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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可以无声

2019-11-22

雨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青青老师

她叫“寒冰”,十六岁女孩给自己起的网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周晓闵,五岁幼儿,水嫩嫩的苹果小圆脸,小胳膊小腿、小鼻子小眼,所有零部件都袖珍,像洋娃娃,嘴还甜,阿姨漂亮,喜欢阿姨,奶声奶气的,很是招人疼爱,我一直叫她“小苹果”。

“小苹果”是同事闵芳的女儿,那时候我还在一所专科学院教书,闵芳教中文,我教旅游。我们都住学校宿舍,筒子楼,门对门,共用厨房和卫生间。闵芳特别热情好客,筒子楼里的同事几乎都吃过她从老家带来的菜薹和柿子,而我却什么都没给过她,唯一的奉献,就是她把女儿带来学校,轮到她去上课时,我帮她看孩子。

那时候闵芳还没房子,小苹果跟着外婆住在远郊乡下,跟闵芳来住几天集体宿舍的机会终是不多,那个可爱的袖珍娃娃,我只与她相处过三四次,都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小苹果渐渐长大,上学后,就再没时间被闵芳带来学校。

直到三年前,再次见到小苹果,袖珍娃娃已经长成十六岁少女。她站在我面前,硕大松弛的一个,非但不再袖珍,甚至肥胖,五官依然小,只是脸部皮肤油腻发红,仿如疏于锻炼,能量无处释放,生活习惯不太健康的宅女。她走进我的宿舍,脚步沉甸甸的,然后,庞大而沉着地坐在了我的床沿上。她几乎没和我说什么话,扎扎实实地坐着,不断吃零食,垂着眼皮吃。好像,她就是我的女儿,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女儿,回到亲生母亲身边,无言以对而又理所当然。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暗惊。她从五六岁的幼儿长成十六岁少女期间,我没有与她有过任何交集,可她坐在一个陌生的、年长于她二十岁的女人的房间里,竟没有丝毫不安,甚而有着置身事外的泰然,这疏而不离的状态,真有点像久未生活在一起的母女突兀相见的样子,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闵芳是在五六年前买的房子,我去参加过乔迁宴,那天她请了五六个同事,在新家的厨房里做了一大桌菜。她老公自始至终在厨房里埋头洗刷切炒,也不出来打个招呼,任凭闵芳带着客人在他的房子里参观谈笑,存在感极低。

其实我是见过这个叫周强的机械工的,在筒子楼里,打过几次照面。印象中,他常年穿一件卡其色工作服,提两只热水瓶,从锅炉房走到宿舍楼,目不斜视地经过漫长的走廊,推门进入与所有房间格局一致的其中一间。他从不和人打招呼,尽管我们都是他妻子的同事。

那天乔迁宴吃完,闵芳收拾了一下餐桌,铺上干净的桌毯,抖开一盒白森森的麻将牌,“哗啦”一下,桌边已有四人占据,闵芳是其中之一。

我不会搓麻将,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的玻璃门里,周强在水池边埋头洗碗,照旧一身卡其色工作服,领口露出一截脖子,黝黑,却干净。

客厅里喧哗着麻将牌清脆的摩擦声,以及闵芳作为女主人先声夺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她保持着一贯的热情好客。我问闵芳:小苹果呢?

闵芳要紧抓牌,圆盘脸俯向桌面,没回答我。

“闵闵在外婆那边上学,下学期转学。”周强从厨房走出来,放下卷起来的袖口,站到闵芳身后。他回答问题时没与我对视,只注视着属于闵芳的那一长溜麻将牌,大概准备做一名沉默的观战者。我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这是周强开口说的唯一一句话。

多年以后,闵芳带着十六岁的周晓闵敲开我宿舍的门,指着我说:闵闵,你好好向苏老师讨教怎么写作文,她马上要去当作家了。

我印象中的袖珍娃娃,小苹果,彼时正以硕大松弛的体态矗立在我面前。我先是暗吃一惊,随即心下隐隐泛起伤怀。五月底的光景,那是我在学校任教的最后一个月,我已经递交辞呈,作为一名有职业道德的人,我要完成一个学期的课,再去做一名不被体制约束的自由撰稿人。

闵芳把女儿留在我的房间,自己上课去了。据说周晓闵学习成绩很好,闵芳在我面前提过很多次,去年她靠作文几乎满分的成绩考上一所排名很靠前的市重点高中,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重点大学。周晓闵的作文不需要被辅导,除非闵芳对她有成为作家的期待。当然,我不可能为她辅导出一个作家来,但无论如何,闵芳态度真诚,所以,周晓闵就这么敦实地坐在了我的床沿上。

我想,我得找话题和她聊聊,我说:闵闵,你今年,应该念高二吧?

她“嗯”了一声,没接话。我又问:你们要不要分文理班?

她还是“嗯”。我再问:你选了文科还是理科?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忽然意识到,和高中生聊天,聊什么都别聊学习,她这么沉默寡言,想必是抗议我的无趣。然而,正想问“暑假有没有旅游计划”时,我发现一个问题。这是五月的第四个星期三,既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寒暑假,她为什么不去上学,而是坐在了我的宿舍里?

我没对她不去上学提出质疑,她也好像没有要和我探讨写作的打算。我只能不断给她吃东西,苹果、巧克力、猪肉脯、旺仔牛奶……她来者不拒,边吃边拣起我床上或者桌上的书,翻几页,放回去,再拿另一本。就这样,她吃光了面前所有的零食,把我的每一本书都翻过,直到两个课时结束,闵芳回来。她把我的宿舍当成了茶馆,我就是一名像影子一样随叫随到却又随时可以被忽略的服务员。

90分钟就这么碌碌无为地过去了,她只在最后几分钟里和我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有QQ吗?我可以加你吗?她没有称呼我阿姨,自始至终。

长大的周晓闵,变成了一个不讨喜的女孩,她没有留下一丝幼儿时可爱小苹果的影子。我喜欢小时候的她,不喜欢眼前这个大女孩,尽管她学习不错,尽管她考进了市重点高中。说实话,我甚至对她生出了一丝嫌弃,到底是别人家养的女儿,倘若是我一手带大的……这么想的时候,我再一次惊异于自己的荒唐,我怎么可能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当日晚上,打开电脑,QQ上跳出一只粉红色企鹅,拼命闪烁的头像流露出浮夸的急迫,头像下面写着昵称“寒冰”。倘若从未见过周晓闵,我无法想象叫“寒冰”的女孩,竟是一个可以在90分钟内一刻不停地吃掉一大堆零食的臃肿宅女。可是,她正发出加我好友的请求,殷切的样子,这让我的嫌弃感稍稍减弱。

寒冰开始与我聊天:是我。

没礼貌,我在心里斥责她,她应该和小时候一样,叫我阿姨,或者,苏老师。为了表示不满,我决定暂不答复。然而,她发出的第二句话就惊吓到我:我爱上了我的数学老师。

她变得和面对面交谈时不一样,可我不能让自己大惊小怪,我想了想,说:爱上就爱上呗。

她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停顿了好一会儿,发来三个字:是真的。

我终于没忍住,主动发问:那,能说说你喜欢他什么吗?

他小时候参加奥数国际比赛得过奖,他有一个奇葩的名字,叫陆鳌,陆地上的鳌,怪吧?他穿很新的深蓝牛仔裤,牛仔裤怎么能很新呢?太土了,腿还有点外八字,他没有喉结,下围棋每一盘都赢我,他身上有种椰奶咖喱方便面的香气,又辣又甜又奶油,超恶心,他还戴一副徐志摩的眼镜,笑死人,现在谁还戴这种眼镜?那么高那么瘦,帅呆了……

这是一段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她是不是疯了?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聊。她等了一会儿,问:吓着你了?

岂止吓着了,而是,震惊,震惊于她的直接,以及她混乱的逻辑中透露出的奇异的审美。这一段文字,我读到的是五花八门、支离破碎的感官体验,“太土了”“超恶心”“笑死人”“帅呆了”……震惊的同时,好奇心爆炸,我甚至开始想象那个穿很新的深蓝牛仔裤、很高很瘦的、有点外八字腿的、戴无边圆眼镜的、叫陆鳌的……理科男的样子。这么想的时候,心底竟涌起欣喜,就像读到一个碎片写作高手的作品,文字凌乱,却因充满细节而栩栩如生。然而,周晓闵是我同事的女儿,我想我不能轻率表态,便问:你数学成绩好不好?

极烂。她太过诚实坦率,我都替她尴尬。

“数学老师知不知道,你,喜欢他?”我谨慎地用了“喜欢他”,而非“爱上他”。我羞于说出“爱”字,并且,我也不愿意让她觉得我认同她所说的“爱”就是爱,毕竟,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我给他发了五封邮件,他一次都没回。”

“邮件里写了你喜欢他?”

“写了,我告诉他,我爱上他了。”她毫不知耻,我却为她难过。

“好了姑娘,不必纠结了,你的数学老师不喜欢你。”我坚持用“喜欢”,而不是“爱”,将心比心,当我暗恋一个人,在不确知他是否也爱我的情况下,我不允许自己做一个妄自菲薄的傻子。可是话说出来,我心里的难过更加浓重了。她却如同局外人一样洒脱:“他没回邮件,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

她还是被我带偏,开始用“喜欢”,而不是“爱”。

“他连回邮件的兴趣都没有,哪怕站在老师的道义上拒绝你。”我自以为这话冷酷无情,可她好像不需要我的当头棒喝。她说:好吧,我早就猜到了。

看来她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陷入单恋不能自拔: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我休学了。她发来四个字,紧随一个笑得龇牙咧嘴的黄脸表情。

午夜十一点半,手机闹钟响起,起床,洗脸,煮咖啡,打开电脑文档,把写到一半的小说继续下去。做了三年自由撰稿人,我的生物钟已经完全颠倒。

还没开始打字,手机响了,这种时候来骚扰,无非是和我一样半夜码字的同人。接听,却是旅居温哥华的高中同学柳青青,她熟知我的作息与北美的她基本同步:苏苏你还没开始写吧?我抢在这个时间打你电话,不吵你睡觉,也不影响你写东西。

地球的另一边是晌午,远嫁的女人曾经是我高中三年的同桌,一个月后她将回国探亲。她说,今年是我们毕业二十周年,搞个聚会吧!最好全班同学都到,搞得热闹点……

柳青青在电话里和我商量了半个多小时,点了一大串名字,其中有三位老师她说一定要想办法请到,英文老师兼副校长程恩祥,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周希忠,还有教《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赵天骥,校团委书记。我告诉柳青青,别人我都能请到,但赵天骥,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自己想办法。

柳青青意味深长的声音传来:“好吧,你不肯请他,我去请,反正一定要请到,你说对不对?”

挂掉电话,我强压兴奋的头脑,努力进入小说的情境,直到凌晨五点,勉强打下一千五百字。白昼伊始,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昏昏睡去。半梦中听见邻家孩子上学去的喧哗吵闹声,自行车措不及防的铃声,收旧货的人反反复复的叫唤声,以及一个来处莫名的男声:此处无声胜有声……

二十多年前,潮湿闷热的夏季,暑假已然开始,傍晚将近,教学楼顶层的团委办公室,他,以及我,我们还在加班。夏令营的宣传海报正在赶工印刷,老式油印机迟钝的运作使墨汁的气味滞重而沉闷。头顶上,吊扇的三片薄荷绿叶瓣缓慢旋转,锈住的关节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开始的,他说,他有一位盲母,一个瞎了半辈子却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

他没有说他的母亲如何成了盲人,他只说,盲母养育他和两个姐姐长大,送他们上大学,直到他工作、赚钱,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为他的母亲娶回一个贤惠的媳妇,这个姑娘必须知晓照顾盲母的日子漫漫无涯,可她不嫌弃,她会爱屋及乌地热爱他所热爱的一切……他在油印机吐出纸张的“哗哗”声和电扇的“嘎吱”声中说:倘若不能遇到这样一个姑娘,一辈子独身也无妨。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的边缘,热浪终于停顿,湿气把炎热沤出一波回光返照般庞大的、蒸腾的尾声。暑假刚开始,校园里几近无人,群蝉在窗外的树上聒噪,幸好有它们,我才没有在太过寂静的傍晚彻底滑轨。我的眼前,是天蓝色横条T恤包裹的瘦削身躯。五年前他考上大学,刚工作的大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这件T恤,他说。

他站在油印机前一张张拾起印好的海报,薄瘦的侧身,背脊略微佝偻。他青春的形象不太适合用健康和阳光来描述,不够挺拔的上半身使他的胯部如同缺乏营养的女人一样尖锐而突出。消瘦是他最鲜明的特征,这使他的脖子显得过于细长,并且,没有下巴,是的,他像一只年轻的火鸡一样伸着脖子展示着他并不强健有力的团干部形象。毫无疑问,我被打动了。

触动一个高二女生的心弦很容易,聪明、英俊、雄辩,以及,苦难。

他只有苦难,足矣。因为,我看见了苦难的衍生物——不屈和孝顺,在他身上。

我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也是他任团委书记后选拔的第一位学生会主席。那个暑假,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不是电子邮件,是信。那时候,移动电话只属于下海经商的暴发户,家庭电话也不适合用来传递某些有特殊含义的消息。我在信里告诉他,这世上,肯定有一位姑娘愿意和他一起,用一辈子的光阴去照顾他的盲母,这个姑娘也许正在某处静静地等着他,也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只一行字:此处无声胜有声。我如获至宝,同时惶恐不安,自认为是“早恋”的证据,并且还是“师生恋”,必须严密收藏。我把信压在了写字台垫抽屉的报纸底下,这一压,就是很多年。

二十年前的年轻人,哪怕互诉衷肠,也是似是而非。我们一边表白一边掩饰,一目了然却又模棱两可的文字,昭然若揭却又心照不宣的用意。只是,所有心照不宣的爱情,都如同一枚掩埋在泥土下面的种子,可能发芽,可能腐烂。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之后,他不再教下一届学生《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他把自己调到教育局去了,还是当团委书记,据说,那是他父亲替他安排的。再后来,听说他有女朋友了,并且很快结婚,据说,那个将与他一起照顾盲母的女孩,抑或女人,是我们的副校长程恩祥的侄女。

苦难的人,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有一位盲母,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拥有一位政府部门高层干部的父亲,只是他从未提及。而我,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准备与他一起在漫漫无涯的苦难中坚守的姑娘。

他没有给我写过第二封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是他给我的唯一表达。当然,这也不算什么表达。

高考结束的假期,有那么一天,去车站的路上,远远看见迎面走来一对男女,手挽手,嬉笑着。男人实在太瘦弱了,火鸡一样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尖瘦的脑袋,背脊略微佝偻,没有下巴的嘴因为欢笑而扯得过分大,露出挤作一堆的碎牙。我没有来得及去看那个挽着他的女孩,抑或女人,就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前一刻,我折身穿越马路,车流把我们隔在了两岸。我用眼角余光扫过对岸,他们正在远去,雀跃的两个背影。心脏紧紧揪了一下,很痛。

柳青青早就说过:傻瓜都能看出来,赵天骥偏爱你。

我否认:毕业后他再没有联络过我,这也算偏爱?

柳青青说:程恩祥副校长把侄女嫁给他了,他有所顾忌。有责任感的人往往缩手缩脚,我和他通了几次信,他每次都会问你的情况,说明人家很关心你。

柳青青说服了我。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一个极度爱惜自己羽毛的人,一个端庄、正派,积极要求上进,向领导和前辈紧密靠拢的进步青年……我无法想象他有多么聪明,他没有留下被人诟病“师生恋”的把柄,同样也没有给我留下讨伐他“负情”的理由,他的确从未表白或承诺过什么。

我没告诉过柳青青,赵天骥曾经给我写过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并且是我先写信给他的,我在信里说,他要等的那个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回复,“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是我们仅有一个来回的信里最核心的两句话,也是毫无实际意义的两句可笑的话。每每想起,我都会变本加厉地鄙视自己,并且自告,他不再有权利向我解释什么。当然,他没有试图解释的任何动作。

可是,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后来我是怎么处理的?有没有把它从垫抽屉的报纸底下拿出来,扔了?烧了?剪碎丢进抽水马桶冲掉了?我躺在床上使劲想,怎么都想不起来。

名叫“寒冰”的粉红兔子在QQ上打给我四个字:我休学了。这事儿发生在三年前,闵芳却对我守口如瓶。我想,倘若我不问,她也许永远不会告诉我,因为这与她一贯宣传的优秀女儿落差太大。

一度,粉红兔子在QQ上频繁呼叫我,她以一贯的打字风格告诉我:休学很稀奇吗?我又不是念不下去,我只想躲一躲,晚一年参加高考。正常高考这一年正好犯太岁,流年不利……我几乎要笑出来,一个高二女生,这样神叨叨,是向她外婆学来的吗?

休学使周晓闵拥有太多时间,我猜她急需一名忠实的听众来消解她肆无忌惮的思索。而我,很适合做这样一名听众,因为我有时间,我还有好奇心,写作的职业使我对人间八卦近乎痴迷,更何况是发生在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女生身上的、有关师生恋的八卦,没有比这对我更有吸引力的话题了。

她果然不负我望,只要登陆QQ,就聊她的数学老师,滔滔不绝而不知收敛,并且,她过于投入的诉说让我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所以我就让自己保持沉默,任由她三天两头发来大段文字。

“陆鳌的女朋友是我们学校教务处的,隐藏得好深,一年多了我才知道,校工,做做打印考卷之类的事。他喜欢她什么?漂亮?漂亮有用吗?我问他:你择偶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有回答,那会儿我们正在下围棋……”

“有一次月考,数学卷一页题目印错。陆鳌巡考发现了,美女校工正好走过来,他冲上去就骂,骂她脑子进水,就在教室外面,我听见了。可是晚上在食堂里,我看见他们坐在一起吃饭,陆鳌还给她夹菜。晚自习我去找他问习题,他说有事,明天再说。他有什么事?约会?可他下午才骂过她……”

“他很臭屁的,上课有一半时间在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同学都崇拜他,只有我,我不崇拜他。他说他篮球打得多好,可教工篮球比赛,他全场抢到三次球,投篮一次都没成功,数学组输了。输了还很开心,满头大汗,笑得像赢了似的,一点都没有愧疚的意思啊!他怎么能那么自信?太可爱了……”

“我去找他下围棋,他正在吃方便面,桶上的商标没有中文,也不是英文,超市里没见过。又辣又甜的香味,椰子、咖喱、奶油,高一第一节数学课,他进我们教室,我就闻到这种气味。男人身上有奶油味儿,恶不恶心啊!他一边吃面一边和我下棋,每盘都赢,可这又有什么稀奇呢,他走路还外八字呢,跑起来总归要比我快吧……”

“他说话的时候脖子拼命蠕动,可看不见喉结。男人不都应该有喉结吗?我爸就有。他刮胡子大概不照镜子,我在他的脖子上找不到喉结,却总能找到一两根戳出来的胡子,黑猪毛一样,多可笑啊!怎么可能让我崇拜呢?我在邮件里告诉他,我没有偶像,我不想崇拜你,只想爱你……”

这只善于表达的兔子,思路一如既往的混乱,她始终按照自己的节奏说话,如入无人之境,对我近乎零回复的互动也完全不计较。也许,她在给数学老师写那五封邮件的时候,她假想的倾诉对象也并非那个叫陆鳌的人,她只是自言自语。可是,一个爱上数学老师的学生,数学成绩却极差,虽然她强调这样就有机会去找陆鳌问题目,但我依然为她感到羞耻,同时为那个叫陆鳌的年轻人感到为难。

我在她日复一日的诉说中逐渐认识那个叫“陆鳌”的理科男,依据她的描述,年轻的数学老师在我的想象中呼之欲出。我相信,他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困惑而又恍惚。也许,他缺乏经验的人生还未遭遇过这样的措手不及。他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印错考卷的美女校工,他同样可以在人头攒动的餐厅里给女朋友夹菜,可是当那位宣布爱上他的学生矗立在他办公桌前时,他却做不到一走了之。

我努力想象一个“帅死了”的年轻数学老师和他十六岁的女学生在办公室里下围棋的样子。他应该呈低头沉思状,而她,会不会用顾盼流彩的目光偶尔注视他一眼,并且率先把自己的苹果脸羞红。不不,她不是这样的,即便在她问出“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就像在问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方法。她那张油腻浮肿的胖脸上肯定没有笑容,她以沉默与沉着掩盖自己层出不穷的相思。她爱的那个人就在她眼前,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如她沉默而沉着地坐在我宿舍的床沿边,吃掉一个苹果、一堆夏威夷坚果、五粒费列罗巧克力、三包靖江猪肉脯和一罐旺仔牛奶,耗掉90分钟时间。直到晚上,隔着电脑屏幕,她才给我打出那句话——“我爱上了我的数学老师”。

求爱的邮件没有得到回复,并不能成为周晓闵继续爱他的障碍,甚至,他更酷了,更帅了,更让她生出了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勇气。可不是吗?他在输掉篮球比赛后还笑得那么坦然,作为一个男人他竟敢没有喉结,他用外八字的双腿自信地走每一步路,他是那么勇敢而又平凡,率真而又老成,亲近而又遥远……况且,他没有拒绝她,当然,也没有接受她。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摆脱她,或者,他没想要摆脱她,直到她休学回家,然后,他愧疚重重?同时意犹未尽?我猜想,当他打开她发给他的第五封邮件时,他甚至已经疲惫不堪,可内心又不能抑制地充满幸福感与成就感。

我深深地同情这位理科男青年,他遇上了一个试图为自己设造一段人生的女孩,也许她需要某种戏剧性的冲突来释放她青春的能量,譬如,做一次校园情感剧的女主角。而这个女孩选择与自己演对手戏的男主角,恰恰是他。

我还同情闵芳,她的女儿正经历着激烈的成长,很可能她不知道。也或者,闵芳从来都知道,休学正是她一手炮制的,根本不是周晓闵想躲过不利流年,而是闵芳想让她躲过她的数学老师。

那一年暑假过后,我不再住学校的筒子楼,我的新职业使我拥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自由。然而,渐渐地,粉红兔子越来越少从QQ里跳出来与我说话,直至持续灰暗。我猜想,她在父母的严加看管下,不再拥有随意上网的权利。为此我如释重负,我不用一边聆听一个高中女生的八卦,一边背负某种责任。我承认,我不想介入事端,倘若闵芳知道她女儿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而我无力劝解,甚至毫无作为,她一定会羞怒至极。

七月,柳青青回来了,毕业二十年聚会如期举行,地点是母校。那天气温高达三十四度,我们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重新走进原来的教室,坐回自己的课桌。时隔二十年,这间可以容纳二十八张课桌五十六名学生的教室依然保持着原样,只是桌椅的材料从老木头变成了塑钢合成板,黑板也变成了升降式的,还有电视和空调。我与柳青青又做了一次同桌,我们不复拥有十八岁的纤细身材,我们手臂贴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互相沾染着对方的汗水。空调的冷风在众多成年人热烘烘的肉体气味的冲击下捉襟见肘,我们汗流浃背,却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左顾右盼,向坐在前排或后排已然被岁月熏成老腊肉的男生们暗送秋波。那是很久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干的事。

二十年前没有“小鲜肉”抑或“老腊肉”的说法,“帅呆了”“酷毙了”这样的词汇还未曾被发明,我们很少公开评价某位男生长得英俊,那时候,我们把所有与肉体有关的语言解读成某种亵渎。我们只会说,简博钢笔字写得太棒了,像字帖;敬晓秋很会写作文,每次都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念出来;王幼龙数学竞赛总得奖,以后要做陈景润的;还有魏杰,穿喇叭裤、花衬衫,被班主任周希忠赶出教室……魏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时,我们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但我们目睹了他白色喇叭裤紧紧包裹的渐行渐远的浑圆臀部。那场景令人不忍卒视却又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同时,我们为自己“亵渎”的目光而羞愧不已。

有一次,班主任老周让每位同学写出班里最落后的一名同学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这么做是为了给这位被公推为最落后的同学“一对一”的帮助,结果,魏杰得票最高。

魏杰顶着一头微卷的浓密黑发嬉皮笑脸地走上讲台,他被成绩最好的敬晓秋领走时,白圆脸上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眯缝。一年后,他以六门功课除了体育其余均不及格的成绩退学。他只与我们做了一年同学,却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话题。因为,在不到两个学期的高中生涯里,他给他短暂的同桌敬晓秋写了三封情书。

第一次,敬晓秋被吓哭了,哭着把情书交给班主任,当天魏杰就被调离敬晓秋旁边的座位,单独坐到了最后一排。魏杰的父亲被请到教导处接受训话,中年男人顶着浓密卷发的黑色头颅在办公室低垂了一个小时,放学时,我们透过教导处窗户,预见了中年魏杰真诚而又无辜的样子。

第二次,敬晓秋与我们分享了魏杰的情书。她、我,和柳青青,我们相约放学后去女厕所,那里人迹稀少并且天然具备偷读情书的氛围。白色的航空信封来自魏杰的父亲工作的电影院,那个擅长制作电影海报的男人与全国各地的画友常有书信来往,这是敬晓秋告诉我们的。我们在暮色渐浓的女厕所里打开白色航空信封,抽出一张显然是从练习簿上撕下来的纸,接下来,我们在魏杰语法混乱的字里行间读到了某种与肉体相关的气息。

“我爱你辫子的甩来甩去,我爱你衬衣是白的,裙子是红的,凉鞋是蓝的,你一个人装在白衬衣里,两条腿装在红裙子里,两只脚装在蓝凉鞋里,我的爱是粉红的。”我们一边读,一边深呼吸,我们的鼻腔里充满了女厕所特有的浓郁气味,这使魏杰的情书超越了情书的纯粹。那以后,我一度认为,女厕所的气味就是肉体的气味。敬晓秋没再被吓哭,她与我们一起嬉笑着,把信撕成碎片,扔进了粪便槽。

第三次,敬晓秋告诉我们,魏杰又给她写信了,只是,她不再与我们分享,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处理那封信的。不久以后,魏杰退学了。

如今想来,魏杰那封完全不符合语法基础要求的情书,几乎是一首散发着强烈荷尔蒙的诗。可是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魏杰对敬晓秋的爱是粉红的。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魏杰也来参加聚会了。他比过去胖了一些,白圆脸更圆了,依然是一头卷曲的浓密乌发,依然细小的单眼皮,与二十多年前站在教导处的他父亲如出一辙。他似乎并不为自己的中途退学而自卑,他从他的奥迪轿车里钻出来,还未站直,就冲着人群张开了双臂,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颇有几分轩昂气宇的他与相迎而上的敬晓秋拥抱在了一起。三秒,长达三秒的拥抱,一定不仅仅是礼貌,并且,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没有一方在拥抱时态度敷衍,他们的拥抱,是认真的。

敬晓秋穿了一套藕荷色夏季套装,时尚的职业感,她现在是晚报文学副刊首席记者。我猜测,她与魏杰常有联络,要不然不会这么热情自然地拥抱。魏杰从汽车后备箱里提出一个画框,敬晓秋接过去,替他拎着,还对我们说:这是魏杰送给班主任的礼物,人家现在可是画家。

魏杰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自由绘画人,在家里开班,教小孩子画画,也接一些广告公司的活,这我早就知道,但不至于称为“画家”。我看了一眼敬晓秋手里的画框,是一幅水彩画,白色的云雾遮住了一抹殷红的阳光,蓝色的湖泊上开着一朵粉色的莲花。并无出色的构思,色调平庸,水平止于少儿绘画老师,我默默地想,然后,就想起了那封散发出强烈荷尔蒙的诗一样的情书。

当红色和蓝色混合时,就是紫色,紫色里再混入一些白色,岂不是粉红?我忽然想到,那个不爱读书的男生魏杰,他是不是在给敬晓秋的情书里做了一次调色?而我们,却读出了肉体的味道。可是,倘若敬晓秋的凉鞋不是蓝色的,而是黄色的,那么他的爱就该是橘色的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同时怀疑,魏杰送给班主任老周这么一幅画,很有可能是他与敬晓秋共同谋划的。我从画框里移出目光,看向提画框的人,敬晓秋冲我煽了煽眼睛,仿佛明白我已洞悉他们的勾当,咧嘴笑起来,严正的着装无以掩饰她揶揄的眼神。

人群中有人喊“老师来了”。一激灵,几乎拔腿奔向自己的课桌,如同当年自习课上,一声“老师来了”,乱窜的同学全部被吓回座位。

王幼龙接驾老师的商务车到了,王幼龙没有变成陈景润,数学竞赛得奖的历史使他成为一名收入颇高的金融人。我们纷纷涌向教学楼外,有人拉开车门,第一个下车的,是七十多岁的副校长程恩祥,他像一只老态龙钟的灰熊一样被某位同学搀扶着挪向教室。紧跟在后面的,是已经退休的头发花白的班主任周希忠,还有化学老师、物理老师、语文老师,他们无一例外地老了。班主任周希忠精神依然矍铄,个子却比过去矮了很多,他仰着脑袋走过我们身边,指着那些他想不起名字的脸,努动着嘴唇,带着笑意的目光一如当年锐利。化学老师张嘴一笑,笑出一腔黑洞,一口牙都没了。物理老师戴着隆重的假发套,像戴着一顶厚重的绒帽,黑瘦的额角因此而淌满汗水。语文老师成了一个女胖子,仅剩流动的目光隐约显示当年的神采。

赵天骥走在最后,中年男人架着一条长脖子,只是不再消瘦,脖子与下巴之间是整片软厚松弛的皮肉,原本佝偻的背脊因为增厚的肉层而不再明显弯曲。他笑呵呵地挥着手,像一位下基层的领导干部,向夹道欢迎的群众点头致意。我躲在柳青青身后,可我还是看见了他射向我的目光,同时冲我微微阖首,笑容保持得纹丝不动。

老师们一个个通过走廊,走向教室,夹道迎接的同学们一起鼓起掌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湿润了。

二十多年前的赵天骥,大学毕业分配进我们中学,作为最年轻的教师,他教的第一届学生就是我们,我们也是他教过的唯一一届学生。我们毕业,他调去教育局当团委书记,然后,经过几年历练,青年团干部按部就班地进入领导干部梯队,从科长,干到处长,再是副局长。五年前,他事业的步伐戛然停止于某位市领导贪腐案之后,据说,他虽没有贪腐,但他属于那位贪腐领导派系的人,再没有升迁的可能。

柳青青凑在我耳边不断嘀咕,虽然她一年中有半年以上生活在加拿大,可她的人脉和信息源,远比我广阔和丰富。我说:那他太可惜了。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在肚皮里冷笑了两记。柳青青听不见我肚皮里的笑声,可她居然问:赵天骥仕途失意,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吓了一跳:没有啊!他蛮可惜的。

是蛮可惜的,跟错了人。柳青青老气横秋地总结。

当自由撰稿人的好处就是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还可以肆意挥霍时间去伺弄毫无经济价值的微博,在貌似公共的空间里戴着昵称的面具做一个口无遮拦的人。遮住自己的脸,是为释放自己的嘴。

我的微博里经常有陌生文友的留言,最多的是出版商广告。有一天,就收到这么一条:年轻时不懂爱情,当打开了生活的黑匣子,终于发现,那些年追求的,并不是爱情。问候你,老朋友。

此番陈词滥调,出自一个叫“梦莎”的昵称,这令我想到婚纱摄影公司的招牌。微博里的梦莎,头像是女人,留言也鲜明地显示出女人的惺惺作态。这么说有些刻薄,但我顶顶厌烦的就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对人生、对爱情发出浅薄感慨的,类似“鸡汤”的所谓哲理。

我想看看这位“老朋友”究竟是谁,点击头像,放大,是一张影楼制作的艺术照。接近中年的女人,暗紫旗袍,过高的立领把略微粗短的脖子锁得紧紧的,费雯丽式的假发套使她的头颅雍容而庞大,虚化的暗黑背景,仿老照片的古典光影在她周身散发出含而不露的微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圆盘脸,短下巴,眉眼和嘴角间泄露出一丝乡土气息,犹如腌菜薹的鲜美,秋柿的浓甜……莫名跳出的意象,竟与闵芳有关。

“梦莎”的留言,与“梦莎”这个名字很般配,但似乎和闵芳没多大关系,一如冷艳的“寒冰”与硕大松弛的高中休学女生。这个梦莎,不太可能是闵芳,尽管她留言的署名是“老朋友”。

那段日子,梦莎经常光顾我的微博,她在我的空间里留言,无论我发表的微博是关于环保还是宠物,她的话题只关乎爱情,并且,从不计较我有没有回复她。

“简单安静的生活其实不幸福,所以我只拥抱刹那,绵延持久的感觉根本不快乐,所以我只信仰瞬间。”如同流行歌曲唱词般的句子,一度令我怀疑这个女人是否出轨。

“爱情就像楼梯,有上有下,曲曲折折,但最终它会把我们带去我们想到的地方。”放之四海皆准的话,倘若用“生活”或者“事业”替代“爱情”,逻辑关系依然成立。我进一步怀疑,她是不是出轨后又回归了?

“感情没有对错,也不存在值不值得。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被伤得体无完肤,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就算知道后果也想要试一试赌一把。”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显然,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一只扑向爱情之火的飞蛾。

“婚姻与爱情最大的差异在于愿不愿意改变。愿意为了对方而妥协、退让,才能维系感情。”她似乎在反省,也许有回旋的余地,有没有可能,她是“被出轨”?可是,周强不像是会出轨的人,我几乎肯定。

尽管我不相信梦莎就是闵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想起周强,那个低着头提着两个热水瓶目不斜视地穿越筒子楼走廊的沉默的男人,那个躲在厨房里洗刷切炒整个晚宴只说过一句话的黝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在面对一个叫“梦莎”的妻子和一个叫“寒冰”的女儿时,手脚该如何摆放。虽然多年过去了,他也许已经成为一名技师,甚至高级技师,但我还是不能想象,一个穿着卡其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可以拥有一个叫“梦莎”的妻子。

从梦莎的留言里,我几乎目睹一场情变甚至婚变。我没有回复她,一次都没有,或者说,我不屑与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装腔作势地交流。没敢联系闵芳,假装不认识梦莎,或者,假装对梦莎究竟是不是闵芳没有一丝好奇心。我很庆幸自己已经离开学校,不用天天面对一个总想与你谈论爱情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发现,我已经把梦莎当成闵芳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印象中热情好客、身上一直保留着朴实性情的闵芳,怎么可能是这个矫情而又自恋的梦莎呢?

我开始挂念周晓闵,她躲过犯太岁的不利流年之后如期复学了吗?一切顺利的话,去年她应该参加高考,有没有考上大学?QQ上,叫寒冰的粉红兔子常年灰暗,我不敢叫醒她,倘若她没有如期复学,倘若她没有考上大学,倘若情况比这更糟……我害怕知道真相。

不久以后,我回了一趟原单位,办续交养老保险的手续。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忙碌不堪的人,没有时间去探望那些被我想念的老同事,也无法和某位巧遇的熟人长时间寒暄,我只留出够办一次手续的时间,我必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就在我办完手续走出校务大楼时,竟看见闵芳正向着校务楼走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停住了脚步。

她还是老样子,圆盘脸依旧白皙,短发微卷,拎着笔记本手提包,垂着眼皮一径走来。她肯定没看见我,这时候折身返回还来得及,回大楼,找一间厕所躲进去,十分钟后再出来……可是,我没有,我向着离我还有二十米之遥的女人喊:闵芳!

她抬头,白脸上顿显惊喜:苏苏?你怎么来了?这么巧!我刚上完课,去医务室配点药,我感冒了……

我承认我想躲她,可遇见她我又欣喜不已,为什么?也许我想要躲避的,只是一个高二休学女生“野马脱缰”的消息,而我,曾是一个可以在悬崖边拉住她的“知情人”?

闵芳和我一样高兴,她忘了自己要去医务室配药,而是一把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校务楼外的雨棚下,开启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苏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讲给别人听。

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也许我将听到周晓闵不为人所知的现况:放心,我会保密的。

我离婚了,千万别说出去,你要是还在学校上班,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不过我和周强还住在一套房子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已经不是夫妻。

闵芳一手掐住自己的腰,脸上布满为情所困的忧愁: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很多?失眠,天天睡不好,抵抗力差了很多,总感冒。周强的奶奶去世,他求我一起去参加葬礼,这么重要的场合不出现,会被猜到离婚的。说实话,周强是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没人比他更包容我。我告诉他,我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你不要管我。他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管我。可是,这么好的男人,我就是喜欢不起来了,为什么?他没有激情,一点儿都不浪漫,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拖地板,家里的地板漆都被他拖掉一层了。哪有他这样的男人?没有朋友,没有娱乐生活,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一点点不良嗜好,更没有理想,他这样子,我每次去棋牌室搓麻将都觉得对不起他。

她保持着戚容,却忍不住晒着她举棋不定的幸福:对了,我有男朋友了。我男朋友和周强是两种人,他有进取心,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意做得很有规模的,虽然也有赔,可是很努力啊!拿得起放得下,很多生意就是在麻将桌上做成的。我们是在棋牌室里认识的。我和周强从来不吵架,可是和他总吵架,总吵架我也还是喜欢他这个类型的。

结婚?交往可以,过日子不一定合适吧?他自己也讲了,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不敢保证能给我正常的生活,他说其实他做好了和我结婚的打算的,如果我能接受的话。他说结了婚,他就有一个港湾了,远航累了,回来靠岸,有安定感。可是老远航也不行啊!

我和周强去开离婚证,从民政局出来,他讲,任何时候你想回来,我都会等着你。所以,我要怎么做才好?很痛苦的!

她没有说周强永远穿一件卡其色工作服,没有说他总是低着头走路,遇到谁都不会打招呼,没有说他皮肤太黑。她嘴里的周强,是一个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男人,除了做家务,以及永恒地等待着她回归,别无追求。可她一说到那个会在麻将桌上做生意的男人,就是另一种风格。

他很有品位,穿衣服要求不要太高哦!T恤牛仔裤必须配运动鞋,穿黑皮鞋的时候,袜子不能是白色的。他对我的打扮也有要求,裙子要配连裤袜,不能是短袜,把小腿截成两节,不符合审美。他是一个大气的男人,麻将桌上从不会欠别人钱,要是赢了,就抽一叠扔给我,叫我买水果吃……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穿着,深色碎花连衣裙,黑色船型皮鞋,肉色长丝袜,的确没穿短袜,看起来比过去瘦了一些,但与过去也无甚区别,依然是白皙的圆盘脸,嘴角略微下垂,眉眼平淡无奇。那个会在麻将桌上做生意的男人,究竟改变了她什么?我相信,和周强摆在一起比较,那肯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一如梦莎在我博客里的留言所说:爱情不合乎逻辑,这或许就是爱的逻辑。真正热爱的,或许并不是一个大家公认的最该爱,爱得最正确的人,而是一个使我忘乎所以,无法不爱的人。爱不是因为被爱,只是因为爱。

当时看到留言,我还想,这个女人遇到了她所认为的真爱,同时在心里鄙夷了一下。无论如何,以爱情的名义为出轨开脱的人,总该被鄙夷的,哪怕她可能是我关系挺好的老同事。只是,眼前的闵芳,突然用琐琐碎碎的细节去重塑一个为爱惆怅的形象时,她成了一个令我同情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虽然,我依然不能确定,梦莎究竟是不是闵芳。

其实我更想问闵芳,小苹果现在怎么样了,但我忍住了,我决定做一名专注的聆听者。

她再一次卡住自己的腰,看着我,幽幽地说:我吃不下饭,这一年多,几乎顿顿只吃西瓜。你要不要试试?我看你好像比以前胖了一点,吃西瓜减肥还蛮有效的。不过一般的西瓜不好吃,要那种叫“红玉”的品种,不能太大,比拳头大一些,蛮贵的。我男朋友说,爱吃什么就去买,不要想贵不贵,人活一世,何必苛刻自己……

她的聊天风格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QQ上的寒冰,这对母女有着相似的需求,倾诉,只是倾诉,无需解答。因为我已脱离她的生活圈子,她认为我不会对她构成名誉上的损害,向我吐露心声的时候,她几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遥远的网友。这和寒冰隔着网络告诉我“我爱上了我的数学老师”一样。

闵芳始终挽着我的手臂,我们像一对“他乡遇故知”的老友,在办公楼外的雨棚下足足站了四十五分钟。我没有提起微博里的梦莎,她也没有提,“老朋友”不需要时时证明,或者,她本就不是梦莎。

临告别时,她拉住我的手问:你讲,我要不要和他结婚?这种事情,你比较有经验,所以我要讨教你呀。

我所有的经验都来自小说,我从《安娜卡列宁娜》《包法利夫人》《红楼梦》《围城》里获得虚构的经验,同时进行无数次经验的虚构,让自己创造的角色去经历。事实上,真实的我,连一次正式的表白都难以做到。

我假装看了一下手表,我说闵芳我必须要走了,约了个编辑谈点事,下次再聊。

我丢下意犹未尽的闵芳,疾步向校门外走去,直到上了出租车,才松下一口气。然后,我发现,我的内心已经有了某种满足感,仿佛长久饥饿的人终于饱餐一顿。

遗憾的是,闵芳的话题从一而终围绕着自己,只字不提周晓闵。我无从获知周晓闵的现况,过去每次在QQ上聊天,都是她主动找我。我想,要不要我也主动一次?

我的确从未主动向谁正式表白过,只有那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信,可那绝不是正式的表白,而是一种旁敲侧击的试探。

二十年前的某个冬夜,晚自习结束,纪念“一二·九运动”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中,团委办公室灯火通明,三五名学生会干部在赵天骥的带领下加班。和老师一起加班总是令人愉快,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把赵天骥当老师,我甚至怀疑,别的学生会干部只是来完成任务,尽职而已。然而我的心情,却是真心愉悦。

我们一边干着琐碎轻松的活儿,一边不停嘴地说话,说港台明星,说最近读过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赵天骥也参与我们的聊天,可他的发言总与我们不在一条轨道上。他说:“刘德华?我知道,演猪八戒的那个人,演得很好。”

我们狂笑,副主席纠正他:演猪八戒的叫马德华。

他说:“小虎队唱歌的时候应该戴个老虎头盔,那多威风!”他的话再次引来我们的狂笑,宣传部长说:“戴头盔,就白白浪费三张好看的脸了。”

于是他又说:“我看那三个孩子,顶多十几岁,应该还在念书,唱歌跳舞会影响学习的。”

没有人接话,也不再有人哄笑,一旦提到学习,作为学生的我们,天然处于被教训的弱势地位。可是,这话从五十多岁的副校长陈恩祥嘴里说出来我们能理解,从四十多岁的班主任周希忠嘴里说出来,我们也能忍受,可他才二十五岁,他还是团委书记,这么说,太有损他的魅力了。

我为他的“老土”暗暗着急,内心却并不认为他真的不领潮流,他只是故意要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老朽”,是为在与我们近距离相处时,不失他老师的俯瞰姿态,也不给我们留下赶时髦的轻浮印象。有时候,长者的地位要用对新事物的“无知”和“拒绝”去建立。

九点半,同学们先后回宿舍了,我是最后一个走的,与赵天骥一起,做完收尾工作,九点四十五分,关灯,锁门,下楼梯。

一丝微风从我耳际掠过,轻轻撩起我后脑上的马尾辫,我感觉到发梢的晃动。对,那时候我留着辫子,我们全班二十多位女生,有一半的后脑勺上挂着一把马尾辫。

我们正在下楼,他走在我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想证实,撩动我马尾辫的,是微风,还是人?

世上所有的楼梯灯都过于昏暗,我们的教学楼同样如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垂着两只手,下楼的脚步节奏与我一致。

心境和场面同时扑朔迷离,我继续往楼下走,四楼,拐弯,三楼,拐弯,又一丝微风掠过我的耳际,我迅疾伸手,一把抓住自己的马尾辫。

我抓住的是一只冰凉的手,瘦削、巨大,骨骼鲜明。我不敢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为什么你们女生都爱留辫子?与此同时,冰凉、巨大、瘦削的手轻轻挣脱,滑出了我的掌心。

我再次扭头看他,没有犹豫地冲他笑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我的笑,我想,我笑,是为鼓励,或者,是安慰,因为他挣脱的动作透露了不自信。我们是有过一个来回的通信的,尽管他给我的信里只有一句话,但我和他,应该有一份默契。

九点五十分的熄灯预备铃哗然作响,铃声把我打醒,我加快脚步,几乎是飞也似的下了楼,我必须赶在就寝点名前到达宿舍。他没有紧跟我的节奏下楼,他是老师,教工宿舍没有点名和熄灯。那一晚,我们来不及在昏暗的楼道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确切地说,我认为,他不敢。因为他不敢,所以,我也不敢。

后来,再也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我甚至有点后悔,在他第二次撩起我的马尾辫时,我不该伸手去抓,而是保持着不回头的姿势,那么他会让自己的手在我的发梢上停留多久?或者,当他问“你们女生为什么都爱留辫子?”的时候,我反问他一句:那你觉得我留什么发型比较好?他会怎么回答?他曾经说过《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很好看,也许他喜欢那种齐留海的童花头。

九点五十分的熄灯预备铃阻止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还有,他挣脱了,尽管用力轻微,但,的确是挣脱。那以后,他再没有光顾我的马尾辫。

寒假中,我把马尾辫剪掉了,换了齐刘海童花头,和英子一样的发型。只是,我没有英子的大眼睛。

过完春节就是开学,第一次学生会工作会议,我提早半小时到了,团委办公室里没有别的同学,赵天骥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备课。我闯进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吩咐我围圈摆椅子,准备开会。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改了发型,直到散会,我留下来把桌椅归位,他也没有说半句有关我新发型的话。

那场会议,我把几乎全部工作移交给了新任的副主席,离高考还有四个月,团委书记已经搭建起下一届学生会班子。以后,如果没有必须的理由,我不用再去打扰他,他也再没有辫子可撩拨,新的学生会主席是一名高二男生。

两个月后,仲春的早晨,我刚坐进早自习的教室,柳青青就说:“你怎么才来?我在楼梯上遇到赵天骥,他叫你去一趟团委办公室。”

我站起来,拔腿朝教室外跑。我已经很久没有被召唤了,他叫我去做什么?还有一个月就是五四青年节,按常规要准备系列活动了。可是高考最后冲刺阶段,哪个老师会剥夺你的时间叫你去做义工?难道是毕业在即,他有话要说?

他的确在等我,以正襟危坐的姿态。我走进敞开的团委办公室,在办公桌前站定。他惊愕地看住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任何话,却低下头整理起课本和作业本来。什么事令他欲言又止?既然是他主动叫我来,我绝不会先开口。

他再一次抬起头看我,目光里流露出困惑和无奈。我面对他站着,保持沉默,好像,我们俩正在进行一场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比赛。就这样,我们面面相觑而又无言以对,然后,他再次低下头,不再抬起来。我倔强地站着,一直站着,有那么一秒,我听见我的肚子里发出一声饥饿的叫唤,尽管轻弱,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他肯定听见了,因为我看见他低着头,嘴角抿了抿,是想憋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样子。羞恼感蜂拥而至,我的确没来得及吃早饭,我的确在别人起床背英文单词的时候蒙头大睡,我也没有能力吩咐我的肚子不可以叫唤,我不是自己要来找你,是你叫我来的,为什么不说话?

沉默的对峙进行了大约十分钟,门口探进柳青青的半个脑袋,嬉笑的嘴脸:苏苏,今天是四月一号,哈哈哈……

笑声随着逃跑的身影在楼道里渐远。正襟危坐的赵天骥突然爆出一记“噗嗤”,他竟笑出声来。我鼻子一酸,迅速转身,夺门而出的一瞬,眼泪迸射。

柳青青的恶作剧成功捉弄到了我,赵天骥并不知情,却无意中配合了柳青青。

我对柳青青摆了一个礼拜臭脸,并且,真的再也没有去过团委办公室。自此,我只在每周两次复习《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课堂里看见他火鸡般的长脖子和含胸弯曲的薄瘦身躯。夏季将近,他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或者转身在黑板上书写,留给我们一个瘦长的背影,以及贴在脖子里的一块白色膏药。而我,几乎重读了两遍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和《哭泣的骆驼》。

临近高考最后一个月,他不需要再给我们上课,却总是举着一把蒲扇,一边用力给自己扇风解暑,一边在气氛紧张的自习课教室里踱步穿梭。他穿黑色西装短裤,裤管里伸出两条细腿,这使他像一支细脚伶仃的圆规。脖子后面的白色膏药更新得日渐勤勉了,这昭示着他最近很容易落枕,或者患上了颈椎的毛病。他走过排布密集的课桌间隙,走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我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鼻息里却是他一路留下的麝香与中药气味。他从我课桌边擦身而过时,柳青青在我耳边说:苏苏你看,你看啊!

我抬起眼皮,看到的是他过于紧致的黑色西装短裤包裹的臀部,狭窄、尖瘦,甚至丑陋,比白色喇叭裤包裹的魏杰的臀部差远了。我鄙夷地笑笑,冲着柳青青,心里却涌起酸楚。

紧迫的高考无以匹敌我试图示威和抗议的冲动,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对抗是以沉默的方式进行的。

直至高考结束,我才听说,他有了女朋友。那时候,我们的副校长已经把他的侄女介绍给他了吧?也许他觉出了我的对抗,却因为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便没有勇气来为我做循循善诱的开导,于是决定以沉默来应对我发出的所有挑战。以沉默打击沉默,或者,以沉默掩盖沉默,究竟谁赢谁输,对方无从获知,只有自己知道伤势。

毕业后,我发誓永不见他,至少,永不单独见他。可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我与他单独见面?我的发誓无力而无用。事实上,二十年来,我们的确没有见过面,在任何形式的聚会上。直到今年,酷热的七月。

焕然一新的老教室里已经装满了人,六位老师落座讲台上的椅子,同学们胖乎乎、肉嘟嘟地挤在座位上。主持人敬晓秋明眸皓齿出口成章,晚报首席记者具备新闻工作者优秀的口才。程恩祥副校长致辞,班主任周希忠发言,每一位到场的老师都站起来,或长或短地发表了他们汗津津的感言。明明是冠冕堂皇、隔靴搔痒的话,被已经很老的老师说出来,变得撩人和感人。唯有赵天骥的发言在我听来不得要领,也许是常年担任领导职务,他不知道如何让自己从一名官员转换为老师的角色。

我低头倾听,可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一句都复述不出来,只记得当时内心充满不屑,脑中跳跃着黑色西装短裤以及两条裸露的细腿,我甚至闻到一丝带有麝香味的中药气息。掌声四起时,我也跟着拍了拍巴掌,环视周遭同学,看不出大家脸上的笑容是出于礼貌还是发自内心。我不否认对他抱有成见,这可能影响我对他评价的客观性,可我还是与柳青青耳语:他身上有种世俗和虚伪的气息。

柳青青横了我一眼:王幼龙抢着要包揽聚会的费用,财大气粗的样子,你怎么不觉得他世俗?敬晓秋和魏杰关系那么深,却从来不告诉我们,还好朋友呢,你怎么不觉得她虚伪?说完“哼”了我一声:我看你就是放不下。

无以反驳,柳青青一贯伶牙俐齿。聚会进入献花桥段,我听见主持人敬晓秋说:请每一位老师说一位给您留下记忆最深的学生,这位学生将为您献花。

坐席间发出“嗡嗡嘤嘤“的窃语声,同学们开始兴奋起来。有男生忍不住吆喝:周老师是不是记得我?端午节我把家里带来的粽子和咸鸭蛋给老师送去;唐老师肯定记得我,有一次作文我写了《我的语文老师》,虽然写得没有敬晓秋好……

轰然的笑声几乎掀翻拥挤的教室。“为什么不是课代表献花?”我悄悄问柳青青。她捂嘴笑:那多老套啊!这样才好玩。

首先上场的是年龄最大的化学老师,敬晓秋问:金老师,您记忆最深的学生是谁?

化学老师大概记不得任何一名学生的名字,那几乎是在为难他,但他很聪明地回答:我记得最牢的,当然是我的课代表了。

敬晓秋非常识时务地接住化学老师的话,朝坐在第二排的胖子说:向伟,化学课代表,上来啊!金老师想你啦……中学时瘦小的向伟已经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作为房地产老板,他谋生的职业与化学毫无关系。我从化学老师迷茫的眼神里看出,他一点儿都没想起来这个肥仔曾经是他的课代表。可不是吗?他教了多少届学生?有过多少个课代表?又怎么能记住其中某届某班的课代表?

接下去,物理老师效仿化学老师,完全没有给我们带来惊喜。被柳青青预测为好玩的环节,变成了令人尴尬的形式。直到赵天骥,最“年轻”的赵天骥。

他站起来,努力挺了挺不再薄瘦的背脊,甚至还清了清嗓子,然后张开他依然没有下巴的嘴,露出一口也许漂白过的碎牙:我想说的,是一位女生。

嗡嗡嘤嘤的教室寂静下来。

我记得,她一度留马尾辫,后来剪了童花头,在我作为教师的生涯里,她是我唯一的学生会主席。

掌声雷动,我没有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被柳青青推出座位,有人塞了一捧鲜花在我怀里,然后,我就这么走到了讲台前。

他站在那里,笑着看我,火鸡一样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已然浑圆的脑袋。我机械地伸出手,向他交出鲜花,我听见身后的课桌间爆发出阵阵吆喝声:拥抱——拥抱——拥抱——

他居然张开双臂,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此处可以无声。

我的脸庞边,是他的肩膀,陌生的肩膀。我清晰地闻到了汗味儿,普遍的、雷同的,与地铁、商场、候车室里擦身而过的任何路人一致的,没有任何特殊含量的——汗味儿。

他不再顾忌或者惧怕在座的程恩祥副校长,那个七十多岁的退休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跟着所有同学的节奏拍着巴掌,全然无视他的侄女婿正与一个人到中年的女生拥抱。

如同木偶,我被同学们摆布着,演完所有动作,回到座位。

聚会进入下一个环节,窗帘合闭、灯火熄灭,黑板上垂下一块白色屏幕,投影仪射出蓝光,随着音乐响起,影像开始播放。

不知道哪位同学做的PPT,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淘来的老照片,夏令营、军训、五四汇演、毕业集体照……穿米色拉链衫、牛仔小喇叭裤的男生,每一个都瘦津津,营养不良的脸上总有大片青春痘的痕迹,表情无一例外的不羁和叛逆,仿佛与镜头外的世界势不两立;女生大多穿色调鲜艳的薄绒运动装,仿佛装扮过度的彩熊,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张张浑圆甚至肿胀的脸上,带着莫名的惧怕,或者叫羞涩?还有,不管是叛逆的男生还是肿胀的女生,我们的目光一律呆滞,我们呆滞地看着镜头,透露出一股与世隔绝的泠然。

屏幕上那些青春的孩子,令我想到现如今被描述为“宅男”和“宅女”的不讨喜的年轻人。是的,我当然看见了我自己,不管是高二的马尾辫还是高三的童花头,照片里的少女,每一次出现,都是一张浑圆肿胀的脸,以及两道呆滞漠然的目光。

我想不起来,那时候我是不是要用这样的表情昭示我与现实对峙的态度?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长出一张肿胀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屏幕上的自己的一刹那,我想到的是周晓闵,那个QQ昵称叫寒冰的,庞大而松弛的女生。

当我们在描述自己的青春时,我们总是误以为自己曾经是纤瘦、伶俐、动人的。事实上,我们常常在记得和遗忘之间,做着连自己都不经意的,却分明是刻意的选择。

我在泛着蓝光的幽黯中看了一眼正扭着头观影的赵天骥,那个遥远的男人,因为微仰头颅,脖子更长了,下巴与脖子混为一体,因为看得投入,嘴巴启开着,露出满口碎石子样的牙齿。他可真是太不帅了,我们的团委书记。

我还想起一个叫陆鳌的数学老师,走路外八字,没有喉结,穿很新的牛仔裤,篮球打得很臭,他收到五封电子邮件,来自他的学生,每一封里都是有关爱的话题,他却只字不回。他的学生休学了,现在,这个学生有没有躲过犯太岁的不利流年,参加了高考?

聚会结束已是傍晚,回家开电脑登陆QQ,给寒冰留了一句话:你好吗?很久没有你的消息,挂念。

寒冰没有回复,于是关闭电脑,准备睡觉,午夜可以起来,照常写小说。

还没躺下,电话就响了,是柳青青。“你怎么一眨眼就走了?我和敬晓秋、魏杰她们约好了,半小时后KTV汇合,还有赵老师,赵天骥,他答应一起唱歌去。我们离你不远,在华夏东路,告诉你地址……”

我没有去KTV和他们汇合,同学聚会最最无聊的标配就是聚众K歌,鬼哭狼嚎、左拥右抱、群魔乱舞、醉生梦死……柳青青隆重推出赵天骥并不能让KTV活动变得脱俗,有着大众化的汗味儿的赵天骥,只是我曾经的老师,而已。今晚,我更希望能和周晓闵聊聊,我在想,我要怎么告诉她,你所遭遇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切都会过去。

我以为我会睡不着,可是出乎意料,睡得很好,直到午夜十一点半,手机闹钟把我叫醒。

煮好咖啡,重启电脑,QQ里的粉红兔子已经在闪烁,是寒冰:高考没考好,不好意思告诉你,所以,没联系你。

怎么个没考好?尽管有所准备,但还是紧张。

只是一所三本,政法学院。明明是一句表示遗憾的话,可我听出了她的轻松,于是我也松了一口气。列车短暂脱轨,终于回到了轨道上。

很好啊!祝贺你。那么,现在是准备升大二?其实我更想问的是,数学老师呢?那个叫陆鳌的年轻人?后来,你们怎样?当然我不会问,除非,她自己告诉我。

我还想问,你妈妈和你爸爸,现在怎样?他们离婚,你知道吗?当然我更不可能问这些,无论如何,我答应过闵芳要保密的。

是不是升大二的问题,简直就是废话,她果然没有回答我。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发来一句话:我爱上了我的心理学老师。

不等我回复,紧接着,她开始连续不断地发话过来:

他从德国留学回来,说一口陕西普通话,土得要死,留学生居然还这么土。

他的儿子和我一样大,很优秀,他总是在课堂里提他儿子,可他从来不提他老婆。

他爱吃蒜,在德国呆了十年都没改掉,第一堂课,他进教室,我就闻到一股生蒜味儿。

我正在学德语,今年准备考四级。有一回期末考试结束,他请客,带我们去KTV,他唱歌走音,还麦霸,占着话筒不肯放,我晕死,真是自信啊!

他是基督教徒,我恳求他带我去教堂玩玩。他说怎么是玩呢?是学习,臭屁吧?讲起课来简直滔滔不绝,太有才了……

我不再震惊,从中学数学老师,到大学心理学老师,这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她的必经之路。即便到了闵芳的年纪,依然可以演绎“梦莎”的人生,或者如我,以小说的方式无数次地构筑他人的生活,自己却为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放不下二十年的执念。

大概,我不需要告诉她,她所遭遇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切都会过去。这话还用我说吗?她肯定知道,或者,总有一天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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