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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短篇小说)

2019-11-22

雨花 2019年3期

2003年春天的一天,王小融突然在电话里对陈尚龙说:“非典一结束我们就领证吧。”感觉到陈尚龙不激动,王小融补充说:“这样我毕业时就比同学多一个证件。”似乎这才是关键所在,陈尚龙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总是心不在焉,其实是忧心忡忡,拿什么结婚呢。王小融很开心,让陈尚龙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具体就是,每天送菜给她。她们被隔离在校园里出不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校园越来越小,更为重要的是,口腹之欲难以满足。

陈尚龙答应下来,开始买菜做菜,坐公交车到郊区,等候开往大学城的班车,最后走到师范大学的铁栅栏前,把菜递给王小融。五天后,陈尚龙就感觉到难以招架,每天花在这件事上的时间有四个多小时,从下午六点左右忙起,十点左右才返回住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激动和刺激,没有爱。回家后和王小融通电话,犹如很久没见面一样互相倾诉。挂了电话之后,再用短信交流几句,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用文字传达一下:“今天你看上去特别漂亮,有一种想冲破栅栏抱抱你的冲动”,“真希望快点解禁,不然连亲一下都不行”,“我爱你,做个好梦”。其中有一天陈尚龙加班,同时又下大雨,想不去送菜,王小融声色俱厉地让他克服困难,多想想她,想想她的处境,想想他们的未来。那几天陈尚龙总是觉得狼狈不堪,觉得道路太漫长,恨自己没有更多的手来拿各种物品、没有特异功能可以瞬间来回,当然也恨自己没有钱。陈尚龙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但确定了不要轻易承诺。

周六上午九点左右,陈尚龙做好菜匆匆送过去,让王小融在午饭时就可以吃到。一道冬笋烧肉,一道韭菜炒地皮菜,家常,又是食堂里不会提供的。陈尚龙尝了几口,深感满意,这让他出门时步履轻松,状态尚佳。可周末的公交车极为拥挤,陈尚龙长时间侧身或者弯腰站立,在别扭的姿态中感受着家庭生活的绝望。看看车上那些为了家庭琐事长时间喋喋不休的人吧,他们的嘴像机器一样高频工作,他们的脸不该是人类之脸。陈尚龙决定今天和王小融说不再送菜了,自己要出差半年。这么夸张的措辞其实就是分手的意思。

王小融早早等着,十点钟的太阳让她拖着长长的身影。和陈尚龙一样的人大约有二十个。天黑之后人数更多,栅栏围墙两侧有几百人面对面站立,伸出胳膊摸摸对方的脸颊或者头发,犹如生离死别,而围栏也在伸直的胳膊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坚固乃至邪恶。电视台等报道说,患难见真情。

和王小融聊了几句,陈尚龙拿出相机说,“我来拍几张照片贴到论坛上。”王小融表示支持,理了理头发,把两个毫无美感的饭盒婴儿似的抱在胸前,瞪大眼睛看着镜头。陈尚龙微微皱眉,拍了一张,这引来了轻微的围观。“我再拍拍其他人”,拍一个大场面才是陈尚龙的真实意图,他把镜头对准左手边的一对男女及其背景,按了几下快门。他们相隔不过三米,男的在里面,和陈尚龙并排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陈尚龙收起相机,和王小融继续说话,抱怨送菜过程太辛苦,能不能一周一次。王小融立刻不高兴了:“一周一次你送几次我们就解禁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到底爱不爱我,你连这个都嫌烦,今后怎么办,我们要在一起过几十年,怎么相信你啊。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解禁,开始的时候没送菜我特别后悔,但一定要送到结束,我们这辈子大概只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自己承诺的事情都做不到,你还是不是男人……”陈尚龙呆在那里,知道王小融会反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速而工整,像一出多次上演的话剧。出差半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了,陈尚龙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明天见,和王小融告别。

没走几步,被陈尚龙拍进照片的女人追过来喊,“同学,你刚才是不是拍到我们了。”陈尚龙无言以对。

那女人说,“麻烦你把照片删了。”

“我的相机是胶卷的,删不掉。”

“那就把胶卷剪掉。”那女人不容置疑地说。陈尚龙仔细看了看这个女的,大约有一米七,非常成熟,也很漂亮,浓妆之下的神情有一种陌生感,似乎背后有一片光怪陆离的生活在支撑着。那些夺目的光线几乎要冲破皮肤,直奔陈尚龙而来。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说:“拍你的那几张可以剪掉,其他的不能剪,到哪里找洗照片的地方呢?都是数码冲洗店。”

女的也抬头看了看,确实,大学城对面寥寥无几的店铺一望可见,没有照相馆,连数码冲洗店都没有,最显目的是“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和宾馆。

“我知道城里有一家洗照片的地方,在王府大街那里,我们进城去处理。”陈尚龙感到一阵烦躁。现在是十一点整,一天里最好的时光,但这个女的却像乌云一样压在头上。“我不会把这个照片贴出来的,算了吧。”

“不行,我不相信你。”

陈尚龙对她的坦白感到敬佩,问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曲洪波,曲折的曲,洪水的洪,波涛的波。”确认这三个字之后,陈尚龙看了看曲洪波本人,想将两者对应。曲洪波穿着高跟靴,腿上是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上身一件气势磅礴的皮风衣,风衣开口很大,里面是厚重的高领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气势逼人,确实有种波浪滔天的意味。“嗯,曲洪波。”

曲洪波拦了一辆出租车说,“上车吧,你坐前面。应该你付车钱的,不过我本来就要打车去新街口吃饭,车钱我付。”

在车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因为速度,尘土飞扬的道路和两边始终保持废墟状态的建筑有了一种沧桑感。陈尚龙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不时摆弄相机,又不好意思对着窗外熟悉的景物拍照,担心这会刺激到曲洪波。他不爱拍照,相机是王小融坚持买的,作为他们恋爱的见证。当时王小融细声细气地说:“你就买一个相机啦,拍一些照片,以后看看多好。”陈尚龙觉得恶心,只能答应,并且答应王小融不买“猥琐的数码相机”。

曲洪波突然问:“你是来看你女朋友啊?”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女朋友挺好看的,像个洋娃娃一样。”

“你也挺好看的,像个演员。”

“不是吧”,曲洪波笑了起来,笑声刚从她嘴里冒出来,马上又被她吸了回去。陈尚龙真想扭头把这一幕拍下来。司机变道,后面一辆车狠狠撞了上来,伴随着凄厉的刹车声,陈尚龙感觉到了强大的冲击,在尖锐的刹车声中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后背也感觉到曲洪波撞上座椅的力量。扭头一看,曲洪波正快速地梳理她的头发,让散乱的长发恢复成两扇大门那么规整。随后又是一次撞击,连环追尾。几个人下车查看情况,互相指责,进而彼此辱骂起来。陈尚龙和曲洪波也下了车,和吵架的现场保持距离,以免被恶毒的词汇伤到。陈尚龙建议往前走,边走边打车。“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居然在高架上走路。”那么就只能等着,一边挥手拦车一边看几个司机吵架、打电话。曲洪波还要忙另外两件事,补妆,抱怨,她频繁把小镜子举到眼前,陈尚龙忍不住安慰她说:“不要再看了,你很漂亮。”曲洪波冷冷地说,“谢谢。”陈尚龙本想再问问她能不能不要剪胶卷了,突然又觉得,可以和曲洪波多待一会儿。大学毕业不到两年,此刻的陈尚龙方方面面还留在学生时代,不知道汽车的好坏和车祸的责任,没有钱,没有坐过飞机,住在月租金五百的单室套里,那里除了丰富的内心活动之外什么都很破旧,甚至残缺匮乏。认识的都是同学或者师妹,完全没有曲洪波这样的。有了女朋友,但王小融不是解决而是引发了他对异性的兴趣。

来了一辆空车,曲洪波昂首走过去,钻进后座,陈尚龙跟着。如果陈尚龙朝相反的方向跑开,穿高跟鞋的曲洪波是无论如何追不上的,这也是一种乐趣。只是,更大的乐趣是跟曲洪波待在一起。突然扭头跑开,最好是用在熟人,比如王小融身上。出租车快速朝高架下的隧道冲去,在车速带来的隐蔽的兴奋中,陈尚龙问曲洪波:“你是去看你男朋友的?”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曲洪波说完笑了笑。

“你男朋友比你小很多啊。”

“我看上去很老吗?”

“你多大了,哪一年的?”

曲洪波激动地靠近前排说:“女生的年龄是秘密,你不知道吗?”她清新的口气和香水的味道都朝陈尚龙脸上涌过来,这让他有些荡漾,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太多了。广播里一直在说着战胜非典的丰功伟业、英雄模范,车子发出的轰鸣声让沉默变得异常喧嚣。驶出隧道往左拐时,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人忽然出现在车子前方,出租车无情地将他推倒在地。在悲哀的刹车声中,那个人翻滚了两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血,没有哀嚎。司机下车看了看,脸色惨痛地对陈尚龙说:“要送他去医院,你们下车吧,钱不要了。”

“特殊情况,你们要原谅。”年轻的司机补充了一句。这些话他是对着陈尚龙说的,曲洪波大声说,“你应该赔我们钱,耽误我时间了。”司机掏出一张一百块递了过来,眼神带着愤怒和敌意。陈尚龙赶紧挡在司机前面,拉起曲洪波的手,朝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走去。站在站台上面对马路时,陈尚龙才把手松开。他们朝马路对面的事故现场看去,被撞倒的人已经被几个人抬进了出租车里,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他还能坐着。陈尚龙说:“看来还好。”

曲洪波脸色阴沉地说,“怎么这么倒霉。”

陈尚龙看了看手机,十二点,干巴巴地问了句:“你吃饭会不会耽误?”

“没什么好耽误的,我一个人吃饭。”曲洪波解释说,“有一家日本寿司店,我一直想去,今天有时间的,结果,唉……”

“今天的事怪我,我请你吃饭吧。”陈尚龙说完就后悔了,期待着曲洪波拒绝,但她答应了。

上车后,陈尚龙照例坐前排,他对司机说,师傅你开慢一点,我们打了两辆车都遇到车祸了。师傅的脸色变得厌烦而紧张,陈尚龙也紧张,他没有钱,身上大概有两百块钱,一张工资卡里一千块钱不到,另外一张大学时家里汇钱用的银行卡,里面只剩下八十块钱左右,自己从来没想过把钱取出来把卡销掉,那是一个纪念。此外,家里一个被用作零钱罐的笔筒里大约有几十块硬币,准确数字不得而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总数在一千三百块左右。

到了王府大街中段,停车,陈尚龙付钱。曲洪波来回看了几眼,走了几步,嘟囔着说:“怎么找不着那家店。”陈尚龙跟在后面,享受着她的香味和身材。他们来回走了好几遍,期间曲洪波还打了两个电话予以确认,还是没有找到寿司店。陈尚龙指着一家正在装修的店铺说:“就是这家,马上要改成其他的了。”

“你怎么不早说?”

“我猜的。你就当是这样吧,我们换一家。”曲洪波笑了,想了想说,“去附近的一家汉堡店吧,那家店里的汉堡非常好。”

坐下来后,曲洪波问陈尚龙:“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去年毕业时,我有很多磁带打算处理掉,就和一个同学到几个大学里去卖。一直卖不掉,我打算处理掉磁带是因为我想把它们全都替换成CD,但是人家也可以直接买CD,不会买已经要淘汰的磁带。我跟那个同学像两个白痴一样在各个学校的宿舍楼前摆小摊子,坐在那里。有人看看就走了。有人还说,自己不想要的磁带还拿出来卖,有病。但我们只卖两块钱一盒啊。”曲洪波哈哈一笑说,“磁带的音质听起来其实很好的,跟电脑里放出来的完全不一样。”陈尚龙继续说:“一直卖不掉,后来我们只能灰溜溜地打包走人了。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正版的磁带都没人要。一共有五百多盒磁带,一半都是正版的,十块钱一盒买的。魔岩三杰、王杰、达明一派、张雨生,都很全……”曲洪波说:“你现在还有几百盒磁带?”“都在家里,不过现在没有录音机了。我毕业到现在花钱最多的一次就是买了一套飞利浦音箱,五千多块钱,差不多半年时间才缓过来。”曲洪波笑笑,陈尚龙接着说:“你说磁带音质很特别,我也一直想着用CD和磁带听同一张专辑,对比一下,一直没找到录音机。”“我还有一台索尼收音机,可以放磁带,哪天借给你用。”“那太好了,我去拿也行。你住在哪儿?”曲洪波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知道你跟你男朋友怎么认识的啊。”曲洪波有些失望,脸色变得很犹豫,陈尚龙也不知道说什么。

汉堡很夸张,两片面包之间夹着的不像是一片肉饼,更像一只动物。配以饮料、薯条、水果沙拉、不锈钢餐具和餐巾纸等等,犹如一个战场被端到眼前。这些事物对陈尚龙而言非常新鲜,他始终心存惶恐。对曲洪波,他也觉得有些惶恐。手机响了,王小融打来的。陈尚龙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和曲洪波一起离开。现在是下午一点,如果王小融看到那一幕,她不会等两个小时才有所反应。陈尚龙不打算接电话,对着电话生气,认为王小融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在午休时间打电话。“你怎么不接电话?”陈尚龙找不到理由,只能沉默。电话不响了,随即又响起来。陈尚龙还是没有动。铃声结束后,他飞快地把手机调成静音。王小融又打过来,手机在桌子上嗡嗡嗡地响着,因为震动而轻微滑动。陈尚龙对王小融总是一口气打上无数个电话表示过愤怒,他解释过,手机总有不在身边或者不便接听的时候,踢球,洗澡,开会,放在厚衣服的口袋里,滑到厕所里了……一个不通可以再打,但不能十个八个地打,而且还一边打一边想着“你根本不爱我” “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之类。曲洪波见陈尚龙执意不接电话,笑着低头吃东西。他们在沉默中互相打量,又看了看周围其他的人。一对男女,男的是个白人老外;两个女孩,大概是周末加班,选择到此来过瘾;还有一对情侣,女的一直感叹这家的汉堡非常厉害,下次还要来;一大家人,老奶奶看上去有七十岁了,吃面食也很合适。这家店真是老少咸宜。陈尚龙突然感到一阵惭愧,进来已经快一小时了,自己从未有过一丝带王小融到这里的念头。“你还没跟我说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对我们怎么认识的这么感兴趣,问了好几次了。”曲洪波没有说话,伸出双手理了理头发,陈尚龙得以看清她苍白的鬓角,她的脸从这里开始,或者从这里结束,无论怎么看,她都算是漂亮的。他突然对曲洪波说:“下午你没事吧,我们去看电影吧。”

电影院的黑暗掩盖了两人在外貌尤其是衣着上的巨大差距,陈尚龙对此感到安心。他抓住了曲洪波的手,没有遭到反对。当他企图搂住曲洪波时,遭到了反对,但反对非常轻微,像是鼓励。陈尚龙用一个倾斜的、别扭的姿势搂着曲洪波,其中毫无乐趣可言。好在曲洪波身上的香水味很迷人,陈尚龙几乎想一头靠在曲洪波怀里。过了一会,曲洪波把陈尚龙推开。陈尚龙对此几乎心存感激,他正不知所措。电影在继续,陈尚龙扭头看看曲洪波,她也看着他,两个人对电影显然都没有兴趣。陈尚龙鼓足勇气,捧起她的脸吻她,曲洪波笑着推开说:“不行,这里不行。”曲洪波问:“你喜欢我?”陈尚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说女人的脸庞就是女人的灵魂,他确实喜欢曲洪波,但他知道不是,曲洪波是一个未知的事物。“你不喜欢我,就是觉得我好看,是吧?”“你很漂亮。”陈尚龙轻轻说了一句。“你觉得我很随便?”陈尚龙没办法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曲洪波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陈尚龙有些不安。他们把脸转向屏幕,陈尚龙的手一直在曲洪波的身上四处游走,很温柔,像一个丈夫自然而然地安抚着妻子。几分钟后,曲洪波抓住陈尚龙的手轻声说:“换一个地方吧,电影一点也不好玩。”“去我家吧。”“不去,你有女朋友。”“她不在啊。”陈尚龙辩解。“肯定有她的东西,我不想去有女人的男人家里。”陈尚龙回味着这句话,好半天才说:“那找个酒店。”曲洪波点点头。在黑暗中,看着曲洪波充满鼓励意味的点头,闻着她散发出的香味,陈尚龙觉得自己有一股冲动。这是一股对她好一点的冲动,比如承认并且证明喜欢她。只是还有王小融,看电影期间电话响了至少十次。此情此景他第一次遇到,很茫然。真正让他茫然的是钱。午饭两百一十八块,只得刷卡付钱,这样工资卡里大约剩七百左右,准确数字不清楚,加上学生时代的卡,应该有八百块。打车、看电影和买矿泉水花掉了八十八元,现金只剩下了七十七块钱,他在厕所里清点过。这就是即将出去开房时的全部财产。当然,家里还有几十块钱的硬币,堆在客厅一角的报纸杂志大概可以卖二十块钱,几百盒磁带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卖出去,或许可以在网上卖掉。只是,每一盒磁带都可以让他想起自己过去六七年的行迹,陈尚龙舍不得。

出了放映厅后,曲洪波说,“还是去你家吧,去外面没意思。”陈尚龙很高兴省下了开房的钱,又疑惑起来,因为到家里去意味着更多。

他们在下午四点左右来到陈尚龙家,坐在阳台上闲聊。拉开架势的闲聊对陈尚龙而言是陌生的方式,曲洪波是陌生人,双重的陌生感让他有些兴奋。他不停起身端茶倒水,不停起身换音乐,从音速青年到斯特拉文斯基,从大门到劳李德。这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音乐成为了真实生活的背景,而曲洪波作为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来到了自己的家里,目睹了自己的卑贱而又多愁善感的生活,这是欣赏还是好奇,抑或是窥伺?到了晚饭时间,曲洪波说她晚上吃得很少,一般就吃点水果沙拉,陈尚龙下楼炒两个蔬菜。饭后曲洪波没有走的意思,也没有做其他事的意思,就这么待着,似乎陈尚龙家有种避难或者遗忘的功能。陈尚龙拥抱、抚摸和接吻都可以,但只限于此,他的手始终没有办法深入到曲洪波的衣服里。后来他们并排坐在电脑前看了一部《摩托日记》,整个过程中陈尚龙没有再碰曲洪波一下,此前的努力已经消耗掉他全部的力气和自尊。

九点左右,曲洪波接到一个电话后说要走了,执意不要陈尚龙送出门。陈尚龙答应不送,曲洪波走了不到三分钟,他拿起钥匙出门,想要追上曲洪波——哪怕只是追上她的背影。下楼后,陈尚龙觉得非常茫然。他所在的小区楼梯口全部朝北,出了楼道左拐再左拐,就出了小区朝南的大门。站在小区门口,往左还是往右就无法决定了。往右,灯光渐渐黯淡下来,不过那里有一个公交车站,三四班公交车会在那里停留,往左几十米就是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通往大路,可以去打车,或者去附近车站。陈尚龙决定往左,他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巷子里拼命奔跑,夜色被身体冲向两边,但前面的夜色还是那么浓厚,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可以跑出去。灯光静静地照着渐行渐远的行人车辆,落在紧闭的铁拉门上,落在静默的树叶上。没看到曲洪波,陈尚龙有些失望。更为失望的是,他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追上了曲洪波,但是她的背影对他而言是陌生的,自己错过了,曲洪波就此不见了。在附近转了几圈后,陈尚龙慢慢走回家。他走得缓慢,像一阵奔跑之后就进入了老年。

当陈尚龙在黑暗中准备开门时,一道突然亮起来的光芒让他失声尖叫,心口难受。王小融站在光线背后冷冷地看着陈尚龙,陈尚龙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随即,两个人就吵了起来。王小融大喊:“我从中午到现在给你打了至少五十个电话,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方便接电话?你知道我在学校里就去找其他女人,就算找其他女人你也接我一下电话啊,打了这么多电话你一个都不接,我都以为你出事了你知不知道。”对于这些指责,陈尚龙觉得没有问题。自己不接电话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确实不打算跟王小融继续下去了,这个想法最近越来越清晰,曲洪波的出现让他觉得可以付诸行动。看电影、到家里聊天看碟,简直带有梦想成真的意味,起码陈尚龙从中看到了没有王小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可惜的是,随着十几个小时的流逝和刚才的追逐奔跑,曲洪波还是陌生人,所有人都是陌生的,除了王小融。他以沉默表示自己歉意,也在编一个可以能够解释长达八个小时不接电话的理由,王小融大喊起来,“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你怎么这么狠心”……陈尚龙害怕引起邻居的关注或者愤慨,打开门让她进去说话。王小融随着陈尚龙走到家里,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两盘剩菜,两副碗筷。

这一下,吵架才算真正开始。王小融大喊大闹,她气得几乎要爆炸,要升空,如果她能飞向太空的话,她肯定嗖的一声飞走了。陈尚龙的脸在她的注视下始终保持着冤屈、愤怒和扭曲,但他什么都不说,这让王小融气急败坏,她冲上去拳打脚踢。这是陈尚龙没想到的,原以为等待他的是王小融怪叫一声然后跑开,这至少可以换来两个人几个小时的安静啊——在安静之中,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解决,或者不再解决。可王小融却像走火入魔一样,抡起挎包没头没脑地打起来,只见她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抓陈尚龙的手腕,同时,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点向陈尚龙的双目……陈尚龙一时间无所适从,只得两只胳膊胡乱挥舞。王小融没有彻底失去理智,起码,她没有拿起水瓶茶杯之类的砸向陈尚龙,谨慎地把武器控制在自己的双手和拎包的范畴之内。陈尚龙本想怒吼一声,或者反击,但是他觉得被打一顿是应该的,自己对任何事都心猿意马,这样不对。他安静下来,不反击不躲闪。没几分钟,王小融连打带踢,击中陈尚龙十多下,好几下打在关键部位,陈尚龙痛得连连怪叫,王小融下手之重、击打次数之多逐渐超出了陈尚龙的想象和忍耐。在疼痛之中,陈尚龙大吼一声:“我带人回家吃饭了,就是同学,借几本书看看,根本没有其他事情,不信你去检查,我连饭桌都没收。”

“你没收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来。”

“那你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惊呆了。陈尚龙喊出了心里话,而王小融终于听到了陈尚龙的心声。她收手了,沉默下来,笔直地站在那里。

这下,吵架才算真的开始。王小融突然崩溃了,滑到地上,靠着墙,大哭起来,在一片混沌的哭声中反复说着,“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你从来没有真正对我好过”“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陈尚龙还是无言以对,他要等到王小融冷静之后,再跟她好好说,实在不行就把下午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让王小融冷静下来需要一个极其激烈的过程。王小融哭着哭着又站了起来,逼近陈尚龙,陈尚龙不自觉地举起双手护住要害。他以为王小融又要动武,但没有,王小融开始诅咒,她冷静甚至阴森地对陈尚龙喊着:“陈尚龙你太没良心了,你到底是不是人,我要去你们单位,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人,我要找你父母,告诉他们你们全家都不是人,你这算什么,知道我不会到这里来就带人到家里来吃饭,你为什么不留她过夜呢反正我也不会来,最多打电话问你到家没有,你接电话的时候小心一点就可以。你真不是人,我要让每个人知道……”陈尚龙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随后反手又是一个耳光,王小融哀号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眼神里流露出恐惧和惊诧。陈尚龙感到很后悔,王小融可以动手自己不可以,这是说好的规矩,也是必须遵守的底线。现在自己摧毁了这个约定和底线,他想把王小融搀扶起来坐到沙发上,可他还是觉得,不这样不足以和她彻底分开。之前分分合合七八次了,最终双方还是互相原谅,这次就让自己不能被原谅吧。看着缩在地上的王小融,陈尚龙有些悲从中来,恨不得再踢上一脚,这样无论王小融多么喜欢自己,多么通融,大家也就彻底没戏了。陈尚龙不忍心那样胡来,但也不想安慰王小融,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自己刚刚甩出去的两个巴掌面前,站在要和王小融彻底了断的决心面前。眼前这个衣冠不整、毫无美感可言的女人完全就是自己最近两年多的人生,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没有。王小融见陈尚龙迟迟没有表示,只得自己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收拾。她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陈尚龙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是穿上外套吧,家里没开空调。”“不冷。”王小融回答。“你身体真好。”陈尚龙冷冷地地说了句,王小融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或许觉得这样转折太大,立刻正色道,“你什么意思?”陈尚龙心里一凉,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和王小融纠缠不清了。王小融站在他对面,愤怒地看着他。两个人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呼吸都难分彼此。

直到这个时候,陈尚龙才真正绝望起来,让他绝望的是自己终究不能和王小融一刀两断,自己必须面对与之有关的一切。就算和这个叫王小融的女人没了关系,还是会来一个叫马小融朱小融欧阳小融令狐小融,自己终究不得不和一个女人纠结到底。

第二天,陈尚龙和王小融十点才起床。陈尚龙睁开眼睛时,王小融正站在阳台上看着明媚的窗外,她站得笔直,长长的身影斜斜地落在墙上。天气依然和昨天一样晴朗,但王小融还是气呼呼的,她希望陈尚龙针对昨天的事情的道歉,而且能够激烈、漫长、频繁和真诚。陈尚龙不断哄她开心,建议说:“要不我们先去吃饭,下午看电影,你迟点再回学校。”

在“蓝鸟”吃饭时,王小融一直感叹:“太厉害了,汉堡这么大,套餐里有这么多水果,薯条这么巨大,一根有平常的四根那么大,沙拉里有这么多没有见过的蔬菜……”王小融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但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陈尚龙知道,她是在用接连不断的惊叹向自己委婉地表达满意,他谨慎地报以微笑。王小融说:“下次我也请你在这里吃饭,不过不是我们两人,我父母说要过来看我。我跟他们说了我们被隔离在学校里,出来一趟要找好几位老师请假,非常同情我,打算带一大包零食来看我,到时候我请你们一起到这里来吃饭。” 见王小融父母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陈尚龙有一点感动,也有一点紧张。他对王小融说出了自己的紧张:“我没做好见你父母的准备。”“迟早要见的,难道你不打算见他们,你有了新的女人了就不打算跟我相处了?你昨晚还骗我说了只是女同学到家里借几本书啊……”“别说了,”陈尚龙带着怒气制止了王小融的调侃,“我就是害怕,没其他意思,我是害怕你父母看不上我,你怎么总是瞎扯。”王小融不再多说,看她神情,似乎在暗自得意自己又一次把陈尚龙激怒了。过了一会她扬起脸问:“接着说说你昨天带回家吃饭的那个女人吧。”

“这个女的叫曲洪波,因为我把她拍进了照片里,我离开后她就追着我,让我把照片删了。不是胶片吗,她让我跟她一起进城到照相馆里把胶卷剪掉。”王小融面无表情,这样陈尚龙就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一幕,“然后你就带她回家了?”王小融挖苦地问。“我没有这么大本事,我答应把胶卷剪掉,她说她要打车到新街口,可以带我一起过来,搞得像监督我样的。路上遇到了车祸,车子追尾了,我觉得非常抱歉,就一个劲地跟她说好话,还主动说请她吃饭,就是希望她别让我把胶卷剪了。”“你想把她的照片保留下来?珍藏起来?”王小融问。陈尚龙没有理会,“她答应一起吃饭,是在一家日本寿司店,吃饭不能不说话吧,我就问她一些事情。她在钟山中学当美术老师,去学校看一个朋友的儿子,代这个朋友去看看他,送点生活费。不过呢,朋友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她的情人,以前是她们的校长,后来升官了。更好玩的是,这个儿子也喜欢她,就是喜欢他爸爸的情人,不断约她出来,不断说自己喜欢她。她有些不能接受,这次去看他也是因为他一直在求她。”王小融睁大了眼睛,不断催陈尚龙快说。陈尚龙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当然不接受了,她比他大八岁,更主要的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父亲,总不能父子通吃吧。”王小融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陈尚龙做出沉痛的表情说:“我们就在饭店里说了好几个小时,我都成了咨询师了,后来出来随便走走,她说她哪里都不想去,能不能到我那里坐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不过看她可怜,皱纹都出来了,就答应了,我炒了两个菜带上楼,胡乱吃了几口她走了,我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就一直送到车站。回来的时候你就来了……”“你们那么长时间没有做点其他的事情?”“没有,真的没有,你非要往那边想,那你就自己难过去吧,我也没办法。我跟她碰到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多,到了城里快一点钟了,说说话,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她是不知道去干什么才愿意陪我走走,你说还能干什么?你说我这个样子她会喜欢上我吗?”陈尚龙的反问带着十足的愤怒,王小融有些茫然,既不能说“她确实不会看上你的”,这样自己看上陈尚龙算什么呢?不过也不能厚颜无耻地说你这么优秀她一定会看上你。陈尚龙毫不优秀,自己跟他在一起,无非就是可以跟他在一起。

“她后来接了个电话就走了,我估计是那个领导打过来的,因为那个儿子跟你一样在学校里出不来。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是那个儿子打来的,他跟你一样请假出来了,打电话给这个女的。”王小融似乎相信了陈尚龙说的一切,叹了一口气说:“把你手机给我看看,我看看你有没有留她的号码。”陈尚龙没说什么,把手机递了过去。

饭后,陈尚龙和王小融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慢慢走着,走到昨天刚去过的电影院。牛山特地要看昨天看过的电影。王小融带着幸福和惬意靠在陈尚龙肩上,把陈尚龙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的小腹一带,似乎她已经身怀六甲,而陈尚龙作为父亲正在安抚着自己和腹中的胎儿。相比曲洪波,王小融身上只有常见的洗发水、香皂的味道,这都是非女人的味道,或者说,是日常生活的味道,不足以让人心情起伏。陈尚龙对王小融说:“你有次不是说要用什么香水的吗,你怎么不用。”“你买给我。”王小融说。陈尚龙嘴上答应一声,心里非常痛苦,因为没钱,真的没钱了。没一会,陈尚龙把手抽出来,他希望能闭上眼睛,双手空空,让自己在黑暗、闭嘴和闭眼的多重隔绝中放松一会。

电影散场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往车站方向走去,到那里等开往郊区的公交车,再坐开到师范大学的班车。陈尚龙走得很慢,不断跟王小融说话。遇到一些貌似精彩的小店王小融会走进去看看,陈尚龙就陪着,在门外等或者在门口一带转悠,既表示出耐心,又不主动提出要买什么。他希望王小融不要让他买什么东西作为礼物,自己实在是没钱了。到了车站,陈尚龙有些紧张,他一直没有说是否送王小融回学校。如果王小融提出来要他送,他只得送,送完她自己得花一个多小时回来。如果不愿意送她,难免又是一次大吵,可能要吵半小时,或者两三天。

王小融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坐车太慢了,你打车送我吧。从市区打车到大学城大约需要八十块,这还得看司机会不会绕路,陈尚龙有点心慌。不过,王小融已经原谅了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还计划带上自己跟她父母一起吃饭,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们坐上出租车往大学城去是在下午五点多,车子快速冲出隧道冲上高架,在城外的国道上飞驰。因为速度,尘土飞扬的道路和两边始终保持废墟状态的建筑有了一种沧桑感,可以拍下来以致纪念。“你没带相机?”陈尚龙说没有。王小融把脸转向窗外,看着两边正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建筑以及更远处的隐隐的群山,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司机急刹车,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说,“看来是出事故了……”在缓缓驶过出事的车辆时,陈尚龙看到车窗外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挥手叫车,胳膊挥个不停,空气都被他搅动得焦躁起来。这男的不是别人,是自己,而且是独自一人,这让陈尚龙开心地笑了起来。笑了不到一秒钟,他觉得恐惧,自己看到了昨天的自己。他扭头往外面看去,昨天的自己站在路中间,眼神焦虑地看着自己的方向,看着自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