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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的星海

2019-11-22

雨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冼星海星海音乐家

仲春时节的榄核镇绿意盎然,珠江入海的淡咸水交界处更是植物的乐土。高大的苦楝树正扬起紫白色的花穗,木棉树吐露肥硕的火炬,黄葛树鲜嫩的叶尖绕过水杉……在波光黯淡的滩涂上还生长着著名的红树林。风声摇摆,苦楝树落下淡淡的苦香。一位北方友人说,在北方平原干燥的春天,苦楝林摆开紫色稠密的花阵,香气铺天盖地。他还探问,是否因为过多的水汽,让南方的苦楝树香气稀薄?

也许苦楝树更适合成群结队地生长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它们在干燥的空气中曝晒,将香气凝成一把琴弓,在离人的心上反复拉奏。以至于北方友人在离开家乡多年后描述起村前的大片苦楝林和捡拾苦楝子的童年时依然一往深情,娓娓细诉,犹如远处大海上一支美妙的乐音。

想必音乐家马思聪在谱写《思乡曲》时亦有这样的情怀吧?漂泊在异国他乡,夜深人寂时,会不会常有珠江水声萦绕耳畔?会听见南方的急雨打在渔火微弱的小舟蓬顶上吗?甘蔗林和番薯地的清香又可曾渗入他的梦乡?如今他与他的故交,另一位音乐之灵——冼星海一起魂归故里,埋骨于麓湖之畔。不知枕着母亲般温柔的南国山水,他们是否能像回到襁褓之中一样恬然安寝。

在广州生活十余年,我没有到过白云山下的星海园拜谒两位音乐大师,今春也是第一次造访冼星海故里,却一直感觉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与熟稔,并不感到冒昧。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同为中山大学(原岭南大学)的校友,我们都曾在美丽的康乐园中驻足流连;马思聪、陈洪先生创办,以纪念冼星海而更名的星海音乐学院也与我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音乐耳熟能详,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去年,适逢中山大学九十周年校庆,学校主办了多场草地交响音乐会。露天音乐会上演奏了众多校友作品,其中就包含了马思聪的《思乡曲》和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在流淌的旋律中,我想起日本侵华时马思聪在粤北各地辗转执教,每当演奏起《思乡曲》,莘莘学子无不潸然泪下。而《黄河大合唱》中的朗诵声方起,夜幕下的听众仿佛全被黑暗藏匿喑哑了,只望见黄河上攥紧命运之绳的纤夫和妻离子散的劳苦大众。

如果只有个体的情愫,人类的感情不会被大众强烈地感知。冼星海博物馆中我看到陈列着一艘疍民的破船。疍民是南方海域上以船为家的贫苦渔民,他们世代摇着桨唱着咸水歌度着他们苦寒的水上生涯。出生在小船上的冼星海一定也听过母亲唱起那些歌谣。在海涛中颠簸,仰头是南方深邃的星汉,这是他名字的来由,也是他最初的音符。当他离开疍民的小船,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他看到人类的悲欢和苦难远不是疍民生活所能概括。而战争,就像疯狂的漩涡,要将星海之上的人类光辉沉沦。托尔斯泰也曾在《论艺术》中说:“伟大的艺术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它们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山河破碎家国存亡之际,人民的苦难在大河上翻涌,还有什么比对和平的渴望更加热切,还有什么比保卫祖国保卫家园更加重要。音乐家们将这一切用他们的方式说出,在琴声中徘徊求索。冼星海在日记里写到:“一个被压迫的民族缺少不了救亡的歌咏。”他手中的音符就是一颗颗子弹,也是一声声号角。他奔向前线,像站在黄河上的纤夫,与人民一起拉纤,大声喊出救亡的号子。冼星海意识到没有力量的呻吟悲声是无用的,只有翻滚起黄河一样的怒涛和“粗野的力”,才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继续歌吟。

二十四岁时冼星海曾到法国巴黎求学,同乡音乐家马思聪钦佩他的勤奋执着,将其介绍给自己的老师小提琴家奥别多菲尔。奥别多菲尔被冼星海孜孜求学的精神所打动,见他穷困不易而不收他的学费。这位小提琴大师对冼星海说,“我不要你的学费,但愿今后上帝赐给你每天四十八小时。”冼星海确实以旺盛的创造力和充沛的家国情怀,将一天过成了四十八小时。在冼星海短促的一生中,他创作了两百多首大众歌曲、四部大合唱、两部歌剧(其中一部未完成)、两部交响乐、四部交响组曲、一部交响诗、一部管弦乐狂想曲,以及许多器乐独奏、重奏曲和大量的艺术歌曲,此外,他还写下了许多音乐方面的理论著述。然而,也正是这种透支生命的高强度劳作和奔走呼号让冼星海贫病缠身。最令人心痛的是年仅四十岁的冼星海远赴苏联创作时历经战乱羁留,肺病加剧。上帝赐予了他每天四十八小时,同时也拿走了他更多的四十八小时,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不到几个月,冼星海便病逝于苏联的克里姆林。

马思聪沉痛地写过一首纪念歌《你睡啦,人民的歌手》,“你睡啦,人民的歌手,为什么这样早,这样早,这样早……”虽然冼星海作为“人民的歌手”在生前已经声名赫赫,他并不像巴赫这样的艺术大师,很多作品在死后才备受世人激赏;但早逝的冼星海像一颗耀眼星辰在皓朗夜空突然坠跌,叫人猝然伤怀。在今天,郎朗等著名音乐家的钢琴依然在全世界弹响《黄河大合唱》,他的音乐并未随着战争平息而被人遗忘;他也因倾注于音乐的热忱和悲怆被人们长久怀念。他就像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的音符,将自己的血肉脉搏谱写进母亲河的咆哮和家国的命运之中。可是,至死他也未能重新望见南方海面上渔船交织往来、人民安然度日的景象。他的骨灰亦无法回到故国,而是埋在莫斯科近郊的公墓中长达近四十年。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冼星海的骨灰才得以返回家乡。大江依旧东去,南国故园容颜早已更改,已是今天我们生活着的模样。沿着状如榄核的小镇随意走走,会看到孩子们带着小狗活泼地穿过小巷;花农们正在大批装载运往城市的鸭脚木;带着露台的小洋房前围着白色的栅栏,也许雕花窗户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孩在练琴……我想起那个出生在动荡的星海之夜的孩子,他也许只是在异国漂流、在延安创作时梦想过这样安宁的家园吧。除了在乐音中,他的一生中可曾有过真正的安宁之际?

榄核湴湄村边的饭店、小超市门口晒得泛白的宣传布上介绍着冼星海的生平事迹;旧电视里放着一张光碟,录制的纪念冼星海的音乐会。人们偶尔抬眼看看路过的人,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家乡人民以日常恬淡、平实的生活纪念着他。远处的海上,疍民也近乎绝迹,疍民的后代已经上岸安居。我曾经采访过一个疍民后裔,我向他了解一些关于咸水歌的资料。他老练地将钓鱼竿抛向河水,看着几乎纹丝不动的河水回答我,“以前日子苦上不了岸才会唱(咸水歌),现在的人日子好过多了,都不会唱啦!”

从前的疍民向河流大海倾诉他们的艰难生计坎坷命运,向上天祈祷不要遇见惊涛骇浪台风暴雨,不知海河可曾听见他们的哀告。也许它们早已听见了,但星空大海用更深的沉默收容了广大的悲声和黑暗。它们就像乐音,在黑暗的河流上潜行,水下的寒冷它们知道,水上的风暴它们知道;大海上的灯塔它们也会积蓄起全部的热血和焰火将其点燃。那个名叫星海的南方人,我有时更愿意去了解他离开音乐的那些瞬间,是否伸手摘过一枚青涩的橄榄丢入口中,是否撒下大网欣喜地捕起过众多鱼虾。他曾像一个激流中的战士和流亡者,他在哀伤脆弱时会不会唱出一支咸水歌,试图像一个勤力的疍民回到家乡。

冼星海在巴黎学习音乐的同一时期,法国有一位备受爱戴的“香颂女王”——伊迪丝·琵雅芙。二战期间,这位声色铿锵的音乐家不顾德国人的警告,坚持与犹太音乐家合作并公开演出。她以演唱《马赛曲》的激越和力量歌唱爱情和生命,她的歌声诠释着生活的美好和悲愁,鼓舞着战争中的人们重建家园的追求和信念。和冼星海一样,琵雅芙出身贫寒,在妓院长大,童年时在街头卖唱。在她的出生地据说刻有这样的墓志铭:“她曾经赤贫地出生在这里的第二级阶梯上,后来她的歌声倾倒世界。”在她年老时,有一位记者曾采访她,对青年人、少女、孩子们都有什么人生建议,她回答说:“爱。”这些饱受人世辛酸的艺术家,即使扬起拳头怒火熊熊向不义不幸抗争,但他们内心仍然怀有对这个世界诚挚的爱。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可被战乱、流亡、坎坷所剥夺的爱,让他们毕生歌唱,像一只夜莺向玫瑰献出自己的心脏。黑暗让他们变得更亮。

——就像星空给予大海,大海给予星空,那么坦荡的光辉。

在离开榄核的晚上,走在花繁叶茂的芒果树下,我静静感受着南方的微风,潮湿温软,含着一点点沙土的咸腥。天空悬着寥寥星子,夜里出海的人也有了更先进的船只和设备,怕是不再需要借助昏黄跳荡的渔火。我在街上闲闲走着,听见错身而过的人讲着南方的口音,这是我多年还不曾习得的语言。好在有音乐,它用树木一样的语言,春来发芽,秋来结实,只要一阵风过,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凝神倾听,都能听见它说出的故事和情意。

是音乐,让星海蜿蜒,它们在黑夜交汇,被所有在尘世中仰头的人看见;是音乐,让星海不只成为南方人的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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