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虹

那一刻

那一刻，风把羊群从草里挑出来

一团一团的，是草孵出的会叫唤的云

一只正努力站起来的羊羔

草把它扶起又摔倒

它要先学会向草和母亲下跪的姿势

离群的牛犊子，哞哞地叫着喊妈

一群牛都调过头来答应

这不落下一声的爱

正好被我听见，记住

骑在马背上的牧羊人

风经过他时，没把他带走

那一刻，他就是草原的一个星座

赶着群星，走着走着就走成了牛羊的样子

要说到鹰了，鹰升高，天空升高

鹰降低，草原降低

而当它停下，连草都屏声静息，不敢有一丝颤栗

神的注视下，草原寂静、安详

那一刻，我突然想当一回牧人

我向羊群走去，羊却背过身走了

在羊的眼里，我就是它们的远方

那一刻，我看见露珠眼里的我

那么渺小，那么茫然，那么孤独，那么空

那架停下来的风力发电车

第一次写到风力发电车，就是

站在呼伦贝尔山岗上的那一架

它线条粗犷、挺拔、坚韧

远看，疑是秋日凋零的一株巨大的格桑花

也可以看作是，牧马汉子插在山岗上的一支套马杆

当我们驱车经过它时，它飞速

旋转的三片巨型叶子突然停了下来

就像一个滔滔不绝说话的人

突然闭上嘴巴，将话咬断

空旷寂静的草原顿时响起震耳的回声

其实，我就是好奇地悄悄看了它一眼

并未发出让它停下来的邀请

它却用停下来制造寂静与空

让我倾听它沉重的呼吸、心跳

看缠在它身上厚厚的风，即使停下来

也没有一丝会生锈、腐烂、剥落

与风同时安静下来的还有许多

抬起头来的牛羊，不摇不晃的草

一言不发只在草原任性拐弯的海拉尔河

骑在马背一动不动的牧人，不声不响

只顾吹拂的风，还有停在风中如成吉思汗

一枚箭镞的鹰

我的心一下变得柔软

软的我也不得不停下来

停下来也让大风车、牛羊、草和风

嗅一嗅我身上酸臭的气味，辨认我脚底坚硬的一层

是茧子还是马蹄铁

是的，我必须停下来

匆忙也是罪过

如果我不停下来，就会像一枚匆忙的针

把草原的宁静扎疼

六岁 我登上天台山

它比黄河高，比拐弯的黄河滩高，比我高

比我爹我妈高，比我家的窑洞高

从滩头村最高的离子墕升起的太阳

走到天台山时，总是被寺庙的众僧当成暮鼓

敲打得遍体鳞伤

以至于，迎新人吹响的唢呐和惊起的驴叫

都被大人们喊回来，担心被天台山撞得喑哑无声

六岁，我登上了天台山

山太高太陡，是被妈妈背上去的

是被一朵叫做妈妈的云背上去的

在半山腰，我看见一群咩咩叫的云

有两朵正在吃奶

那是一九六二年，饿得面黄肌瘦的六二年

在妈妈背上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而满山打坐的石头

闭目入定，喉结没有滚动

我不记得给哪位神仙磕了头

我只记得妈妈带我穿过关石时

一位胖胖的和尚用胖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他的手上散发着白面馍馍的香味

我忍不住拽着他的手闻了又闻

和尚说：这娃有慧根，可一生平顺

我仿佛听见神在用人的声音说话

看见人在替神做事、显灵

连墙角立着的扫把，也不是扫尘，而是扫云

当我站在天台山瞭望黄河对岸的家时

墙头上站着的大红公鸡比天台山高

家门口的老槐树，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比天台山高

更高的是在吕梁山上踩着一团团黄色云朵

春耕播种的父亲和二哥

像两尊会走动的泥塑

在太阳底下也做着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