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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与“杏花村”

2019-12-04张玉梅

文史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青楼酒家杏花村

张玉梅

有一关于青楼文化的书,认为酒家皆有“当垆女”,酒与青楼女关系紧密;并进而“完全有理由怀疑”“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问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隐隐暗示了答案。”此论颇为牵强,在此略作一驳。

关于《清明》一诗,史上确有诸多争议,主要围绕三个方面,一是作者问题,是否为杜牧所作?二是地名问题,杏花村所指为何,究竟在哪?三是诗的鉴赏问题。自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附校补记》提出“若究其出处,殊为可疑”后,诸家多有讨论。关于作者,有人认为,虽然存疑,却无反证,既然宋代的《千家诗》认定其作者为“杜牧”,且此后多处也将其归为“杜牧”名下,则“疑罪从无”。与此同时,倾向于《清明》非杜牧所作者也大有人在。他们从杜牧之诗风、唐人诗风、唐人用韵、宋诗特点以及《樊川续别集》《全唐诗》等诗选未选入《清明》,唐、宋两代关于清明、寒食之习俗等方面考察,指向此诗非杜牧所作。还有人提出了许浑、薛能、宋祁等疑似《清明》的作者。关于地名问题,主要集中在“杏花村”是否实指、虚指,是地名还是意象,是村庄还是酒家等?关于鉴赏,则对《清明》基调是喜是悲;是为了踏青出游,还是扫墓祭坟;“断魂”是哀伤还是酒名;“遥指杏花村”是对诗人的安慰还是更深的失望,提出种种疑问。学者们各执己见,自圆其说。或许,这便是诗歌本身的魅力所在。只是,其中却鲜有将《清明》与青楼相联系者。笔者认为,作如此联系,甚为荒谬,难以服人。

第一,“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两句是全诗的组成部分,而不应截取出来,断章取义。全诗第一句描写了时节气候——清明雨天,可能是清明当天,也可能是清明节气,“纷纷”细雨正是春雨写照,雨点不大,雨速不急,但没有雨停的趋势。第二句描寫了人物心情——行人欲断魂。行人可能指上坟的人们,也可能指作者自己,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们情绪低落,魂似欲断。第三句描写行人的渴望——酒家之问,或为歇脚解渴,或为解除心中的烦闷,平息悲伤的心情。第四句描写探询结果——遥遥望见,杏花村中有酒家。所望之处,也许是一片杏花,也许是几片酒旗,也许只是隐约的村落,但终归是个去处。由此,才构成了一重完整的诗意。简言之,可以用“雨天,行人,问路,遥指”来概括。这之中无论如何也没有要去青楼饮酒取乐的意味。雨天的行人,为雨所滞,心情忧郁,需要的是归宿和安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最好的安慰,酒家则是理想的歇脚处。“行人”若是泛指,此诗岂不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将路上之人皆认作狎客?其所“借问”之“牧童”,则一定是在城市之外,乡野之间。而小小年纪的牧童,又怎么会有经验去为行人指路青楼?还须说明的是,诗以“清明”为题,其题中之意,或当是清明时期的风景、民俗,或当是发生在清明时节的事情以及人物的心情。至于在“清明时节”特地去青楼寻欢,则不合常理。作者不会有这个意思。

牧童遥指杏花村(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已故馆员吴青霞绘)

第二,“酒家”与“杏花村”,在历代的诗文志书中,少见引申为青楼、妓女的。较早可见之“酒家”一词,是与陶渊明有关。《昭明太子集·陶渊明传》:“延之临去留二万钱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1]此处“酒家”应是纯粹的酒馆。李白和黄庭坚分别化用其典故:“颜公三十万,尽付酒家钱。”(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宣城》)“得钱百万送酒家,一笑不问今余几。”(黄庭坚《听宋宗儒摘阮歌》)再如杜甫《饮中八仙歌》有:“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虽然李白常常“笑入胡姬酒肆中”,但酒肆(系胡姬当垆的酒肆)与青楼毕竟有别,一着重醉欢;一着重醉卧,所谓醉卧花丛是也。

再如白居易《重酬周判官》:“秋爱冷吟春爱醉,诗家眷属酒家仙。若教早被浮名系,可得闲游三十年。”将“诗家”与“酒家”并提,亦是对诗酒之风的如实记录。宋代林逋《无为军》中有“酒家楼阁揺风斾,茶客舟船簇雨樯。”让人不无联想到“酒家”是行人、旅客的驻足停顿之所,也是坊肆买卖经商的重要标志。由此可见诗中的“酒家”和诗中的“酒”是同一属性,可能指向诗人的“借酒浇愁”“拟把疏狂图一醉”“狂歌痛饮”等情绪,也可能指向市井平民的日常生活情状,与青楼色情不在一个层面。

诗人笔下的“杏花村”,与“酒家”有着浑然天成、密不可分的关系。温庭筠《与友人别》中“晚风杨叶社,寒食杏花村”二句将寒食节与杏花村并写,与《清明》诗中的“杏花村”之意相类。明代《温飞卿诗集笺注》有:“案:杏花邨,在池州府秀山门外。”苏轼《陈季常所畜朱陈村嫁娶图》其二有“我是朱陈旧使君,劝耕曾入杏花村”,《苏诗补注》对“杏花村”注解云:“《名胜志》:朱陈村距萧县东南百里,杏花村与朱陈村相连。”[2]此处应为实写,苏轼曾到徐州做官,以朱陈村和杏花村为由回顾往事,并不奇怪。(宋)薛师石《渔父词》:“十载江湖不上船,卷篷高卧月明天。今夜泊,杏花村,只有笭箵当酒钱。”(宋)谢逸《江城子》亦有“杏花村馆酒旗风”,可见“杏花村”既是酒馆,也是酒名。

志书类如《景定建康志》《至大金陵新志》《湖广通志》《江南通志》中均明确标注了“杏花村”的地址所在。《至大金陵新志》“大通尼寺”条目:“大通尼寺即大通庵。宋咸淳元年建郡守,马光祖立石。庵本在御街南隅,刘观察虎子妇秀岩落发为尼,移庵额于秦淮南杏花村内,建今寺。”[3]其认为杏花村在秦淮河南。《江南通志》“池州”条有:“杏花村在府秀山门外里许。因唐杜牧诗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得名。《南畿志》云:有古石井圈刻‘黄公广润玉泉六字。国朝郎遂有《杏花村志》。”[4]它们认为“杏花村”在安徽池州,将杜牧与《清明》诗绑定,且证实了因《清明》一诗而使“杏花村”声名远播的事实。由此可见,古人在疏笺诗中的“杏花村”时,多以史实和地理之名解释。无论《清明》诗中的“杏花村”是否为真实的地名,也不可能让人产生青楼情色之想。

第三,唐宋诗词中,描写青楼燕舞场地的作品并不少见,多是直言写之。如“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卢照邻《长安古意》)“歌妓燕赵儿,魏姝弄呜丝。粉艳烁月彩,舞衫拂花枝。把酒顾美人,清歌邯郸词。”(李白《邯郸南亭观妓》)“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韩翃《章台柳》)“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白居易《西湖留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欧阳修《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在古代文人那里,偎红依绿、寻花问柳,并非不光彩之事,甚或还视为风流韵事,故而能将“携妓”“章台”“青楼”“商女”等不加掩饰地广泛写入诗词,因而《清明》一诗,倘写青楼之事,大可不必吞吞吐吐,大费周章。

总之,《清明》诗中的“酒家”是喝酒的地方;“借问”的是“牧童”,而非青楼歌女;“杏花村”是一个村庄或是酒馆,是问路者将要去饮酒的地方,而非青楼。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清明》诗,原本因其纯白描的手法和朗朗入口的韵调为人所赏,也因其真实身份的“谜团”而受人注目。其在传播过程中虽经历了解读者和接受者的多种包装,但大多是心怀景仰或珍爱之情去探赜索隐,增光添彩。让我们怀以敬畏之心来理解、善待《清明》这颗古典文学的珍珠吧!

注释:

[1](晋)陶渊明(著),黄占宁导读《陶渊明与〈桃花源记〉》,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页。

[2](清)查慎行(补注),王友胜点校《苏诗补注》,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689页。

[3]《至大金陵新志》卷十一下,《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

[4]《江南通志》卷三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

作者:上海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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