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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书简

2019-11-15孙海鹏

海燕 2019年5期
关键词:司马莫高窟戈壁

□孙海鹏

千与:

我从泰山回来,一切都好,腿伤没有复发,只是略微有些疼痛,估计修养几天就会好的。谢谢你的惦念,疼痛与世间的事物一样,都会成为过去。

上次你对我说压力很大,有些世俗事情也想不通,我猜想,你差不多是忘记了心灵的痛苦,而过于在乎躯体的幸福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非常喜欢为自己规划未来,经常会自鸣得意地憧憬那些可能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事情,我把那段日子称之为“晦朔春秋”。林林总总的想法,在许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今天有了理想,明天可以换一个新的,对于绝大多数和我一样的人来说,理想几乎等同于没有理想。

生命的游离状态是不可描述的,有时候,我觉得这世上的事情都无所谓,有时候,我又会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怎能不认真对待,毕竟,我来过一次,不能轰轰烈烈的,起码也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其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当然,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而今,我放弃理想,也丢掉了价值,还不愿意想象未来,这些玄妙的词汇对于我来说,有些畏惧。

我读《论语》,令我心生波澜的是司马牛与子夏的对话,每一次读到这里,我都觉得有所畏惧。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司马牛叹息的是自己失去了兄弟的生命,命运不公。子夏告诉他,这世上的事情难以说定,天意难违。司马牛的心情沮丧极了,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骨肉别离。子夏的话冷冰冰的,似乎是在训斥和司马牛一样的我们。真的,子夏不会好好安慰司马牛,因为安慰并不起作用。任何不能令自我觉悟的说教,都是枉然。

那一年,我走在敦煌的戈壁上,竟然看不到任何美丽的景致,觉得自己很孤独,这样的孤独是我所第一次体验到的。我是那样深情地面对着眼前这个世界,同时,我更加深情地追溯着我的历史,这些都不能抵挡住沁入肌骨的孤独,至少在我的心灵深处不能。我不是想改变自己,可是敦煌戈壁中的沉思悄然在改变我,那是自我觉悟的力量。

又一年,我再去敦煌的戈壁,漫长的天际线,蓝天上的烈烈白日,沉静并且荒凉,我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路有多长,我不知道。问题的所在是,我开始不关心路有多长了。

二十年前,我想去泰山。怀里揣着攒下的二百块钱,坐船渡海到烟台,再乘火车到泰安,住在昏暗的招待所里,用着公共卫生间和浴室,各种气味飘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傍晚走到路边去吃“棚子饭”,一对老夫妻在烟熏火燎中做饭,一份白菜豆腐砂锅,两碗白米饭,我至今还觉得那是我平生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那一顿饭花了两块八毛钱。

现在,去泰山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住在奢华的酒店里,夜里读书,偶尔会想起数年前的那顿“棚子饭”,也曾经有人专门去寻找那记忆中的白菜豆腐砂锅,遗憾的是,过去了的,终究是过去了,包括记忆中的味道。

第一次登泰山是在夜里,大雨滂沱中,我无数次地问:“还有多久到山顶?”可惜,我身边的人都和我一样在问,没有人知道答案。在大雨中,站在漆黑的山路上,我绝望地感受着浑身湿冷的滋味,疲惫,饥饿,无聊。其实,我只需要有人告诉我“还有多久到山顶”就可以了。

知道还有多久到山顶,也需要一步一步地攀登才会到达山顶。不知道还有多久到山顶,也需要一步一步地攀登才会到达山顶。事实上,没有人告诉过我问题的答案,我还是登上了泰山之顶。不存在任何人征服过泰山,倒是泰山在看着世人熙熙攘攘。寒冷的泰山之顶上的那个雨中黎明,我孤寂麻木地看着周遭云气升腾,突然间我觉得泰山就这样高,山路就这样长,泰山有多高,我就有多高。

三天前,我第六次登上岱顶,不觉得山高,不觉得路远,没有忧怨,也没有喜悦。除去身体的疼痛之外,真的了无挂碍,不是我的境界如何高了,而是泰山就在那里,攀登就好了。说再多的话,也抵不上始于足下的第一步艰难前行。

真实并且不忧不惧地生活,这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智慧。

木心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这就是真实,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懂得幸福是什么,而把苦难的历程说给别人听的人,才是拥有了平常心的人,听了别人的苦难而不觉得惊奇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尘心不动之人。事情都过去了,诚可原谅。

我愿意做牛做马,我也愿意闲云野鹤。没有了做牛做马的苦楚,怎会知道闲云野鹤的自在?我将一条黄河当做了我自己,我也将一座泰山当做了我自己,我还将敦煌的戈壁,东海的波涛都当做了我自己,我在笔尖上酣醉,我在琴弦间望月,我在绿茶的香气里哭泣,我将行走看做是修行的微笑,我的深情和无畏无舍成就了一番我的自在。这一程,山高水长,我在故自在。

你说想来找我,找我做什么呢?我所能给你的什么都没有,你看,路是你自己走的,事情是你自己做的,读书是你喜欢的,行脚是你感知的。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无需你,你也无需我。我呢,手里拄一竿竹杖,就在悲欣交集的地方等着你。

千与,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江河之上是血脉相连,高山之巅是骨骼挺立,戈壁大漠是长发飘扬,这大好河山,莫要辜负了。“浴乎沂,舞乎雩,咏而归”,不枉走这一程的山高水长。

2015年4月7日

心悦:

我自敦煌归来,一切尚好,唯腰疾复发,尚无大碍,勿要挂念。此行路上并未带着书,只是看着风景,思考些问题。

说起平生的壮志,大抵都随着岁月的河水逝去了,惨淡的人生万不是空有一腔壮志可以应对的。十年间,我五出敦煌,七入莫高窟,所见所感颇多,而不曾有一篇文字去表白。这壮志已然隐去,而胸臆渐次平淡,却并非没有波澜,也时时记起当日的豪情,多数付与了一杯浊酒而已。

我的敦煌与别人或者有些不同,说不出美,也谈不上壮阔,未曾呐喊过,只是思念,时时地思念,这样的思念持续了很久,“我想去敦煌,你是否与我同行”,带着挥抹不去的哀愁。想来也觉得无聊,壮志归于平淡,那丝丝缕缕地忆念竟然化作如歌般行板的哀愁了。

那天,我走在去悬泉置的路上,戈壁漫漫,远方有着渺远的希望,脚下却是苦楚。诗和远方,是如此浪漫的事情。当浪漫散尽之时,脚下的路并不好走,面对历史的真实,不敢直视。悬泉置如同一位退隐于江湖的侠者,平躺在曾经喧嚣的时代里,一柄长戈,缀满了红斑绿锈,锋芒不在,随着戈壁的风沙刺向来生。

我低着头,心里只有《心经》中的“远离颠倒梦想”这一句萦绕在耳畔。何为梦想,我一时间找寻不到答案。那段不好走的路,走过了好多的人。我眼前仿佛看到了汉唐之时往来于长安与西域的驼队行旅,仿佛看到了西出敦煌之后的无奈,也仿佛看到了生入玉门关的兴奋,更多的是内心中的恐惧,此种恐惧时时纠缠着内心。

几时能远离这梦想,怎敢视之为颠倒,在我看来,梦想不曾有,也不曾成真,至于颠倒,还是有的。如此看来,带着你去敦煌,抑或不带着你去敦煌,并无区别,或者是我在梦蝶了。

我也曾想带着你来敦煌,穿越这段戈壁,走到悬泉置,脚下的路毕竟隐藏着汉家王朝的马蹄声声。到这里,无非是找寻一段历史,我坚定地以为,写在书上的历史是残缺的。我们所找寻的历史亦是不够真实的,历史是碎片的拼接,希望没有裂隙,裂隙就附着在历史上,或断,或残,或真,或假,或疑虑重重。

时常见到在戈壁里穿行的人,很好奇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感受,我从来没有问过,好奇心留到了现在。想想又觉得无聊,我的好奇心是在找寻别人的历史,当面对戈壁穿行之时,他所描绘的亦真亦假,我也只有将信将疑了。人生的难实在太多,迈出第一步难,跟上第二步也不简单,我见过太多的人,艰难迈出第一步,却完全没有想好如何迈出第二步。时间容不得我想好了再做,但是匆匆然不等于莽撞。

我还想和你说说莫高窟。

参观和朝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我曾经怀着参观的心态去莫高窟,结果是赞叹,还有惊讶,还有咬牙切齿,还有顿足捶胸。都说敢爱敢恨的人值得交往,我则大不以为然,敢不敢做不代表着敢不敢承担后果,而后果,大抵是这一路人未曾想过的。譬如曾经的我,仰望千年莫高,留下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有些多余。我六入莫高窟之时,完全脱身于时间的概念,眼睛盯着一把钥匙打开一把锁,入了窟门又出窟门,尊相本生,经变供养,佛的世界,这里的是佛的世界,佛的世界我真的不懂。

夕阳西下之时,空空的,傻傻的我站在九层楼的台阶上,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三危山,莫高窟里空无一人。遥望三危山上的一抔土,那里是常书鸿先生的埋骨之所,孤零零的,只有日月风沙伴随着。这万丈的佛光,与乐尊和尚所见的无有区别。唯有后来者的我,不远万里来朝圣。

我最怕在莫高窟回首,只是一回首之间,瞬间的永恒,又是瞬间的幻想。以不惑之年,朝圣于千年莫高,我很明白,不是我在瞻仰莫高窟,而是莫高窟在这里从容地等待着我的到来。相视无言的约会,这是众生的诺言。

这世上若有人能“度一切苦厄”,此人一定是自己。日日夜夜的观想,地火水风的空空,过去的不再扼腕长叹,现在的总觉得遗憾,未来的不是想象的结果。我来过,我驻足过,我也不曾来过,也不曾离开,这就是我的莫高窟,我的故事。

水是有灵性的,从佛陀的水观之想到夫子的逝者如斯,水附着在思想中。我喜欢敦煌的水,最爱兀坐在西千佛洞的河谷里,万籁俱静,连天上的云朵都驻足了,千尺断崖上的累累残窟,几许的遐想随着眼前浑浊的沙水送到了悠远的敦煌。远处祁连山横卧在云朵中,飘然天上,我想那就可以唤作是天山了,祁连的雪水如同乳汁,幻化做生命的必然。踏实河是喧闹的,榆林窟就静如处子一般;宕泉河是禅意的,莫高窟则胸中包罗万象;疏勒河无声无息,蒹葭苍苍,红柳黄驼,依偎着葱茏河谷里的玉关,去了的张骞,回了的班超,埋骨于八百里莫贺延碛的生命里,也曾经梦想着插一枝榴花红,操一曲羌笛怨。这就是敦煌的一瞬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一瞬间有多久。千年不长,十年不短,敦煌恒定在雪山沙海戈壁之间,恒定在芸芸众生的信念里。

我去寻找玄奘法师夜度的玉门关,从锁阳城的大塔,一路追寻到了常乐,烽燧残垒,孤烟落日,史书里的巍巍大唐,化作了万里戈壁的云烟。远远望去,千年的关隘淹没在浩渺碧蓝的疏勒河水之中。春风不度,孤城遥望,玉门关的邂逅竟然如此一默如雷。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带着你走上那段传奇中的大唐之路,一部《唐书》,一部《大唐西域记》,脚下踏过的路,名曰“不东”,路上弥散着法师的信仰,还有你我对历史真相的执着。

时间总觉得不够用,不曾给你带礼物。在悬泉置的戈壁里,俯身拾起一块戈壁玉,拂净尘沙,幽幽的光恍若千年丝路的遗留。待我回去面交与你,君子比德如玉,只希望你成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如玉一般,深情且悠远。

就写到这里了,我要继续查阅资料,到书中去寻找敦煌。蓦然回首,隔着万里的路途,一瞬间,我的敦煌重现眼前。

2018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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