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佩珍

2019年11月22日，始于历史问题、发酵于经贸摩擦并愈演愈烈的日韩争端，在国防领域突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

当日下午6时，距离原定《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下称《协定》）终止仅剩6小时，韩国青瓦台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金有根宣布：暂不终止该协定。

不过，2019年11月28日，朝鲜向半岛东部海域“发射两枚发射体”后，韩国政府官员披露，韩国与日本“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互换军事情报。

韩方宣布“有条件地”推迟终止《协定》，外界普遍推测是在美方巨大压力之下做出的，因为《协定》到期的同时，韩美第11份防卫费分担特别协定第三轮谈判也在进行。

美日韩纷争表象下，一个隐秘秩序暴露无遗。

美国是最不乐见韩日《协定》终止的一方，倘若《协定》终止，韩美日三国将带来一系列后续同盟关系的松动，乃至瓦解。在美国的东亚战略布局中，日本的地位固然重要，但韩国这枚直接插在东北亚大陆边缘的尖刀，也容不得有半点松动。

当面临日本贸易制裁和驻韩美军费用陡增带来的巨大压力时，韩国在《协定》上做文章，颇有借美日韩安保体系反击日本、同时向美国示威的意味，实属无奈之举。

但《协定》是否终止，不完全是韩日双方说了算。

韩日的“亲密危险”

关系

2016年11月23日，韩日正式签署《协定》。根据《协定》，韩日两国将不通过美国就可以共享安全领域机密情报。

对于韩国来说，在朝鲜核导威胁增大的情况下，可以充分利用日本通过卫星、高性能地面雷达、预警机、海上巡逻机收集的情报填补空白，日方则可以获得韩国对朝鲜监听所获得的情报。

《协定》规定有效期为一年。若有一方不愿续签，需提前90天向另一方通报，否则期满自动延长。也就是说，如果韩方想要终止《协定》，就需要在2019年8月24日前通知日方。

从公布“暂不终止《协定》”这一消息的时间和内容来看，韩日双方的“亲密危险”关系可见端倪。

对于这份《协定》，韩国民众也不“乐见其成”。根据11月22日韩国公布的民意调查结果，51%的受访者赞成终止《协定》，支持《协定》延长的仅为29%。

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国际政治研究所教授沈海涛教授分析，“《协定》是美国有意撮合强化美日韩三边军事同盟的重要纽带，也是日本牵制韩国、防止其过分接近中国的一个砝码。倘若我们把这看作是‘矛盾的话，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就在于，日本无法拿出实际的韩国‘无法信任的证据，只能口头抽象地强调，而实际上却又不得不信任和依赖韩国这个‘准同盟国家。”

无论是韩国国内民众反对签署《协定》，还是日本于今年7月初对韩发起的贸易制裁，归根结底还是和韩日历史问题有关。

韩国总统文在寅说：“日方的贸易制裁举措出于政治意图，为报复韩国大法院判处日本企业赔偿二战期间遭强征的韩国劳工。”

韩国与日本1965年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建交文件涉及二战期间日本征用的韩国劳工赔偿问题。根据协议，日本向韩国赔偿价值3亿美元资金，并延长了2亿美元的低息贷款。

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及其政府并没有将这笔资金用于赔偿受害者，而是用在了韩国的工业建设中。

协议同时指出，所有索赔已经得到“最终彻底解决”。但是，并非所有韩国人都对这个协议满意，不少二战受害者一直坚称协议无效，屡屡提出上诉。

2018年11月29日，韩国大法院裁定两桩日本企业三菱重工赔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强行征用的多名韩国劳工案件。

这是韩国大法院在判处日本新日铁住金公司赔偿二战时期强征的4名韩国受害劳工每人1亿韩元之后，再次作出支持韩国劳工索赔权的裁决。

面对日韩遗留的历史问题和贸易冲突的不断升级，文在寅“谴责”日本：“日本一边说在国家安全问题上无法信任韩国，一边与韩国共享军事信息，不免自相矛盾。但韩方直到最后一刻都会为避免《协定》终止而付出努力。”

2004年，韩国被列入可享受日本贸易便利的“白色清单”，是唯一“上榜”的亚洲国家。但今年韩国成为第一个遭日本除名“白色清单”的国家。二战劳工赔偿案、日韩“火控雷达照射”等事件，让日韩关系跌入谷底。

2019年7月，日方限制日本企业向韩国出口氟聚酰亚胺、抗蚀剂、高纯度氟化氢。它们是智能手机、芯片等产业中的重要原材料。日本企业制造的氟聚酰亚胺和抗蚀剂分别占全球产量大约90%，氟化氢占大约70%。

日本限制出口这三种原材料后，韩国三星电子、LG电子等韩国主要电子产品企业立刻受到冲击。

在半导体占韩国出口20%以上的情况下，韩国的出口产业也遭受损失。复旦大学朝鲜韩国研究中心主任郑继永认为，日本此举可谓对韩国的“精准打击”。

为了报复日本，2019年8月22日下午，文在寅政府紧急召开相关阁僚等出席的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做出废弃《协定》的决定。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外交研究室主任吕耀东表示，要从根本上解决日韩长久以来的争议，就要面对历史问题，而历史矛盾往往极难化解。

《协定》起死回生，

只是卖给美国的

一个颜面

韩国宣布废弃《协定》后，美国国防部当即发表声明：对文在寅政府的决定，表示强烈的忧虑和失望。

日韩反目，无疑会撕裂美日韩三国军事联盟关系。这是美国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2019年11月13日，美国国防部长马克·埃斯珀开始访问韩国，在访问韩国前，他称《协定》“必须维持”。

为了“安抚”韩国情绪，美国在《协定》终止前一周，便安排国防部长埃斯珀在泰国和韩日举行防长会谈。2019年11月17日在泰国的会谈，是韩国宣布决定终止《协定》以来，韩美日防长第一次聚首。

在《协定》到期前，美国助理国务卿戴维·史迪威和美国国务院主管东亚太事务的副助理国务卿马克·纳珀一起，穿梭于日韩之间，对韩国做最后的劝说。

美国国务院发布消息称，戴维·史迪威访韩期间同韩方讨论加强韩美同盟、印度和太平洋战略合作、韩国新南方政策等。

马克·纳珀接受《日本经济新闻》采访时说：“包括韩日军情协定问题在内的韩日对立长期化，会对韩美日同盟产生负面影响。”

美国和韩国本应在11月18日开始联合空中演习，但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在泰国举行的韩美日防长会谈后突然宣布，美国和韩国将推迟这一联合军事演习。

推迟空中军演后，美方代表在次日首尔举行的第11份防卫费分担特别协定第三轮谈判中，要求韩国每年承担50亿美元军费，比今年韩方同意承担的8.96亿美元多出五倍。

2019年11月19日上午10时，韩方首席代表、防卫费分担谈判大使郑恩甫和美方首席代表詹姆斯·德哈特在韩国国防研究院进行闭门会议。由于双方未能缩小意见分歧，原定下午5点结束的会议仅进行了一个小时就匆匆散场。

虽然此前已有很多传闻，美国想要索取50亿美元“保护费”。但真的到美国“大开狮口”时，韩方代表难以接受。

郑恩甫在会后表示，美方的总体提议和韩方的原则性立场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双方都阐明了公正、合理地分担军费的立场，将继续耐心地争取实现双方都能接受的军费分担。

事实上，韩国是无意废除该《协定》的——因为韩国需要这个协定来强化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也希望通过这个协定提升韩国在美日韩三边安全合作中的地位。

韩国《国民日报》11月22日报道称，韩国政府担心，一旦终止《协定》，美国可能会采取各种对韩不利的措施。首当其冲的就是正在进行的驻韩美军费用分担谈判；其次，在后续进行的半岛无核化谈判中，美国有可能舍弃韩国部分利益以换取无核化进展；此外，美国正就是否对韩国汽车行业使用惩罚性关税(最高可达25%)进行审议。

“韩国的最终考量是韩美同盟关系。韩国希望借此能换取美国的理解与支持，减轻美国对韩国施加的巨大的政治安全与经济压力。鉴于驻韩美军的去留问题直接影响到韩国的国防，韩日关系只能屈从于韩美关系，文在寅政府即使没有得到日本方面任何妥协让步，也不得不看美国的脸色后退一步。”沈海涛说。

虽然韩日《协定》失效的危机解除，但也不意味着韩日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了。日韩在殖民史、慰安妇、劳工等历史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双方依然是剑拔弩张。

军事专家杜文龙分析，“一纸协定只是给了美国盟主一个颜面，并没有让两国关系出现根本变化。如果日本在日韩关系上重走老路，或者在其他方面进一步侵害韩国的民族感情和历史权益，当下的这个保障协定随时可能从‘一张白纸变成‘一张废纸。”

“谈不拢”的

“保护费”

韩日之间共享情报谈判无果，分歧同样严重的，还有韩美之间一直“谈不拢”的防卫费分担问题。

此次，美国狮子大开口，一次性向韩国索要近50亿美元的“保护费”。与此同时，美国要求日本分担的下一年度美军驻军费用，也从20亿美元涨至80亿美元。

此举引起了韩国政府和民众的集体不满，一些韩国大学生甚至跑到美国驻韩大使馆前表示抗议。

特朗普提出“一口价”50亿美元与韩国的安全需要有关。根据韩国国防部数据，目前大约有28500名美国士兵驻扎在韩国。这样的规模位居美国海外驻军第三位。

朝鲜战争结束后，韩国与美国签署了《韩美共同防御条约》，正式确立双方的军事同盟关系。此后，韩国就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美国身上，甚至连韩军的指挥权都让给美国。

1988年，美国以自身财政赤字为由，正式向韩日等盟国提出防卫费分担要求。1991年，韩国政府考虑到“驻韩美军的重要性和战略价值”，最终与美国签订了关于驻韩美军驻扎费用的《韩美防卫费分担特别协定》。

根据1991年的协定，韩国为部署在韩国的美军每年支付一部分的军费。20多年来，韩国分担的防卫费金额直线上升，1991年韩国分担的防卫费为1073亿韩元（时合1.26亿美元），到了2019年则增长至10389亿韩元（约合9.235亿美元）。

在最新一轮谈判中，美国对韩防卫费要价增至50亿美元。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访问首尔时说，韩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有能力为国防支出更多费用。

由于韩国所处的地位以及自身面临的国际战略环境的压力，韩国只能做有限的“讨价还价”，不敢也不能和美国“撕破脸皮”。

“韩美关系本来就处于非对等的状态，来自美国的压力与过分要求并不是第一次才有。尽管韩美两国国内均有不同的声音，甚至对对方产生某种程度的不信任感，但由于各自的战略利益需求，双方都会保持克制，韩美关系不会受到实质性影响。”沈海涛说。

对于美国提出的“50亿美元军费”，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所长滕建群撰文表示，“不按美国要求的报价达成协议，50亿美元可能会是压垮文在寅政府的稻草：不交50亿美元，美国要撤军，不再保护韩国；交50亿美元，文在寅没法给国内民众一个交待。50亿美元不仅仅是‘保护费，还被赋予了政治意义。”

日本强化对韩国贸易管制。韩国则强烈要求日方改变出口管制，同时认为美国分担军费的要求不公平，这些矛盾将加大美韩日三方分歧。

其实，韩日《协定》关系到的是美日韩三国的情报互换。此前，日美、韩美之间分别缔结有《军事情报保护协定》。这些协定被认为是美日韩在东北亚彼此形成同盟的重要基础文件。

“韩日两国的历史与现实，决定了难以实现完全的前嫌尽释、结成同盟。有限的军事合作也是在美国的主导下实现的，体现了美国的战略意志。倘若《协定》终止，将带来一系列后续的同盟关系的松动甚至瓦解，美国的战略利益将会遭受重大损失。”沈海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