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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蜀山之巅

2019-11-15朱本红

海燕 2019年5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老爷子

□朱本红

外婆安葬后的第二天,我大舅二舅我妈兄妹仨不是商量安排“七七”饭,而是推诿扯皮我外公的养老问题。

大舅邓老大理应拿主导意见,但是他在家做不了主,大事小事都听老婆的。总是低人一等向老婆要零花钱,决定了他半个男人的怂相。三十岁前后的时候也偷偷留过私房钱,身体发肤被老婆扭得青一块紫一块,脸上一道道辙。吃了女人的败仗,男人就变成了无脊椎动物。从此女人一言九鼎,男人讲话就是黑板上板书、雪地里写字。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村里人天天在一起做活,笑他“母老虎抓的吧?”大舅说“砍柴时,刺划的。”村里人笑得打疙瘩。

我二舅邓老二提出挨家轮流养,每家四个月。我大舅不敢点头。用老掉牙的破手机发短信向老婆讨主意。大舅妈叼着烟在棋牌室打麻将,回短信:狗屁,我们家两个儿子,负担重。她打出一张“九饼”,又放铳了。

大舅吞吞吐吐说:你嫂嫂讲,我们家两个儿子还没成家,负担重,你俩多担待点。

二舅“哼”了一声,点根纸烟,猛吸一口烟就烧掉半截,眼睛斜视房梁,把手揣进裤兜,再也不吱声。二舅最看不起大舅怕老婆,如鼠见猫,如羊躲狼。所以他成家时,新婚之夜就把老婆打得跪地求饶,现如今也是对老婆想骂就骂,想掌掴巴掌就上去了,过足了淫威。

我妈妈邓小妹说:“你们两个儿子养吧。没我当女儿的事。”实际上她心里也难受,毕竟外公中风之前,最疼我这个外孙女,每次都悄悄地塞给我5元、10元的,一次不多十次不少啊。

大舅又给老婆发短信:完蛋了。我妹妹说她不养了。

大舅妈回:饿死算了!我们也不养。

外公轻度老年痴呆三年多了,一直是我外婆伺候。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外婆也许太累了,突发心梗,送到县医院路上就离开了人世。这种干净利索、无痛苦的死法倒也福气。只可惜专门照了相,要去合肥公交总公司办敬老卡,还没来得及享用,身份证就被剪缺一角。

外婆尸骨未寒,外公要活受罪了。这家三个子女,以及进门的媳妇,嫁的女婿,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全毛湾村乃至全镇的村民提起邓家,个个摇拨浪鼓。养儿养女,不如养狗对你摇尾巴,养猪能吃杀猪汤。

几十年前媳妇怕婆婆,几十年后婆婆怕媳妇;几十年前孝子是儿子,几十年后孝子是老子。

外公记忆力减退,容易迷路走失,经常忘带东西,生活不能自理,随意大小便,三天两头打人骂人,村里小学生都绕道上学。怀疑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偷他家东西。可以想象得出,穷的叮当响,老了中风邋里邋遢,口水涟涟,眼歪嘴斜,外婆是掉坑里了,少来夫妻老来伴伺候他吃喝拉撒睡。两个儿子都不把他当人,更别说媳妇了,好像他是寿衣店不拿正眼瞧。三个孙子更是没有孝敬爷爷的概念,爷爷在侠们眼里就是一口浓痰吐得越远越好。侠们几年都没进过爷爷奶奶摇摇欲坠的破瓦房了。虽然那里曾是他们的摇篮。

我爸以前在外公身体尚可时,一年还走动几趟,喝了酒拎着鸡蛋、花生回家。后来外公痴呆了,我爸担心他儿子媳妇当甩手掌柜,目测那几个都不是善茬,服侍老的皮球会踢到我妈头上,就耍起了小聪明,不准我妈回娘家。他看得很紧,还发展了好几个卧底,一旦发现我妈瞅空去了,势必大发雷霆,砸筷子摔碗,酒瓶子变成深水炸弹。我妈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没敢越雷池半步。直至这次外婆去世,才来为老人送最后一程。我妈失母之痛,泪如破圩,再想想几年都铁石心肝没有看望,伤心的哀泣既是哭死去的亲人也是哭活着的自己。

毛湾村人见了伤痛欲绝的出殡场景,泪点低的都跟着抹老泪儿。老话说得对啊:女儿哭娘才是真心,媳妇哭婆婆都是假唱。我妈这三天,干枯紊乱的头发,一夜之间灰漫漫白茫茫。

含辛茹苦、忍气吞声的外婆从此就没有了,高中生外孙女的我回忆起她在世时疼爱自己的片段肝肠寸断:香瓜、草莓、桑葚,小时候都吃醉了,是外婆第一次带我到杏花公园玩,给我买糖葫芦、糯米藕,是外婆第一次带我到商之都,帮我买了第一双红皮鞋,是外婆带我第一次在麦当劳上过厕所,是外婆教育我夹菜不能吮筷子头、喝汤不能吧唧嘴……

天有灵犀,刮起了冷风,飘下来冷雨,风萧萧兮易水寒。远处的芦花老去在风雨中飘零,茅草失去了夏季的葳蕤开始枯黄,野柿子树阔叶落尽只剩下孤果,整个山野失去芳华一片凋敝。大家瑟瑟发抖,清鼻涕流出来,嘴唇冻得发紫。

外公半醒半痴,面对老伴的阴阳两隔,他知道“英子”走了,沉静在悲痛之中。他的脸部肌肉高度紧张和恐惧,抬头纹、川字纹、鱼尾纹、鼻背纹、法令纹、木偶纹,都出奇的叠加。只是过一会儿就忘掉了,慢慢平息下来。过一会又想起来,悲痛再次占领了他精神世界,再也没有老伴了。外婆可是外公的大半边天啊,是外公的腿啊。

夜里,他醒了,半夜他头脑清醒一些。往常一有动静,外婆就会从并排的床上骨碌一下爬起,把尿壶递给他解小便。这是我外婆的发明,就是通过骂和凶,逼着他自己本能地使用尿壶。

现在边上的床上睡着大儿子,鼾声此起彼伏。

老爷子磨磨蹭蹭下床,喊“英子…英子啊…英子呢?”我大舅白天打工,跟着砌水沟的砖匠打下手,拌水泥浆,抬石头,背砂袋,干了十几个小时,半夜眼睛都睁不开,发火道:“深更半夜,喊魂啊喊,赶快睡觉!”

老爷子被响亮的声音吓得全身哆嗦,小便尿湿了裤子,也尿湿了床。

间歇性睡着了,后半夜又醒了。老爷子摸着下床,借着月光,看清了隔壁床上睡的不是“英子”,也不晓得穿鞋,来到黑咕隆咚的客厅找老伴。“英子…英子啊…英子呢?”

邓老大一晚上被搞醒了五六次,白天干牲口活,晚上头重脚轻根底浅,差点摔倒了。他把电灯拉亮,是可忍孰不可忍,顿时恼羞成怒,发出“最后的吼声”:“你个死老头子,睡觉啊,别这样折磨人吧!”连拖带拽把老爷子按倒在床上。实际上老爷子轻如鸿毛,吹口气就会应声倒地。村子里的狗一阵狂吠。大舅唉声叹气:我还不如狗,晚上虽然值班,但是白天想睡就睡。

老爷子受到惊吓,三魂吓掉两魂半,蜷缩在床上,体积缩小50%,两手直哆嗦,大气不敢出……邓老大拉黑电灯,倒在床上,小床哎呦直响,过会儿又进入梦乡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老爷子轻手轻脚爬起来,褂子纽扣扣了半天,扣眼都是上下串位的,裤子穿反了,洞洞眼朝后。他内心不服老,不想连累别人,提着尿壶去倒小便,脑梗死就是走路不稳,一个跟头摔个底朝上,小便淌了一地。邓老大惊醒后,先是紧张,别作孽把腿摔折了,待扶起来看,还好能站住。

你个死老头子,早晨不能多睡一下吗?起这么早不是害人吗?

老爷子颤颤巍巍,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乖乖地爬到床上。

老年机7点闹铃响,邓老大撑起疲惫的身子,眼闪金花,头脑嗡嗡。把老爷子喊起来,帮他穿了衣服、袜子和防滑鞋。因为这次没有骂,老爷子一下子头脑又清醒了些,要用电水壶烧开水,要去菜园锄草。现在老爷子记得最清楚的两件事就是:烧水和搞菜园。实际上这两三年都是老母亲烧水和种菜的,他也烧不起来水,炊子是放在很高的碗橱顶上的,更别说到菜园搞菜了。

一听老爷子说要逞能烧水,邓老大又是一顿噼里啪啦臭骂。

包工头子这时来电话,早晨工地到了一车钢筋,长途车从马鞍山拉来的,通知邓老大赶快去下货。

邓老大瓮声瓮气地接手机:“王总啊,我早上搞老头子,没时间啊。”

包工头子在电话里发火,叫他滚蛋,不要干了。吧唧就把电话挂了。邓老大两腿筛糠,懊悔莫及,怪自己没睡好昏头昏脑地讲了一句硬气话,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刚才神志不清,错把老板当成老爷子了,后悔得一身冷汗。

我大舅在这个世界上只敢骂老爷子一个人,在家里怕老婆,怕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好马被人骑,工友们都捉弄他,挖苦他怕老婆,巢湖又没有盖,董铺水库又没有顶……脏活累活都派给他,抬石头时把绳子往他那边挪,有劳务费的活不带他玩。邓老大对工头,点头哈腰、口口声声称“领导”“王总”。

没顾得上自己刷牙洗脸,也没顾得上帮老爷子洗脸漱口,邓老大急匆匆把锅里的冷饭、碗橱里的剩菜,用开水泡了一碗,端给老头子,恶狠狠地说:赶快吃!

老爷子垂涎着口水,脸皴得像猴子屁股,口齿不清地说:你还没吃,你先吃啊。

即使老年痴呆,但是骨子里却护犊子。

大舅心情特糟,看着老爷子口水涟涟,晕船一样,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叫你吃你就吃!别啰嗦。”那声音,至少把老鼠吓得一天不敢出洞。

大舅把碗放在桌子上,也顾不上老爷子吃还是不吃,冷饭就在那里。一天不吃也饿不死。匆匆锁上大门,风一样骑着自行车往工地赶去……早晨要给老爷子吃的脑脉泰胶囊、阿司匹林肠溶片两种药,也忘得影子都没有了。

邓老大白天干事,晚上服侍老爷子一个星期,既要打鸣又要下蛋,招架不住了,就向我大舅妈诉苦:要不你辛苦一下,往老房子里送碗饭,可行?

大舅妈刚喝过酒吃饱饭,翘着二郎腿,饭后一支烟,一边剔牙一遍打嗝,呸道:不行!又不是我老子。我自己的父亲都没搞过,还服侍你老子?他是老几?他是哪根葱?

邓老大气得肝疼,唉声叹气,粗壮的大手摸摸砂纸的糙脸,摸摸未老先衰的秃顶。

人还不如鱼,非得一日三餐。人如果一天只吃一餐,省多少事啊。人为什么不能像拖拉机,一箱油能跑好几天呢。

大舅妈打麻将为生,推牌九,与赌结缘,为这个家结扎了善良的种子。我大舅大儿子快二十八岁了,“心”字三个点,没有一个点不在往外蹦。打工又想拿钱多,又想做巧的,每次干个把月就半途而废,有的因为违反合同押金都搭进去了。干保安,丢不起那个脸;干保洁,咽不下那颗牙;送外卖挣一堆差评,“老子不干了”。总共换了十几个工种了,最长的不到半年,最短的半天。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是穷二代,干脆在家睡觉,四体不勤,优渥啃老。我大舅跟他说:“要不,我们家的田,不流转给别人,你请插秧机、收割机自己种。”大儿子回答“滚一边去,自己没本事,还指望我啊。”撂了句咯嘣话就拐进房间,把门轰隆一声关紧,玩手机去了。长此以往,邓老大也不跟他这个讨债鬼啰嗦,相互见了如同路人。

只有小儿子本分老实,初中毕业就一直在镇上塑料厂打工,挣钱不多,自己吃饱一家不饿。中间接触了一个姑娘,谈了93天,嫌弃男的家穷,5万块钱彩礼还讨价还价,加上邓家口碑也是反面教材,经常被村里人编排得脊梁骨上流淌——加里福尼亚寒流。小儿子失恋之后,沉默寡言,喉咙贴上了封条。好心的同事劝他多看看“新闻联播”“阅兵式”,别抑郁了。偶尔被妈妈骂急了就跳墙,坐车子到合肥乱逛,在城隍庙看斗蛐蛐,看地摊上兜售鹅卵石仿制的玉器,海吃炸串、麻辣烫,喝半斤二锅头,搭末班车半夜才回家。

邓老大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老婆,求她心疼一下他的难处:你就烧个饭,让侠们中午端一碗送到老房子那边去,总不能眼睁睁把老的饿死吧?我打小工在家门口时我送,有时候在包河区、有时候在瑶海区离家几十里,中午也回不来啊。

我舅妈说:你讲话我都听不懂。我自己有时候中午都在棋牌室吃蛋炒饭、鸡蛋面,哪有功夫烧?

女人迷上了麻将,拖船拉不动,清障车拽不回。

我大舅着急上火没办法,求大舅妈去找我二舅,看是不是把每家一个月改成每家搞十天就轮换。

这个大舅妈感兴趣,在姓邓的家,只有她这个大媳妇和邓老二说了算,这次她也想治治邓老二,秀一下女人的肌肉,警告他不能拿老大不待见。照顾老头子的事,她得与邓老二好好掰扯掰扯,不要欺人太甚,而且两人要联手要把妹妹妹婿——也就是我妈和我爸绑进来。时代不行了,儿女都一样,女儿女婿也要养老的。

大舅妈直奔二舅家,直奔主题:邓老二啊,你说老头子怎么养?

嫂子哎,就让我哥养吧,他德心好。我脾气暴躁,不是服侍人的人。

你就是泡货,就是炸泡米花的虚增堆头,你是书记村长啊?

那是,十个男的九个泡,一个不泡有点孬。

大舅妈责问:你是垃圾堆里捡的啊?你是充话费送的啊?

我儿子小的时候,都是我丈母娘带的。你家两个儿子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良心不能放在胳肢窝里,你们要知恩图报。

我们家生活困难伙食差,两个光头都打光棍。你大哥白天打工,晚上不睡觉,能熬得过来吗?邓家就你像个男人,就不要斤斤计较了。你媳妇温柔贤惠,都听你的,让她烧饭,你就晚上陪老头子睡个觉,不能心疼帮助你大哥吗?

你不能烧饭吗?你不能干点事减减肥吗?

大舅妈说:人近五十就没玩意了,手机听歌也不用耳塞了。到了一定年龄,女人抹再艳的口红,减成蜜蜂腰,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们男人50岁,种地、打工、搞菜园,可没那闲工夫。

你儿子在浙江打工,每个月挣大几千吧?

别埋汰他吧。侠们出去打工,就等于鱼虾离开水、树苗离开土,能不能活天晓得哦。

儿子在外打工,你老婆又不忙。正好可以照顾一下老爷子。

你两个儿子不能搭把手吗?养着杀吃啊?拘留所是关猪的吗?

大舅妈: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四十年前吗,指望孙子服侍爷爷可能吗?我打麻将不能分心。我还指望赢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子呢,宅基地镇里都批过了。

二舅狡猾地说:要不,我每个月给你家补贴500元。给我哥,他可怜。

大舅妈:放屁!给我家4000都不干。医院里请24小时护工还要4千呢,养老院还要3000呢。

二舅很不高兴,打火机啪嗒一声,自己点着了一根“普皖”香烟,也不给嫂子一根。大舅妈自己从荷包里掏出香烟,也准备抽一支,考虑自己香烟孬,4块钱一包的,就借故上厕所去点了一根,也没嘻尿就回来了,说道:不行就在汤里放老鼠药。

好得很!真的安乐死,他自己还快活些。

大舅妈说:好!我们一家养10天,下周轮到你家了。你放老鼠药。我绝对保密,热热闹闹把他送到火葬场。

最毒妇人心,皇宫剧里大都是女的下药。这个还是你亲自操办,我嘴巴是带锁的保险柜。嫌老鼠药不道德,就搞安眠药。

大舅妈说:到镇里黄金冶炼厂搞点氰化钾,速度快。

那不能!你找他们要,会暴露马脚。你偷的话,假如案子破了要把牢底坐穿。

大舅妈通过这番打探,意识到邓老二这个不孝子不是省油的灯,专门来邪的,不得不启用第三招了:邓老二,我们也不要折腾了!我们还是开个家庭会议,把你妹妹妹婿喊来,大家一起出出主意。

二舅听到大舅妈再次动议要把我妈我爸牵扯进来,心里盘算,那多好啊,求之不得。每年多享几个月清福。老头子虽然阿尔茨海默症,但是生理什么毛病没有,一餐都吃一蓝边碗饭,有的活呢。二舅说:这也好!我骑摩托车带你,现在就去他们家。

电驴子一路狂奔,再陡的石子路放个响屁就一跃而过。一会儿就来到了。二舅对大舅妈说:你进去把妹妹妹婿喊出来讲。

大舅妈说:你进去喊,你是大老爷们,别跟个娘们似的。这事也不是藏着掖着的,反正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看还是打电话给妹婿喊他出来,邓三妹就不要喊了。

大舅妈套路来了:你打电话,我手机欠费了。

我给你充5元话费,你打,行了吧?

充10块,我就打。

二舅刚用支付宝给大舅妈充完话费,收到手机短信到账了。

这时我爸正好从外面回来。在院子外面大家见了面。大舅妈洋洋得意,笑得直打鸣。

二舅说:白白捡了10元话费。你跟妹夫说吧?

我爸一听说两个不怀好意的说要三家平均养老爷子,立即自卫还击:你们是儿子,养老子就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和我女儿又不姓邓,关我们什么事啊?

大舅妈对我爸说:妹婿啊,话不能这样讲!你以后不老吗?你老了不要人养吗?你老了不是你女儿女婿养吗?你女儿要养你,邓三妹也是女儿为什么不能养老的?

我爸这些年来一直拒绝去我外公外婆家,就是看扁了大舅妈和二舅,见好处就上,见难处就躲,理直气壮地说:我老了,进养老院,我不要我女儿养。

二舅说:妹夫啊,老爷子老年痴呆,不光是要吃、要陪夜,关键是不能自理,早晚两遍药,洗脸洗衣洗澡,穿衣穿袜穿鞋,因为便秘屙泡屎比妇女生孩子还难产,哪是解大便分明是屙石头子。香蕉也吃了不管用,不用开塞露,坐在粪桶上挣得脸红脖子粗,喊声可怜瘆人,用了开塞露,就是一裤裆稀屎。三个子女一个人出把力,大家分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老爷子得病前,最惯的还不是你家女儿吗?老爷子以前在沟里河里湖里打鱼、扒虾子,每次也没少送给你们;你家用牛插秧打稻,老爷子干的少吗?帮你家耘田,还带化肥打到田里;我妹妹嫁到你家时,是整个毛湾村最早陪嫁洗衣机的吧?你们聂家红白喜事老爷子哪次没随份子呢?

我爸置若罔闻。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在他心里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着我考上大学,让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他姓聂的女婿成为老邓家的荣光。

大舅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对我爸说:少数服从多数,我和老二意见,三家每个月每家养十天!你不养,我们就把老头子拖到你家来!你不去我们毛湾村,我们要把你在桥头村搞臭。

我爸说:你们敢!你们敢拖来,我敢甩出去。你们做的出初一,我做得出十五。

二舅说:妹婿,不拖来也行,你安排我妹妹过去照顾也行。老房子一时还倒不掉,搭个铺,将就着还能对付。老头子也不会活一百岁。

我爸说:你们儿子孙子,名字都是要刻在墓碑上的。我们女儿女婿有刻的吗?

大舅妈说:行!新事新办,同意把你们女儿女婿外孙女名字也刻在碑上。那你们也一样要给他养老送终,你们别既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我爸说:我们名字不稀罕刻在你们邓家的碑上,我们姓聂的有墓碑,有祠堂,有牌坊。我就是不养老头子,我就是要让你们受到报应,看你们笑话。

大舅妈急赤白脸地骂道:从此我们不认你这个白眼狼妹婿!

二舅咆哮: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搞死你!

晚上大舅妈给邓老二打了个电话:邓老二,我们家搞了十天了。明天你家开始搞十天!

邓老二斩钉截铁回答:没那个事!我没同意说十天一轮回,都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我只同意一个月一轮换。

大舅妈骂道:你就这么轴吗?一个月,十天,不都是平等的吗?

二舅回敬:不是一回事。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最好你家搞两个月,其中一个月是你们替邓三妹搞得,然后我家搞一个月。

大舅妈非常生气:我在打麻将,没工夫跟你闲扯。反正我已经正式通知你了,明早你们家搞。老头子在床上做糟,或者饿死了,是你们二房遭天打,不关我们大房的事。

二舅冷笑了一声:我就是不搞,看哪个狠?跟我做节子?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又问了老婆:到底可跟老二说好了?

大舅妈打包票说:可啰嗦啊?你是老头子亲生的,老二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邓老大就慌手慌脚地骑着自行车去工地了。中午午休时,身上反套着一件“冒猪油”的破棉袄,美美地在树林里的铁椅子上睡了一觉,不用操心老的,那真是无忧无虑地过着猪一样快乐的生活。

晚上下班后,心里有点不踏实,就去老房子瞧一瞧。早晨他把锁朝上,等于做了个记号,家里空空的不必防小偷,是防止老爷子出门走失或者落水,现在锁还是原样的,心里咯噔一下,老二这个冤家这一天根本就没来过,屋里也是一片漆黑。邓老大打开门,拉亮白炽灯,室内的空气比外面污浊多了,找半天瞧见老爷子坐上厨房的地上,在腌菜坛子边上,一只脚上没鞋,两只手抓着近一米长的雪里蕻咸菜,往嘴巴里塞,棉袄和裤子湿一片黄一片,比讨饭花子还乞丐。

老爷子看见大儿子,智商就是一个小孩,嘿嘿傻笑:饭,饭,饭……

我大舅条件反射,要去找老二来看一下老头子惨状,要跟他说道说道。但是起个大早没赶上晚集,老二没在家。老二媳妇正在喂猪后撵鸭子回屋,说去村东头土菜馆喝酒去了。邓老大既羡慕他有闲钱在家门口下馆子,又仇恨他对自己亲爹都不管猪狗不如。

这世道,袁隆平让人吃得太饱了。实际上狡兔三窟,邓老二瞒着老婆下午到合肥了,和一个酒肉朋友猎奇瞎逛,现在还在北二环大排档江喝湖吃海吹呢。

邓老大心脏一阵绞痛,还好,几分钟就过去了。真想到村头小饭店一家家找,当着他朋友的面把老二痛打一顿,把杯子里的酒泼在他脸上。心里刚刚有这样一丝想法,不免把自己吓得双手颤抖、双腿筛糠,心里怕了:“使不得,使不得。”只好怯怯地回家,准备痛骂老婆办事不靠谱,放家里人鸽子,刚到家门口心里咚咚地响起了惊雷,担心起老婆如果听了,势必汽油桶碰着火星子,蛙叫伴、猫叫春一样满村里骂大街,最终丢人的还是自己、是老邓家。

邓老大老态龙钟回到父亲的老房子,点着柴锅,眼泪被烟熏出来了,整个毛湾村只有父亲一家没有买煤气罐、煤气灶了。他淘米煮饭,炒一碗小头青,炒一碗雪里蕻。等饭熟的时候,在吊罐里舀了热水帮老父亲洗了澡,澡盆里的水又黑又稠,弥漫着又臭又酸的怪味。将老父亲里里外外的衣服搓洗一番,门前水塘浑浊了,小鱼都翻起白肚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口水流在碗里,吃着青菜和咸菜,比吃大肥肉还带劲。邓老大今天气愤到极点也就和谐无语了,也没骂也不凶。一边重重地叹气,一边酒瘾像脚气发作奇痒无比,就到小店打了酒,一口气喝个烂醉,口干舌燥醒来天已经大亮。

合肥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李健恩担任扶贫村——毛湾村党总支第一书记以来,经过周全的摸底,采集足够的样本,确定了一揽子扶贫方案,既有乡村振兴方略,养鸡养鸭养鱼,种菜种瓜种花,建薰衣草庄园和农家乐旅游,流转部分土地建厂房,筑巢引凤引入企业,吸引村民入股,实现电通水通路通网通,也有一户一策方案,从思想上切断苦根,甩掉穷帽。

扶贫先扶志,李健恩书记还自告奋勇帮扶老邓一家。老邓家在毛湾村是个瘌痢头,老爷子患病,破砖房摇摇欲坠,不仅是危房而且也是村里旱厕改造时的漏网之鱼。大儿子性格懦弱,骑着自行车等在北一环和阜阳路交口,在纸牌字上写着:打墙,搬家,瓦工,苦力。前些年挣了许多白条子,如今包工头都失联了;大媳妇好赌,麻将从来都是盲摸,烟不离手,日酒两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大孙子好吃懒做,小孙子性子内向,年龄一个快三张、一个两张半。二儿子刚愎自用,尖酸刻薄,穷山恶水出刁民,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困户,其子负气在外打工,从来没寄回家一分钱。三女儿嫁到外村,日子也紧巴巴的,女婿犟驴,怕赡养岳父,推三阻四,玩躲猫猫,有个上高中的丫头,成绩还是不错的。天王盖地虎,我要考985,宝塔镇河妖,我要考211。别人孩子一对一补课,老子也勒紧裤腰带,把种小菜、卖鸡蛋、杀年猪挣来的血汗钱,一万个不舍得但是又一万个自觉“裸捐”,马太效应赞助老师开好车住好房境外游。

李健恩书记找到邓老大,表达了要帮扶邓氏家族改善生活的意愿。邓老大很生气:你们城里人就讲大道理,看不起人,侮辱人。

我没有侮辱你啊。

我是没钱,可是我不偷不抢,碍你什么事呢?

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侮辱你呢。我们一起来推心置腹地谈谈心,看能否找到一个“我不犯规,你不吃亏”的好办法。

农村人常说,城里人都是羡人有笑人无。你们当官的,都是笑贫不笑娼。我不相信你,我们又不沾亲带故。

讲对了,我们来之前就有纪律,决不能优亲厚友。

好,你不是要帮助我吗?你每个月给我发2000元,我就信你。你安排人服侍我老父亲,我就信你。你帮我两个儿子介绍对象,我就信你。

李书记哭笑不得,可悲之人必有可嫌之处。

我大舅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见过太多的骗子,有的直接骗钱,有的拿穷人开心。

前几年村书记村主任选举的时候,竞选人的亲戚,晚上到我大舅家,给我大舅大舅妈我两个表哥每人发一包金皖香烟,让他们填选票时画他们圈,保证以后安排我大表哥到村里干行管,上半天班,每天中午都进饭店,吃羊球、狗鞭、孵化15天左右的毛鸡蛋,喝酒前先斗地主。当上村干部,村村都有丈母娘,还怕说不上媳妇?

我大舅大舅妈宁可信其有,特别是我大表哥被欺骗惯了再多一次也无妨,野心超高,他最羡慕村干部左胳肢窝夹个公文包,右手“富光杯”里泡着明前茶,透明的汁液,纯净的甘霖,清清嫩嫩,绿色诱人,讲起话来“嗯嗯,这个啊,这个吧……”在竞选人亲信监视下,我大舅家四张票都划了他们。可是等到当选后,乌龟缩头,毛衫缩水,你去找他,脸上全是马赛克,吃了果子忘记了树,树叶忘记了对根的情意。

做好事却被误解,李健恩书记的确扼腕叹息当今诚信建设出了危机。扶贫可不是简单之事。村民相信卖假药的、卖保健品的,老百姓难道分不清好歹了?

大舅妈天天盯着二舅,要求侍弄老爷子每家十天一轮回,吵来吵去二舅松了口,改成半个月一轮回。

我二舅在我外公家搞了半个月,气愤填膺,兵荒马乱,想掐死老爷子的念头每天都有。他听医生说,脑梗一定要坚持吃药,否则很容易复发。复发一次,生命质量就要差许多,甚至一命呜呼。于是他就偷偷地不给老爷子喂药,让他尽快复发彻底复发。

他吩咐我二舅妈一日送三碗饭,早晨如果没时间,中晚两餐也可。水的问题就很难解决了,他们人并不在老房子里守着,就用一个大铁瓷缸子装满放在大桌子上,但是外公往往缸子端不稳,就泼掉了。二舅说,只要厨房的水缸里有水,带点冰碴子,渴不死就行了。半个月的晚上,二舅在老房子里睡了几次,那可是猫不是狗不是的,有几天晚上根本没去。睡觉前逼着老爷子坐在粪桶上解大便,解不出来不准起来,起来了又摁下去。如果解出来一些,也不帮他揩屁股,让他自己拿报纸揩,揩没揩到还是揩到手上去了,就搞不清楚了。晚上睡在床上,小便就撒在床上,老人尿频一晚上七次八次经常,即使二舅是醒的也懒得给老爷子递尿壶,除了骂就是恐吓。老爷子担惊受怕越来越糊涂了。

那十五天熬过来了,大舅又搞了一轮。这次轮到二舅搞,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二舅想好了,把老爷子接过来要省事一些。

不是接到家里住,这些年耕牛也没有了,都转机械化了,但是牛棚还在,就在猪圈边上。二舅在牛棚里放了两张竹床拼在一起,把老爷子的破垫被、破盖被抱来,那床上大便小便都有,比垃圾堆里的破衣烂衫还不堪入目。二十四节气“小雪”这天很好的天气,村民们都在抢太阳,家家门口晒满了五颜六色。二舅顺便把我外公被子搭在竹篙上,太脏了,胃口浅的人会吐,怕村里人看了要骂,就将其放到后面院子里晒。晚上铺了被子,让老爷子在牛棚里睡。

二舅对二舅妈说:以后就是你的事了。你每次喂猪时,记得兜碗饭给他吃。

可要装个灯呀?

天冷了,他每天24小时睡着,就最好不过。装了灯,他晚上吵夜。

上辈子作孽,这辈子还债!

二舅眼睛瞪得跟牛样:你啰嗦什么?

我骂我自己。

邓家老爷子睡牛棚的事,一下子在毛湾村传开了,上了“毛湾头条”,村民们一个传一个,就像约定了一样来邓老二家看看,看了也不做声,心寒地走了:这个邓老二,也不怕断子绝孙,不惧下雨雷劈。

邓老二看见村民们跑马灯似的,就想揪住某一个管闲事的骂他狗血喷头,考虑到牛棚有一面墙是通的,他不想让人家看冷笑话,今天特意用茅草把那面墙堵起来了,床头放了张破凳子,床尾放了只粪桶,在北城捡了一块广告布在入口做了个帘子。

看着自己的杰作,二舅仔细端详非常满意,嘴笑得跟皮鞋炸线一样。这样村里人就看不见了,闲言碎语就少了,而且积德了,老头子冬天睡里面也暖和。

李健恩书记是个执着的副教授副院长,也寄希望于这次扶贫出成绩,在仕途上再上半步,就去找我二舅聊聊。

李书记来找我二舅,正好赶上他把我外公放牛棚里没几天。

李书记知道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脑袋,是世界上第二难事。学校的教职员工这样,农民也这样。跟邓老二打交道不能刺激他,就不提把我外公关在牛笼的事。这种不孝子的例子,李书记是见识过的,也是他下决心要做好扶贫工作的良心使然。

李书记走进邓老二家,客气地自我介绍:邓师傅好!我是扶贫的书记,我姓李!路上见过,说话还是第一回。

我二舅狐疑地望着李书记,心想老爷子住牛笼这事肯定是有人打小报告,丢人丢大了。

李书记掏出两支烟,一人一支。

邓师傅,站客难留,你给我泡杯茶呵。

我二舅到房间拿茶叶罐,真丢人,没有茶叶,脸涨的像红泥小手炉里的炭烧得殷红,就对着老婆喊:我叫你昨天买的茶叶呢?

后来你不是让打酒吗?

邓老二更看不起老婆了,这不是打圆场嘛。

李书记又打了一支烟,后面开始言归正传。探探邓老二的口风,想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我二舅羞于说出口,因为去年村里办低保的时候,本来他想为父亲、母亲争取,开始他让我大舅去村里找书记和村主任,但是我大舅见到书记、村长就小腿颤抖,找是找了等于没找。主要领导安排文书给我大舅上了半天政治课。

邓老大说:你把文件给我看看。

村文书说:文件在书记抽屉里。

每次都这样,对老百姓有好处的文件,你们村干部永远是藏着不给人看。

废话!县里不会把文件印92万份,一人一份吧。

邓老大钢丝绳穿豆腐提不起来,霜打的茄子硬不起来。邓老二当时很不以为然,村里这些年好几个人都评上了,我家老头子脑血栓为什么不行?我老娘跟我父亲没有收入为什么不行?他的暴脾气马上上来了,骂了一句哥哥窝囊废,就冲进村部三楼,叫嚣要把村干部的头打通、蛋捏碎。书记知道邓老二不是善茬,安排村主任接待他,他到镇里开会去了。到村里闹事的常有,村委会虽然是六级机构的强弩之末,但是村干部个个都是太极高手。谁能把矛盾忽悠平息,谁能软硬兼施把人糊弄走,谁就是能力强。

漫长的维权路会拖垮人心。

村主任欲擒故纵,让邓老二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搞了半个小时,然后笑面虎说:今年有句流行语叫温柔说话,有话好好讲!我们之间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我能帮到你的事不说二话。

邓老二跟村主任实际上没什么交情。听他一说话,这样看得起他,心里不免对领导另眼相待。就把声调放低了说:领导啊,我父亲脑血栓,我母亲没收入,他们应该能评上低保吧?

村主任心里清楚,乡里只给了毛湾村两个指标,其中一个乡党委书记戴帽子指定给了他家一个远房亲戚,那个亲戚得了糖尿病,日子也过得皱巴巴的,就把邓老爷子的指标给捷足先登了。前几天还请村干部撮了一顿,都喝得啊呜啊呜的。

村主任说:你家情况村里清楚,但是你们村民组没有上报,加上你家儿孙满堂,个个都壮得像牯牛,说不定还看不起低保呢。

邓老二反驳:那你们评低保,都是偷偷摸摸的,我们家也不知道啊。

干事要人多,吃饭要人少——村主任肚子里的肠子哈哈哈笑成了一团,嘴里却轻声细语说:低保基本是给五保户的、鳏寡孤独的,你们家儿孙满堂,都不想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不太好吧。文件规定:法定赡养、抚养、扶养义务人有赡养、抚养、扶养能力但不履行义务的,致使家庭年人均纯收入低于当地农村低保标准的,不能享受农村低保待遇。你可知道,城里人养宠物、进高档餐厅都是不能吃低保的。

到了饭点,村长一定要留我二舅在村食堂吃午饭。邓老二心情忽上忽下、忽冷忽热,来时的高傲和怒火,就像针刺轮胎一下子瘪了。村主任没把他当外人还留吃饭,让他一下子奴气十足,为塑料友谊感动。村长一不做二不休,想彻底堵上邓老二的嘴,特意安排食堂上了一瓶白酒,村长喝了三两,邓老二喝了七两。

邓老二在院子门口感激地说:村长是哥们!我和你照一张相!我还是第一次在村里喝酒!谢谢啊,谢谢啦!

村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好兄弟,说这话就生分了!

邓老二意气风发,与村长来了个拥抱,然后一路扶着墙、搀着树、哼着歌回家了。

因此当李书记征求邓老二意见,想得到扶贫工作组什么帮助。邓我二舅就说:李书记,现在政策好,扶真贫,真扶贫!历史上没有过的稀罕事。书记可能照顾照顾给我父亲吃低保?我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老年痴呆,又得了脑梗,每个月光吃药就要好几百。

李书记专门为此事在村里了解了可有其他的接近低保而没有享受低保的村民,安排把我外公的身份证、户口本、病历复印了,将老房子拍了张照片,带着毛湾村的分管副主任到镇里去了一趟。镇里答应五个工作日内,采取以评议与测算相结合的套路,到村里取证审核。

李书记也留了个心眼,把低保证办下来后,带着村干部来到我二舅家说:邓师傅,我们帮你父亲把低保办好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们一件事。

邓老二胸脯拍得山响:书记尽管说!

低保能解决你父亲吃饭的问题,但是赡养的问题你们家庭必须商议好,要主动承担起来。千万不能把老头子放在牛棚里,可能做到?你是老邓家主心骨,要给我写个保证书。

我二舅以为李书记不知道他这件事,却被他以如此的方式提出来,有点难为情,但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他心里另有算盘,这次办低保有功,就让老大照顾父亲,有点子出点子,有力气出力气。家丑不可外扬,邓老二说:李书记,不是我让老爷子住牛笼,是他自己想清静,住在小屋子里自在。现在老年人都不愿意跟下辈人在一起憋屈。

李书记拿俏了:真会说话。但是话漂亮不管,你得答应我,否则低保证书、银行卡我还退到县民政局去。

二舅发毒誓:你不用让我写保证书,我认不得多少字,但是你放心。我再把他放在牛棚里,我是婊子养的。

说话文明点,我最听不得人说每句话带一个生殖器。我相信你,男人说话吐口唾沫是个钉。

解决了邓老爷子低保问题,不是李书记的终极。拔穷根、长志气,何其远也?即使路口等红灯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乱扔垃圾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随地吐痰的人,也越来越节制了。但是不代表市民村民思想道德水平、科学文化素质、社会风气上去了。

不积蛙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李书记六十年代知识分子,既有乌托邦思想,也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小时候经常忍饥挨饿、胆汁反流。高中三年住校只吃过一次清蒸排骨,同学们泡麦乳精,他咽口水,同学们半夜下自习到地摊上下两毛钱一碗的面条,加辣椒糊、胡椒粉吃得大汗淋漓,他在寝室喝一缸子凉水。一直有儒释道情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钱够,就旅行,不够,就读书,灵魂和肉体,至少要有一个在路上。他想在毛湾村凭借一己之力和单位支持,让扶贫初心落地入脑。一个大学扶贫一个村切不可眼高手低,没有理由不谋深做细压紧夯实。

时间长了李书记愿意与邓老二打交道,别看他吊儿郎当、尖酸刻薄,但是哥们义气,移植肝肾在所不惜。一颗螺丝钉,扔在地里扎脚,有锈得破伤风,紧在铁轨上就能撑起复兴号飞驰;清风拂山岗,寂寞几万年,架一个“大奔驰”的LOGO,去掉一个环,就能发电。

邓师傅,我呢,狗逮耗子多管闲事,想问问你有何特长,想干什么事情赚钱。当然,必须是你能想到的我能办到的。

我二舅最想当一名出租车司机。做感兴趣的事,疲劳度减轻一半。停在车库里的私家车心痛暴露在雪地里的车,顶着厚厚的一层雪,四周垂下流苏式的冰溜子,多冷啊。但是冰天雪地里的车说:无所谓。

二舅二十岁的时候,与旧雨新知一起胳膊上刺青,在合肥双岗一带混,吃香的喝辣的。从来没学过,看看人家师傅的动作就胆大包天敢开拖拉机;黄面的流行的时候,他跟一个哥们玩,捯饬捯饬就开得呱呱叫,九十年代初不费吹灰之力就绕竹竿子考了驾照;那时候不查酒驾,喝半斤酒开车是他的最佳状态。直到2007年某一天帮朋友开黑车在合肥火车站拉客,被公安、城管、行管处、火车站联合执法大队抓着了,不仅黑车被扣后,由执法大队拖到专门的广场集中拆解销毁,而且罚款2.5万元,正好一百个二百五,从此邓老二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一蹶不振,到现在也没有咸鱼翻身。

邓老二也帮人家专职开出租车,白班的开过,夜班的开过。但是经常酒气熏天,顾客不敢坐,三天两头跟上帝发生冲突,没有一丁点服务意识。全是老子基因,没有孙子细胞。

李书记琢磨,他想开出租车,梦想并不是很难实现啊。原因是懒惰使然,本质上还是思想上的颓废。

你现在有多少积蓄?你如果先买一辆二手车差多少钱?

邓老二哈哈大笑:书记哎,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买一辆二手车就能跑出租吗?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可知道一个出租车车牌值多少钱?30万啦!30万,也许对于大贪官就是给小蜜的零用钱。对我不就是天文数字吗?把我老婆卖掉,有人要吗?看大门年龄小了,坐台年龄老了。

李书记问:你这么高的智商情商,在社会上混碗吃应该是易如反掌,怎么就小瘪三一枚呢?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想到卖老婆呢?

什么办法都想过,什么事情都干过。人吃人啦。

你们毛湾村就是靠种西瓜、种草莓,经济收入可以呀。你为什么就不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番呢?

从小我就看不起农民,所以一心要离开。但是城市这条疯狗把我咬上狂犬病了,城市这条毒蛇把汁液蜇进我的静脉曲张里了,城市这只豺狼把我鲜血喝干榨尽了。

那是因为你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总想不劳而获,却不能发誓靠自己的一双手劳动。

书记啊,你说我又没有那么高的文化,没学过蓝翔挖掘机,也没遇到贵人。

双岗那一带,许多大老爷们,就买个电动三轮车,帮人搬家、拉货、打墙。哪个月不挣个两三千、三四千,你就不能干吗?电动三轮车你都买不起吗?

书记哎,那里你可看了,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在搬家拉货。我四十多岁,总不能混到那个地步,足浴捏脚的每月还挣八九千呢。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邓师傅,我俩年龄相仿。你说你最想开出租车,现在我帮你实现这个梦想。那你能不能保证不怕吃苦,规规矩矩地开车,一天开10个小时以上。在车里不准吸烟,想吸烟时把车停下来或者尿点时,过把瘾,车里有烟味等于把顾客往外推;不准喝酒,如果想喝酒就在晚上回家歇车后,一天只喝一顿,能不能做到?

我二舅将信将疑,但是听说了扶贫干部有钱,心想只要把公家钱搞到手,何乐不为呢。猩猩拍胸脯:书记你要是帮我搞到出租车牌号,我保证浪子回头,老老实实做人。

李书记事前做了扎实的功课。在互联网+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凡所过往,皆为序章;凡所将至,皆为可期。他专门无缘无故地打了好几趟滴滴专车,跟司机聊得热火朝天,有时候顺风车只要一块钱,而且有时滴滴发红包,坐了车还捡了钱。那种节约资源和共享要素的拼车,也是一件善事。水往下流,也有例外,喷泉就往上流;天上不会掉馅饼,滴滴就有,宣传推介阶段烧钱求广告。加入滴滴的流程也不严苛,“运营证、网约证”双证弄齐,一部手机行走天下。

李书记以及扶贫干部小贾,带着邓老二参加了合肥大学公务车拍卖会,大学和毛湾村共同担保分期付款,以1.8万元的低价格买到了一辆“现代伊兰特”,行程7万公里。滴滴平台网上审核后,李书记发现我二舅的手机功能跟不上,学校跟中国移动有合作协议,单位开证明凭身份证可以免费拿手机,从后期话费中分月返还。小贾帮我二舅领了一部华为畅想7PLUS,锁定合同期24个月。

我二舅贪小便宜,见钱眼开了,说:大学是国家的,牌子硬、信誉好,可能领到一部苹果5?

李书记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塌鼻子比没鼻子好!你现在是求生存,比虚荣更重要的是活着,等你以后有钱了,自己买爱疯吧。在大学,学生用苹果手机就失去了助学金或者无息贷款资格的。

小贾手把手教我二舅接单,李书记自费演练乘客打车,从庐阳区跑到经开区,从滨湖跑到科学岛。科技的神奇,不仅让农民邓老二眼界大开,就是李书记也神女应无恙,当今世界殊!手机支付宝直接付款,点评中对司机的态度、服务、车容车貌、是否按指定路线驾驶等等,满意可以点赞,不满意可以投诉,最终都与考核激励挂钩,比一个连领导盯着、比一本砖头厚的规章制度都管用。

邓老二说:那我在车上还得装成小媳妇,跟乘客套近乎?这可是我的弱项,我的强项是拳头哦。

那不行!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定要低下高贵的头颅。一句话让人笑,一句话让人跳。

李大书记!妈嘞,我就是土铳子性格,嘴一张就要毒舌,眼一瞪就是黑社会。

好汉不吃眼前亏,一定要把嘴上抹层蜜。你晓得喊我李大书记,我想你也知道如何对待乘客。

邓老二连续一个星期起早摸晚,情绪跟打了鸡血似的,回家的路上唱着“小苹果”: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

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

晚上边吃酱肘子边喝酒边看“金星秀”“吐槽大会”。邓老二发现明星戏子们的确有钱风光,但是也得乖乖地在我喝酒时,在电视里卖力地为我逗乐子。

总算给我二舅找了份事做,但是拨开乌云见笑脸,李书记心里也是打鼓岭。村里人建议李书记如果想帮助邓老大,那就要先做他媳妇工作,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们家是母系社会。

李书记说:好啊。杀头还是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农村路也滑,人心更复杂!

李书记双休日有时也邀三五亲朋闺密到会所打麻将、掼蛋、喝个小闲酒。这几年落实八项规定收敛了许多,卡拉OK再未涉足,顶多逢年过节在家里玩两圈牌。

李书记三顾茅庐找大姐聊天。我大舅妈听说李书记真心实意地帮助了邓老二,对书记非常尊敬。李书记体验到了来自底层的仰望。大嫂还亲自要试乘老二的滴滴车,但是她的2G手机不支持,就让小儿子手机叫邓老二车,专门到北城的永辉超市买了菜回家,惊呼:稀奇稀奇真稀奇,蚂蚁踩死了老母鸡。

本村的干部从来没有掏心掏肺帮助过老邓家,因为他们绝顶聪明:不会吃错药,头不会被门挤,脑子也不进水。现在李书记送上门来,我大舅妈琢磨,太阳从西边升上来了,六月里下大雪了。

几个人头脑风暴了若干方案,“大姐”要么不感兴趣,要么不敢干。李书记开玩笑说:“大姐,我们在一起闲扯,耽误你打麻将了吧。”我大舅妈用小拳头轻轻捶了李书记肩膀,快言快语道:“你是大领导,卡我农村老妇女开心啊。”邓老大也消除了戒备,讨论时虽然不插话,但是再也没有说让书记每月给他发2000元补助。

大表哥想请李书记支援5万元,他承包顺丰在毛湾村的快递站。李书记痛而不言,他妈抢着拦截:你个兔崽子,不是这块料!合肥春秋短,夏冬长,三九严寒、冰天雪地的,你在被窝里;夏天烈日当头,你开电风扇不行要买空调,空调吸电好比蚂蟥吸血呢;今年双十一,你在家睡大觉挺尸,还要点外卖,气得老娘都想剁手,村长家有钱吧,他儿子也没点外卖败家。你能做得下来快递,那我早就抱孙子了。

李书记笑而不语,别看大姐自贬农村老妇女,但是也可以叫资深美女,识字不多,思想并不脱节。麻将桌本身就是一个社交平台,新思想新语境顶格畅通。不像邓老大思想僵化、知识退化、脏器老化,难怪当不了项目经理。此事议而不决,李书记说:我们都还再想想,有了新的想法随时勾兑。

第二个星期,合肥大学党委书记和校长两人一起来毛湾村,参加电子元器件企业落户开业典礼,也为毛湾小学举办20台电脑捐赠仪式。李书记和小贾忙得不亦乐乎,搭台子,摆凳子,挂横幅,放席卡,我大舅妈也跟着忙活。李书记灵机一动,乘机向书记向校长请示,学校第三食堂新学期即将投入使用,可否在其中专门设一个扶贫村窗口,让邓老大媳妇去经营,具体是炒菜、面食、水煮还是小吃,让她跟管理公司谈妥。大学食堂带有公益性质,租金本来就不高甚至可以减免。

书记、校长都赞同,而且对学生来讲也是一种扶贫宣传及道德教育,或许能取得学生们的同情或者理解。李书记就打电话给邓老二,请他次日早晨把嫂子送到大学食堂,大家在三食堂门口见面。又补了一句:你收不收你嫂子车钱,我就不干涉了。

大舅妈除了打麻将、抽烟、喝酒这些女汉子品质,在娘家时烧菜做饭还是一把好手,进了老邓家煎炒烹炸煮涮烤,做一桌子菜也是干过的。就是沾上赌博习性之后,历史便进入拐点,就不按常理出牌了。基本上吃百家饭,有时候赌友约她坐长途车出合肥,到巢湖、芜湖打麻将每年都不止两次,每次都是好几个工作日,赢了吃大餐,输了吃土。

如今李书记要帮她,正能量能否把她引向彼岸呢。前些年,大舅妈自己也在家开过棋牌室,时间不长就倒板了。贩毒子如果自己吸毒,好麻将的开麻将室,干纪检的既想当官又想发财,必然是同一个无言的结局。

但是两个儿子大了,都是单身狗,她心里也是痛苦的麻木的。遇到小情侣当着儿子面秀恩爱虐狗、撒狗粮,她心里也有过悲催。所以她麻将打的更勤奋了,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后半夜“梦里一场”。

我大舅妈参观了大学食堂。赌博的人谁脑子不够用啊,敢赌的实际上也是一种人才。午餐时间,青春的孩子们蜜蜂采花似的嗡嗡嗡拥来散去,那人口密度唯有春运的火车站可比,上百个窗口、数百种的食材可以自由选择。也不用带餐具,铝饭盒已经成为文物,三五好友嘻嘻哈哈,边看手机边吃饭。真的,这个世界上有如此丰富的自由选择,也只有大学食堂了。但是谁也不能百分之百地满足学生的胃,这是大锅饭的通病,大舅妈看看孩子们许多都是皱着眉头,发愁不知道吃什么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不停地一楼二楼三楼转悠,看看窗口里面的白大褂,看看青葱的学生百里挑一选什么菜品。有的地方排起长长的队,有的地方无人问津,南方的菜、北方的面以及八大菜系的各色佳肴,罍街那里才有的全国各地小吃,还有面包房、甜品等等,理论上讲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大学生素质的确高些,都自觉地把餐具归集到大塑料桶里,餐巾纸搽过嘴后把桌子抹干净。我大舅妈也跟着吃了一碗辣糊汤,体验了一把大学生。她又三楼二楼一楼观摩——主意已定:我要来大学卖鸡蛋灌饼!窃喜整个食堂她都没找到鸡蛋灌饼!本科生研究生近两万人,每个学生尝一个,就能卖两万个!

二十多年前她怀孕二小子时,帮闺密在逍遥津公园门口做过半年灌饼,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当时游客都说闺密家的灌饼比之前好吃。闺密狠狠地亲了大舅妈的脸,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大舅妈想,什么好吃啊?不就是我在和面、醒面时,舍得力气,多揉几分,让面粉发酵充分一点,这样灌饼就软和,咬着松软;还有就是一定要用菜籽油,吃起来比色拉油香,油也要稍微重一点,油少了吃着干巴;还有千万不能小气鬼,一定要多放小香葱,外面撒几粒黑芝麻,无疑鸡蛋要新鲜。现在闺密家的鸡蛋灌饼开在步行街室内,都成民间“中华老字号”了,人气敢与合肥一景宿州路“詹氏蛋糕”试比高。

大舅妈在算计,用时髦的话就是在做可行性研究报告,得把老公、大儿子一起带着做灌饼,老板负责采购、和面、搬货,我做灌饼,儿子卖饼收钱,只卖3块钱一个,因为这是为学生服务。早中晚一日三餐都可以做,如果一餐卖100个饼,一天就是300个,一个月就将近1万个饼。刨去面、盐、油、蛋、葱、芝麻,刨去水电气费、租金、宿舍房租,一个饼1块钱利润,一个月就能赚1万块钱,等于每人3333块3毛3啊。即使辛苦也比邓老大在工地干粗活、在绿化道栽树浇水强,也比自己打麻将拼身体拼坐功强,假如色香味俱全、口味好、口碑好,一天卖400个、500个呢,假如做成功了,第二年每个饼涨价5毛钱呢。

十一

大舅妈带着我大舅大表哥开学之前进入了新食堂。小贾专门在餐厅订制了块牌子:合肥大学扶贫点毛湾村鸡蛋灌饼窗口。刚一营业,学生们就争相购买,曾经去过毛湾村的志愿者带头通过微信转发鸡蛋灌饼视频,大舅妈和大表哥戴着白色厨师帽在忙,新媒体记者还专门制作抖音传播,一时间就成为了网红。

很巧的是,我辜负了爸爸的期望,没有考上985、211天上高校。那些3%的精英,我羡慕嫉妒不恨你们,跪求你们也别用双一流的眼睛看不起我。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上了人间一本,我正好被第四平行志愿合肥大学录取了!

四川的水空气窖泥适合酿造好酒,大学的水空气窖泥适合酿造人才。高中三年的非常态生活翻篇了,那时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接到通知书的一刹那,感觉就是一场梦醒了。我来到新建成的大学生公寓,赶上了全省高校宿舍安装空调,也是欢喜得醉了。虽然我家就是合肥的市辖县,但是我已经发誓以校为家,不想回我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市井铜臭,互相冷漠。我考上大学,我爸头昂得像长颈鹿,只请了聂家亲戚吃饭,没有请邓家人。

我报到的第一天,就在新食堂看见了大舅妈家的灌饼窗口,我就是不买他们家的,就不让他们多赚一块钱。

因为报到的前一天,我去看了外公,在那座老房子里,外公半躺半坐在床上神情呆滞,看见我时也不认识我。我拼命地问:“外公,我是谁啊?我是谁啊?我是谁啊?”仿佛问了木头。我买了五个包子带给他吃,亲眼看见他两分钟就吃完了,吃得太快了以致于差点噎死,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似乎要断气。我都被吓到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景,慌忙帮他拍拍后背,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平静下来,露出慈祥的傻笑。我把喝剩下的半瓶奶茶给他喝,可是他对付吸管不知道怎么用力,把吸管咬扁了。我就把盖子和吸管都丢了喂他喝,这次我长心了,让他慢慢喝,别又呛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横飞,流到嘴里海水一样苦涩。

桌子上有半钢筋锅饭,又馊又酸,白菜、西红柿上面都长毛了。我伤心地想,这饭菜至少一个星期了。桌子离床并不远,外公这些天难道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吗?这半个月应该是我大舅照顾外公的,难道为了挣钱,为了灌饼生意,把家里还有个老的都忘记了吗?难道有一天外公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床上无人知晓,那样和无后有什么区别呢。

军训一结束,我就找到李院长和小贾,反映说我大舅一家到学校来做生意是好事,但是我外公可就生死由天了。李书记并不相信:我既和你大舅妈约法三章了,也与你二舅交代清楚了。都在做两面人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今天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来。

李书记带着小贾和我,亲自驾车来到了我外公家。门是锁的,但是钥匙也就挂在门框上。打开门一看,虽然冷若寒窑,但是也还干净,怪气味是有的,但是也不像以前浊气熏天,一看就是精心打扫过了。外公躺在床上,来人了他就睁开了眼睛。保温杯盖子打开,里面水也是温的。外公的床边上也新增加了一张小床。我惊奇外公家来了田螺姑娘吗?莫不是李书记应付检查做的政绩工程?

按日子推算,这半个月应该是我二舅照顾外公。我不相信狗改掉了吃屎,我不相信混世魔王变成了猫。

李书记,这些到底是您做的手脚,还是您感化了蛇?感化了石头?感化了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

李书记说:你大舅妈看准了鸡蛋灌饼生意,说了一大堆感谢我和小贾的话。我就借鸡下蛋、借梯登高,开业前我跟你大舅妈约法三章,进行了正规的谈判,她也是认真严肃地跟我表了态。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大舅妈带着我大舅很荣幸地坐在合肥大学经济学院李健恩副院长的办公室,像鱼出水、鼠出洞、小偷放风那么敏感,眼睛滴溜溜乱转,比探雷还小心翼翼。

李书记说:你们到大学卖灌饼可以,甚至学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继续加大力度,包括临时免费给你们里外两间的门卫房做宿舍,因为我们学校新打开气派的南大门之后,原来的西门砌起来了,门卫房就闲置了,但是前提是必须安排好老爷子的生活。如果我们扶贫的对象,是一个带有负面新闻的、虐待老人的典型,学校是不可能同意的,在广大师生面前说不过去。

李书记,天地良心!我这次铁了心了,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既要做好生意,又要安排好家里。

大姐,戒掉麻将和戒烟的难度系数是一样的。做灌饼挣的是辛苦钱,所以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

请放心!赌钱的人最豪爽了,愿赌服输!这次我要带着儿子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好!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要安排好老爷子的生活。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好好珍惜吧。

好!我们决定来做生意,也想过了老爷子的事。我们是这样安排的,我和我儿子长年在学校,我男人每天下午五点半跟校车到城隍庙,然后转城乡公交车回家。在学校食堂里把老爷子晚上和第二天早晨的伙食买好,用保温桶带回家。晚上就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里睡觉。每天白天的时间,由我们家邓老二媳妇照顾,上午下午都去看一趟,中午送碗饭送点水。我们跟老二和老二媳妇都谈妥了,最得利的就是邓老二了,再也不用愁每个月服侍半个月老头子了。

李书记说:真的都安排得妥妥的了?可别忽悠我啊。

李书记放心!我们庄稼人骨子里还是老实本分的。

你们俩有这个决心,我基本上相信。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但是你们家大孩子,能够一下收住心,勤勤恳恳干事?

我跟他算了账,只要好好干,收入是不错的。哪里还有这么稳定的生意呢?不愁没有顾客。而且我们挣钱还不都是为了他和弟弟,只有有事做了,有稳定收入了,才是正道。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傻,心里还不明白吗。他是犹犹豫豫琢磨了大半个月才点头要死心塌地干的,他也想钱,也想女人呀。

十二

之前我们家亲戚之间就是人间地狱,老死不相往来。不是李院长担任毛湾村第一书记,也许我外公早就冤死田间地头。现在大家的生活也不滋润,每个人干事都是汗流浃背,常常两手撑腰,锤锤敲敲,缓解疼痛。我开始让同学帮我买过我大舅妈的灌饼,味道真的很不错,但是我绝对不跟同学说她是我亲戚。我仔细观察了我那游手好闲的二舅,腰椎盘突出的痛感经常让他眉头紧锁,上厕所也勤了,说不定职业性前列腺炎吧。

我对李书记说:谢谢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记得您的好。

你们这个年龄不知道,上个世纪70年代,中国开展了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现在回过头看,下放知青与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情意绵绵。现在21世纪,在这场扶贫攻坚战中,在美丽乡村建设中,扶贫干部与农村绝不能春秋两不沾,风月不相关,也一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难怪有人预测以后乡村将是奢侈品。

你现在是老邓家唯一的大学生,我还要给你压担子。我们做点事只是外因,最终的希望还是要靠内因。现在就要看你的了。

啊!不会吧,我一个黄毛丫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做什么事呀?

哎,那不是这样。父亲的格局,母亲的性情,是一个家最好的风水。但是一个大老粗的家庭,因为有了你这个大学生文化修养的反哺,也会春风化雨。

李书记,我们家亲戚,没有人看得起我的。

亲人不睦家必败。天狂有雨,人狂有祸。但是家和万事兴,必须有润滑剂。希望你就是这个润滑剂。知道吗?盾构机直径八米,没有机油润滑剂就转不动。企业没有文化润滑剂就得大公司病。大家庭,没有爱心亲情润滑剂就是一盘散沙。

李书记,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首先建一个家庭微信群,把老邓家的成员都收纳进来。微信群里经常发些心灵鸡汤、季节问候、尊老爱幼、笑话视频等等,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实际上家庭氛围和亲情就像小米熬粥,文火炖肉。

哦!名字就叫“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用吗?

有用更好,没用也不损失。

没几天,微信群建起来了,一开始大家都不言语,群里寒风飕飕,主要我和我妈话痨,讲些学校的事,劝我周末回家,做八宝饭给我吃。后来我瞄准我二舅家儿子,他在浙江打工,我就逗他讲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把他发展成为话痨。他的出现,立即带动我二舅和二舅妈积极参与,本来他们家话到三句不投机,现在隔空喊话反而别有洞天,尤其是二舅妈只要看见儿子在群里有动静,就等于报了平安,家务活、照顾老爷子、种菜、养猪养鸡,浑身是劲,偏头疼不治而愈。二舅也高兴,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开车时那牙齿裂得像葵花,那皱纹笑得像小丑。男人一高兴就发10元、20元红包。红包一发,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群就叽叽喳喳,麻雀开会了。二舅妈还让我二舅专门开车送了糖醋排骨到我学校,二舅说“如果周末想回家时,给我发微信我来学校接你。”只有大舅是哑巴不会抢红包,我就唆使大表哥教他。年龄大的就是这样,不想接受新鲜事物,不相信年轻人不用钱包了,但是被接受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我发了一次大舅妈大表哥在食堂卖鸡蛋饼的新抖音,群里所有的人都有回应点赞。特别是看见大表哥从一个颓废青葱演变的如此有精神,干干净净的,脸庞看起来虽然还残留着农药和土气,但是年轻就是资本,也有一点英俊的影子。

大舅妈在群里@大舅,赶快骑三轮车到菜市场买香葱去。这条消息,我二舅妈看见了。她@我大舅妈,我家菜园里有香葱,可能明早让老大带去?大舅妈立即@二舅妈:好啊,你晚上准备好,让邓老大明早带来。

这条消息,看似平常,却被我二舅家儿子,我小表弟闻见了商机,在群里说:既然大舅大舅妈长年要买香葱,何不让我妈在菜园里不要种其他菜了,就只种香葱一样,定点供应给大舅妈,价格随行就市。二舅也在群里瞎起哄:那样感情好啊,一家人相互帮助,肉烂在锅里。我就琢磨,这些年来就是二舅最搅屎棍子,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货色,从来没有家族理念,今天尽然看见好处了,讲起了一家人。大舅妈表态:完全可以!都不要送的,搞好了让邓老大带来!当然邓老二要是顺便送一下老大,那就阿弥陀佛了。我又寻思,我大舅妈这个在村里最有争议的女人,自私自利、损人不利己的娘们,今天也愿意帮助弟媳妇,好呀。群里立即又看见大舅妈说:假如有时候我们有事,不能照顾老爷子,还请二舅二舅妈多费心。哦,这个不吃亏的大舅妈,还有这一手,但是仔细想想,能这样相互商量办事真的也是很不错的。因此,群里只要有人说话,又有利于邓家团结的,我就毫不吝啬地为大家点赞。微笑没有成本,动动手指,何乐而不为呢。

十三

新学期即将开学,我要收心了,参加的两个社团要求提前到校。大学生通讯社社长是位师姐特别厉害,不仅拿到了国家奖学金,在国内知名杂志发表文章,而且能文能武,得奖成堆,骨灰粉无数。她的名言是我不二的座右铭:我之所以如此的努力,是因为我想买的东西很贵,我想去的地方很远,我喜欢的人很优秀!

大舅妈寒假里满满当当地过足了麻将瘾,春晚在她眼里是别人的热闹。除夕夜也没有放弃,晚上8点打到早上8点,赢了700多元。牌友都笑话她:“算了吧,卖什么灌饼呵,还是回来职业打麻将吧。一天天就是一年,一年年就是一生。三百六十行,怎么开心怎么活。老姚到北京带孙子了,我们经常三缺一哦。”大舅妈说:金盆洗手 ,暑假回来再陪你们干!

新学期伊始,大表哥就向母亲提出:我们的灌饼,品牌已经打响了!学生们也不在乎钱,涨价五毛吧,下学期再涨五毛,保证销量不会受到影响。我大舅妈沉思良久,斟酌再三,运筹帷幄,说是下个学期吧。说话不算数让大表哥生闷气,消极怠工了两天。大舅妈就悄悄打电话给李书记,请他给儿子做思想工作。李书记亲自来到新食堂,随机听取了学生们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说:“毛湾村灌饼,味道好极了,但是别涨价啊。”李书记问我大舅妈:“根据现在相关优惠政策,一个灌饼卖三块钱,能有多少利润?”“不算人工一个能赚一块两三毛钱。”“每个月销量怎么样?”“8000个左右吧。”李书记心里有数了,一个饼毛利一块五,一个月销量一万多点,虽不能一夜暴富,但是效益还是不错的。跟下水饺、下馄饨的窗口差不离,但是他们那个窗口四名员工。

李书记不愧是领导,也不想直接卷入这场口水风波,就找到我,让我在“一家人”群里发起一场大讨论,涨价还是不涨价。我有点为难,这不是哈姆雷特的天问吗,怕得罪了大表哥,而且我一个黄毛丫头也不懂这塘水深浅。李书记见我惶惶不可终日,就委托我大舅妈牵头。大舅妈大大咧咧地就发起了。家里人还真像“两会”一样认真讨论,最后决定暂时不涨价,薄利多销,学校扶贫咱邓家,咱也让利于学生。大表哥虽输犹荣,大家都说他有经济头脑,未来能担当大事。毕竟大舅妈是说一不二的,我在群里补充说:在大舅妈的正确领导下,大表哥一定能当上CEO!不久的将来,邓家鸡蛋灌饼要在新三板上实现IPO首发。智商决定起点,情商决定终点。

年龄大的纷纷问什么意思啊?没学走就学跑,拿英语忽悠老的?年纪轻的一个个哈哈哈。

到了5月份,二舅当时无息分期付款的二手车,基本还清了本金。他的欲望膨胀了,转手1万元卖掉,想再分期付款买一辆江淮纯电动汽车,一来车况好,客户满意度高,二来电动车如今续航里程达到300公里,运营成本低。为了表达对李书记的感恩,他打电话说:“我想在北一环的庐州太太请您吃饭”。李书记回绝了,说有纪律,不得接受帮扶对象吃请,而且省里正在开展扶贫领域的专项巡视。我二舅死缠烂打:你们知识分子看不起我们土巴佬!改邪归正的浪子请贵人吃饭犯法吗?李书记说:别这么说,你花钱请我吃饭,我吃了还是给你面子,我何德何能啊。“那你到村里上班时,我请你到我家里吃饭,总可以了吧?没人查了吧?”“好的!我愿意冒这个风险,你让嫂子烧几个土菜。”

二舅可没少花心思:蒙城牛肉,萧县羊肉,黄山香菇,巢湖大虾,万佛湖鱼头,而且打电话给大嫂,请她务必跟老大一起周五晚上回家参加。自从老大晚上照顾老爷子之后,老二还是很感激老大的,毕竟老婆白天送个中饭简单省事多了,而且现在老婆只种植香葱,不愁销路,定期结款,今年以来都收入1万多块钱了呢。想想过去苦伤心、穷伤蛋,人家数钱我数星星,人家发财我发虚,归根结底还是眼皮子浅,吃脾气亏。

周五晚上,李书记跟小贾特意带一件酒,到邓老二家吃饭。邓老二说:“书记大人,你到我们村民家,还带酒,不是打我脸吗?你要是不带走,我当场用它敲我头,不是酒碎,就是头碎!”小贾反应快,提前回答:“好!我带走,带到村里喝!”晚餐非常痛快,开场来了“四个自信”人均四杯,之后我大舅大舅妈二舅轮番轰炸李书记和小贾,五个人干掉四瓶。酒是粮食精,喝多了心交心,到后面都称兄道弟了,李书记也斯文扫地,大舅妈幽默地说:我现在也是大学的教职员工啦。因为食堂管委会在讨论为员工购买保险的事了。

只有我大舅喝老实酒,醉的一塌糊涂。第二天趴在床上一蹶不振,脸色像漂白粉泡过一夜。害的不能去周谷堆买面、买油。大舅妈打电话让大表哥去,供应商的铺位和电话号码都发给了他。

平时都是大舅进货,这次大表哥第一次去,到了周谷堆农贸市场,乱花渐欲迷人眼,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物资王国。他东转转西看看,穿着皇帝的新装,间谍一样四处采价。惊喜地发现,同样是面粉,同样是油,价格相差太大了,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没有在大舅固定的两家买,买了300斤面粉,每斤便宜一块钱,买了100斤色拉油,每斤比大舅买的菜籽油便宜三块五,一下子就节约650元。而且心里非常看不起老爸,真是个傻子!呆子!孬子!做灌饼,买那么好的面那么好的油干什么,学生娃懂个屁,又不是特供香港澳门中南海。

到了食堂,就向我大舅妈告大舅的状。

我大舅妈脸上突变:是我让你爸买好面好油的!我不是把铺号、电话都给你了吗?是我向食堂保证过的,绝对不买陈化米,不买霉变面,不买地沟油的。你可知道食堂管委会本来不允许我们私自采购食材的。在学校食品安全比天还高,弄得不好学生会上街游行的。

我大表哥死鸭子嘴硬:又吃不死人,说不定地沟油还香些呢!

我大舅妈生气了,发誓以后再也不准贪小便宜吃大亏的儿子进货。屋漏偏逢连夜雨,中午灌饼刚卖给学生吃,就被嘴刁的女学生吃出霉变味来,有一个孩子要呕吐。大舅妈才卖了十二个饼,就果断决定停止再卖,找了理由说今天家里有事不营业。但是学生们是爱憎分明的,你之前味美价廉,我们点赞、捧你网红,今天你卖霉变的面粉,我就要在内网里吐槽!尽管我大舅妈快速找寻,可是也只追回九个灌饼。这时,网上跟帖的几百人,不到半小时食堂里就围满了人。

我大舅妈第一时间向食堂经理汇报了情况,但是大包大揽说是自己的错,估计是昨晚剩的面团没有保管好,隐瞒了大表哥买了300斤霉变面粉的事,一再强调只卖出十二个饼,追回来九个饼。

大舅妈等事情稍一平息,就命令大表哥把面和油都退到周谷堆去,不论价格高低退掉。还在路上,大舅妈又打电话给他,花650元栽个跟头,吃一堑长一智,别退了,做无害化处理了吧,这和毒奶粉、苏丹红有什么区别呢?

在本周的食堂员工大会上,经理严肃地批评了我大舅妈。好在刚卖出灌饼就停止了出售,而且追回来九个,实际上只卖出三个,没有造成更大的影响,大舅妈做了口头检讨。

大表哥魂飞魄散,额头冷汗井喷,心尖鞭抽刀剐,发誓从此作记。食堂开会还举了同仁堂的例子:历代同仁堂人始终恪守“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的古训,树立“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自律意识,就是说要有敬畏之心,即使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坐堂大夫给病人看病,药铺伙计给病人抓药,也要对得起良心,更何况你所做的一切,北斗卫星长着天眼呢!

大表哥后来说,我活二十九岁了,也没人跟我讲这些道理,晚上睡梦中自言自语:我今后再也不敢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干了!

十四

一次被蛇咬,终生怕井绳;一次车刮擦,不敢加油门。

吊儿郎当的大表哥开始自省了,他在微信里跟我淡聊:你别看我爸我妈没见过世面,但是蛮有定力的,真的不是见钱眼开,下下人也有大胸怀,从来不用有瑕疵的原材料做灌饼,连鸡蛋都不买便宜的。

我说:那好呀!学生们有不少愤青,得罪不起的!与其想一夜暴富,不如规规矩矩卖力气,凭劳动讨生活吧。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好吧,只能这样啦。看见那个小女生吃了灌饼呕吐,我良心过不去。

吃亏最补脑,下不为例吧。

小妹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果不其然,在二季度的学生海选中,毛湾扶贫灌饼,一举获得了最受学生欢迎的餐饮品牌。专门拍了大舅妈和大表哥的照片放大贴在橱窗里;在食堂的窗口,专门贴了“五星标识”;召开表彰大会,大舅妈让大表哥上台领奖,这是大表哥人生第一次得奖,台下学生们掌声雷动,纷纷称赞他“灌饼小哥”。

好事若来,锐不可当,学校一食堂经理专门来找大舅妈,要求把“毛湾扶贫灌饼”开到老食堂去,说这是学生们在座谈会上提出来的。大舅妈热泪盈眶,满口答应,“杠子开花”,“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把大表哥上台领奖的视频发在群里,老邓家人个个群情激昂。大表哥毫不吝啬的发了100元大红包,10个人一会就抢完了。大舅也跟着发了100元的大红包,人人好比长期吃肉狼性大发,抢的手机里面好不热闹,连我小表哥这个长年吃草的羊性子,也发了一个100元红包。紧接着大舅妈接龙也发100元红包。我也跟着发了100元红包,我二舅、二舅妈、小表弟,我爸、我妈都加入进来了,先是抢红包,然后又发100元红包,前后热闹了大半个晚上,来了一场众筹式红包的暴风骤雨。

大舅妈趁机宣布大学老食堂请她去开分店的好消息!一时大家都欢呼雀跃,说大舅妈要当老板了,要雇佣打工仔了,老邓家祖坟冒紫外线了。

各种各样的表情包鹅毛大雪。

我爸这个老古董,这时悄悄地在群里发了一句话:大舅妈,我想请你和大舅,教我和你小姑子做灌饼,就把老食堂灌饼店给我家开吧。

一时间,群里死一般寂静。大家都知道,我爸前几年跟大舅家二舅家闹别扭不愉快,讲狠话老死不相往来了。

如今,我爸自己讲出这样的软话,大家一时挺别扭的。后来还是我二舅这个混世魔王在群里说:我看可以!反正大舅妈也要请人,与其请外人,不如家人优先!我大嫂是个女强人,大人有大量的!

浙江的小表弟插话说:我妈香葱的销量又要翻一番 !你们吃肉,我妈喝汤 !

只有我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中,一是担心大舅妈拒绝我爸,二是顾虑我爸妈到大学来做灌饼,不顾及我面子,我多难看啊,同学们不笑话我吗。

第二天凌晨三点,大舅妈在群里说:姑父你好!昨晚睡觉了,没看见信息。你愿意来学校食堂做灌饼,好呀!欢迎呀!我们教你呀!

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进展很顺利,没过几天我爸妈就来老食堂做灌饼了。食堂给的同样扶贫政策,只是两人只能住一间宿舍。大舅妈说,虽然讲在学校做生意单纯,但是也是操卖白粉的心,赚卖白菜的钱。你们要是以为能发大财,那就走错门、拜错庙了。我爸说:我从来不想发大财,我从来不想中彩票,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勤勤恳恳就好。

大舅妈也没教多少天,我爸我妈就能独立作业了。我吃了爸妈做的灌饼,味道棒棒的!杠杠的!亚克西!哈拉少!

度过一个自我心理周期,自律给我自由,我也不觉得我爸我妈在食堂做灌饼有什么丑了,不少同学还景仰本公主呢。我星期六星期天开始帮我爸妈卖灌饼,他俩烙饼我收银。

十五

星期天我们班同学组织了一场户外活动,集体爬大蜀山,男女组前五名都有奖品。同学们让我给每人带上两个鸡蛋灌饼。我说我请客了,但同学们绝对不同意,不能贪污你们家小本生意辛苦钱,必须的从班费里列支,就微信转给我了。

我在群里炫富晒图,家人都为我们班帅哥美女青春的气息、花样的笑容、飞扬的歌声刷屏。

我有一张珍贵的照片,就是我外公外婆几十年前登上大蜀山顶拍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时上山不仅没有如今的盘山公路,连通向山顶的石阶都没有。一定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外婆曾经跟我说过,那是她和外公经人介绍谈对象时,在山顶拍的,花了四毛钱呢。因此我专门在他们当时照相的地点,穿着薄荷裙,让同学帮我拍了一张。放在“一家人”群里显摆,也引发了我大舅二舅我妈的感慨。我就建议:要不找一天,来一个老邓家大蜀山一日游,拍张全家福吧。

二舅第一个回应:那好呀!把你外公也带着,我到时借一个轮椅。我负责把他送到山脚下,你们几个孙子辈的负责把老爷子推上山顶,中午我们一起在雪霁山庄吃个团圆饭。

二舅能有如此的倡议,我人来疯要求就在下个星期天,查了天气预报,天不太热。吃团圆饭,多少年来我们三家,如果我外公也算一家就是四家,过年都没有在一起聚过。我考大学,也没有聚成。

大舅妈@二舅:好!你提议的,我们参加就是给你面子,你请客!

二舅@大舅妈:必须的!

大舅妈说:好!今天大方了!那么下一次,我做东,骗人是吉娃娃。

说起吉娃娃,是因为有个老师专门买过大舅妈的鸡蛋+火腿肠+灌饼带回家奖励吉娃娃。

群里一片欢呼声。

我首先就是在群里请浙江小表弟回来,大家都在合肥,只有你是远客。

小表弟开始说忙,没时间。但是经过大家的盛情邀约,特别是二舅妈心情迫切,重复着说: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我的小表哥,这只绵羊一样的男孩,我大舅的复制品,一直在镇玩具厂上班,年轻人对企业如此忠诚,现在一票难求啊,他也跟着瞎起哄,自告奋勇说:你星期六提前回来,我去合肥南站东落客平台接你,晚上请你撸串,喝江小白。

星期天一大早,我二舅就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大舅的小儿子,来安排我外公吃早点,冲了一杯芝麻糊,餐后吞服丹参片、阿司匹林,给外公换了一套干净衣服。

看见老爷子现在有点点红光满面气色不错,二舅心里有点难过,对大舅说:哥,你辛苦了,晚上都是你服侍老爷子。大舅说:白天基本是你老婆照顾,也辛苦。

外公听说儿子孙子今天要带他上大蜀山,虽然懵懵懂懂,但是心情分明是相当的活络,小眼睛光芒四射。外公结结巴巴说:钱,钱!钱…

大家都笑起来了,这说明老爷子脑瓜子还是有点清醒的,还知道出门要带钱。大舅说:平时他老是向我要钱,不给吧,我心里纠得很,看见他那无奈悲伤的眼睛我难过。给吧,他这里藏那里藏,整天都在找钱,找不到就担惊受怕,仿佛天要塌下来。二舅说:哦,那我给他两百块钱。大舅说:不用了。我也是没办法,就在银行换了10张10块的新钱,用铁夹子夹在了电线上,他一要钱,我就指给他看,钱在那里,一大堆钱。你想买什么,跟我说,我帮你买。他看见钱真的在那上面,就安静了,就乖乖地睡觉了。

听得我泪眼婆娑,五味杂陈,心如冰冻,老人的尊严、老人的屈辱有谁懂啊。我对大舅说:谢谢你!大舅!你尽到了儿子的责任和孝心了。现在有句流行的话,叫做: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二舅有点难为情:放心吧,哥!以后晚上你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也来陪陪他!

9点钟我们在大蜀山南脚的“半边街”见面了。除了我大表哥中午要在食堂卖灌饼,邓家的其他10个人都到了。二舅说:你们三个小的,负责把老爷子推上山顶!我说:行!我和表哥表弟坚决完成任务。你们六个兄妹妯娌,聊聊天,走环山公路上山可以,走石阶上山也可以,公路平缓但是路途遥远,石阶陡峭但是距离最近。

我们兄妹三个还是低估了推轮椅上山的困难。从大门口,还没到半山环形柏油路,三个人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赶紧找个椅子休息。我外公坐在轮椅上,笑得很隐秘。“外公,这里是大蜀山,你知道吗?”外公很茫然,摇摇头。当我把他和外婆的照片给他看时,不一会儿,他的眼里噙满了水花,把照片撰在手心摩挲着,轻轻地喊道:“英子,英子!”我小表哥和表弟见景生情,玻璃心都碎了。

小表哥拿出小梳子把爷爷花白的头发打理打理,用餐巾纸把爷爷的口水擦干净。小表弟摸摸爷爷的手,感觉这是他长达以后的第一次。爷爷的手指甲又厚又长,他就用指甲钳帮他剪,十个手指剪了大概二十分钟。剪好手指甲,又把他袜子脱了,我的妈呀,那脚指甲长得都带弯钩了,像鹰爪,像树根,使出吃奶的劲都剪不动。这时好多经过的人看见,都纷纷款赞孙子孝,有的还悄悄拍照片,要用身边事教育身边人。小表弟羞愧难当,红着脸惭愧地说:“第一次,第一次!”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爸爸见状,急忙掏出自己钥匙串上的大指甲钳,是他在韩国旅游时买的,让小表弟用那个剪。不试不知道,大指甲钳就是厉害,三下五除二把爷爷的脚指甲也剪好了。

良辰美景让蜀山森林空气甜蜜,气候宜人,我们推着轮椅继续上山。走走歇歇,说说笑笑,大战三百回合,来到了半山腰。外公虽然只知一二,但是也怕我们累,指着路边的凳子说:坐…坐……我们坐下来,喝水喝奶吃黄瓜吃灌饼,小表弟抽了支烟,小表哥不抽烟,就拍视频发群里。

外公喝了吃了,一时显出急躁来,喉咙里哦噢啊呜地喊着,大家手忙脚乱,不是庐山真面目。还是经过路人指点,估计是要解小便。麻烦了,半山腰,没有厕所,上山的下山的,男的女的,小伙子大姑娘们谈笑风生络绎不绝,怎么办啊?小表哥说:“到树林里面吧?”我不方便跟着,指挥表哥表弟把轮椅推动路边,可是进不去呀。表弟说:“我来背!”表弟背着爷爷的画面,看的我心暖眼烫,路上行人口似碑,也都露出赞许的目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只能用手机拍下了一段视频放在群里,全家人都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出树林时,是表哥背的,满脸是汗。待外公坐上轮椅,表哥说,这个真叫活受罪,我们照顾半天就累得不行,忍不住要发火,我爸我婶天天照顾他们不容易呀。表弟说,是的,爷爷都失禁了,虽然我帮他,可是还是把裤子尿湿了,也尿在我手上了。我们赶紧用一瓶农夫山泉把他手洗干净,大家相互看看,忍不住大笑,挥起拳头:向大蜀山之巅进攻!

直到中午11点,才在大蜀山之巅会师。我们在外公外婆拍照的地方,拍了一张全家福,大家齐喊:茄子!再拍一张时,我问:银行里有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喊:钱!

但是大表哥没有来,大家都觉得遗憾,就在群里召唤他,赶紧把灌饼卖完,尽快打的来大蜀山,一起在雪霁山庄喝酒。

整个上午,大表哥都在看微信,心里痒痒的,而且是和才交往的女朋友一起看的。女朋友是正宗甘肃人,老家在兰州市皋兰县,跟着他爸妈一起做拉面生意,以前在三孝口女人街摆摊子,后来经过应聘进入合肥大学食堂。上次评选最佳美食表彰会上,她们家的兰州拉面与我表哥家的鸡蛋灌饼都是一等奖,两人上台领奖时,含羞一笑,乌龟瞧绿豆——对上眼了。就偷偷摸摸约会,如今姑娘像狗皮膏药把表哥黏得紧紧的。她看见群里如此温馨,嫁给表哥的决心更坚定了。大表哥大胆地对姑娘说:“要不我俩现在打车去大蜀山?”姑娘的脸庞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半推半就,欲迎还拒。大表哥拦腰抱起她,在校园南门拦了出租车。

我大舅妈听说儿子恋爱的事搞定了,比当上女皇还霸道,指挥大家安全、快速、稳妥地下山。一个多小时后,大家在雪霁山庄二楼的包厢见面了。一家人齐齐整整,才是最幸福的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味道。没想到大表哥来了,居然又为老邓家新招商了一名新成员。

邓家人都喜欢这个兰州姑娘,长得真像新疆的迪丽热巴俏模样。大家一边等菜一边开酒,直盯盯地看得丫头无地自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把头往大表哥的身后钻。

我外公傻乎乎笑得合不拢嘴,在里面褂子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手帕打开,里面是还算新的10张10元的票子。外公结结巴巴说:红包,红包,红包……

老邓家人都蒙圈了,谁说他老年痴呆呀,还知道给孙媳妇包红包呢。孩子怎样长成,老人就怎样退化,他没有痴呆,只是回归孩子的状态,这就是生命的轮回。我爸这时也给力,让我妈到吧台要了个红袋,把外公的100元放里面,并让我妈添了900元。之后,在大家的鼓掌中,外公双手颤颤巍巍地把红包交到了兰州姑娘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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