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旭苒

11月27日，演员高以翔在参加浙江卫视《追我吧》节目期间晕倒，后送往医院抢救无效，确认离世。接收高以翔的医院方确定的是，高以翔属心源性猝死。

至今，浙江卫视方发布的官方声明称：事发当时，（节目组）在第一时间即展开救治并紧急将高以翔送往医院。

喊了多次，才有工作人员去处理

11月28日，我们分别联系到了四位参与录制的观众，他们在27日当天均身处节目观众席中。观众席可清晰看到主舞台前的赛道及舞台全貌。每有艺人进行比赛时，另会有LED大屏切出艺人特写。

大约晚上九点多，观众进场。根据现场导演的说法，录制在晚上10点半正式开始。在开始录制前，观众看到嘉宾们进行了一些拉伸之类的热身活动。此外，四位观众均看到有一辆节目组救护车停在现场，距赛道约四五百米的样子，赛道周围有相应的封路栏杆。

据观众介绍，录制过程中，只有节目组上下道具和换威亚服的时候，嘉宾才有下场休息的一点点时间。当有嘉宾比赛时，其他艺人观战的时候，观战台会升起来给他们坐，其他时间也是全程站着的。

接受采访的观众描述，高以翔出事前，他已经完成了整个游戏赛程的大部分，是在临近终点处倒下的。

由于台上艺人们对应的屏幕能看到多机位、较多细节的现场状况，观众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时，听到当期另一嘉宾徐梦洁在主舞台上喊，让工作人员去看看高以翔到底怎么了。

但喊了多次，无工作人员处理。

之后，观众看到黄景瑜、陈伟霆带头和其他艺人跑到高以翔身边。此时，现场观众席的大屏已被切掉，但由于高以翔昏厥倒地的地点离观众席较近，所以大家能清晰看到艺人们已经围了过去。

而直到此时，高以翔跟拍工作人员仍在持续拍摄。由于现场艺人的麦没被切掉，观众清晰听到艺人们接连几次大喊“别拍了”“救人啊”“帮忙”之类的话语。之后，才有工作人员前来查看并呼叫现场医护人员。而后，观众看到现场救护车来了，有几位身着黄色衣服的人开始为高以翔做心肺复苏。

嘉宾在哭喊

展开救治时，节目主持人华少几次安抚观众。第一次对大家表示已经没事，高以翔已恢复意识，但观众从其他嘉宾未关掉的麦传出的声音听来，嘉宾们仍在持续哭喊着高以翔的名字。

网上有说法称，高以翔是在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晕倒，两点三十分左右上救护车的。由于观众手机在节目录制期间都会被收走，四位观众均不能给出整个事件发生过程中具体的关键时间点。

但观众们是在高以翔上救护车后不久就被安排离场的，离场时间两点四十分左右。

由于观众参加节目都会提前填写一份个人资料。离场前，几位观众切实听到有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对大家说“你们出去不要乱说，所有人的信息我都有”之类的话语。

在我们联系的观众中，有两位已参与过多期录制。据他们回忆，《追我吧》这档节目每次基本都是从晚上22点录制到凌晨四五点。他们印象较深刻的一次是艺人李振宁跑完赛程后，直接躺在了舞台上，之后才被工作人员扛下去吸氧。

截至12月2日，浙江卫视和《追我吧》节目组除最初的声明外，仍未有相关负责人对现场进行关键时间点还原。对待媒体的询问，说法是“基于对逝者的尊重，家属希望低调处理，所有信息均会在家属授权后，统一发布。一旦确定有消息發布，第一时间会通知各兄弟媒体。”

27日下午，我们到达了事发地节目录制现场，当时宁波正在下着小雨，录制现场被封锁，有几位节目组工作人员正在搬东西，撤离现场。

我们试图询问工作人员，但对方无回应。现场入口的牌子上写着：此区域为拍摄宣传宁波的节目所用，将进行临时场景搭建和录影，录制周期为2019年9月20日-11月30日。也就是说这次是节目组的最后一次录制。有些录制节目的艺人的行程也是30号飞离宁波。

在我们惋惜一条鲜活生命离去的同时，一些细节也引发众人疑虑：为何艺人要在半夜录制如此高强度节目？录制现场是否有周全保障？每档光鲜综艺背后，艺人们到底都在经历些什么？

安全隐患

11月27日，浙江卫视综艺节目《追我吧》录制已进入整季尾期。

这档浙江卫视的节目，就像是极限版的《智勇大冲关》。每期录制，固定MC会和飞行嘉宾以追赶形式进行闯关比赛。每条闯关赛道平均长约1.5公里左右，在这1.5公里内，节目组通常会设置两个大型障碍装置，含多个极耗体力的关卡。

譬如让嘉宾在架空的蜂巢迷宫里爬上爬下，脚踩晃动梅花桩前行、跃过不断翻动的菱形滚筒器械等等。而在终点处，等着嘉宾们的是攀爬70米高楼，再从高空速滑至对面的刺激性体验。

梳理节目已播出的几期，因为主打夜间追逐概念，《追我吧》常常是从半夜开录，持续到早晨。有常跟艺人活动的粉丝感叹，在这档节目的外跑环节，他们往往跟不上自家爱豆的速度，“爱豆必须狂跑，我们基本都是骑着电动车在跟”。

在拍摄完的几期节目中，节目组往往请的都是以体力见长的飞行嘉宾，如奥运冠军邹市明、李小鹏、郭跃，素人健身达人，“跑男团”成员，或是年轻气盛的爱豆如UNINE，而固定嘉宾陈伟霆、黄景瑜等也都是长期健身者。

但即便如此，录制过程中也几次出现嘉宾腿抽筋、呕吐、要吸氧等状况。早前，陈伟霆臀部抽筋的画面还被网友做成过趣味表情包。如今看来，“玩笑”背后折射的是深深的安全隐患。

某资深综艺制作人在看了节目后谨慎表示：“我们在录此类户外节目时，艺人身边都是不可能离开人的。Follow PD（跟拍导演）、VJ、翻译、艺统、两个安保是基本操作。我不知道《追我吧》是不是。但从一些镜头角度看上去，感觉就是嘉宾自己跑，身边没跟那么多人，大概就VJ 、Follow PD的样子了。”

另有资深制片人颇为痛心地表示：“我仅代表个人不太理解这个节目的定位。出发点导致一切。感觉它就是把嘉宾扔在一个强压状态里，为了达到综艺效果而用高难度任务逼他们做出极限反应。还一定要赶在半夜录制？这也太不‘人性了。”

某媒体曝光的一份《追我吧》与艺人签订的合约，其中提及：艺人乙方保证参与节目录制时身体状况良好，没有任何有碍或不利于参与节目的身体或精神上的损伤或疾病;节目竞演存在激烈竞争之情形，可能会给乙方造成生理、心理负担;艺人乙方对此要有充分认知，完全自愿参加并完全愿意承担由此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而在高以翔出事后，有好友透露其已感冒数日并连续工作了17小时。

五问节目组

盘绕在我们心头的疑问是：

1.在高以翔倒下时，录制现场医疗措施是否到位？是否如网友所说，现场工作人员没有第一时间急救，而使高以翔错过了黄金急救期？

2.节目主打夜跑概念，夜跑项目是否经过专业测试？是否适合所有嘉宾参与？每位嘉宾上节目前是否经过体能测试确保达标？

3.夜跑录制期间，相关工作人员配比如何？专业医疗团队在节目录制地点多远范围内候命？

4.节目中设有70米高空爬楼环节，除了安全绳外，录制现场还有其他相关安全措施保障吗？此类高危项目此前是否经过了安全专家评估？

5.就我们探访节目现场所见，录制三大区域内有一个极深的水潭，但该水潭四周并无任何障碍物隔离。夜跑时，此处危险如何百分百避免？

截至目前，《追我吧》节目组除了一纸声明外，并没有做出更多说明。

事实上，这些年来，综艺节目录制发生的安全事故不止一起。诸多参与现场录制的网友们也纷纷表示，节目组超负荷、过劳录制是常态。为什么综艺行业会存在这么多不规范的隐患？

我们调查得知，在艺人和节目签约的劳务合同里，节目方都会写明已为艺人购买了保险，但许多艺人方面并不会仔细追究节目组具体购买的是哪一类险种，也不是所有艺人都会在节目录制前落实保险购买情况。一些飞行嘉宾或者小牌艺人甚至没有保 险。

亦有艺人团队表示，节目方为一般艺人提供的多只是普通意外险，大牌一些的艺人，节目方会帮买意外（含死亡）+医疗险。

据某资深艺统透露，她所参与过的节目，通常给到艺人的合同保额是500万/人，头部艺人会要求买1000万保额的保险。流传在外的《追我吧》合同中，也提到为艺人购买的是意外伤害险。但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意外险的保险范畴，外来伤害对人体造成侵害，才能进行理赔。换句话说，保险承保的是在录制现场遭受的非人为的伤害，比如说舞台坍塌、幕布倒了造成的骨折甚至死亡之类的意外伤害。高以翔的死亡不属于意外险承保范畴。

据我们了解，在综艺进行一些危险系数高的竞技游戏前，正规导演组确实会对项目进行反复踩点测试，现场也会准备安全措施，配备相应医护人员。一连耗时几天的户外真人秀，工作人员随身包里堆满了各类药品，以备不时之需。但在高危节目开录之前，鲜少有节目组有意识为艺人进行身体健康检查。

会晃动的类似梅花桩的装置

走过转动的多边形滚筒去对面

飞檐走壁关卡

早前，董子健在《高能少年团》骨折，李晨、Angelababy在《奔跑吧兄弟》中手指骨折，陈楚河在《非凡搭档》中摔断了腿。当出现这种情况，艺人方多是自己消化或是由自家团队带着去医院，节目组也仅会“协助艺人要求保险公司处理”，因为节目制作费里根本不会留出理赔的钱。

另一个被网友诟病的常态是综艺节目的刷夜、超时录制。我们参与过几十档节目录制。简单列举让大家感受一下——

錄某档国民户外真人秀时，每次录制大半个星期，平均每天三小时睡眠;

一档知名团体选秀节目，第一天下午17点左右开录，第二日上午九十点毕;

一档知名音乐节目，尤在前几季时，常是晚上20点左右就入场，凌晨两三点左右才放人;

一档舞蹈决赛，头天下午18：00开录，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半收;

一档演员节目，前一天晚上19点左右开场，第二天早晨七八点收工，基本场场棚内录制打通宵。

较近一次去某演员节目现场，我们就亲历某知名大导演录节目至清晨，体力不支。

连夜录节目，为少量成片素材花费4-5倍拍摄时间，几乎成了所有综艺节目的常态。艺人嘉宾、幕后工作人员，包括现场参与的观众，都处在这样一个超负荷的工作状态里。

艺人也弱势

有宣传人员透露，艺人方在和节目组签订合同时，就拍摄天数、拍摄时长会有相应的规定要求，一般是8-14小时不等。

但与影视剧组不同，综艺节目一旦拍摄，只要环节没推进完，其他艺人嘉宾都在场，即便超时也得做下去，“你不拍就是你不敬业啊，也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让人家节目没法录完。而且就算合约签了一些时限，最后超了，你真的会跟节目组计较那几小时的赔偿金吗？我从未听说有艺人真的讨要过，因为显得矫情、观感不好，艺人有时候也蛮弱势的。”

有“综艺咖”艺人经纪人向我们坦言：“以往艺人在节目中受了伤，我们其实不会和节目方做严肃交涉，要求他们以后如何做。因为他们背后都是靠着大平台，我们根本不敢撕。”

有人气偶像的宣传感叹：“我们艺人在节目里当固定MC，有时录制过程中出点事儿，他的心态就是我人来都来了，还能中途退出直接走吗。”前阵子密集录制了几期综艺后，该人气偶像身体也出现了些小问题。“主要是每次录制超时太严重，累得精神、体力都吃不消。”

如此耗时的综艺行业生态能改善吗？以目前状况来看，很难。

首先，从艺人作息习惯和上镜状态考虑，大部分综艺节目都会选择下午开工。但开工并不意味着即时开录。如一些舞台表演类节目，涉及艺人彩排走位，时间就会有拖延。

拿《乐队的夏天》举例。我们收到过一份内部录制排期表，表中写着：当天下午，包括朴树、大张伟、谭维维、李宇春在内的多位嘉宾会依次进行调音彩排。

排在最后一位的李宇春理应在18：40左右结束彩排，但因之前有艺人或迟到或拖延，直至晚上19点，李宇春还未完成个人彩排。节目正式录制于是延迟。

而在现场，11组音乐人表演结束后均涉及台上台下Talking互动、调乐器换布景等流程，每组表演的换场期间隔十五分钟，所有人都得在现场等待，其他嘉宾也不敢离场。

常见的棚内综艺，无论唱歌还是表演、舞蹈类节目，换场时间短则十五分钟，长达半小时。而外景真人秀要换起场来就更耗时了，不仅要跨区行驶，重架机器，还要协调围观群众，劳心劳力。

2019年11月28日，宁波，高以翔粉丝自发赶往《追我吧》节目录制事故现场，组织追思会（@视觉中国 图）

《演员请就位》此类涉及到导师点评的节目，时长更是极不可控了。有时导师观点交锋，辩到兴头了，对一段表演可能会点评半小时以上，他们一时忘我，导演组更不会主动打断——毕竟他们要保证能有足够的素材量，以供其最终剪出个几十秒钟最“精华”内容。

有导演组工作人员和我们说，其实演员类节目，最复杂的是现场灯光处理，“我们知道嘉宾难熬，但我们现场团队确实也在忙碌。”

对于节目耗时问题，他也无奈道：“像拍影视剧，那是有固定剧本的，演员在剧本上发挥修饰就好。但综艺突发情况就多了，每个环节每个人不一定专业，有时候配合没到位，就要重新调整，环环拖沓，就很麻烦。”

高以翔的意外猝死敲响了警钟。

在市场寒冬的大环境下，节目多处在招商难的境地。浓烈竞争氛围下，一些节目组倾向以“奇”制胜。为了最大的综艺效果，要逼艺人崩溃、失态。

我们想起一件很小的事，近期有艺人在当导师录制某素人比赛时，A选手的舞台从置景到拆台整整花费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在台下等著。

艺人很费解：在不影响比赛结果前提下，节目组为何不把A的表演放在当期节目最后？这样所有嘉宾和观众都不用干等那一个多小时拆台时间了。

“这就关乎现场总导演心态问题了。很多导演怎么说呢，直播、录播，两个心态。”某工作人员隐晦道。

针对高以翔事件发酵出的讨论，金城同达律所合伙人米新磊律师直言：“在国内，因为我们没有好莱坞那样强有力的工会制度保障，艺人通宵、超时录制节目现象十分常见，如果不是这次闹出了人命，这个事件可能不会引发关注。”

至于高以翔后事处理，米新磊从专业角度指出：“如果高以翔家属以此对节目组提出诉讼，让节目组承担相关责任，则需要证明高以翔的死亡与节目录制存在关联性和因果关系。如果不能证明艺人的死亡和节目组在关系，那么最后的赔偿则是保险公司的范畴，以当初购买的保险合同约定范围为准。”

● 摘自娱理工作室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