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守让

荆南指荆州南部，包括现在湖北省洪湖市、监利县南部和石首市、江陵县东部。在荆南地区，有一种传统文化的样式——“花歌”，歌咏“爱情”的歌曲，是流行于荆南的民间小调。

民间小调一般具有口头性和流动性的特点，往往是通过口耳相授的方式传播的，不大可能保留纸质文本。一首歌如何产生，如何流传，流传的范围，流传的时间等往往难以考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花歌”大范围流传的下限应该在20世纪60年代。当时革命歌曲一统天下，“花歌”乃旧时代的靡靡之音，因而它的流传受到极大的遏制，但是私下演唱不断。经过“文化大革命”，“花歌”基本上销声匿迹。改革开放以后，这些民间小调又开始活跃在民间堂会或为普通民众的红白喜事服务的演出中，但是和流行歌曲相比，终究是“小众艺术”。监利县柘木乡赖晓平先生集数年之力，走村串户，走访民间“花歌”传唱人，抢救即将失传的民间文艺作品，收集了几十首流行于当地的“花歌”，为保留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笔者的家乡位于湖北省洪湖市南部，小时候经常听到已婚的女人们在劳作过程中或劳作之余唱“花歌”，《十月怀胎》《四季相思》等妇女们喜爱的歌曲。男子则特别喜欢唱《十二月探妹》，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首歌的曲调，尽管我当时不清楚他们唱的内容是什么。这些优美的小调，旋律悠扬流畅，风格细腻柔婉，清雅秀丽，直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得其中一些歌曲的曲调。

荆南“花歌”主要表现年輕人的爱情。《绣荷包》写女孩为远去的情郎绣装小物件的荷包，从正月绣到十月，“十月里小阳春，缎子荷包绣完成，绣到情哥出远门”。通过对绣荷包这种行为的铺陈和描写，表达了女子对情郎的深情厚谊。在这些歌曲当中，大多是对爱情的大胆追求，表现在语言上非常直白，表现了民间女子直率勇敢的性格特点。如《送情郎》这首歌写男子在晚上来到情人的房间，男女双方情深义重，天亮的时候，两人情意绵绵，依依不舍。最后女子嘱咐男子：“送郎送到大路口，说声情哥慢些走，五月端阳奴等候，时间长哒怕出丑。”这位女子非常勇敢地追求爱情、追求自己幸福的精神，令人感佩。《十绣花灯》写女子边绣花灯，边思念自己的情人：“莫绣七姐百日缘，要绣莺莺许张生。”《四季相思》写女子一年四季都在思念自己的情郎：“奴是为了你，四季常把相思害。”年终，终于盼来了情郎，“到今日，才见奴的冤家面，洗手叩拜苍天，手牵着手儿，欢天喜地进入绣房里”，“红罗帐里面，了却奴的相思愿”。抒发感情，婉转曲折，感人至深！

一般的“花歌”主要表现男女爱情生活的甜蜜，但是也有一些“花歌”表现女子的“闺怨”。《十月姐望郎》：“正月姐望郎，纱灯挂高堂，只望情哥常来往，同睡象牙床。”但是一直到几个月后，还没有得到情郎的消息，于是怨从心中起：“十月小阳春，郎也不来行，情哥一定有别人，良心坏得很。你处有别人，奴也不气忿，吵得黄河水不清，许你不安宁。”思念到了极点就是极度的怨恨，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由爱而生恨，这是在信息极不发达的条件下，女子爱到极点而又无法实现爱情理想的情况下非常容易产生的一种负面情绪。正是因为在爱情婚姻中，处于主导地位的是男性，而女性往往处在被主导的地位，于是便出现了“劝善”情歌，希望远在他乡的男子“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如《十劝》歌：“劝后生们，切莫去调情，几个姑娘有良心，谁个有真情。她又年纪轻，打扮有十分，就是南海活观音，切莫起邪心。”这些歌曲所表现的是在爱情婚姻中处于劣势的女性的担忧和期待：希望男子坚守爱情不变心！

这些“花歌”有很多描写女子怀孕时的身心痛苦和幸福企盼。她们一方面忍受着怀孕所带来的不适，一方面又表现在怀孕过程中对情郎的思念。《怀夫人十想》写怀孕的女子想要吃酸的东西——一边想吃李子，想吃酸橘子，一边思念着“情郎哥哥”。这些描写细致入微，生动感人。《十月怀胎》从怀孕的第一个月写起，一直写到小孩呱呱坠地。开始的时候是茶饭不思，继之“口吃百味不想尝，粒米过三关”;随着胎儿越来越大，孕妇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大，“三餐茶饭不想沾，身都不能翻”“腹中儿长大，长起眉毛和头发，躁得人眼花”。只有等到“十月怀胎十月尽，娇儿已临盆，日出辰时降了生，星宿下凡尘”，才能够彻底地解除身心的痛苦，体会到做母亲的欢欣和幸福。这首歌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大慈大爱，读来心情沉重。

荆南“花歌”有时候也表现男女之间的爱情冲突。《反情歌》首先以男性的语气谴责女性的水性杨花：“花歌一唱慌了神，妹子与我反了情，三年穿我花缎袄，四年穿我九条裙，如今害我打单身。”下半首是女子的反驳：“说反情来就反情，我把话儿说分明，三年带我三荷包，四年抹我九汗巾，误了奴的好青春。”“呆子说话不中听，死皮赖脸缠奴身，一没上门来接你，二没门前挂招牌，心甘情愿你自来。”“千锤打鼓一锤音，我背包袱下南京，南京城里一张纸，北京城里一张文，告你嫌贫爱富人。”在这首歌中，男女双方互不相让，都在谴责对方，而且彼此似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婚姻纠纷在日常生活中是常有的，这首情歌应该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反映。

荆南“花歌”也涉及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受压迫受屈辱的妓女。在这些“花歌”当中，有一首和其他作品迥异，那就是《烟花女》。这些烟花女对自己的遭遇是非常不满的，她们愤愤地说：“烟花柳巷女裙钗，搽脂抹粉桃花开，怨声爹娘你不该，将我卖到院巷来。”“十二三岁学弹唱，十五六岁野花开，怨声妈妈你不该，把我供人来开怀。”这些烟花女之所以怨恨自己的父母，是因为处于烟花柳巷中，人身权利没有保障，从早到晚，做的是令人恶心的事，赚的是不干不净的钱，“赚到银钱心欢喜，赚不到钱苦梅开，皮鞭打来鸨子骂，越打心里越害怕”。特别是这些女人青春美色阶段还可以倚楼卖笑，但是一旦年纪老大，“烟花好比浮萍草，浪来浪去菱花开，漂到青楼好伤心，年老色衰无人问”，命运非常悲惨。所以这首歌实际上表现了人们对青楼风月女人的深深同情。

二

荆南“花歌”一般表现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大多是以女性的语气表现的。女性一般从事比较轻松的农业生产劳动，比如薅草、摘棉花等，她们有闲散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来唱“花歌”，这样的“花歌”比较轻灵、含蓄和抒情。纯粹以男性独唱的“花歌”比较少见，如《十爱》，现录前“三爱”，鼎尝一脔，味道自知：

一爱姐头发，金簪头上插，荷花须儿两边搭，银环挂耳下。

二爱姐的脸，八角挂眼前，柳叶眉毛鹞子眼，喜鹊桃红睑。

三爱姐的手，好似白莲藕，胜过豆芽才出土，手钏麻花扭。

荆南“花歌”男女对唱的形式也比较多见，如《正月年初一》这首歌先是女声唱：“正月有个年初一，堂屋里来了个拜年的。听说不是你，我的哥哥耶！我茶碗都端不起。听说就是你，我的哥哥耶！我腰磨都端得起。”然后是男声唱：“正月有个年初一，我到情妹屋里拜年去。未鞴鞍的马，我的妹妹耶！哪一个都不敢骑。你是看上我，我的妹妹耶！今天就请做媒的。”再如《十二月探妹》开头为男唱：“正月探妹闹元宵，我看我的小妹子生得这样飘，常到门前走，妹妹子撒！知道不知道，就把手儿招。”接着是男女对唱：“（男）腊月探妹蜡梅开，我看我的小妹子住在十字街，自从认识起，妹妹子撒，时常你家来，难舍难丢开。（女）小妹子一听急忙开言道，尊一声情郎哥哥细听奴来表，你把媒人请，哥哥，婚期要看准，我俩就结婚。”男女对唱，添加了歌曲的戏剧性，渲染气氛，烘托演唱，演出的气场更足，艺术上更加吸引观众。

荆南“花歌”具有叙事性、抒情性的特点，常用四、十、十二等若干小节来结构歌词，展示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如《四季相思》《十望情郎》《十送》《十二月探妹》等，每首歌的歌词都写成四节、十节或十二节，因此非常自然地使用铺排手法。若干小节铺排相关的事物，同时相同的语气，相似的结构，一路铺展开来，给人以整饬之美。“四”“十”“十二”都是民间非常崇尚的数字，因为这些数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表示幸福、吉祥和圆满等意。每一节的内部，也大量地使用铺排的手法，例如《十二月探妹》除大的方面铺排，全首歌写成十二节外，每一节的内部也使用了铺排的手法。“四月里四月八，缎子荷包绣杂花，又绣蛟龙配到他”“八月里是中秋，缎子荷包绣荆州，又绣武昌对汉口”等都是典型的铺排，叙事清楚明白，在叙事的过程中抒发真淳的爱情。

荆南“花歌”广泛使用比喻，喻体新奇，而且富有地方特色。如《对花歌》说：“要唱花歌唱高音，好比骑马挂铜铃，马走千里铜铃响，哥唱十里有人听，风吹杨花远传名。”这几句歌词用了一组连环比喻，先是把“要唱花歌唱高音”比作“好比骑马挂铜铃”，以这个比喻作为基点再往下引申，情哥哥的歌声非常动听，犹如铜铃响声悦耳，听者必然欢欣于怀;这歌声犹如风吹杨花那样悠扬婉转，比喻足够新颖别致。为了显示男女之间的感情深厚，《十月偷花》中说：“六月偷花偷荷莲，荷莲出水朵朵鲜，妹是荷花哥是藕，荷叶莲藕紧相连。”用荷花和莲藕的关系来比喻男女情人之间的关系，非常贴切，同时也非常生动形象，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有的歌曲还使用比拟和夸张的手法，也非常新奇，如《对花歌》：“你歌没有我歌多，我的歌儿用船拖，大船拖到荆州府，小船拖进赤湖河，后头还用骡子驮。”“兴”是民歌使用的手法之一，主要作用是“引”，通过不相关的事物或现象引出歌曲的主题。荆南“花歌”虽然不像陕北民歌那样，广泛地使用“兴”的手法，但是，也经常使用这种手法。如《月亮花树起》这首歌的前几段分别以“月亮花树起”“月亮花树开”“月亮花树高”和“月亮花树落”起兴，然后引出女主人公盼望情郎归来而不得的焦虑急迫的心情的描写，这“月亮花树”的景色一方面暗示时间的流转，同时也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从月亮东升等到月亮西斜，情郎居然还是不来，女子好生无奈！

荆南“花歌”的语言清新明朗，有时候也是温婉含蓄的，体现了民间语言的丰富特色。在这些“花歌”当中，有很多叙述性的语言，叙述某种情况，交代非常清晰，如《十月望郎》：“四月望郎是立夏，小妹焚香拜菩萨，双膝跪在地埃尘，情郎我的哥哥呀，抽签又卜卦。五月望郎是端阳，绣花草鞋做几双，齐齐摆在踏板上，情郎我的哥哥呀，随你穿哪双。”歌曲使用若干动词叙述女子的行动过程，辅以直接的抒情，虽然是直白的话，但是非常清晰、明朗。这种语言在荆南“花歌”中是非常多的，实际上也体现了荆南人的直爽和干练的性格特点。有时候，语言又是非常委婉含蓄的，特别是涉及男女私情的时候更是如此，如《十望》写男欢女爱：“五月是端阳，二人上牙床，鸳鸯枕上配凤凰，美女伴情郎。”再如《月亮花树起》也写男欢女爱：“茶饭我不想，妹子听端详，二人挽手上牙床，妹妹撒，玩个巧鸳鸯。”这种文字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香艳，但是实际上由于非常委婉含蓄，通过“鸳鸯枕上配凤凰”“玩个巧鸳鸯”等文字，能够唤起非常美丽动人的联想，给人以美的感受，丝毫也不会给人以猥琐和下流的感觉。

三

荆南“花歌”保留了大量的荆南方言。《十想》中有“眼雨流哒千千万，掉到地上捡不起”，其中，荆南人说“眼泪”为“眼雨”，“流了”的“了”一般说“哒”。现在这个地方的人说“他拿了我的书”这句话，在口语中说成“他拿哒我的书”。这是典型的监利、洪湖南部的方言。其次，荆南“花歌”也保留了很多荆南的地名或物件名。如《怀夫人十想》涉及当地的物产“蒿芭”“撬头”“炒米”等，《对花歌》中涉及地名“荆州府”，特别是《三月桃花开》中有这么几句：“有天下新堤，买的西瓜皮，送到你家就戴起，假充洋泡皮。”这里涉及当时荆南的名镇“新堤”，曾是沔阳地区专署所在地，现在是洪湖市市区;“洋泡皮”是荆南人对盲目赶潮流，喜欢显摆，打肿脸充胖子的人的一种讽刺性蔑称，这种语言，一直到现在还流行在当地人的口头语中。

当然，荆南“花歌”不可能不受传统民歌和其他地方民间歌曲的影响。

《十月子飘》是湖南岳阳地区流传的民间小调，荆南“花歌”完全借用这首小调的曲子，然后改写其中的若干词语，形成了流传于荆南的“花歌”。例如开头一段，荆南“花歌”的歌词是：

正月子飘是新年，姐望情哥喂喂哟，不玩钱来奴的干哥，十个玩钱九个输，亲亲我的郎，乖乖我的妹，哪个玩钱喂喂哟，得好处来奴的干哥。

二月子飘是花朝，太公下河喂喂哟，把鱼钓来奴的干哥，太公下河钩下水，亲亲我的郎，乖乖我的妹，金丝鲤鱼喂喂哟，来上钩来我的干哥。

而湖南岳阳的小调《十月子飘》前两段的歌词则是：

正月子飘是新年，我劝情郎是喂喂哟，莫赌钱来奴的干哥，十个赌钱九个输，亲亲我的郎，乖乖我的妹。哪个赌钱是喂喂哟，有好处来奴的干哥。

二月子飘是花朝，太公钓鱼是喂喂哟，水上漂呀奴的干哥，直钩钓鱼千千万，亲亲我的郎，乖乖我的妹，摇头摆尾是喂喂哟，来上钩来奴的干哥。

通过比较，我们发现，两段歌词衬字几乎完全一致，这是因为其音乐曲调完全一样的缘故。歌词内容相同，但用语不相同的地方比较多，说明歌词流传到荆南，荆南的歌唱者还是作了相应的修改。

荆南“花歌”中有一部分作品虽然借用其他地方小调的曲调，但是歌词基本上属于本地民间创作，如《十杯子酒》这首歌全国各地有很多不同的版本，这些版本曲调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歌词或稍有差别，或大相径庭。荆南“花歌”中的《十杯子酒》基本上是自成一体的。再如《十二月探妹》，比较流行的版本的倒数第二段是：

十一月里探妹下大雪，我又给那情郎哥哥吊身皮袄，皮袄来做好呀，哥哥，为什么你不穿哪，咿呀哎嗨哟。

荆南“花歌”中的《十二月探妹》的歌词则完全不一样，和上引内容相对应的段落的文字是：

男：冬月探妹雪花飄，我与我的小妹子上街打衣料，买的绫罗缎，妹妹子撒！做的驼绒袄，你说好不好。女：小妹子一听急忙开言道，尊一声情郎哥哥细听奴来表，衣料打得好，哥哥！银钱花多少，对奴说清楚。

这一段文字和上节文字比较起来看，上节文字是女方单独唱，而下节文字为男女对唱，句子的内容稍有不同，衬字也如此。同时下节文字保留了比较多的荆南方言，记录了当时荆南的民情风俗。如“驼绒袄”较之“皮袄”更具荆南特色，所谓“驼绒袄”是本地最高级的冬衣，一般不是殷实之家不可能做这样的衣服，这体现了男方对女子的重视和喜爱。荆南旧俗，男女结婚，男方要为女方做衣服，在商店买来各种布料，是为“打衣料”。前些年，成衣买卖还没有成为市场主流的时候，荆南民间还流行结婚前男方为女方专门“打衣料”，衣料买来后请裁缝上门制作结婚的衣服（民间叫作“开剪”）的风俗。这说明，这首歌曲的歌词至少得到了荆南民间艺人的加工改造，或者说就是荆南民间艺人的创作（或仿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