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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城市的地铁

2019-12-17祁娟

躬耕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鹿吉他唱歌

祁娟

五月,热浪滚滚。城市的各条道路边上,蔷薇骄傲地盛放。我沉睡在通往漫长春天的旅途上,一抬头却发现,汗水浸湿了衣裳。这么迅速,夏天来了。

麦田里呈现出金黄,麦子似乎都已熟透,农人手中的镰刀已经闪着寒光,和经由黑夜中走来的它们,一样带着灼热的华光。

不可避免的抢收大战就要上演。

我想起了五月的深圳。那个留下过我漂泊脚印,令我留恋,令我向往的城市。

曾经的那刻,穿越城市的地铁,是深层黑暗中的一道光。无声无息,载着无数与我同行的陌生人,奔向终点。只是终点是哪里?

时间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思考的速度,跟不上我目光的速度,我的目光從熙攘的车厢一眼辨出她的背影。纵然视力多么不好,但我确定她,确定她如田野的麦子,带着触动我胃口的香味,吸引我。其实时间并未停止,就那么疾驰且不容察觉。所以,我看到了衰老。看到了身体在不情愿地变形和褪色。

那座沿海城市有腥咸的风,湿热的气候,所以凉爽的地铁在夏季格外拥挤。我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没事就在上面。喜欢感受它的速度。喜欢它启程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划开了皮肤一般的刺激,之后再无声地冲出去。如弓箭离弦,在黑暗的地层里穿行,我由紧绷到松弛,到不自觉地打量,周围有和我一样带着不可名状的放松表情的人,工作之余的放松,就是这旅程。

既然选择远方,那么就心甘情愿去流浪。我一度迷恋在这座开放的城市里,我因它有无数个摩天大楼,无数棵绿色乔木,宽阔整洁的道路,壮阔的海面和四季鲜艳的花海而激情澎湃。最初的新鲜消失,便陷入困境,我在人才济济的罗湖人才大市场进出无数个来回,十几天过去,没有遇到适合的工作,又不想抛开专业,进退两难。在落下的夜幕里,差点流浪街头。

有些后悔,我可以反悔么,我决然离开母亲的脚步,还能回去么?我啃着馒头就着矿泉水,在地铁的入口处,望着窗外的黑,看着窗子上自己瘦弱的身影,看着与我不相干的各色人等,忧愁大于想象,不知明天是否依然这般沧桑。

还好,就在口袋里仅剩下五块钱,连最便宜的合租十元床位都出不起的时候,找到了去一家公司做内刊编辑的工作。

招聘的工作人员看我递过去的简历,学历证明,身份证后,又简单问了几句,便录用了。天啊,他打量我时,我忐忑不安,脸因紧张而通红,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我怕又被淘汰,因为对一个刚出校门的我来说,没有工作经历,没有经验,这是找工作最大的缺陷。还好,上天如此眷顾我。

那通往彼岸的地铁,一度使我充满希望,每次都带着希望,带着希望的光,在黑暗里冲刺。

从此岸到彼岸的还有阿莱,一位流浪歌手朋友。我们经常在地铁里相遇。他年轻而阳光的脸庞略带着些疲惫,怀里抱着把吉他,总一个人默默地靠在窗边,如我一般,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的黑。他偶尔会转过脸来,和我注视他的目光交织片刻。微笑是最好的语言。尽管多次在同一空间相遇,彼此交流甚少。但我知道他和我来自一个故乡,在地铁终点的某个繁华处,他在那里驻唱。每次唱歌之前,会简短自我介绍。阿莱的声音美极了,能吸引大片的喝彩欢呼,但听过之后,多数时候人们迅速散去,给予打赏的屈指可数。阿莱漂亮的面孔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然后继续轻轻拨动那些银色的弦,唱下一曲。

而我的工作安逸闲适。在过分闲适的时间里,在一次次乘坐的地铁里,我的目光无数次,掠过那些或坐或站,或在角落拥抱在一起的情侣,或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或轻轻打盹的老人的脸上,这些个和我同行的陌生人,要走到哪一程离开,他们在车门打开的一瞬,一个个走远。没有招呼,没有示意,就那样走了。尽管,我对每一个经过同行的人,都默默地示以注目礼。

后来,因顺带公司的国际贸易接待,和高校招聘工作,又忙碌起来,大部分在飞机上或地铁上时才会让紧绷的大脑放松。去英国,去美国,去澳洲,去迪拜……无数次经历形形色色的风景和人,我在别人的故事之外,在别人的感情之外。我体验那种上升的窒息感和极速滑行的快意,随着阅历和人性结构的积累,逐渐明白,所有的内容大同小异,我无需太多的好奇心,无需太多心理克制,却有始终明显的虚空,这种虚空首先来自饮食的不习惯,我一直不能适应半生不熟的牛排和青豆配一杯啤酒就算了事。我始终在地铁上没有方向,没有明确的方向,不知要去哪里。但所有的这些,在母亲频繁的电话里,找到归属。母亲不断催促,回来。南阳的城市已经开满鲜花,家里的小麦熟了。我给你蒸新鲜的馒头,给你煮爱吃的面。

她召唤我了,她终于召唤我了。

十几年的南方生活,在母亲亲自过来找我时,做一个正式完结。

我在这里很好。我已经对这座城市有了感情。它令我落魄失意过,也热血沸腾过。我稍有不甘。母亲说,下了飞机,站在路边还没分清方向,耳环就被抢。母亲自己乘地铁到我公司的地方,才打电话通知我出来。她站在我面前,有些微微的倦容,笑着望着我。

我心里骤然地疼了一下。这是那个对我管教很严的母亲么?这是那个记忆中年轻美丽且凌厉的母亲么?曾经在高中时男生因我打架,被她知道后不容分说,劈头盖脸地暴打我一顿,打得我鼻青脸肿,还把我的裤管撕破,大学期间也不允许男同学暑假过来找我……是我一度想远远离开的母亲么?

十几年的工夫,仿佛是一转眼之间,让她的美彻底褪色,她已发胖变形,头发花白,皱纹丛生。对母亲的戒备和疏离,甚至恨意,都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间,彻底瓦解。她努力睁着混浊的眼睛仔细地看我,说,你在南方的这些年,我几乎每个晚上都睡不着,担心你,我睡不着……跟我回家吧,再不回,也许哪天你就看不到我了。母亲似有些乞求,她老了。她不再是那个强悍的母亲了,她的腰身不再挺拔,像一棵快要枯去的老树。再不能老鹰捉小鸡般,一把迅猛地提起我的衣领打我。

就要离开南方,在办理手续时,母亲一个人乘地铁,如我一样,来来回回地。我不解。她说,我在地铁上体验呢,家乡的城市还没有通地铁。还有,我在感受我的小鹿一个人乘地铁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多年的小鹿,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我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便透过窗子看着母亲下了楼,她没有打伞,路旁紫荆花树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花白的发上。她缓慢地走着,背影蹒跚而坚定,她依然走向了地铁口。母亲,以她自己特有的方式,来体验离开身边多年的小鹿的生活轨迹,这不是一个终结和完美的旅程,作为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分子,没有关注,只有陌生的空气和同行的人,她在意的是我视觉里的所有,包括我经常看着地铁不分昼夜的黑。

那一刻,我理解了她的霸道和更深的爱护。

我拿起伞下楼,去寻母亲的脚步。竟然忘了戴眼镜。地铁上依然是数不清的人,安静的人。都默默地出神地观望、发呆。地铁上所有的文明都统一有秩序地进行,不抽烟,不吃东西,不大声喧哗,全部都有标识,人们遵守着自律的游戏规则。

我看到了经常在终点出口弹吉他唱歌的阿莱,他背着个吉他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似乎进入梦境。他有古铜色的皮肤,五官立体,眉毛很密,总像在考虑着什么事情,有微微皱起的逼人的美。声音那么好听,有些磁性的哑。我对美好的事物包括人,一直是没有抵抗力的,所以阿莱被我一眼看到。我们相遇在地铁时,也会简短交流。

寥寥数语的谈话中得知,他高考想报考音乐学院,结果落第。生活在农村的阿莱,家里有几亩田地,和年迈的母亲。阿莱想赚些钱,改善下家里的情况,让母亲生活得安逸些。所以风雨无阻,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隅,天天唱歌,唱到星星都睡了。

经常乘地铁的我,也会心生期待,遇到他。背着吉他淡淡忧郁的他,会浅浅地冲我微笑。他的微笑如一树紫荆花,温暖,明媚。我时常会望向窗外,想像着地铁每到一处的地名和风景,塘厦、下横廊、坑梓……到处都是绿色,绿色光芒万丈,簇拥着紫荆花。有穿着热裤的迷人的她们,有吹着口哨悠然经过的他们,若有若无飘来的咖啡的香,和黄昏的萨克斯独奏。

地铁的窗子上一闪而过的偶尔的灯光,再次进入无边的黑色。我时时处于光年的边缘,仿佛万年就过,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不寻不归,不问其他,万物俱忘,又万物兴致勃勃。

来去自由,无拘无束,诡异且专注地驰骋在地铁里一个人的幻觉中。

阿莱的声音很有穿透力,这是总听他唱了无数次的故乡之后,得到的结论。

总是在这里,在这里我想到了你。他忘我地唱,吉他抱在怀里被他性感地拨弄,修长的腿微微扬起,白衬衣在黄昏的夕阳里,晕染了一层光亮。听着他的声音,我看到了村庄,大片的麦田,以及立在麦田中央的他。

他是地铁终点的风景。

我在闭着眼睛的阿莱面前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他居然睁开眼睛看了我,然后又微笑了。我摆了下手,然后又穿过几节车厢,就发现了众多人中的母亲。虽然不戴眼镜的我视物模糊,但一眼望去,本能的来自血液相通的热流,使我毫不迟疑地确定她。

快步走过去,母亲正静静地盯着窗外,有些出神。我站在她面前,都没有发现。我望着她褶皱的面孔,望着她被一些风撩起的花白头发,望着她的孤独,心里涌起些酸楚的潮水。 我不在身边的多年,多少个夜晚,母亲渡过了多少个孤独的黑暗,她担心,惊恐,害怕,她的小鹿有没有受到欺负,有没有遇到可能遇到的危险……

沉思中的母亲突然发现我,惊喜地握住我的手。小鹿,她叫我。我靠近她,依偎在她身边。

地铁到了终点,我带她到阿莱经常唱歌的地方,因天气下着雨,阿莱的听众都不见了。他站在树下小小的仅仅容他一个人的棚子下,调好吉他,认真地站定,用手理了理白衬衣的不平整的边角,开始唱歌。观众就我和母亲,他依然专注而深情地唱那首故乡。听了多遍,每一遍都还感动。

一曲终了,他弯下腰鞠躬。我走过去,拿出一百元钱放在他面前的布夹子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稍等,就去了旁边的商店买了瓶水,换了零钱递给我九十五元。

我说不用了。他执意递给我,脸有些泛红,说,不能多收,这是规矩。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家里的母亲需要我,麦子也熟了,要回去收割了。他用干净的布擦了擦吉他,装好,背在肩上,跟我道别。

我望着他,望着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所有深沉的爱以及记忆的连接,与万物同归沉静的属性,带着岁月雕琢的痕迹,冲向塵埃落定,不持原则,无须伤感,终成一种洞悉和希望。

我和母亲回程,地铁极速飞驰,我竟第一次感觉到方向的力量。是的,母亲带我回家。那里有我的城市,有遍地的月季,有金黄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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