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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百年孤独》中的神话思维

2019-11-26李玉珠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巫术圣经

内容摘要:《百年孤独》是一部将拉美近百年历史神话化的作品,小说使用了最原始的神话思维去审视与思考拉美的多元文化问题,本文主要从希腊神话、基督教与《圣经》、拉美本土宗教以及民间巫术四个角度阐释《百年孤独》中的神话思维,揭示拉美在西方文明冲击下的处境问题,探究拉美在对多元文化进行取舍时的矛盾性心理。

关键词:《百年孤独》 神话 圣经 巫术

神话世界不是自然的物理世界“而是人与人组成的世界”,“是一种戏剧世界”。[1]神话思维在《百年孤独》中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采用俄狄浦斯式结构,再现“俄狄浦斯情节”,重复俄狄浦斯式悲剧,使读者在重复悲剧的过程中感受创伤,重新思考民族命运的问题。

俄狄浦斯神话的故事主要围绕“神谕出现——逃避神谕——神谕发生”的结构模式进行展开,《百年孤独》沿用的即是这种俄狄浦斯式的叙述结构。布恩迪亚家族在兴起之前就被预言将生出带有猪尾巴的、像蜥蜴一样的怪物。为了逃避近亲结婚生出怪物的预言,以及此预言带来的种种灾难性困扰,老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带着部分族人远走他乡,重建家园。然而这种对预言的逃避并没有改变他们的最终命运,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与自己的姑妈乱伦,最后生下带有猪尾巴的婴儿,随着婴儿被蚂蚁拖入洞里,布恩迪亚家族消失在一阵飓风之中。这种“预言生出怪物——预防生出怪物——最后生出怪物”的模式显然是套用了俄狄浦斯神话故事的结构模式。在对神话结构模式进行模仿的同时,作者也会下意识地模仿神话中的思维方式。

在俄狄浦斯神话中,人与命运之间具有不可调节的冲突。神话既赞同了人对命运的反抗,又传达了命运是不可抗拒的思想,这种矛盾正是俄狄浦斯悲剧原因的真正所在,其用“俄狄浦斯情结”,即“恋母情结”作为故事的载体,更是加剧了悲剧的冲突,《百年孤独》中的姑侄乱伦有异曲同工之妙。俄狄浦斯最终没有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而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也没能躲过姑侄乱伦导致家族灭亡的结局,两者皆给人以相同的悲剧痛感。马尔克斯通过对俄狄浦斯悲剧的重复,将神话中的思维模式移植到《百年孤独》中,使自己最深沉的情感客观化。对于拉美人民的民族命运,马尔克斯保持一个困惑矛盾的态度,一方面充分肯定对命运的抗争,另一方面又对命运的合理性保持怀疑,这同样也是拉美人民矛盾心理的真实写照。

恩斯特·卡西尔认为,神话思维与隐喻紧密相连。[2]在探究《百年孤独》中的神话思维时,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跳过对其中圣经原型的阐释与探究。基督教与《圣经》在《百年孤独》中,特别是后半部分内容中反复出现,马尔克斯通过化用圣经话语,“诸如该隐杀弟、神圣预言、乐园、上帝、撒但、新天新地等”[3],揭示了拉丁美洲在西方宗教与文化冲击下的处境与选择。

在《百年孤独》中,老布恩迪亚逃离家乡是为了逃避神谕的发生,而使他决定远走他乡的直接原因则是他在一次冲突中杀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这显然是化用了《创世纪》中该隐杀弟的情节。该隐杀死亚伯后,遭到上帝的流放,并被上帝做上标记,上帝说凡是杀该隐都会遭到七倍报应。在《百年孤独》中,神谕在布恩迪亚家族由出现到发生整整经历了七代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七个儿子被神父在额头画灰烬十字以证明身份,最后这个灰烬十字成为敌人射杀他们的重要标记,“七代人”与“十七个标记”皆影射着该隐杀弟。除此以外,《百年孤独》中的“镜子城”马孔多对应着《创世纪》中的新耶路撒冷、《圣经》中的伊甸园;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对应着《圣经》中的上帝,而另一群给马孔多带来邪恶与诱惑的吉卜赛人则对应着《圣经》中的撒旦;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羊皮卷则对应着《启示录》中将会揭开人类未来的、有七印的书卷,而费尔南达更是直接以一个基督徒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

《百年孤独》借用了《圣经》从《创世记》到《启示录》的结构模式,以及罪恶——惩罚——拯救的精神线索,[4]但《百年孤独》并不是完全照搬圣经中的模式,而是通过变异与改写,将西方文化置于拉美的语境之下,表明了随着殖民主义的扩张,拉美民族处在文化对话与文化冲突之中,西方文化给拉美民族带来先进文明的同时,也束缚着拉美民族的个性发展。在这种处境之下,依靠纯粹的西方文化并不能使拉美民族突破历史的藩篱,突破自身的孤独,从而得到最终的拯救。

拉美民族有着强烈的宿命论意识,在他们看来,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呈圓形发展的,历史循环具有不可逃避的结局。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起源于神话结构中所谓的“血缘婚”,神话学称之为“混沌之源”,[5]乱伦成为这个家族最大的禁忌。布恩迪亚家族对乱伦有着本能的恐惧与拒绝,乌尔苏拉用尽办法防范蕾梅黛丝与十七个堂兄弟发生关系,坚决反对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结婚,即使神甫申明他们并非兄妹,她依然禁止这对新人再进家门。而往往越是禁忌的东西,越令人着迷。布恩迪亚家族几代人在重复名字与命运的过程中,总是试探着去触碰这个禁忌。最终布恩迪亚家族由表兄妹乱伦兴,又由姑侄乱伦亡,这正印证了犹太——基督教的传统观点:性是恶魔化了的,任何类型的乱交都是撒旦的恶,是对神圣的亵渎,理应受到严厉的惩罚。[6]而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又将这种乱伦与恋母情结相互糅合,如何塞·阿尔卡蒂奥与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庇特拉·特尔内拉厮混时,莫名“想让她做自己的母亲”[7],而当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母亲乌尔苏拉的面容,甚至觉得与庇特拉·特尔内拉的厮混是自己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这种恋母情结一直潜藏在布恩迪亚家族的思想中,到了第六代,姑侄乱伦触犯了禁忌,布恩迪亚家族得到了最严重的惩罚——灭亡。

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看似是在用说教的方式宣扬基督教的伦理观,实则不然。基督教在侵入拉美大地后,曾在“埋葬异教”的口号下铲除拉美本土宗教,然而基督教文化带来的理性思维却并没有使拉美人得到救赎。当理性不能使人摆脱孤独时,马孔多人民毅然选择抛弃理性,转而相信自己的本能,倚恃自己的情欲。小说中有大量关于狂欢滥交的描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奥雷里亚诺第二与他的情妇佩特拉·科特斯。奥雷里亚诺第二与自己的兄弟阿卡尔蒂奥第二共享着这个黑白混血的女人,即使结婚生子后依然光明正大地与之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们的情爱可以促使牲畜疯狂繁衍,从而给他带来大量的财富。在我们看来,这种不合伦理、不合常理的行为是怪诞不羁的。而在巴赫金看来,怪诞实质上总是涉及肉体和肉体的过度行为,并且以一种不受禁令束缚的、暴烈的,然而实质上却是快乐的方式来赞美那些肉体行为。[8]印第安人坚信放纵情欲的巫术可以促进动植物的繁殖,交感巫术中的顺势原则使这种怪淡化的荒唐行为有了正当的解释,也与巴赫金“赞美那些肉体行为”的观点相契合。这种巫术常常与各种狂欢的祭奠活动同时进行。在《百年孤独》中,伴随着狂欢滥交、牲畜繁殖的是大肆的狂欢宴饮。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佩特拉·科特斯家举行疯狂的饕餮大赛,神奇的饭桌精英从四面八方赶来,无止境的屠宰牲畜使佩特拉·科特斯家成了永久的垃圾场。这种将一切禁令搁置起来的狂欢通常被认为是对“对祖先们所享有的自由与幸福的为时有限的复归”、“渴望重新与创世之前就有的完美整体性相结合。”[9]米希尔·埃利亚德认为,性狂欢集会反映了对当代的宗教及社会状况的强烈抗议,尤其是对基督教制度的反叛,特别针对教会的颓废倾向和教会僧侣政治腐败,原因是它们没有“拯救”人类;它们希望恢复传说中的“初始时代”的快乐,这种希望尤其表现在人们处在灾难性危机时。[10]奥雷里亚诺第二舍弃恪守礼教、散发陈腐气息的女王妻子费尔南达,转而奔向焕发青春、能为其带来快乐与激情的情妇佩特拉·科斯特,正暗含了这一观点。

用拉美本土的宗教观点来否定西方基督教,并不能说明马尔克斯完全肯定拉美本土文化。在他看来,拉美本土文化虽然可以释放人的天性,却不能掩盖其愚昧落后的本质,过度放纵情欲是布恩迪亚家族走向灭亡的根本原因。所以,依靠纯粹的拉美本土文化同样不能拯救拉美民族。

神话“是超自然力量的世界,是神祇或魔鬼的世界”[11],抑或说是巫术的世界。马尔克斯的外祖母是一位超自然事物爱好者,在其幼年时常与之讲述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这些传说与故事变成素材散布于《百年孤独》之中,诸如老布恩迪亚死后变成鬼魂,蕾梅黛丝乘着床单升天,庇特拉·特尔内拉像女巫一样用纸牌算命,贯穿整个故事的炼金术等。这些故事看似荒诞散乱,却有着其内在的联系性,因为神话本身有其内在的原则,“它并非一堆有关事物之实在的荒诞的、不连贯的、矛盾的陈述。”这些故事主要涉及到几个巫术与宗教概念,即鬼魂、裸体、狂欢滥交以及炼金术。对于印第安人来说,鬼魂作为一种新的存在形式,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生命与存在的意义。从宗教的角度看,仪式性裸体和放荡活动皆代表着对无意识的对寓言般的、天堂般的存在的怀恋,对摆脱限制与禁忌的无意识怀恋,[12]是对自由的不懈追求。而贯穿整个小说的小金鱼和炼金术则反映了人们对中世纪神学的强烈不满,和对“地方性”文明,即纯西方文明的反感,以及一种对普遍救世的、超历史的、“神话般”宗教的渴念。[13]

通过《百年孤独》这个现代神话,马尔克斯对拉美现状进行了审视与反思。他从未放弃对存在意义的思考,也从未放弃对自由的追求,他渴望能有一种神话般的宗教或文明出现,带领拉美民族突破历史与命运的限制。然而,拉美的现状却让他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之中。西方文化给拉美带来了科学、文明与技术,同样也带来了诱惑、束缚与战争;而拉美本土文化在释放人性的同时,也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它们都不能使拉美得到解放与自由,更没有新的神话般的文明出现。所以鬼魂可以再度消失,存在变得虚无,象征着美好的蕾梅黛乘着床单消失天际,不知所踪。伊甸园般的马孔多不会第二次出现在大地。这部小说将会启发更多的人去思考拉美的民族问题,寻求拉美的未来出路,这就是《百年孤独》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注 释

[1][德]恩斯特·卡西尔:《符号·神话·文化》,李小兵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119页.

[2][德]恩斯特·卡西尔:《符号·神话·文化》,李小兵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124页.

[3]孙彩霞:《<百年孤独>的双重文本与圣经隐喻》,河南工业大学学报,2007(3).

[4]孙彩霞:《<百年孤独>的双重文本与圣经隐喻》,河南工业大学学报,2007(3).

[5]孙彩霞:《<百年孤独>的双重文本与圣经隐喻》,河南工业大学学报,2007(3).

[6][美]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立道,鲁奇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页.

[7][哥]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3頁.

[8][英]菲利普·汤姆森:《论怪诞》,孙乃修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页.

[9][美]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立道,鲁奇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123页.

[10][美]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立道,鲁奇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126页.

[11][德]恩斯特·卡西尔:《符号·神话·文化》,李小兵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119页.

[12][美]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立道,鲁奇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页.

[13][美]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立道,鲁奇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页.

(作者介绍:李玉珠,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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