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寒(山东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由陈可辛、许月珍监制的都市爱情喜剧《喜欢你》在2017年掀起了一波观影热潮。对类型片元素的熟练运用使得本片在商业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吸取了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和小妞电影(chick flick)的类型特征的基础上做出了本土化调整，让内容更加趋近都市化、年轻化的观影群体的胃口，并采取有效的叙事策略，使得并不新颖的故事依旧焕发出独特的光彩。

一、对类型化叙事的继承与创新

作为爱情喜剧的一个亚类型，神经喜剧的流行开始于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它的出现是对传统爱情片的颠覆，通常由女性来主导情感关系，挑战男性中心的固有观念。与传统爱情电影对爱情本身的强调有所不同，神经喜剧对爱情的态度更为戏谑与嘲讽，快速的剪辑节奏、妙语连珠的台词、闹剧般出人意料的场景设置和性别之间的对抗标示出了这一类型影片的特征。神经喜剧的另一重要特征是对阶级冲突的描绘，男女主人公会因为价值观、地位的不同发生冲突，用语言相互攻击，并在冲突的过程中交换他们所在阶层对不同问题的看法。他们的交锋表面上是男女主人公的不和，实际上是表现了阶级的不同，但双方的爱情又能够调和差异，最终达到对阶级隔阂的缓解作用，在大萧条的时代语境下有着缓和社会矛盾的效果。

《喜欢你》从总体上延续了神经喜剧中男女主人公的语言攻击、闹剧场景、个性冲突、阶级差异等特征，但基于当下的中国社会现状，影片并没有尝试在性别与地位的层面上做过多文章，依旧让男性作为经济与社会地位的主导者，并在这一框架之下找到了巧妙安置双方位置的方法。女主角顾胜男虽身份普通，但厨艺非凡，她凭借这一特质吸引到了路晋的注意，“美食”作为本片至关重要的连接点，一方面不断为二人创造沟通的机会，另一方面又与日常生活足够贴近，“吃你做的菜”和“你是我的菜”之间的食、性关联从影片开始就被建立了，使得胜男与路晋往返于1123房间和后厨之间的角力不知不觉间就成为爱情的前奏。

如何不让“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变成“玛丽苏”的无聊幻想，是《喜欢你》要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本片的解决策略是让胜男保持自己原本的样态，让路晋对自己原本的生活状态进行反思。换言之，是让地位更高的人主动改变，而不是让地位更低的人去妥协，经过这样一重反转，想象性地化解了双方的阶级隔阂，并契合了普通观众的心理，虽然与现实状况略显脱节，但在影片的内在逻辑中是自洽的。

小妞电影亦是新世纪以来逐渐在国内电影市场上升温的一种爱情片亚类型，其特点不仅是女性承担主要角色，且影片受众也主要是年轻女性群体，白百何主演的《失恋33天》和周冬雨、马思纯主演的《七月与安生》是近年来国产小妞电影较为重要的代表作。奥黛丽·赫本的经典影片《蒂凡尼的早餐》被一些评论者视作小妞电影的早期代表作，但这一类型的真正成熟与流行是在20世纪80—90年代的美国，多为浪漫的爱情喜剧，一般聚焦于都市中年轻女孩的事业、情感与生活，并经由主人公的努力获得一个好的结局，呈现女性个人成长的过程。

国产小妞电影在借鉴异域经验之时没有被类型框架所约束，近些年涌现的作品都在不同的层面上丰富了这一类型的表达维度，《喜欢你》最为突出的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女主角在相貌身材上并非十分出众的美女，性格也并未被按照善良、积极、努力的模式打造，她反而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爱憎分明的，突破了传统小妞电影的女性性格的设置。同时，她保持了足够的独立性，无论是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对路晋都没有刻意讨好，即便被嘲讽为“韭菜”，也要坚持本色，希望自己可以作为“韭菜”被喜欢。这对于追求平等独立和多元性别形象的当代都市女性而言无疑是更具说服力的，胜男脱离了“霸道总裁爱上我”故事模式中女主要“傻白甜”的套路，凭借自己的天赋和个性获得对方的称赞，她的选择与当今很大一部分女性所认可的价值观相契合，因此能够受到观众的喜爱。

二、“食”的双重叙事作用

借助食物讲情感并不罕见，因为吃饭是生活中最基本的一件事，但《喜欢你》与诸如《饮食男女》一类借助餐桌来呈现日常生活情感的影片有所不同，本片放弃了写实的拍法，将食物本身作为一道视觉景观呈现在银幕上，运用了大量的食材特写镜头，并凭借剪辑效果让烹饪的过程变成一场视觉盛宴，在斗蛋的环节，甚至还插入了一段歌舞，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情绪。这种较为夸张的方式能够被观众所接受并喜爱，正是因为对食物的极致呈现也能够唤起观众的食欲，获得很大的满足感。占据了很大篇幅的做菜、品菜环节实际上推动了电影的叙事进程，代替传统爱情电影中男女主人公的相处细节，因此本片的情感逻辑并非十分严谨，但依旧能够被大多数观众所接受。

借助食物本身以及烹饪行为来隐喻“情”与“性”则起到了另一重叙事作用。“情”不仅指爱情，也指亲情；“性”不仅指男女之性，也指性格。先来说“性”，作为一个对美食十分挑剔的总裁，路晋对食材的选择、烹饪的时长都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哪怕是一碗泡面都要分毫不差，他对食物的态度恰恰是他性格的体现。胜男也是一样，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喜欢出其不意，因此她给路晋奉上的第一道菜就是女巫汤意面，这道菜根本没有食谱，全靠个人的喜好发挥，她大胆的食材搭配碰撞出奇特的味道，充分彰显出她性格中令人难以捕捉的神秘气息。正如胜男所说：“食物是打开密码的钥匙，对食物挑剔的人，在乎的不仅是味道，他在乎的是有没有解对密码的人。”二人的感情正是建立在读懂对方由食物所传达的信息的基础上展开的，路晋能够破解胜男每道菜的隐含意义，这才让二人的感情有了发展的可能。“食”与“性”的关联也颇为明显，胜男的闺密招娣和路晋的助理小孟吃火锅的一场戏拍得情欲十足，二人之间的交往本是露水情缘，招娣说：“好吃的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吧？”是在向对方发问他们的关系会不会有所延续，而小孟的回答“我老板是个吃货，你闺密是个厨子，只要他们可以吃，我们就可以一直吃下去”则巧妙地完成了应答，也暗示了“吃”所蕴含的深意。

再来说“情”，路晋从只吃胜男的菜到每天去她家吃饭，已经不自觉地产生了对她的依赖感。有洁癖的路晋唯独在乱七八糟的胜男家可以睡得安稳，吃完她的菜就顺理成章地睡在她家，相当于将自己整个人都托付给了她。因此，当胜男发现路晋居然有一个用了七年的私厨时，她觉得自己和路晋之间建立的情感关系被打破了，虽然私厨和路晋之间的情感定位比较模糊，但她的出现无疑让胜男感到了威胁，她对“只能吃一个人做的菜”的坚持就是未能直接说出的爱情表白。路晋则因为自身的情感缺陷而迟迟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偏执、冷漠、不近人情恰恰是父亲一手培养的，父亲并不关心他是否幸福快乐，只想让他成为自己定义中成功的人，所以把他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成功商人。路晋原本的习惯是不跟别人一起吃饭，直到遇见了胜男，他才明白原来之前是没人愿意跟他一起吃饭，自己一直活在情感的缺失中，终于有人用食物解开了他身上的最后一道密码。

《喜欢你》将食物的叙事效果发挥到了最大程度，不仅调动起了观众的感官，也完成了塑造人物性格、传递人物情绪的功能，从而避免了节奏的拖沓和叙事的冗余，从美食到情感并非可以截然分开，胜男从厨师到恋人的身份转变也正是在路晋将个人的情感融入食物之后实现的。他原本不懂胜男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自己有一个私厨，反复说明他的身边没有多余的职位，直到菜市场寻人一幕发生后，他才终于明白胜男要的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一个“位置”。虽然直到此时，影片才迎来真正的告白时刻，但观众早已知晓二人的心意。作为一部爱情电影，《喜欢你》并没有过多的恋爱桥段，但二人的情感发展却依旧不令人感到突兀，正是美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叙事节奏的前后转变

《喜欢你》的导演许宏宇在接受《电影艺术》杂志访谈时提到了影片的叙事节奏问题，在胜男和路晋知道彼此的身份之前，影片基调比较幽默欢快，有较多的闹剧和喜剧成分穿插期间，等二人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节奏开始放缓，尤其是路晋开始光顾胜男家之后，有了更多细腻的情感，也让二人的关系逐渐密切了起来。这种叙事节奏上的前后转变是为了配合情感的发展而有意进行的调整，但后半程依旧融入了一些欢快搞笑的桥段，比如二人吃河豚中毒后产生幻觉的场景，象征着爱情的纯真与疯狂，令人不禁捧腹。

而伴随着叙事上的前后转变，路晋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从封闭到打开的转变，在父亲的教育下，路晋成为一个冷酷、理性的人，他的时间被金钱所衡量，他在处理公司事务的时候毫不手软，面对不符合期待的食物他一口也不会多吃，这样一个全方位无情的人在遇到胜男之后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在影片的前半段，路晋极其讨厌胜男的出现，因为她每次都会为他的生活带来麻烦，令他避之不及，这对于习惯量化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的他而言无疑是无法忍受的。但在吃了胜男做的菜之后，他决定推迟自己的行程，第一次放弃了严格的日程安排，这意味着他原本牢固的理性世界开始发生变化，而他自己甚至都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幸而，父亲眼中的低级欲望——吃——成为开启路晋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他终于发现孤独不是唯一的选择，自己一个人吃饭也并不快乐，食物的美味是不能够用刻度来衡量的，只有将情感注入其中才会拥有生命力。由此，胜男这个打破了他生活中所有规矩与准则的人恰恰也成为唯一走入他内心的人，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也借助食物消除了对彼此的误解，最终走向了圆满的结局。

尽管二人身份地位的悬殊让这个套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略显不切实际，但本片在处理阶层差异的时候有意识地进行了反思与探讨，高晓松所扮演的记者对路晋进行采访的时候道出了普通人对他的想象：私生活混乱、心理扭曲、有童年阴影，虽然有童年阴影这一点在后面被证实了，但其他方面的确只是普通人的臆测。胜男作为一个普通人虽然能够意识到路晋的不同，但她不会刻意迎合讨好对方，路晋第一次造访时她本来在飞快地整理房间，但整理到一半就放弃了，决定保持真我；在得知路晋要炒掉公司所有的员工时她选择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没有利用路晋对自己的偏爱而为自己争取利益；另外，她也不回避路晋所拥有的巨大财富，直接问他身家几何，还提出要帮他花钱。总而言之，本片用更多新鲜的尝试，努力使这个看似俗套的故事避免走入老旧的套路之中，可以称得上是值得鼓励的尝试。

四、结 语

从总体上来看，《喜欢你》是一部水准上乘的都市爱情片，具有很高的完成度，它抓住了商业电影中的流行元素，并在人物设置、灯光剪辑、喜剧效果等诸多方面做出了努力，能够准确地获得目标观众——年轻都市女性——的青睐。影片的叙事策略是颇为成功的一个环节，无论是对类型电影的叙事模式的继承与创新，还是在关键叙事元素的运用以及对叙事节奏的掌控方面，都是相当精到的。中国的电影市场非常需要这类制作精良的类型片，而年轻导演的尝试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所在，在大制作与宏大叙事泛滥的今天，一些简单真诚而不失精致的尝试或许更加符合观众的审美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