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一位朋友因病走了，他的离去令我心情沉重地想到自己。如果走的是我而不是他又当如何？这个世界会照常运转，他也将继续生活，或许他偶尔也会为想起我有些伤感。我们同岁，同样在城市中漂泊了许多年，后来是在深圳这坐城市因为文学相识的。

我早年先后去过西安、北京、杭州、武汉等一些城市工作和生活，十年前又来到了深圳这个奇迹般崛起的大都市。以前我曾经住过空气潮显发霉的地下屋，住过上厕所也需要跑到外面的四合院的小房间，也曾住过需要爬到七层的没有电梯的出租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抽着劣质的便宜香烟，吃着街边小饭馆里的粗糙饭菜，在城市的喧嚣声中时常阅读和写作到深夜两三点。

我年轻的身体极力配合着我，使我走到人到现在，而我却从来没有在意过身体的损耗。最近两年我的牙齿先后被拔掉了四颗，补了五颗，还在牙医的建议下阔气地花了一万两千块钱种了一颗假牙，那可是我不吃不喝一个半月的收入。当我张开嘴巴在阳光下对镜自照时发现，不知何时我所有的牙齿都有了细密的裂痕。我吃了一惊，担心有一天所有的牙都要坏掉，又要花钱种牙，凭着我还要养家的有限收入，怎么种得起啊。

如今的我经常会感到身心疲惫，远不如二十出头时精力旺盛。由于长期坐着写作，缺乏运动，营养也跟不上，我的腰椎和颈椎也出了问题，有时僵硬得如同灌了水泥，有时又感到里面有细细的钢针扎，使我疼痛，使我恐慌，甚至使我后悔自己沉迷于写作。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名与利都是浮云。如果身体出了问题，上有老下有小，该如何面对亲人？我的朋友正是身体出了问题，没有及时治疗，年纪轻轻地就走了。

朋友的离去给我提了个醒，有半年的时间，我让自己好吃好喝，虚度光阴，没有再没白没黑地看书写作，劳心伤神。结果一直偏瘦的我身上多长了十多斤肉，照那样下去，有一天变成个高大的胖子也未可知。不过，写作如同我的需要和使命，不可能一直那样下去。因此我终于又回到过去，只不过在偶尔想到朋友的时候，便会站起身来活动一下，伸展一下嘎吱作响的四肢。不久我又瘦下来，并且感到自己沉重的肉身正在走向衰老，时不时地违抗着我的意志，让我无法把写作顺利地进行下去。

我经常做梦，有时在梦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和另一些人，在一个抽象变形的，变化无定的环境中，片断性地在做某件事情。醒来后我感到莫明其妙，怅然若失。有一次我还梦见自己正在做梦，夹在两个梦中间无声地，又滔滔不绝地对谁说话，而天上仿佛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听见一个古老的自鸣钟在落雨的天空里咔嚓嚓转动着，却又因为阴云密布看不太清楚。接着，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钟表模糊地闪现，有的仍在转动着，有的却停了下来。

幸好我的生命时钟仍在转动着，一如我怦怦的心跳，但是我感觉到了，它随时都有停下来的可能。我奉劝自己要多加小心，要重视自己的生命钟表。突然，朋友像一朵云一样飘过来，他笑嘻嘻地站在我的头顶。

虽然是在梦中，我仍然清楚他已是逝者——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圆头方脸的他是那样的鲜活，以至于让我怀疑他的逝去只是个传说。

他说，近来一切可好？

我说，还不是老样子，你怎么有空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就来了，怎么着，不欢迎？

我看看四周，想让他找个地方坐下，却没有发现可以坐的地方，只好说，欢迎啊，当然欢迎——你在那边可还好？

他依然笑嘻嘻地说，什么这边那边的，我不是还在深圳吗？

我说，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我回去就不能再回来吗？

也是，深圳还是个好地方。

相比起很多地方，我是更喜欢深圳一些，工作好找，繁华年轻，开放包容，不排外，漂亮的女孩也多。不过可惜的是，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却没有我的一块葬身之地，最终我还是回到了家乡，被一把火烧了，埋进了山脚的一棵树下——不过没有关系，那只是我的皮囊，真正的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刚才梦见许多钟表，有的还在转动着，有的已经停了。刚才还下着小雨，咦，现在怎么突然停了？

你是在梦中啊，雨还不是随着你的意可有可无？你刚才梦见的那是每个人的生命之钟吧，这没有什么，在另一个人的梦中，也许会出现很多沙漏。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想和你聊聊。我记得以前给你讲过一些我的事情，我也给老夏他们说过。我不像你们那样幸运，我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再婚，小时候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到外面去打工，成都啊，长沙啊，济南啊，去过不少城市，后来才来到了深圳。我来得比你早，差不多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我性格不好，说话带刺，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也找不到女朋友，一直单身。幸好我喜欢写作，才有了你们这些朋友。

嗯，你说的这些，我都了解啊。我们喜欢你确实是因为文学牵线搭桥，但真正认识了你之后我们也发现，虽然你的脾气像驴子一样犟，却是个难得善良真诚的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你写得也相当不错啊，真可惜你英年早逝……

我正说着，他调皮地变成了一只低头拉磨的黑驴子，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上了，白白的肚皮下四条瘦腿上有着硬瓜瓜的蹄子，蹄子踏在虚空的地面上，发出奇怪的声响。

你怎么变成驴子了？

你不是说我像驴吗？现在我想变成什么就可以变成什么了，呵呵。

真羡慕你，你不会是成了神仙吧？

哪有神仙，鬼都没有，我不过是在你的梦里，通过你的梦和你见面聊天。老夏，老陈他们几个，他们都梦见过我了，我就差和你聊一聊了！

你和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还不是像以前那样，女人，生活，社会，艺术，什么都聊，瞎聊！

我都不好意思见你，我曾经答应帮你出一本小说集的，可我也一直没有找到愿意出的出版社，而且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帮你出书，最近几年估计是难了。

呵呵，你以为我现在还那么在乎出书吗？

你可以不在乎，我不能食言啊！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当时是为了安慰我才说的，真的没有那个必要了，再说我写的东西大部分已经发表过了，没有必要再出一本书，浪费社会资源！要说就说点别的吧！

嗯，你现在都做些什么啊？

我彻底自由了，什么都不用做了，呵呵。

自由是好事，但什么都不做不是很无聊吗？

现在的我和你完全不在一个维度里生活，不要照着你们活人的思路去想我。我的存在恐怕你们理解不了，当然，我也不需你们理解了，呵呵。

去年老夏他们去医院看你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学习，本来该请假去看一看你，问题是那时为你捐了一些钱，身上也没有多少余钱了，来回还得不少路费……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不来也是正常，和老夏他们相比，咱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铁，你是高高在上的大编辑，我们是你的小作者，平时在一起玩的时候也少，等于是没有那个交情呗！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

最近深圳的房价呼啦一下子又上来了啊……

你还关心这个？

我现在是不需要房子了，不过老夏和老陈还没有买上房子，看这房价，凭着他们那点收入，估计将来也难了。现在他们打算到深圳周边去买房了，会便宜不少。

嗯，他们也这么跟我说过。对了，前几天还把你的微信和QQ号给删了，你可别怪我，你的头像和那些还活着的人混在一起，给我的感觉总不太好。另外我看到你的头像就难过，很难接受你走了这个现实。

那没什么，如果走的是你，我也会把你给删了！

我们都不是那种太会说话的人，太真实，容易得罪人，看来以后得改一改。

我不需要了，你倒是可以考虑去对别人说些好听的，世俗一点，现实一点，不要那么真实和清高了，这对你有好处。在伪善的社会人群里，你不顺从、不合作的话，很难有更好的发展，有更好的生活，甚至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

是啊，也许我也会变的，但也挺难！

好人难当！

好人难当——不过坏人也不容易，如果让你昧着良心去做不喜欢的事你能吗？

呵呵，我不需要考虑这些了！

我听说你唱歌唱得不错，可惜从来没有听你唱过！

凑和吧，我活着的时候喜欢唱歌，在还没有想成为作家之前，我曾经想成为一个歌唱家。不是吹牛，如果有条件我一定能成为歌星，可惜造化弄人，我只不过是成了一位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作家！

鲁迅先生也说过的，他愿意速朽！

这只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没有谁真正愿意被人快速地遗忘。我以前在电子厂、五金厂、家具厂、制鞋厂都做过工，还当过保安，在建筑工地上卖过苦力，不管做什么我都能忍受，也并不觉得太苦。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空虚无着。那时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些仅仅是为了生存才做的工作，我甚至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因为我也是那种想过要创造世界的人——现在好了，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死了——我看，除了你们，没有几个人会记得我了！

这还重要吗？

被人记得，灵魂才不会枯萎——当然，这对于我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因为我没有了你们现在所具有的肉体生命了。我是说，你们还活着的人可以这么相信，可以去努力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例如写作就是挺有意义的，当你读着一百年前的作家写的作品被感动时，你会感到写作有意义，而被阅读的作家也因为生前想到了这一点而自豪——人活着的时候应该多做些可以让自己自豪的事。

嗯，不只是写作，很心动地爱过一个人也应该是吧。

是啊，我就没有真正轰轰烈烈地爱过一次。你知道，女孩子大多数都很现实，也不是她们愿意这样，是现实生活把她们变成了那样。你想谁会喜欢上要钱没钱，要貌没貌，牢骚满腹，看什么都不顺眼，嘴巴也不会哄人的我呢？而我对别人的要求又是高的，不管怎么说，我发表了不少小说，被选刊用过，还获得过一些文学奖，勉强还称得是个文化人。事实上我是想错了，对于那些不懂文学的女孩来说，我那些光环有什么用？

现在好了，你再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虽然我已经死了，可毕竟是个遗憾，我的灵魂也有一块缺失！

人真的会有灵魂吗？

当然，也可以说我现在就活在我的灵魂中，但我不会再像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一样患得患失，为着生存和发展辗转奔波了，因为我与天上的一片云，别人的一个梦没有多大差别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对我的帮助，在我生病期间还为我组织了捐款活动。

可我们最终也没能挽救得了你！

深圳的医生说是肝癌晚期，我一下子吓傻了，后来我又到广州的医院去复查，可结论是一样的。像我这种一直生活在底层的人，很少人主动去做体检，一般身体有什么不适，也不会太在意！

嗯，我看主要是你缺少这方面的意识！

是啊，后来我意识到了，可也晚了。当时我特别害怕，因为我还想继续活着，想写东西，想成家立业，想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老夏对我说过，他们去看你的时候，你的精神已经开始崩溃了，认不出他们。那时你的体重减少了三十斤，人瘦得不成样子了。你的妹妹和父亲照顾你，与你说话你也不理，有时还动手打人。那时你的眼里失了神似的，空洞得没有光，只是蜷缩着身子侧躺着，或仰面瞪着天花板。

是啊，那时我怕死，不想死，可没有谁能真正挽回我即将离去的生命。我的身体代表着求生的欲望紧紧拉着我的灵魂不希望它离开，可我的灵魂又不愿意和生病的身体继续合作。那时我又怕又急，都紧张得尿了裤子。我能感到尿液从裤裆里顺着裤腿流出来，有这个意识，却对自己无能为力，真是绝望透了。

嗯，你父亲帮你脱掉裤子，帮你擦净了身体，还为你穿上了纸尿裤。老夏当时觉得搞笑，可又为你难过得想哭。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后来只能回去了，因为在深圳都各自有着工作，不能耽误太久——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你妹妹又打电话说你清醒了，要见一下他们。

我一直是清醒的，那时我的身体在与一个黑影激烈地搏斗，顾不上他们。我想打败那个拿着长镰刀，穿着黑衣服，有着骷髅头的黑影子，不愿意把命痛痛快快地交出去。不过，第二天黑影暂时退让了，我便提出要见一见他们。

真的会有死神吗？

应该是人想象出来的但又会对活着的人产生作用的一种存在！

嗯，当时你见到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为他们的到来而感动，也很愧疚，因为我麻烦了他们！面对他们，我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听他们一个劲儿地劝我，要我安心养病。在我看来他们说的全都是些废话，我当然想要安心养病，想活下去，可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后来，你打了个电话！

我一直后悔给你打那个电话，觉得有些话说重了！

你说得好。你对我说，坚强点，人都是会死的，只不过你比别人早走了一些，想开点儿，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不要给护士和家人发脾气，要死也死得体面些。你还对我说，去整理一下以前写的小说吧，到时帮我出版一本小说集。

嗯，我以前也对你们说过，人要爱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就像上帝那样无条件地去爱！

是啊，虽然我当时不太赞同，觉得你把自己当成上帝了，非常可笑，可我还是记住了。像上帝那样爱一切是爱自己的一种表现。你说得很好。虽然我这个人爱说反话，牢骚满腹，可我也是想要去爱这个世界的，因为爱使人感到活得有了安慰，有了意义。谁不想呢？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相信他的心里也是这么渴望的。没有谁天生就是一个坏人，也没有谁天生就是一个好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人变好和变坏与整个人类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坏人出现了，谁也别说和自己没有关系！还是上帝说得对，人都有罪，要忏悔！

嗯，你认为真的有上帝吗？

有没有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你可以那样去相信。

嗯，有道理！

我整理自己的小说时，顺便也回顾了一下过去，觉得自己本质上也是愿意每个人好，愿意人与人之间有公平，有爱，有善意，有真诚，能相互尊重，而那正是我的作品所要表达的。可是在现实中我做得并不够好，我对整个世界有着不信任，觉得每个人都虚伪，都是有意无意的骗子。我对自己也不够好，不然也不会病到那个地步了。我想重新来过，但怎么可能？假如我可以重新再活一次的话，一定会换一个活法！

嗯，你相信人有命吗？

相信，但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我做得不好！

嗯，现在你也不用想这些了。

不管怎么说，当初老夏他们来看我，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正是他们把我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你给我打的那个电话等于又给了我一个目标，而且很有说服力。我想，是啊，人人都是会死的，只是早与晚的问题，我得整理完我的小说再死。那时我想到发表过的那些小说，就不怎么怕死了，就好像我在人世间留下了些什么。

嗯，你死的时候会觉得很疼吗？

疼，很疼，精神上和肉体上一起在撕裂的那种疼，不过疼过了就不觉得再疼了。我看到灵魂从我坏掉的肝部，从我的胸口像一团湿漉漉的黑雾一样升了起来，在我的头顶徘徊着，仿佛要对我说，再见吧，再见！我没有跟它说再见，想说也张不开嘴吧，但我在心里说了。我的灵魂要感谢我的身体，身体可怜啊，我真是对不起它！不过我顾不上了，我的眼前慢慢地黑了下来，漆黑漆黑的，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那种，什么也看不见了，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后来我像风一样去了。

你死后，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存在的？

具体是什么时间我忘记了，我清楚自己没有了身体，但我仍然在“活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人只要活过，是不会死的！

现在，你真的能看到我吗？

当然，你还是你，只是头发留长了！

这样看起来会不会显得更有艺术家的气质？

老实说，还是原来的好，显精神！

我也能看到你，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了，可你还会变老，我缺少了那个过程！

嗯，没有身体是一种什么感受？

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你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地去爱，好好地去写，在活着的时候尽量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依心而活吧，这样在死后灵魂可能会变得更轻盈，更洁白一些。我该走了，请不要把我忘了，偶尔想一想我吧！

不想你，你又不是美女！

美女危险，呵呵，想我安全多了！

我是笑着醒了，醒来后心里升起了一团正在弥漫的秋雾，令我很是惆怅。天已经亮了。我下了床，倒了杯温开水喝了，拉开窗帘，看到初升的太阳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公园里跑跑步，出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