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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青

2019-11-13曹多勇

山东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香瓜傻子生产队

曹多勇

我小的时候,农村的行政称呼与时下略有不同。县,依旧叫县;乡或镇,叫公社;村委会,叫大队;村民组,叫小队。大河湾算一个大队,下辖十个小队。我家在五小队,凭记忆我数了数,我们五小队一共有三十四户人家,曹傻子家算其中一户。

曹傻子家住一间竖头屋,竖头屋里铺一张床,支一口锅,安一扇门。房屋后面没盖猪圈和茅厕,房屋前面有一垛柴火和一处粪堆都很小,一看就不像一家过日子的样子。曹傻子寡汉条子一个人,早到干不动活、当五保户的年岁。曹傻子不愿吃五保,生产队长说,黄德仁想吃五保不够条件,你够条件不想吃五保。黄德仁老两口带闺女一起过,闺女头脑不灵光,一天嫁不了婆家,黄德仁家一天就当不了五保户。曹傻子说,我的胳膊腿能动弹一天,我一天都不想吃五保。生产队队长说,吃五保不干活,照分口粮和柴火,有什么不好呀?曹傻子说,待在家里不下地干活,离死就不远了。生产队队长问,你说你能干动什么活?曹傻子说,看青。

看青,算是生产队的轻巧活,一个人只要两条腿能走得动路,两只眼能看得清物,就能去看青。生产队队长低头看一看他的两条腿,抬头看一看他的两只眼,说那你就下生产队地里看青吧。

曹傻子长一个大个头,拄一根长棍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一愣一愣的,不是在生产队东边的一块庄稼地里,就是在生产队西边的一块庄稼地里。相应地,曹傻子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少。经常地,我看见他家的房门锁上一把锁,很少见他家的烟囱冒烟做饭。我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进门睡觉,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烧锅吃饭。

这一天,曹傻子家的烟囱冒烟,破例地开门烧锅了。

曹傻子从生产队地里回来,是曹家宝在他家门口赖着不走。曹家宝是个头脑有毛病的人,招引一帮孩子围在曹傻子家门口。曹傻子家门口有一棵枯死的柳树,光秃秃地不见绿色的枝杈,更不见绿色的叶子。柳树旁边竖一根木桩,木桩与柳树之间拴一根铁丝,曹傻子的被子和衣裳都晾晒在上面。曹家宝带一帮孩子走过去,伸手扯下曹傻子的被子和衣服,稀里哗啦地扔地上。

曹家宝跟一帮孩子说,我要爬上这棵柳树。

爬一棵柳树,不算一件难心事,难心的是这棵柳树上没有枝杈,上手扒哪里?

曹家宝跟一帮孩子说,我要站在这棵柳树的顶上。

很显然,爬上柳树不容易,站在柳树顶上更困难。

曹家宝跟一帮孩子说,我要上到曹振海家的堂屋上面。

曹振海的堂屋在柳树西边,离柳树有一丈那么远。要是曹家宝站在柳树顶上,再上曹振海家的堂屋上面,怎么上得去?一般人上不去,曹家宝有可能上得去,这正是曹家宝吸引一帮孩子的所在。

我记得上一年冬天里,生产队队长亲自带头学习,社员一个不能落下来,干活算工分,学习照样算工分。会计手拿文件一页一页地念,说向天津小靳庄学习,跟向大寨大队学习一样重要。这一天,曹家宝好模好生的一个人,突然地张开嘴连打两个哈欠,眼里流出两行眼泪,说话尖声尖调地就不是曹家宝了。曹家宝是一个男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女人腔调。曹家宝说,我是一条长虫精。曹家宝扭一扭腰身,像一条长虫那么摇摆几下子。社员哈哈地笑着问,你说你是长虫精谁信呀?曹家宝伸手指一指头顶上的房梁说,我变出真身趴在房梁上叫你们看一看。社员抬头去看房梁,等着曹家宝变真身。曹家宝说,我身长三丈五,花纹闪金光,吐出来的信子少说有两尺那么长,你们妇女孩子要是胆子小,害怕吓破胆子,我劝你们快点离开牛屋。有胆子小的妇女孩子起身走出牛屋,曹家宝说,我真要变出真身了。胆大的妇女孩子留在牛屋里,男社员留在牛屋里,男社员说,你快现真身吧。曹家宝闭上两眼,嘴里咕咕噜噜念咒语。

生产队学习算大事,大队派来两个带枪的民兵,枪是三八大盖步枪,枪膛里有子弹,枪头上有刺刀。曹家宝这样一捣乱,两个民兵走上前,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曹家宝的胸膛说,你要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曹家宝说,你们对我不客气能怎么样?我长虫精害怕你们手里有枪吗?我叫你们的子弹打不出枪膛子,我叫你们的刺刀软得像一根面条子。两个民兵不敢把刺刀往曹家宝的胸膛上真捅,只能喀嚓喀嚓拉动枪栓做样子。社员们说,你们手上的刺刀不敢往曹家宝身上捅,还能不敢往房梁上的长虫精开枪吗?两个民兵说曹家宝,你要敢变出真身,我们就敢开枪打你的真身。曹家宝伸手指一指房梁说,你们看一看我不是在那里躺着吗?曹家宝伸手指的是第三根房梁。两个民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各朝第三根房梁开一枪。

事后有社员说,他看见一条大蟒蛇忽闪一下就不见了。有社员抬杠说,要是真有一条大蟒蛇,两枪打上去,怎么不见一滴血?房梁上面是秫秸笆,秫秸笆上面是麦秸草,两枪打上去,看不见疤痕,看不见窟窿,子弹打穿房顶跑哪里去了呢?倒是曹家宝身子一震,恢复了原样,依旧连打两个哈欠说,我这一觉睡得光是做噩梦。曹家宝恢复原样,两个民兵就敢下手了,三下五除二捆绑上曹家宝,押送他去大队部。一个头脑有毛病的人,审讯一个什么呢?关半天,放回家。

曹家宝过去就在生产队地里看青,头脑出毛病就不能看青干活了。头脑清醒时,他说曹傻子抢了他的饭碗,头脑糊涂时,他就去曹傻子家找茬子,扯下晾晒的衣裳和被子算一回。过去砸过曹傻子家的水缸,掀过曹傻子家的房顶。曹傻子不跟曹家宝一般见识,水缸砸碎,买一口新的,房顶掀开,爬上去修一修。这一天,曹傻子回家捡起被子和衣裳,就烧锅做饭,任由曹家宝和一窝孩子在门口闹腾。

孩子瞎起哄说,那你就先爬上柳树,再接着上曹振海家的屋顶吧。

曹家宝说他这一回是黄鼠狼精上身,黄鼠狼上房爬树是专长。曹家宝往手上吐两口吐沫,搓一搓手掌,准备往干枯的柳树上爬。曹傻子家的烟囱低矮,一阵歪风吹动一股浓烟踅过来,直扑曹家宝头脸。曹家宝“阿嚏阿嚏”打出两个响亮的喷嚏,弯腰缩头,真像一只黄鼠狼一蹦一跳地往家跑。黄鼠狼害怕烟熏,曹傻子烧柴无意地赶跑曹家宝,或者说曹家宝找理由离开曹傻子家。

曹傻子看青,一年四季都在生产队地里,按理说,冬天地里长一地麦苗,看什么青呢?看一窝孩子去麦地里挖荠菜。下一场雪,麦苗上冻,上脚一踩,麦苗咔嚓就断两截,一帮孩子半天荠菜挖下来,十亩八亩麦子就被糟蹋差不多。春夏秋三个季节更不用多说了,庄稼青,要防着孩子下地拔猪草,糟蹋庄稼;要防着孩子把羊赶下地,羊吃庄稼。庄稼熟,从早到晚,看青的一点眼都不敢卖,稍微卖一卖眼,一窝孩子就跑庄稼地里偷庄稼。

孩子是看青的天敌,看青的是孩子的克星,孩子和看青的相互依存,哪一季都要上演不少事。

有一年,我们生产队点种十亩香瓜,生产队点种香瓜不是分给一家一户社员群众吃,是去煤矿上卖钱。那个时候,生产队缺少经济收入,上面不让生产队种植经济作物。种麦子,种黄豆,保证上缴国家公粮是根本。种油菜,种香瓜,要向公社去请示,得到上头同意才能种。这一年,生产队想买两头牛,手上没钱怎么办?打一个报告递上去,上头允许生产队点种十亩香瓜。香瓜伏天里长熟,正赶上学校放暑假,大孩子小孩子都在家,这样一来,曹傻子看瓜就有了更多的天敌和难处。曹傻子不害怕,他有对付一窝孩子偷瓜的办法。曹傻子亲自动手,在香瓜地头搭一个草庵子,白天黑夜都待在香瓜地里。白天,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看瓜乘凉,夜晚,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看瓜睡觉。往年夏天,老天爷喜欢刮南风,这年夏天,老天爷喜欢刮北风。庄台在南边,瓜地在北边,老天爷刮北风,就把香瓜地里的瓜香一阵一阵地刮过来。一窝孩子吃不上香瓜,嘴馋流口水,不停地想偷瓜的主意。能有一个什么主意呢?

香瓜地南头,生产队种几亩火麻,火麻的个头高,孩子钻进去,有一种天然的保护作用。一窝孩子想钻火麻地偷瓜,要是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不离步,就算孩子钻进火麻地也白搭。没有谁家的孩子敢明目张胆地偷瓜,生产队队长跟社员交代过,谁家孩子去生产队地里偷瓜,扣谁家大人的工分。扣工分,就是扣钱,娘交代我说,你不要嘴馋去偷瓜,扣大人工分是小事,曹傻子撵上打棍子是大事。大说,我家菜园地里有香瓜,结的香瓜不够你吃吗?大和娘这样说话没有错,可我就觉得生产队地里的香瓜比我家的香瓜香,就觉得跟一窝孩子去偷生产队地里的香瓜惊险刺激有意思。偷来的瓜香,自家的瓜不香,这是我小时候留下来的更改不了的记忆。

这一天,一窝孩子分成两组去生产队地里偷瓜。一组孩子走明路,胳膊上挎篮子,大明大晃地直接去香瓜地。另一组孩子走暗路,空手钻进火麻地,悄悄地接近香瓜地。走明路的孩子,嘴上说是去香瓜地里拔猪草,其目的就是想引开曹傻子。曹傻子一旦离开草庵子,火麻地的孩子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些孩子一旦上手偷着瓜,再退回火麻地,就算曹傻子再长两条腿都撵不上。火麻地的孩子上手偷瓜是目的,不让曹傻子看清脸面更重要,要不偷瓜被扣工分,回家照样挨大人一顿揍。

草庵子由十二根柳树棍井字形搭建,四根柳树棍竖地下做柱子,八根柳树棍,交叉棚两层,下一层做床,睡觉乘凉。上一层铺草,遮雨挡阳。曹傻子站在下一层木棚上,两眼就举在半空里,一根一根火麻都长在眼皮下面,这样一来,两组孩子的行进路线,他早看个一清二楚。走明路的孩子,个个走路大摇大摆,一步一晃地朝香瓜地走过来。走暗路的孩子,曹傻子看不见孩子走路的样子,一溜溜火麻却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的。曹傻子站在木棚上,一边观察两组孩子的动态,一边想方法对付两组孩子。一明一暗两组孩子越来越接近香瓜地,曹傻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走明路的孩子不得不“咯噔”停下脚。

走明路的孩子说,我们只拔猪草,不偷香瓜。

曹傻子说,我不管你们偷瓜不偷瓜,我跟生产队长说一声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每家就要扣十分工。

走明路的孩子在明处,曹傻子上眼一瞧,就清楚谁是谁家的孩子,曹傻子一个一个报孩子的名字。曹傻子说,你们一共六个孩子,现在你们转头回家,我就当你们没来过,你们谁敢进香瓜地半步,我就不好说话了。

走明路的孩子脚下生根不敢动,走暗路的孩子趴在火麻地里等时机,两组孩子离香瓜地都只有几步远。一阵一阵浓郁的瓜香味,醉醺醺地扑过来。走明路的孩子两只脚生痒,就想往香瓜地里扑,只要走明路的孩子往香瓜地里一扑,曹傻子就得离开草庵子去撵拔猪草的孩子,曹傻子一旦失去居高临下的一双眼睛,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就无所顾忌了。

曹傻子亮出新招,新招就是手上的一只哨子。

曹傻子跟走明路的孩子说,你们再不回头,我就吹响哨子了,生产队队长一旦听见哨子响,就会带人跑过来,到那个时候,不要说你们几个拔猪草的孩子一个跑不掉,就连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同样一个跑不掉。

火麻地里一阵骚动,趴在那里的孩子不安了,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趴在那里伺机偷瓜,其实早就暴露在曹傻子的眼皮底下。生产队队长和生产队社员在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干活,他们好像看出香瓜地的异样,伸手朝这边指指戳戳了。曹傻子手上提着一只明亮亮的哨子,哨子上拴一根细绳,挑在右手指头上,一圈一圈地悠圈子,像是很期待孩子扑进香瓜地。

曹傻子说,你们要是不怕我吹哨子,你们就来偷瓜吧。

走明路的孩子和走暗路的孩子一齐失去偷瓜劲头。

曹傻子说,你们要是不怕队长带社员一起撵过来,你们就来偷瓜吧。

拔猪草的孩子转头往回走,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回退。

曹傻子两腿一软坐木棚上,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这一天,我就是走暗路的一个孩子。一窝孩子分组的时候,我胆子小,不敢走明路,不敢面对曹傻子去香瓜地拔猪草。我说,我钻火麻地。伏天里,火麻地不是好钻的,火麻的秆子和叶子,一根挨一根,一片连一片,密密麻麻,磕磕绊绊,不透风,不透阳,不要说一个人不愿往里钻,就算一条狗一只猫都心里怵。火麻地,闷热,潮湿,钻进去,走几步,就像有人伸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喘一口舒畅气都难心,不一会,我身上出汗,心口发闷,就想赶快溜出火麻地。这个时候,生产队地里的香瓜香味,在我们每个孩子的心里发酵增强,不是减弱遗忘,我们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冲动。我趴在火麻地里,四周不见一丝丝凉风,有的只是地面蒸腾起来的一股股热浪,好像我趴在一口热锅上,好像我趴在一只蒸笼里。我的心口发紧,头脑发懵,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一般。我自个告诫自个不能睡过去,一旦睡过去就不会醒过来。

晚上,我一口饭吃不下,头脑昏沉,嗓眼恶性,喝一口水都咽不下,我知道这是火麻地里热闷出来的毛病。我病怏怏地走出家门,找别的孩子一问,每个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都是这样子,这叫偷鸡不得蚀把米,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一起动脑筋想办法报复曹傻子。怎么报复呢?挖口坑,伪装好,叫曹傻子一不留心,“扑通”一声掉下去。

那个年代,我们孩子经常干这种事。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吭哧吭哧挖一口坑,树枝树叶棚上面伪装好,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扑通”一下掉下去。在放羊的路上,我们吭哧吭哧挖一口坑,树枝树叶棚上面伪装好,一只羊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扑通”一下掉下去。一个孩子掉下去,先是惊,后是骂,再后掸一掸身上灰,小心地走自个的路,好像脚下到处都是坑。一只羊掉下去,咩一咩,叫一叫,扑腾一下子,自个爬坑上,去撵前面的羊群。放羊人不当一回事,转眼去找挖坑的孩子说,我一鞭子抽死你们这些驴熊孩子。

放羊人知道挖坑的孩子躲藏在不远处,就算看不见这些孩子,骂声这些孩子依旧听得见。掉坑里的孩子不这样想,他想挖坑的孩子不在旁边躲藏,他掉坑里没一个孩子能看见。隔一天,有孩子问他,我听说你昨个天掉坑里去了?这个孩子回话说,我看你发高烧说胡话,你昨个天才掉坑里去了呢。

报复曹傻子的一口大坑挖在哪里,是一个难点。挖在生产队的香瓜地里显然不可能,挖在路上,一是不知道曹傻子什么时候走路回家,二是不知道曹傻子走哪条路回家,不知道曹傻子什么时候回家,挖坑只能摔别人。不知道曹傻子走哪条路回家,每条路都挖上坑更是不可能。我们一帮孩子争论来争论去,觉得把坑挖在曹傻子家门口最可靠。

要挖就挖在曹傻子家门口。

挖在靠门槛的地方。

这样别人不会掉进坑里。

曹傻子一进家门,就会“扑通”一下掉坑里。

选好挖坑的地点,什么时候挖坑,变成另一个难点。大天白日,我们一帮孩子在曹傻子家门口挖坑,就算他看不见,别人看见依旧不好说,毕竟在曹傻子家门口挖坑,说到哪里都算过头了。只有在晚黑里,避开路人眼睛,偷偷摸摸地挖坑。这天夜里,几个孩子分工作业,挖土的挖土,运土的运土,端水的端水,找树枝的找树枝。挖出来的土要运走,不能堆在一旁显眼。树枝棚在坑上,树枝上撒土,泼上水,湿一湿,再干就少见异样的痕迹。我们这里都是沙土,挖掉上面一层结板的土,往下就松软好挖了。按计划,挖出一口坑,三尺长,两尺宽,一尺深,足够了。目的是想治一治曹傻子,出一出我们心里的一口气。真要一跤摔死曹傻子,我们一窝孩子怎么收场呀!

稀里哗啦地一阵忙碌,叮叮当当地又一阵响,设想中的一口坑很快地挖齐伪装好。我们一窝孩子“扑棱”一声四散开,各回各家上床睡觉。

隔天一大早,我睡在被窝里没起床,就有孩子乐颠颠地跑过来跟我说,曹傻子掉坑里了!头摔烂了!腿摔瘸了!我不相信地问,你看见啦?这个孩子点头说,我看见曹傻子头上流出血,一瘸一拐地下庄台。我赶紧地往曹傻子家跑,我看见曹傻子家门口的坑敞开口摆在那里,门槛上留下几滴血印,恐怕是曹傻子磕绊在门槛上留下来的。

跟我说曹傻子掉坑里的这个孩子,昨个天去了香瓜地拔猪草,我跟这个孩子说,你回家候着你大你娘揍你一顿吧。这个孩子问,他们凭什么打我呀?我说,曹傻子掉坑里摔一跤,过一会不跟生产队队长说?这个孩子问,曹傻子跟生产队队长说,我大我娘打我干什么?我说,生产队队长问曹傻子哪个孩子挖的坑?曹傻子肯定说你们走明路的几个孩子。这个孩子说,你们走暗路的几个孩子就没挖坑啦?我说,曹傻子认不出趴火麻地里的孩子。这个孩子说,我大我娘要是打我一顿,我就把你们走暗路的孩子一个个全部供出来。

要是生产队队长真找拔猪草的孩子,就算这个孩子不供出走暗路的孩子,别的孩子一样会供出来。接下来不止是这个孩子回家候着他大他娘的一顿打,我一样要候着大和娘的一顿打。晌午,大和娘从生产队地里下工回家没提这件事。晚上,大和娘从生产队地里下工依旧没提这件事。倒是我存不住气,主动去问大和娘。

我问,生产队队长没找你俩说什么事吧?

大和娘问,生产队队长要跟我俩说什么呀?

我问,曹傻子没找你俩说什么事吧?

大和娘问,你知道他的头是怎么烂掉的?他的腿是怎么瘸掉的?

我问,曹傻子自个怎么说?

大和娘说,曹傻子说他走路摔了一跤。

一口坑敞口摆在曹傻子家门口,曹傻子不说他在家门口的坑里摔的,不去追究家门口的坑是哪些孩子挖的。面对这么一件事,曹傻子心里怎么想的?我们一帮孩子不知道。

曹傻子不傻,人们喊他曹傻子,是说他早年间在滁州犯下了一桩糊涂事。娘说,曹傻子个头高高的,不疤不麻的,要不是在滁州做错事,怎么会不成一个家。大说,说来说去还不是蒋介石扒开花园口干的事。

那一年,蒋介石扒开花园口,黄河溃决,淮河泛滥,大河湾遭殃,连年颗粒不收,家家外出逃荒要饭。曹傻子跟家人一起去滁州那个地方,落在一家大户人家打工混一口饭吃。这户人家有一个姨太太,早先是个窑子里的姑娘,被主家老爷看上,花钱赎出来。这个女人不安分,一来二去勾搭上曹傻子。主家老爷派家丁,捉奸在床,两根绳捆上两个人。当天夜里,曹傻子跟这个女人一起被拖往城外的一片湖水边。主家老爷一扬手,家丁就把这个女人“扑通”沉进湖水里。主家老爷问曹傻子,你想死想活?曹傻子问,想死怎么说,想活怎么说?主家老爷眼睛不眨地把姨太太沉湖里,曹傻子就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主家老爷说,想死,沉湖里,跟这个女人一起做野鬼;想活,劁掉你,叫你今生今世不能沾女人。曹傻子选择活,选择不像一个男人的活。

小时候,我跟一窝孩子经常地唱这么一首童谣:“曹傻子,没有钱,蹲着尿尿不嫌烦;不男不女二尾子,寡汉条子好可怜。”童谣是谁编的,我不知道。童谣的意思,我长大才明白。

曹傻子看青看了好多年,手上拄一根棍,模样凶狠,有些害怕人,却从来没有伸手打过我们哪一个孩子,也没有张口骂过我们哪一个孩子。娘说,曹傻子心底里喜欢孩子,看青就是为了跟孩子打交道。大说,寡汉条子一个人在家怎么过日子。

曹傻子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清明节前后,天气一天一天暖和,小麦白天黑夜蹿长,长过脚脖子,长过磕礼头(膝盖),长过屁股蛋,啪啪啪地拔节,抽穗,开花,接着往上长。这一天,社员看见曹傻子和曹家宝在一块麦地中间。曹家宝手上拿一把铁锨,吭哧吭哧地挖一口大坑,麦地就是上一年生产队点种香瓜的那块地,一口大坑,有一张床那么大。曹傻子躺在大坑一旁,光鲜鲜地穿一身妆老衣。妆老衣,死人穿的衣裳,活人谁去穿?生产队队长赶紧地去大队说这件事。大队干部赶紧地带民兵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捆绑上曹家宝。曹傻子躺在那里早死掉了,他的头上脸上,脚上手上,身上脖子上,大队干部检查不出一处伤痕。曹傻子不像曹家宝害死的,看样子曹傻子知道自个快死,穿上妆老衣,早早地躺在麦地里。曹家宝是怎么知道曹傻子死掉,跑过来要挖坑埋上曹傻子的?是一个谜。大队干部不愿向公社声张这件事,朝生产队队长挥一挥手说,你们埋下曹傻子吧。

曹傻子活着时没准备棺材,社员砍倒牛屋前面的两棵柳树,钉一口薄板棺材,葬下曹傻子。曹傻子的老坟埋在那块麦子地的正中间,坟棚得又高又大,很像他的一个大个头。

娘说,去年曹傻子栽一跤,就没缓过来劲。大说,曹傻子是心病。曹傻子头上一烂烂了好多天,腿上一瘸瘸了好多天。他整天烂着一个头看青,瘸着一条腿看青,不愿在家里躺一天。

曹傻子的跤是在家门口栽的,我向大和娘说了。曹傻子的头是在门槛上磕的,我向大和娘说了。曹傻子家的坑是我们一窝孩子挖的,我向大和娘说了。大和娘说,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问,怎么不能说出去?大说,生产队队长知道了不一个个追查你们这些孩子?娘说,曹傻子吃药打针的钱不要你们这些孩子出?曹傻子烂头去大队诊所拿药,我看见过。曹傻子瘸腿去大队诊所打针,我看见过。曹傻子吃药打针依旧没治好身上的病。

农谚说,五月端午吃新麦,是说五月端午前后,地里麦子就能收割了。这些天,曹家宝精神头十足,脚腿力十足,手拄一根棍子,乐颠颠往东边一块麦地去看青,再乐颠颠地往西边一块麦地去看青。这是曹家宝自个要看青,生产队队长不同意,不给他一分工。更多的时候,我看见曹家宝哪里都不去,就站在曹傻子的老坟头上,手搭凉棚东西南北地张望着。曹家宝手上拄的一根棍子,是曹傻子死后留下来的。曹家宝身上穿的一套衣裳,是曹傻子死后留下来的。曹傻子的阴魂附在曹家宝身上,曹家宝的神态,曹家宝的举止,曹家宝的腔调,跟曹傻子活着时一模一样。

我们一帮孩子离曹家宝远远的,没有一个敢靠前。“曹傻子,没有钱,蹲着尿尿不嫌烦;不男不女二尾子,寡汉条子好可怜。”曹家宝一个人站在曹傻子的老坟头上唱,唱孩子早年编出来的那首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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