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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彷徨》:路的空间与意象

2019-11-15王庆阳

北方文学 2019年30期
关键词:呐喊意象

王庆阳

摘要:路是鲁迅小说的重要叙事空间。作为现实空间,它达到以空间写时间的效果,是“看与被看”的舞台,且路上所遇景致常引发叙述者的回忆、联想和想象。作为心理空间,它则达到以时间写空间的效果,反映“希望——失望——希望”的心迹,且主人公的“走”赋予“路”深长的意味。从现实到心理,路有时即转化为鲁迅小说中的空间意象和抒情、议论的意象。

关键词:路;现实空间;心理空间;意象

一、作为现实空间的路

作为现实空间的路,路是“看与被看”的舞台。除上文提到的《示众》,还有《阿Q正传》、《祝福》、《肥皂》等小说。在《祝福》中,祥林嫂痛失爱儿,回到鲁镇之后,创剧痛深的表现之一是重新在鲁老爷家上工后,为人处事的呆滞、笨拙、木讷,之二就是小说中堪称经典的一节,她对人一再提起自己如何痛失爱儿的经过,在这一重复的过程中,逐渐引来看客,又为看客所厌弃;与之对应,她成为被看者,由被同情终而至于被驱逐。这一节的场景即是路(街头):“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说到她呜咽,她们也就一齐留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肥皂》里,“孝女行”的看与被看亦发生在路上。看客四铭将被看的孝女转述给其妻时,引起误会,惹其不快;而转述给他的同僚道翁时,则嬉笑不已,充分暴露人物猥琐的内心趣味。如此,看就不仅是现实的看,亦是通过转述而达到想象中的看的目的。《阿Q正传》里,阿Q多次成为如是被看者,他的人生两大屈辱、骚扰小尼姑和骚扰吴妈被打的行径都发生在路上。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第五章最后一部分写道:“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他自己不知道。”这里的路不仅是一种现实空间,也在其中渗透了一些阿Q的精神質素,一种超出生计之外的况味,赋予路一种象征品格,从而使路在承担故事舞台的功能之外,也成为小说试图言说、阐释的对象。

作为现实空间的路,鲁迅有时极为重视路上所遇见的景物描写,进而引发叙述人的回忆,从而融情于景。例如《社戏》,《社戏》写得亦是水路,而且应该是鲁迅小说中最美的路了,以至于他用心着墨,加以点染。他如是写道:“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他们换了四回手,但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1)这即引起叙述人的回忆,随着船行,接近时发现:“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时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社戏》中的水路描写,十分注重过程,体现出这路本身在叙事人回忆中占据的重要性。这一过程中,偷豆和煮豆的情节是一个高潮。偷完豆之后,作者写道;“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2)这段描写照应着结尾那句“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以上,《社戏里》这条水路两边的景色令叙事人神往,从而引起他于斯的旧时旧事的记忆,融情于景。这就从具体的路抵达心路,空间叙事突破现实场域,进入精神领域,产生意象化的效果。这种现象将在后文进行阐释。

二、作为心理空间的路

作为心理空间的路,小说叙事重在以空间写时间。以《祝福》为例,祥林嫂在鲁镇被婆家人捉走与重新出现之间,她发生的空间位移是“鲁镇——婆家——山坳继夫家——鲁镇”,作者将她的经历压缩成几句交代,但着重描写她在每一空间中的境遇,并从中反映她的精神面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哭闹——“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母亲也胖,儿子也胖,……她真是交了好运了”——“……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以上,可以看出,每一空间的精神面貌通过位移而呈现出变化,映照的是一段心路历程。同样,《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空间位移是“太原——故乡——太原”,与每一地点对应,他的心路历程可总结为“失望——希望——失望”。通过以上两例小说,可以得出,时间使得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发生变化,而时间的变化则通过人物空间的位移体现出来,因此,作者的意图即呈现出来:通过位移揭示精神状态的变化。与人物的遭际相应,小说的叙事密度变大,属于一种散点透视。

如前所述,作为心理空间的路,揭示“失望——希望——失望”的心路历程,我们可以进一步进行阐释。与《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相似,《孤独者》中的叙事人开篇就袒露:“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敛始,以送敛终。”即:魏连殳因奔外祖母的丧事回到S城,“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城去了。”叙事人失意之后离开,远兜近绕一圈,又重回原点,却要赴魏连殳自己的丧礼,心绪无异于雪上加霜。再如《故乡》里的迅哥儿,他在小说中的轨迹是“北方——故乡——北方”,作者亦意在呈现他的心路:“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以上,这些小说人物的空间位移作者处理的方式是一笔带过,并未做过多描述,转而叙写无论《孤独者》里的叙事人,还是《故乡》里的迅哥儿,他们在位移发生之后的“失望——希望——失望”的心理变化,即力图揭示这段心路历程。

作为心理空间的路,人物的“走”的活动对其产生重要作用。我们先看《在酒楼上》的结尾:“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3)这是一种情景交融的写法,叙事人听闻吕纬甫自身遭际的压抑、失意,感同身受,心情亦沉闷不畅,走路途中,寒风和雪片使其很觉爽快,这就从现实空间上升到精神维度。再看《孤独者》:“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种心境与《在酒楼上》的叙事人的,两者十分相似,通过“走”的活动,获得一种释放的快感,先前不快的消散,是通过作者对路上景致的白描体现而来,这样,就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通过走路,主人公的心理发生变化,才会产生如是“爽快”和“轻松”的感觉,这感觉赋予现实中的路某种精神质素,路才会给予叙事人和读者某种类似希望的感觉,这时,就不仅指现实空间的路,亦指向心理空间的路,“走”的确对这一行动起了推动的作用。

三、从现实到心理:路的意象

路作为鲁迅小说中抒情、议论的意象,经典的莫过于《故乡》的结尾:“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的路,想必指涉现实与心理,且更倾向后者,蕴含一种人生哲学的深意。由于其普泛和广义,可以从它出发,来看待鲁迅其他小说中路的意象。联系前文,“走”使得路从现实空间步入心理空间,勿管作者有心还是无意,这里亦强调“走”对于路的凸显与发现的重要作用。亦如《阿Q正传》中,阿Q的“走”:“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阿Q通过走路,虽然局限在他为人处事狭隘的范围里,但就寻找出路而言,还是有所获,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再进一步,这路在《伤逝》中,就完全演化为统摄全文的意象。从这个意义上,又可说是贯穿全文的文眼。笔者研读《呐喊》、《彷徨》期间,发现路在《伤逝》中出现的次数最多,作为意象的“我的路”、“新的路”、“生路”、“活路”、“求生的道路”、“人生的路”等出现达20次之多,时不时就穿插在涓生的独白中。与《阿Q正传》类似,《伤逝》亦在文前部分写人物“走”在路上的感觉:“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琐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回头来看二人在路上的感觉,可说是对此后两人爱情之路结局的暗示:涓生逃避而生,子君执着而死。而在这之后的文本中,凡提及路,即是在抒情、议论,“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着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路更多承载的是充当意象的

功能。

从作为抒情、议论的意象方面来说,《伤逝》在《呐喊》、《彷徨》中是一次集中、着重、酣畅淋漓的表达,在结构和立意上,都符合本文的最终指归,由是以此作结。

四、结语

从路作为叙事空间这一角度出发,再次细读《呐喊》、《彷徨》,本文得出它既是现实空间,又是心理空间的结论。且由现实空间步入心理空间,路自身就从叙事空间跳脱出来,变得独立、自足,且获得某种精神质素和象征意味,因此,本文在这一发现的基础上,又继续推进,阐释路的意象,但这种阐释与前文的逻辑关系密不可分。它们是一种由因致果、由表及里的关系。又可以说,本文的初衷既是试图展现并解释《呐喊》、《彷徨》中,关于路的这种由“意”到“象”的现象。

注释:

鲁迅:《鲁迅小说精选集》,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24~125页。

鲁迅:《鲁迅小说精选集》,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27页。

鲁迅:《鲁迅小说精选集》,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57页。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小说精选集[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

[2]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3]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4]郭茂全.鲁迅小说空间意象的形态特征与文化意蕴[J].甘肃社会科学,2017(02).

[5]叶世祥.鲁迅小说的空间形式[J].鲁迅研究月刊,199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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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许祖华.鲁迅小说的叙述空间与绘画[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04).

[8]陈凌子.鲁迅文本中的“路”的意象[J].新乡学院学报,2013,4(02).

[9]张洁宇.鲁迅作品中的“路”——意象分析之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4(04).

[10]温兆海.鲁迅语境中的两个意象分析[J].延边教育学报,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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