲好像瞬间被点燃了,照得胸腔通亮,他感到有条路在自己的血管里蜿蜒开去。

胡长久对父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六十年代自己八岁时的那片沙漠中。那时父亲是一名被派去搞科研的物理学家的助手,一次实验室爆炸彻底终止了父亲正高速运转的命运螺旋。他还记得,当时他正在职工小学里上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列了两行加减法口算题,看谁第一个算完。胡长久正要举手,顿时一声巨响,在眼角的余光处能看到突然一闪的亮黄。所有孩子都吓得大叫.趴在窗户上使劲向外探身,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胡长久和别的孩子不同,他趁机把黑板上的第二行口算题也算完了,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不但表扬了他的准确度,还奖了他一朵鲜艳的红花,说所有同学都应该向胡长久同学学习,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课堂就是课堂,纪律不能乱。

中午放学时,胡长久蹦蹦跳跳地往父亲的办公室跑,想把自己被表扬的事情炫耀一番。可是越接近父亲的实验楼,难闻的气味就越浓烈,空气中飘来黑烟,哭喊声越来越尖锐地刺激着他的耳膜,许多人站在实验楼外围。那悲怆的画面胡长久每晚闭上眼睛都会重复播放。在前排,他找到了母亲,母亲瘫坐在地上,满脸半干的眼泪和鼻涕。随后,一些人从实验楼里陆续端出几只大脸盆,虽然离得不近,但是胡长久还是看见了盆里的东西——人的胳膊、腿、血肉模糊的头和肠肚内脏。血一路往下渗,滴在地上像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在第三只大盆中,他看见了一张属于父亲的工作牌和一只后面还连着肉和血管的眼球。那是他最后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

自那以后,胡长久就得了爱吐的病,尤其是在用脸盆洗漱的时候,后来演变成只要一看见圆形的东西,胃里就会翻江倒海,不分场合地呕吐。母亲整日在家中除了哭喊就是呆坐,足足持续了一个季度之久。后来她不哭了,但胡长久再也没见过她笑。只要有一点事做得不好,母亲就会用一把螺旋测微器狠狠地打他,后来即使他什么也没做,母亲还是会举起螺旋测微器。为了让她高兴,胡长久什么也不要,甚至不敢和别的小朋友出去玩,因为那样做仿佛是背叛母亲。

后来胡长久因为一分之差没能考进清华,母亲癌症去世以后便一个人回到上海老家,正赶上崇明岛要在白港至团结沙之间筑起促淤大坝,连接团结沙和东旺沙,于是加入了建设队伍,谈了女朋友.再后来就成了一名生态区的候乌保护员。

老胡回忆至此,突然停下来不讲了,宁寒只好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她神色哀婉,想说一些安慰胡长久的话,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来。

“这些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现在你知道了。”老胡对宁寒说。

宁寒感到十分愧疚,她只知道胡长久的父亲是一位英雄,却不知道他的童年竟然如此阴暗。现在她似乎明白老胡床底下藏着的那瓶百草枯是什么意思了,几天前发现的时候,还以为是除杂草的。

老胡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十分漂亮。“这就是我女儿,青青。”他说。

“她现在在哪里?”宁寒一面夸赞女孩的相貌,一面问。

“跟她妈搬走了,好些年了。现在估计得这么高了。”老胡比画着。

“为什么离婚?”

老胡想了想,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多,每一个都无法忽略,他像有选择困难症似的,好不容易回答道:“青青虽然生得漂亮,但是个哑巴。”

宁寒下意识地按下录音机的按键,认真倾听接下去的故事。

“我和她妈……好不容易才有了她,哪想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讲话,不过听力倒是没问题。我们走了好多医院依然没法子,我就用我的方法给她治。”老胡意味深长地说道。

宁寒不解:“你的方法?” “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给青青施压,你知道,就像天平一样,一头越往下,另一头就越往上。我希望她能经受一些苦难,这样也许命运就会把欠她的嗓子还给她。”老胡说。

“那你怎么做的?”

老胡惭隗极了,从表情上看他一定是做了让自己无比后海的事隋。他说:“我总揍这孩子。”

宁寒知道单凭这一点,肯定也不是老胡妻子提出离婚的首要原因。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老胡终于承认,他不单打青青,还打老婆。

“她嫌我因为青青的病情,从来不碰她。”

“你是说……”宁寒会意。

老胡说:“对,其实我不是因为青青。我受不了圆形的东西,而她的乳房偏偏又大又圆。每次她抱怨我,我一生气就爱动手。”

老胡如此诚实的回答让场面一度变得很尴尬。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试图转移话题,说:“还有可能是嫌我没出息,她总想让我回上海市区当个老师……对了,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我烧得一干二净?”这个问题自打宁寒借住在他家,他就经常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她,只是这回他的神情格外严肃。

宁寒觉得事情不妙,那瓶百草枯也许是老胡谋划已久的事情。而他那么担心明年石头还会不会飞回来,恐怕是因为放心不下红髻。他的心长了太多杂草,她得帮他想个法子,把这些荒凉的植物用别的方法清除。

这次深入采访之后,老胡有两天都没见到宁寒,她的行李还在家里,人却不知道跑去哪儿了。不过他不在乎,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鸟巢里的两枚鹅蛋。最近石头性情大变,似乎对蛋充满了敌意,如果不是红髻雷打不动地卧在上面,石头估计早把它们打碎了。老胡想,石头真聪明,可它为什么就不能装装糊涂呢?

他走到床边,蹲下来,看了看藏在床底下的百草枯。今年过年他打算吃一顿特别的“年夜饭”,停下那无休止的螺旋。一直以来老胡都信奉越是什么都不要,命运就会给人越多的回报,可是自己一直在断舍,命运却从来没给他相应的幸福,似乎“黄金螺旋”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

第三天下午,宁寒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姑娘,老胡一开门顿时傻了眼。小姑娘看老胡的眼神既惧怕又期待,好像一朵开在湖中央的莲花突然漂到岸边,看见了一个猎人一样。

老胡内心激动万分,青青都长成大姑娘了,美得像仙女。看来她继父对她不错,老胡发现青青背的书包是价值不菲的品牌。孩子和宁寒还在门口站着,老胡让她们赶紧进屋坐,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老胡找出青青小时候最喜欢用的卡通水杯,给她倒了杯白开水,笨拙地问了一些问题,孩子只是点头或摇头。半晌,老胡把宁寒叫到一旁,问:“你怎么找到青青的?”

“这还不简单,你忘了我说的,咱得像年轻人那样干点‘坏事。”宁寒的语气中带着调侃和骄傲。

“你带她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怎么,你不想见你女儿啊。”

“想。但是她不能来。”

“为什么?”

“她有新的家庭了,已经不算我闺女了。”

宁寒对胡长久所说的话感到震惊,这人到底哪根筋不对?她说:“是孩子自己要来的,正好学校放寒假,她想来完成关于白头鹤的调查作业。”

老胡觉得别扭,这么多年青青都没回来看自己,怎么今年突然来了?一定是宁寒说了什么。

“你跟孩子说了什么?”他问。

“我能说什么,我只是把石头和红髻正在做养父母的事情告诉了她,孩子很感兴趣,非要来,还说要在你这儿过年。”

胡长久吓了一跳,瞄了两眼青青,真像在看别人家孩子。老胡对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小时候,扎着麻花辫,穿着短裤在水边捉小虾时的样子。现在昨天和明天似乎突然相撞,青青一下子大變样,老胡哪消化得了。不过要是问他想不想多了解孩子一点,他肯定点一万次头。

“你什么时候走?”老胡问宁寒,但是没有赶人的意思。

“我想等到红髻把小鹅孵出来。”她说。其实她的采访不用专门等到那时候,因为她还从来没见过鸟孵鹅蛋能成功。但是为了确保老胡能打消自杀的念头,平平安安地过年,她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

老胡点点头,跨上自行车出门买菜。宁寒在他身后嘱咐:“多买点鱼肉,今晚我来露一手。”

第二天一大早,老胡刚睁开眼睛就发现青青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头,于是赶忙穿衣服下地,准备去厨房做早饭。青青拉住他的胳膊,用手语问他家里有没有梯子。老胡知道孩子是想上屋顶看白头鹤,便从柴房里找来梯子,找了个最佳角度架好,左摇摇右晃晃,确定踩上去不会有危险才让青青往上爬。

青青顺着梯子每向上迈一步,老胡的心就跟着颤一下,生怕她抓不牢,踩不稳。可是青青三两下就爬上了房顶,老胡紧接着也爬了上去。石头飞出去找早餐了,巢里只剩红髻。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观察过红髻,老胡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大有改善,不仅羽毛更光亮了,眼睛也更有神了。由于石头对这两枚蛋有敌意,红髻几乎不让它替自己孵,可能正是这种作为母亲的责任感让它看上去容光焕发。

青青很兴奋,她伸手摸了摸红髻,没想到红髻一点也没有抵触。老胡觉得奇怪,以往家里有外人来,红髻第一个防御起来,即使宁寒到来那天也不例外,怎么今天对青青这么友好?青青开心地笑了起来,老胡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再目睹如此安静又如此灿烂的笑容,他感觉“黄金螺旋”仿佛变成了一朵明丽的向日葵。

青青用手语问老胡:“它们从哪里来的?”

老胡于是给青青描绘林甸县那个地方,说那里是平原地区,拥有百万亩湿地,乌裕尔河、双阳河从其境内流过,是许多种候鸟的栖息地。

青青听后直摇头,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地名:蒲苇城堡。她告诉老胡,石头和红髻其实是从这个地方来的。老胡困惑,这是什么地方?青青便用铅笔勾勒了一座城堡,城堡前面开满了蒲苇花。看她的笔触,似乎纸面上正吹来一缕清风,蒲苇花齐刷刷地倒向一边。她把纸扯下来,塞到了老胡手里。老胡如获至宝,把这幅画和青青小时候的照片一起压在了枕头底下。

一连好几天,青青的作息都与石头和红髻保持一致,甚至吃饭也和它们一起。石头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好像是这个家飞来的第三只鹤。老胡整天去菜市场,蔬菜水果换着样地买,也包括给红髻这位准妈妈的各种“小灶”。回家后宁寒掌勺,他打下手,每顿饭都是标准的四菜一汤。

一天,青青邀请宁寒和老胡一齐到院子里观看“节目”,没想到主角竟然是石头。它跟在青青身后,十分绅士地入场。青青鞠了一躬,然后把一只手臂伸到石头面前,意思是向观众介绍她的搭档。令人惊喜的是,石头低下头,展开双翅,也向大家鞠了一躬。

随后,在青青的指挥下,石头表演了绕场跑、低空盘旋等“特技”,让老胡看傻了眼。只要青青举举手,动动手指,石头就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十分听话。石头虽然表面看起来很儒雅,其实桀骜不驯,它能如此顺从于青青还真让人难以捉摸。

带着许多疑问,老胡决定偷偷观察青青究竟和白头鹤做了什么,可结果却不如所愿,青青除经常用手语和它们对话以外,也没做什么特殊的事。但是仔细观察下去,老胡发现石头不仅能明白青青每一个动作的意思,而且还会用频率不同的叫声来回应她,对于这种鸟语,青青仿佛能领会其中意思。他们就这样在不同物种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老胡灵光一闪,女儿莫非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

事实远不止于此。他把女儿每一次与石头“对话”的手语和石头的叫声、身体反应记录下来,发现青青在为石头和红髻讲一个故事,而根据自己多年照顾白头鹤的经验来看,石头对青青的回应也大致可分为几种:愉快、疑惑、焦躁和愤怒。青青在故事中屡次提到“蒲苇城堡”这个词,每当她用手比画这个词时,石头就变得异常兴奋。

“我知道‘蒲苇城堡的秘密。”宁寒发现胡长久的疑问后,想给他点提示。果然,老胡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奥秘。

宁寒说:“青青告诉我她非常喜欢蒲苇花,说那是你送她的唯一一份礼物。她继父对她还不错,但就是不允许她和你有任何来往,有一次青青想偷着来找你,被她继父发现后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们不让青青给你写信,于是青青便把给你写的信寄去了一个叫作‘蒲苇城堡的地方,你知道,根本不存在的。”

老胡听罢,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宁寒接着说:“那是一座周围开满了蒲苇花的城堡,她是公主,你是骑士。你有一把长矛和一个圆形的盾,可是你每次看到盾牌都会吐,其他人便取笑你是胆小鬼。后来在一场‘战斗中,你却成了唯一一名不用盾只用矛就获胜了的骑士。”

“然后呢?”老胡不再怕宁寒看见自己流泪的狼狈样,因为她也已经热泪盈眶。

“公主决定奖赏你,她要赐给你像龙一样厉害的、能在天上飞的搭档,可是她找不到龙。于是她离开城堡,只身一人去寻找‘龙。”

老胡哽咽着问:“找到了吗?”

宁寒指了指外面,青青正冲石头开心地笑着。“很显然,已经找到了。”她说。 老胡走到青青面前,用手语问她在同石头讲什么。青青说她要让石头像一条龙那样勇敢,可以战胜一切困难,保护好它的家人。

“它的家人都有谁?”老胡问。

青青指了指红髻和它身下的两枚鹅蛋,又指了指老胡和她自己。老胡高兴得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原地转了许多圈。他感到“黄金螺旋”在这种幸福的眩晕中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圆圆的太阳,炽热而灿烂。

这种喜悦一直持续到除夕,胡长久已经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不过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焦虑又出现了,好像不破坏点什么,这种美好的光景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一样。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好破坏的了,老胡像犯了什么瘾一样找来找去,最后还真找到了一件东西——宁寒摄像机里的磁带。他趁宁寒和青青不在,把磁带踩了个稀巴烂,宁寒近一个月来的拍摄成果就这样全部被毁掉了。

“想拍的话,明年再来吧。”老胡像年轻人那样露出了一个坏笑。

周燊

女,1991年生,满族。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毕业,现为鲁东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7岁开始发表作品,10岁出版诗集《彩色的孩子》,现已出版长篇小说《多麦家族》、《爱在八点半》、《永恒之阱》、《尼尔与多麦家族》(台湾版)四部。大量作品刊于《作家》《山花》《作品》《芙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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