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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

2019-12-19程继光

地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张莉小芳阿托品

深夜,急救室灯如白昼。

“大夫,快快!我姐又喝药了!”

“这边这边!又怎么了?”

“两口子电话里吵完架,我看她房门紧闭,敲半天没动静,寻思不对劲,踹开门……”

急救科大夫伍青海不会记错,这位患者叫张莉,一个名字里有花的人。她已经是急救室的“老顾客”了,去年以来已经好几次服毒自尽,幸好每次都命大。就在不到半个月前,伍青海还对她进行过争分夺秒的抢救。

患者深度昏迷,呼吸微弱,呼气中有蒜臭气味,瞳孔缩小,大汗,流涎,心率下降,双肺湿罗音——种种迹象表明,是有机磷农药中毒。命在顷刻!

通知病危!吸氧!洗胃……伍青海冷静、快速地下达口头医嘱。

静脉通道早已建立,护士小芳小壶注射了阿托品及氯磷定,又娴熟地下好胃管。伍青海操作洗胃机,不断在吸水、进水、抽水、排水几个档间切换,2万毫升清水分次注入患者胃中再吸出体外,直到水质清澈透明。

农药瓶找到了,500毫升装敌百虫。空空的塑料瓶,一股醛类气味冲鼻而出。

有点像酒精。伍青海对这个味道再不会忘记。

静注10毫克阿托品。观察瞳孔、血压、心率变化。20分钟后继续静注10毫克阿托品。

……

抢救车里,阿托品迅速见了底。伍青海联系药房值班药师,“什么?10毫克5毫克的都没有?那2毫克的呢?也没有?只有0.5的?好吧……”伍青海放下电话,同情地望着小芳。每次20支,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小芳耸耸肩,转身去领药。

阿托品10毫克静注。20分钟后,继续。

……

操作臺上,整齐地码着上百只药盒。几只打开的药盒里,数十支曲颈安瓿透着清亮的光泽,静静地等候着。小芳坐在足有上百支空瓶的垃圾桶前,姿势别扭地掰着一支安瓿,缠着输液贴的手指因为吃力再次渗出血迹——那是安瓿划伤的。

这里是小芳的战场,而她已经负伤。

伍青海一愣,一把握住她的手,从她手里抠出那支安瓿,用力一掰,嘭,瓶颈应声而断。第二支、第三支……这是第227支还是229支?恍惚中伍青海停顿了一下——那支安瓿碎在手里,血光乍现……

配药室里不绝于耳的“吧嗒吧嗒”声,应和着抢救室心电监护的“嘀嘀”声,单调、刺耳、冰冷。

一支支安瓿被机械地掰断,嘭嘭嘭,嘭嘭嘭。硫酸阿托品源源不断地注入患者血管,经上腔静脉回输至心脏,再由动脉运送至全身。患者体内,大量有机磷农药已使胆碱酯酶失活。假若缺少这种酶的分解,一种神经递质——乙酰胆碱会迅速累积,引起强烈的毒蕈碱样中毒症状:支气管痉挛、肺水肿,最终会引发脑水肿、休克而致死。只有阿托品能中止这一过程,从而解除支气管痉挛,保持呼吸道通畅,防止肺水肿发生。

——这就是快速阿托品化的意义。

与其说是和时间赛跑,不如说是和安瓿较量。生命的天平在有机磷与阿托品之间摇摆……

几个小时过后,患者面色潮红,皮肤干燥,心率增快,血压上升,双瞳扩大,双肺湿罗音明显减少,进入阿托品化状态——这预示着患者暂时脱离了危险。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阿托品还要继续维持。俩人继续掰着安瓿。

天亮了。接班护士被一桶的安瓿和小山样的空盒吓了一跳:“天哪!什么情况?你们当饮料喝么?这得多少支?”

事后统计,那是整整702支。

张莉时值中年。爱人长年在油田一线忙碌,工作出色,是三届油田劳模,历任班长、队长、副总、处长等职。职务节节攀升,原油年年增产,而家庭悲剧也在渐渐萌发。

长期两地分居让家庭生活偏离了正常轨道,所有现实生活中的重担全部压上女人柔弱的双肩,甚至生产时爱人都没能陪伴在妻子身边。产后抑郁症,这个可怕的精神肿瘤,就在那个时候植入她的人生,并纠缠了她整整19年。去年儿子上了大学,世间唯一的牵绊终如细丝般被轻轻扯断……

服毒10次,4次未遂,抢救6次。张莉偏执到每次都以农药来和生活对抗。万不得已,老家的二弟来照顾她的生活,就是为了防止她出事。

张莉的爱人火急火燎从几百公里外的一线赶了回来。但他只有3天时间,还是硬挤出来的。在急救室没日没夜守候了3天后,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拽着伍青海到了急救室外边的柳树林,递过一根烟说,每次都是你,伍大夫,谢谢你!

伍青海礼貌地挡开那支烟,对着那双猩红的晃着泪花的眼睛说,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这么幸运啊。

男人转过身,双肩耸动,狠狠地抽着烟,半天,回过头,眼睛清澈了一些,说,还是得感谢你,没有你们,我在一线也不安生啊。

伍青海感觉心里猛地一沉,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他向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说,那你就安心上一线吧,这边有我……我们。

病床边,伍青海怔怔发呆。

敌百虫是常见的农药,不可能从源头上杜绝。这次是发现及时救过来了,可下次呢?恢复得越快,意味着距离患者下次服毒的期限越近。难道医务人员的努力,终将如西西弗斯的巨石,次次重新滚回原点?

伍青海望着患者昏迷中的面容,那份安详,尤其是鬓角昭示沧桑憔悴的几缕花白,让他蓦然感受到了苍凉的意味。43岁,她理应享受生命的第二次春天,但她一次又一次决意放弃生活。是生活把她逼向了绝境……作为医生,这样的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但伍青海突然觉得不允许她这样放弃。

伍青海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带女儿的艰辛。

妻子是学采油的,工作岗位只能在一线。很多次,自己对妻子也是不甚理解,吵闹,殇别,一次又一次,而最终自己又必须担负起“既当爹又当妈”的职责,把女儿拉扯大,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其艰且辛,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妻子劳累在一线,她又是多么的无奈。每次别离,母女俩都是婆娑眼泪。慢慢地,女儿长大了,而自己也深深地理解了奋战在一线的石油工人们。他们的付出又何止是青春啊。

伍青海习惯性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他俯身捡起张莉喝过的那只药瓶,塑料材质的药瓶在灯下散发着绿莹莹的阴森气息。西西弗斯,你的命运注定不能改变么?

伍青海看见农药瓶子,突然灵光一闪。

這次抢救,护士小芳觉得伍大夫有些不可理喻。

张莉的弟弟从家里拿来了药瓶——伍青海颤抖着手接过,目光急切而焦灼——没错!是敌百虫,500毫升装。他翻过药瓶,终于看到瓶底正中一个灼黑的焦痕,那是他用烟头烫下的记号。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询问病史、查体、下医嘱……全程他都显得过于按部就班且又漫不经心。所谓的“抢救”,除了吸氧就只给了一瓶纳洛酮高糖溶液静滴。家属也全无前几次的紧张,居然被伍大夫拉到外边的台阶上抽烟聊天。

小芳无意指责家属,更无权更改医嘱,她只能做好自己的工作——认真测量血压、心率,观察瞳孔……奇怪的是,患者生命指征一直很正常。这让小芳满头雾水。有一次碰到伍大夫跟患者家属在闲聊,她正想汇报病人的情况,伍大夫却大手一挥,说,回到你自己的岗位上去。口气不容商量。

小芳觉得伍大夫是草菅人命,不能不管,扭身离去……

不多时,朱院长来到急救室,将还在台阶上闲聊的伍青海逮个正着。朱院长火冒三丈:“你急诊工作几年了?这是什么态度?叫你们张主任来见我!”

一旁的小芳赶紧给张主任拨电话,眼角余光怜悯地瞥了伍青海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伍大夫竟然一脸轻松——这个家伙,真是不知死活!

两个月后,伍青海有事去找心理诊室的王大夫。

他刚到心理诊室,正准备敲门,门突然从里边打开了,一阵笑声也顺带涌了出来。居然是她,张莉。猛然看到伍青海,张莉也猛然一怔,蓦地收敛了笑容,大声道:“是你?哼,我正找你呢,走,去见朱院长!”

伍青海连连往后退,道:“您……”

张莉看见伍大夫被吓得满面赤色,不依不饶,道:“敢做担当啊,你怕什么!”

伍青海终于明白过来,笑道:“……您都知道了啊?”

张莉这才换过笑脸,哈哈大笑起来,说:“知道了,知道了。”

这时,心理诊室的王大夫走出来,对伍青海说:“张莉大姐经过两个多月的心理治疗,基本趋于稳定了,你看,她复活了。她还一直念念不忘你给她农药瓶里灌酒精的事呢,说要找你算账呢。”

伍青海这才一块石头落地,他发现这个名字里带花的女人,像花一样地盛开了……

作者简介:程继光,笔名禾米,男,汉族,70后。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青海油田医院。热爱文学、历史、军事,从事文学创作4年。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青海湖》《瀚海魂》《格尔木》《青海石油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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